第 69 章

帳內點著昏黃的燭。

楚北捷牽著娉婷跨入帳門,一眼就瞧見了躺在床上青絲幾乎白了小半的王後。

這位昔日雍容的一國之後,現在臉色灰敗,細密的皺紋被憂愁催生,爬滿了曾經精緻美麗的臉龐。

她伴著東林大王度過最後的歲月,在東林被荼毒的日子裡受盡了煎熬。

「王嫂。」楚北捷輕輕走到床畔,低聲呼喚。

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王後緩緩睜開失去光彩的眼睛,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將眼前的臉看得仔細。

「是你回來了。」王後微微喘息了一聲,無力地吐字:「聽說你趕走了圍困我們的雲常軍。」

「王嫂,妳受苦了。」

王後搖了搖頭,臉上擠出一絲苦笑,目光轉到楚北捷身後,忽地一凝。

楚北捷有所察覺,向後退了一步,握住娉婷軟若無骨的手,讓她安心。

帳內的氣氛異常起來。

王後的視線在娉婷身上停了許久。

「白娉婷?」她的聲音很低,三個字緩緩吐出唇齒,裡面藏了咀嚼不盡的過往。

娉婷躬身,深深行了一禮:「王後娘娘。」

「白娉婷,白姑娘……」王後道:「請妳過來,讓我仔細瞧一瞧。」

娉婷應了,輕輕舉步,停在王後床前。

昏黃燭光下,兩道複雜的視線遇在一起。

她們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臉。

往事隨風而去,記憶如何消退。

喪子之痛,被虜離開隱居別院之傷,恩恩怨怨下,王後失去兒子,楚北捷失去娉婷,東林失去楚北捷。

雲常鐵蹄的入侵下,東林,失去了東林。

她們被命運糾結一處,傷人自傷,今日,才終於知道對方的臉。

王後默默凝視娉婷,問:「妳恨我嗎?」

娉婷反問:「王後恨我嗎?」

往事,彷彿在電光火石間於腦海深處問過,一現即逝。

徒余硝煙寥寥,感歎無數。

王後將視線從娉婷臉上挪開,落在她身邊的楚北捷處,幽幽歎了一聲。

「大王死前,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王後的眼神寂寞中包裡著回憶:「大王問,如果我們夫妻出生在敵對的國家,今生能否長相廝守。」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臉上流露著深深的追憶。

「王嫂是怎麼回答的?」許久,楚北捷終於開口問道。

王後看向楚北捷,唇角逸出一絲微笑,沒有回答楚北捷的問題,低聲道:「大王一直盼望鎮北王回來執掌東林王權。現在,我總算可以放心走了。」

「王嫂。」楚北捷半跪在床前,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仔細看著這位苦苦支撐東林到現在的深宮貴婦。他們是一家人,許久之前,兄友弟恭,叔嫂和睦,在宮中一同飲宴,登樓台,聽歌舞,笑看侄兒們嬉戲。「妳會好起來的。」

「好不好起來,都不要緊了。」王後淡淡笑道:「鎮北王,我們都做過不少錯事呢。」

思及向來對自己寵信有加的王兄,楚北捷痛苦地閉上雙目,沉聲道:「北捷有錯,讓王兄失望,讓王嫂吃苦了。」

王後幽幽瞥了他們兩人一眼,疲倦的合上眼睛,夫君臨死前的一幕,從她眼前緩緩拉過,跟隨其後的,是東林王宮沖天而起的火焰。

她長長歎了一聲:「天下哪有有不犯錯的人?」看向垂眼不語的娉婷,「我和大王難道就沒有錯嗎?當日與雲常何俠私下達成協定,用鎮北王愛若性命的白姑娘換取雲常北漠聯軍撤退。明知道是錯的,也做了錯誤的決定。比較起來,反而是白姑娘,所犯的有許多都是無心之失。」

娉婷搖頭,濃睫緩緩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楚北捷一眼,歎道:「王後錯了。娉婷知道天下即將大亂,仍因為私心的怨恨而假死隱匿,不願和王爺解釋誤會,行事遲疑,致使生靈塗炭。這才是明知道錯了,也不肯回頭的愚行。」

