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雲隱

  京城西角,獨立著都司韓燁的宅邸。

  青磚石瓦院落中,梨花靜靜的開,默默的謝。

  薄暮窗前,幾隻疏疏敗謝的梨花,在春末委然凋敝,一個十歲左右,錦繡棉裙的小女孩咯咯笑著在柔軟草地上蹦跳,她目光純淨開朗,有點點星芒璀璨流轉,路過之處都湧起花朵一樣鮮豔明媚的光彩。

  「茗兒,你看。」

  柔美嬌俏的宋依顏一手拉著女孩,周圍團團圍著面帶笑意的下人,她穿著日常的素緞衣裙,指向微微耷拉低伏的房檐。

  房檐下粘著一個小巧燕窩,有雛鳥伸出腦袋,睜著黑豆樣的小眼,眨巴眨巴看著下麵笑鬧的美麗女孩。

  「娘親!它掉下來了!」

  嬌嫩驚呼中,那只小雛鳥撲騰了幾下,一個不小心滾落在草地上,驚慌失措的扇騰翅膀。

  宋依顏笑看女兒啪嗒啪嗒跑過去,小心翼翼捧起小鳥,在頰邊蹭了蹭,她蹲下身柔聲笑道,「茗兒,我們將小鳥放回去好不好?它的娘親若是回來見它不在,會多麼著急。」

  小女孩重重點頭,立刻就有下人搬起梯子搭在牆上,院子裏女眷聲音沸騰,許多丫鬟婆子都擠上來替小姐扶好梯子。

  韓茗兒回頭沖娘親咯咯一笑,嫩嫩的小手托著雛鳥,小心翼翼的爬上高梯,將掙動不已的小家夥送回鋪滿乾燥草葉的雀窩。

  「夫人,小小姐真是心地純善,看她長這麼大,連只螞蟻都捨不得踩死呢!」

  小丫,哦,現在已經更名為雪芍的丫頭高聲對著宋依顏笑道,「而且小小姐對咱們下人也是最為親厚和善的,不像東廂房的那個,見到咱們就冷眉冷眼。」

  「可不是,上一回她還因為接了小石頭送來的餅,被老爺狠狠罰了呢!」

  北周七歲之後便講究男女大防,小石頭只是韓家後院裏一個粗使的小廝,他從外頭街上買回來一塊餅送給韓大小姐韓囡囡,而她竟然收了!

  這件事將韓燁氣的要死,直直在書房罵了她一下午────「男女授受不親,你竟然伸手去接小廝手裏的餅,沒的給我丟人!」

  說罷就令韓囡囡跪在左院落的祠堂裏。

  若不是老夫人趕來救她,只怕這韓囡囡不但要罰跪,還少不了一頓柳條鞭子吃!

  「這等醃臢下人,莫說是吃他拿來的東西,就是我們用過一次的碗盤碟子也不能讓他們碰呢!上回,我喝過茶的杯子就是直接砸碎在地上,也絕不會讓這些小廝們撿了去────女兒應以清潔貞靜為首要。」宋依顏含笑點頭說,「茗兒可決然不會伸手去接那種粗漢子遞過來的東西。」

  「鄉野村婦教出來的,能有什麼形狀?哪里比得上二小姐?二小姐才六歲就出口成章,一首詩做的工對工、整對整、韻對韻呢!聽說連晉候都稱讚不已!」雪芍搶著說。

  一群人捂著嘴吃吃笑,還沒說兩句,就聽到一聲老嗓咳嗽,便也頓時安靜了。

  只見遠處,沿著院子的水塘邊,一老嫗扶著拐杖緩緩蹣跚而行,而她的腰側,一位淡黃衣衫的女孩子手舉得高高的,扶著老太太的手臂,另一側則是翠秀,她低頭含笑憐愛的看著女兒。