目光與正巧回頭的楚北捷顫顫一觸。

漠然和羅尚在帳外屏息等候。興奮的餘波久久未散,林裡幽深,還未到凌晨,四週一片黑暗,眾人眼睛卻都燦然發亮,彷彿提早瞧見了明日定會升起的太陽。

「真的,是真的…」每過一會,羅尚就低聲喃喃一句,滿臉喜色。

漠然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轉頭看看四週一共在歷場苦戰中存留下來的兄弟們,不久前還誓言戰死,沒想到竟能絕處逢生,說不出的歡喜感慨。

等候多時,帳門微微動了動。

羅尚霍然從地上跳起來:「出來了。」

所有人嘩啦啦精神百倍地站了起來,熱切地盯著帳門。

楚北捷和娉婷出來了。

「王嫂已將東林王權交付予本王,從現在開始,東林所有兵馬聽從本工調遣。」

楚北捷沉穩從容的聲音掠過每個人的耳畔。

他本來就是東林人眼裡的王族繼承人,沒有人不接受這個簡單的王權移交過程。

「戰情急迫,沒有時間敘舊了。」楚北捷抬頭看看天色:「雲常大軍潰散,只是軍心亂了而已,實力並沒有被削弱多少,很快就會重新集結。我們必須在他們大張旗

鼓重返攻擊之前撤離此地。漠然。」

「在!」

「立即整頓隊伍,準備拔營。」

「領命!」

「羅尚。」

「在!」

「你負責保護王後娘娘的安全,挑選穩健的好馬,馬車上放置軟草。」楚北捷低聲吩咐:「小心,不要讓她再受顛頗了。」

「小的立即去辦。」

楚北捷指揮若定,一口氣吩咐了幾個命令。這些人都是跟著他出生入死過來的,早習慣了聽他號令,如今看見王爺又回來了,頓時找回了主心骨,行動起來分外利索,只聽見連串應道「領命!」、「領命!」,眾人紛紛趕去各辦自己的事。

全營行動迅速,不到半個時辰,諸事打點妥當,各人回來向楚北捷覆命。於是拔營飛撤,一路向南邊的山峽深入,小心隱藏痕跡。

楚北捷又另外派出人馬,在路上佈置種種假相,迷惑敵人,使雲常大軍不能確定找到他們的路線。

當晚臨時停下休息,楚北捷召集所有將領,在空曠的林地裡召開回到東林的第一次軍事會議。

楚北捷隱居兩年,一出來就為了東林王族被困之事到處奔走,還沒有功夫停下來對於四國目前的狀況做全面瞭解。

漠然特地為他先將目前四國的現況講解了一遍,總結道:「何俠獲得錢糧庫的掌管權後,大量提升軍隊預算,使雲常軍在短時間內人數和品質都提高不少。經過多次大戰的洗禮,又由何俠親自操練,現在的雲常大軍,再也不是當年那支蟄伏著只求自保的軍隊了。」

「而東林、北漠的正規大軍,都被何俠率領雲常大軍擊潰。」想起目前惡劣的形勢,羅尚沉聲補充:「現在唯一有軍隊可以勉強抵擋雲常大軍的,僅餘歸樂的正規軍。」

「歸樂目前正在內亂,大王何肅和大將軍樂震對峙,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雲常的大軍。」

若韓道:「我在北漠秘密設下了幾個徵募士兵的據點,自從則尹上將軍挑戰何俠之後,來投靠的年輕人每天都有增多。目前算起來已有一萬多人,只是我們沒有兵器,也沒有馬匹。」

「復閘河之敗,徹底損耗了我們東林軍的元氣,不少人看不到希望逃命去了,剩下的人都在這裡。」漠然轉頭,看看身後冷冷清清的營帳:「算上傷兵,不超過五千人。」

一陣沉默。

對比起雲常已經膨脹至三十萬人的龐大軍團,他們僅存的實力滿打滿算,也只有一萬五千。

經過一天的趕路,初見楚北捷時的激動已經慢慢平愎,嚴峻的現實擺在面前。他們有了可以領兵的鎮北王,可兵馬從何而來?

楚北捷沉吟片刻,揮手道:「大家先去休息,明日還要急行軍,不能讓雲常大軍追上我們。」

眾人知道主帥需要時間深思,紛紛離去。只有漠然尾隨在楚北捷身後,像從前那樣陪他在睡前巡視一遍軍營。

兩人享受著此刻寧靜的晚風,看著已漸漸微弱的髯火在眼中跳躍,緩緩舉步。

「你剛剛沒有說到臣牟的消息。」

「臣牟將軍…在雲常大軍攻進都城時,戰死了。」漠然沉重地道:「楚老丞相年老體衰,無法隨同我們撤離,聽說他不願被俘受辱,服毒自盡了。」

兩人的心情一般沉重,楚北捷長歎一聲,負手在後,繼續默默巡視著。

漠然自從重見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和他私下詳談,心裡無數疑問,忍不住道:「王爺,白姑娘她…」

「她還活著,還原諒了我,回到我的身邊。」

「當日……不是說她腹中已經有了王爺的……」

楚北捷猛然停下腳步。剛毅的臉,隱隱露出一絲悲痛,漠然隨他多年,極少見這位威嚴自傲的王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暗悔說錯了話,只聽見楚北捷沙啞著嗓子道:「她經歷那麼多事情,能活到現在已經不易,哪可能保得住孩子?本王…」

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緊。

「……本王不忍問她。」

那苦命的孩子,多半是不在了。

他見了娉婷後,連日為了目前這亂況奔波,從百裡茂林到江鈴古城,再趕來救援漠然眾人,和娉婷細說往事的時間確實不多。

那麼一點點空檔,光說甜蜜的話和感激上天都遠遠不夠,他堂堂鎮北王,孤身對著敵人千軍萬馬面不改色,每當想提起這個問題,卻找不到一絲勇氣。

他無法想像,在被雲常士兵追捕下,陷入重重困境的娉婷,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絕望地失去了腹中的骨肉。

這件慘痛的事,是否已經成為娉婷心上一道血淋淋的傷口,以至於重達至今,娉婷仍閉口不談?

楚北捷在自己的帳篷外站立,複雜的心情讓他久久無法挪動腳步。

漠然的提問,正巧是紮在他心頭的一條刺。極想拔出,但萬一問出來,是否會成為對娉婷的一種傷害?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身邊,楚北捷寧願送掉自己的性命,也不願勾起娉婷一絲傷感。

那個孩子……

「王爺要在外面站多久?」帳簾掀了起來,娉婷出現在門內,柔聲問。

她走出來,親自牽了楚北捷的手,和他一共進帳,淺笑道:「娉婷向來知道王爺用兵的本領,就算形勢再嚴峻,也不會讓王爺煩惱成這樣。到底漠然和王爺說了什麼,竟能讓王爺露出這樣一副猶豫難過的表情?」

楚北捷握著娉婷柔軟的小手,暖王溫香,近在咫尺,身在天堂也不過如此,這般良辰美景,竟要被他一個不得不求證的問題生生打破,咬了咬牙,終於下了決心:

「娉婷,當日在隱居別院…」

「王爺,派出去的探子回來了。」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稟報聲在帳外響起。

楚北捷卻不知為何,暗中鬆了一口氣,連忙掀帳出去:「快報!」

雲常都城,滿目素色。

「什麼?」身著白衣的何俠拍案而起,訝道:「楚北捷忽然出現?」

「正是。」傳信兵單膝跪下,不敢抬頭:「許多土兵都說親眼看見鎮北王就在山坡上,張弓一箭,就把沉景大將軍給活生生射死了。」

「他有多少人馬?」

「詢問過需要士兵,都說不清楚。」

何俠惱道:「兩軍交戰,從後伏擊,殺出來多少人馬,怎會不清楚?」

「啟稟駙馬爺,當時……昔日時他們一見鎮北王,都嚇糊塗了,尚未交戰,大軍就已經潰散……」

「混帳!」何俠一聲斷喝。

傳信兵噤若寒蟬,不敢作聲。

「只不過看見山坡上一個影子,還沒有交戰,上萬人馬就被嚇跑了。」何俠在房中來回踱步,恨恨道:「這沉景帶的是什麼兵?他就算活著回來,本駙馬也要治他一個練兵不嚴之罪。」