  韓囡囡認真扶著祖母的拐杖,對院裏亂哄哄的笑鬧似乎充耳不聞。

  老太太冷冷看了一眼宋依顏,正要說什麼,就看到韓燁從大步從書房走出來。

  「爹爹!爹爹!」

  韓茗兒看到心愛的爹爹,連忙從梯子上爬下來,乳燕投懷一般飛撲入韓燁懷中。

  韓燁大笑著將她摟緊,捧在懷裏大大轉了一圈,滿院子都是她銀鈴似的笑聲。

  「爹爹,一隻小鳥從窩裏掉下來,我把它放回去了!」

  韓茗兒咯咯笑著說,溫暖的小身體帶著沈甸甸的重量,韓燁極為喜愛她,和她玩鬧了半天這才將女兒放回草地。

  韓老太太撿了一顆大石頭坐下,從手肘上擼下一條銀軟鏈,笑咪咪的將韓囡囡攬在膝邊,一雙老粗皮似的手將孫女柔軟的黑髮挽起來,紮了兩個環髻一樣的髮辮。

  「看我孫女長的多漂亮。」

  老太太皺巴巴的臉笑成一朵菊花,眼光只落在韓囡囡身上,讓陪同韓燁一同走過來的宋依顏和韓茗兒臉上有一瞬間的僵硬。

  「娘。」

  宋依顏楚楚可憐的對著韓老太太行了個禮,小韓茗兒則怯生生的躲在娘親裙擺後頭。

  「姨娘不要給老太太我行禮了,」韓老太太臉色不咸不淡,隨意擺了擺手,「我們都是旭陽土鎮子裏來的鄉野村婦,姨娘是太守千金,老太太我受不得你的禮。」

  宋依顏聞言眼圈一紅,韓燁的臉則更不好看,他轉頭淡淡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韓囡囡,「囡囡,上回讓你背的菩薩蠻,背熟了麼?」

  「沒有。」

  韓囡囡站在祖母身邊,細心的為她批好擋風的大氅,她站在父親面前,絲毫沒有任何羞慚或者臉紅,字正腔圓,一字一頓的回答,「沒有,我不會背。」

  這時候宋依顏背後的韓茗兒細聲細語的念道,「姐姐為什麼不會背?不就是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

  「知道你讀的詩多。」

  老太太淡淡打斷韓茗兒,重重的將手裏的拐杖在地上頓了頓,冷冷瞥了一眼宋依顏,「只是,姨娘以後莫要再把這些閨房淫詞教給茗兒,這知道的說姨娘是有口無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韓家的二小姐天生淨學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娘!」

  韓燁冷喝,卻也不能跟母親置氣,轉而歎了歎氣,看到身旁宋依顏委屈的神色,不由心疼非常,攥緊了她的手。

  宋依顏堅強的挺著下巴,盈盈一個福神,終究還是對老太太行了禮,這才親手整理了韓燁的衣襟,親昵的說,「韓郎,禮部尚書大人做壽,大約時辰也快到了,依顏陪韓郎更衣去吧!」

  那聲「韓郎」一出,翠秀的臉色明顯黯了黯,她十指彎起,閉眼不去看那一對的鶼鰈情深。

  韓燁含笑點頭,「尚書大人這次做壽,指明要攜家眷同去,你和茗兒且收拾收拾,再挑些厚禮帶上。」

  「那麼韓郎在馬車上等著依顏哦!」宋依顏喜笑顏開,嬌聲答應。

  十年過去,宋依顏又生了一個孩子,可是在韓燁的珍寵愛惜下,時間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宋依顏仍然柔美嬌俏的花兒一般,她喜歡穿素色,行走時飄然若仙,一股與世無爭的純淨氣息。

  「姨娘。」

  清脆的童音略帶笑意,頓住她歡欣的腳步。

  宋依顏皺眉,轉頭看去,卻見韓囡囡從陰影裏淺淺邁步,脫開滿院殘照的梨花樹影,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小小的嘴角帶著紅豔,仰頭一笑,淺淺驕傲。

  桃花妖妖灼灼明媚。

  那嬌小的女孩子膚色是雪一般的白,連一丁點的雜色都沒有,純白。

  偏生她眸子和發色極黑,和肌膚映襯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麗色。

  這種麗色是韓茗兒所沒有的,雖然翠秀不受寵愛,但這位韓囡囡,是無可辯駁的正室嫡女。

  何況她的姿色更勝韓茗兒一籌,宋依顏在她跟前,總有種莫名的恐懼感。

  「大小姐,你有什麼事?」

  「姨娘去陪爹爹赴宴,真是辛苦了。」

  韓囡囡嘴角淺淺的勾著,深黑色的目光從宋依顏臉上一滑而過,「只是希望姨娘記得,偏房就是偏房,出門鳳釵不可以帶正,要偏著插,裙子不能有正紅,粉色紫色都可以,轎子四人抬就夠了,八抬姨娘受不起。」