自從耀天公主死後,完全掌握了雲常王權的駙馬爺日益陰黨,目光總在不自覺間流露隱隱狠意,令人不寒而慄。

傳信兵跪在地上,聽著何俠在頭頂上霍霍來回,胸裡彷彿揣了一個小鼓,砰砰亂響。忽然聽見外面一聲稟報:「駙馬爺,從東林王宮來的傳信兵到了。」

「叫他進來。」

房門推開,另一個風塵僕僕的傳信兵進來跪倒,氣喘吁吁道:「稟報駙馬爺,鎮北王忽然在東林都城出現,射殺了好幾名雲常士兵。」

「什麼?」何俠停住:「說仔細點。」

「鎮北王六天之前出現,在城外張弓射殺了幾名城樓上的土兵。」

「怎麼不派人去追?」

「大將軍立即派兵馬出城追趕,只是鎮北王一得手,立即領著身邊幾騎轉身離去,等我們趕到城外,他們已經去遠,夜色又深,極難追蹤。」

「夜色?」何俠瞇起眼睛:「他是六天前的晚上到都城的?」

「是。」

何俠看向先到達的傳信兵:「你剛剛說,楚北捷在六天前的晚上出現在圍困東林王族的密林山坡上?」

「是,駙馬爺。」

「兩地相差甚遠,楚北捷怎麼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

「這……這…」

「看清楚他的臉了嗎?」何俠問東林都城來的傳信兵。

「雖然沒有看清,但是據當時在場的士兵說,他身邊的人都在大喊鎮北王……」

「蠢材!聽見對方叫喊幾聲就是鎮北王嗎?如此玩忽,豈不誤導主將?」何俠喝道:「來人啊!把他給我拖出去!」

「饒命啊!駙馬爺,饒命啊!屬下不敢胡說,萬萬不敢玩忽!現在東林人都在說鎮北王回來了,實有其事,屬下一定會查個詳細……」傳信兵連連磕頭。

冬灼拿著書信匆匆跨進門來,看見一臉鐵青的何俠,又瞧瞧拚命求饒的傳信兵:「少爺?」

何俠見他手裡拿著軍報,定有要事,冷冷下令:「本駙馬現在懶得開銷你,暫且饒你性命,下去吧。」

兩個傳信兵撿回一條小命,連爬帶滾逃了出去。

「少爺,楚北捷在北漢都城出現。」

「什麼時候的事?」

「六天之前。」

何俠冷笑:「六天之前,楚北捷在三個地方出現,東林都城,密林,北漠都城。傻子也想得到是怎麼回事。」

冬灼恍然:「有人利用楚北捷的名聲,冒充楚北捷,動搖我軍軍心。倒也是,楚北捷失蹤多時,東林王宮被焚,他要出山早就出山了,怎麼可能到這個時候才忽然出現!」

何俠閉目片刻,聽了冬灼之言,睜開眼睛,目光中跳躍著一縷興致勃勃的光芒:

「不,這恰恰說明楚北捷是真的出山了。這個三地同時現身的惑敵之計,以退為進,正想騙得我們以為這是旁人冒充的。可惜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何俠。」

冬灼大為吃驚,半天才倒抽一口涼氣,建議道:「如果真是楚北捷本人,少爺是否應該盡起大軍,立即趕去東林對付他?」

「楚北捷善於藏匿蹤跡,你知道要在偌大的東林荒原截擊他需要多少兵馬,多少時間?」何俠俊美清朗的臉暗藏犀利,唇角微揚:「傳令,準備行裝。我要前往歸樂。」

冬灼一臉不解:「飛照行和商祿兩軍已經派往歸樂,足以對付正處於內亂的歸樂,何必少爺親去?」

「打蛇要打七寸,冬灼,你可知道楚北捷的七寸在哪裡?」何俠明眸一轉,高深莫測地看向冬灼。

「楚北捷的七寸?」冬灼被問住了,一時皺眉苦思。

何俠見他不解,微微笑道:「楚北捷的七寸,就在兵馬二字。」

一針見血。

冬灼頓時恍然。

東林、北漠兩國精兵盡失,楚北捷要獲得大量精兵,只能打歸樂大軍的算盤。何俠立即趕去歸樂,只要一舉消滅歸樂大軍,就等於擊破了楚北捷獲得兵力的最後一個夢想。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兵馬糧餉,楚北捷能有什麼作為?

就算他是天神,也不可能憑籍一個人的力量打勝龐大的雲常軍。

定好對策,兩人一前一後跨出書房。

「到這個時候,我還是很難相信楚北捷會忽然出現。」冬灼邊走邊喃喃:「他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在這個時候出山?」

「楚北捷的出現絕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少爺?」

「必有緣故。」何俠沉聲道,精光粲然的眸子,幽幽轉向後院,影影綽綽中,依稀瞧見娉婷曾居的住所。

房門,依然緊閉著。

天下之大,還有誰,能讓絕望隱居的楚北捷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