  清脆童音沒有任何波折起伏,一字一頓,字字誅心。

  說罷,她莞爾一笑,挽指如蘭,亭亭福身,「姨娘請慢走。」

  ***********

  當年,翠秀和韓家二老初來京城的時候,被宋依顏和韓茗兒驚得說不出話來。

  韓家二老是看著翠秀長大的,心裏早就將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翠秀受委屈。

  韓燁剛剛提出迎娶宋依顏作為正室,將翠秀退為偏房的話頭,就立刻遭到了韓家二老的激烈反對。

  「混賬!那是你的結髮妻子!我老韓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給你娶回來的正經媳婦!你這崽子在京城混了這許多年,我和你娘都是翠秀在照顧!你倒好,咱家剛剛團圓,就要休了自己的糟糠之妻?我老韓沒你這個兒子!」

  二老氣的恨不得立刻搬回旭陽,韓老太太摟著囡囡泣不成聲,「我的孫女喲……你休了翠秀,讓我們韓家以後回了旭陽還怎麼見人喲……」

  「可是,依顏她是太守的千金,怎麼能屈居民婦之下……」韓燁抗辯。

  「不想做妾就把她趕出去!」韓太爺性子剛烈,掄起手杖就打,韓燁硬是扛著,任憑木質龍頭拐杖在背上暴雨一般落下,就是咬緊牙關不鬆口。

  血跡慢慢的在韓燁背上透開,翠秀滿眼淚光,將才滿兩歲,只會蹣跚走路的女兒放下地,溫柔的蹲在夫君面前,淡淡的溫柔撫摸他透出薄汗的臉。

  韓燁哥哥,無論如何,你都是我一生情之所系,我如何忍心讓你這麼痛苦?

  心底酸痛的仿佛被人狠狠揉捏踩爛,她一遍遍撫摸著他的臉,卻再也看不到那雙曾經愛笑的黑眸,對她綻放溫柔神采。

  他是真的,愛著宋依顏。

  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障礙。

  她早就該想道,韓燁怎麼可能會是池中之物?從小在鎮子裏,他就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少年郎,他喜愛詩書,騎射勇武,只要有機會,他就會蒼鷹一般直擊長空,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把心意停在一個鄉野村婦的身上?

  宋依顏是太守的女兒,高貴的出身,溫柔的性格,美麗的容貌,高華的氣質,她怎麼能怪韓燁愛上宋依顏?她怎麼能責怪自己多年相依的丈夫?

  「翠秀,我對不起你。」

  韓燁虛弱的喘氣,跪坐在地上,拉過她冰冷柔軟的手,那雙黑眸裏滿滿嵌著愧疚,嵌著祈求,「翠秀,請你幫幫我,幫我勸勸爹娘……」

  他在求她。

  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她的丈夫這樣握著她的手,哀戚的乞求著她。

  「翠秀,求你成全我和依顏……」

  「翠秀姐,求你成全我和韓郎吧……」

  嬌柔的哭泣傳來,宋依顏散著發赤腳撲在韓燁背上,「老太爺,你要打就打依顏吧,依顏和韓郎是真心相愛的……」

  翠秀抽回手,有絲迷茫的看著眼前相擁而泣的一對。

  韓燁啊,韓燁。

  他不願意委屈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不願意宋依顏委身做妾,他強健的臂膀緊緊摟著宋依顏,在老太爺暴怒的棍棒抽打下仿佛一對苦命的鴛鴦,因為父母淫威而不能廝守。

  韓燁,怎麼會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做妾呢?

  妾是什麼?妾是最最薄命的女子,前生作孽此生的還報!他怎麼肯如此作踐自己心愛的女人?

  所以,他求她。

  求她。

  求她自取下堂,換的他和心愛的人相依相偎,換得他們二人名正言順,換得宋依顏福澤延綿。

  而她翠秀和韓燁的愛,也許早就已經在戰火中失散了,也許只有她,還記得曾經山坡上遍山遍野的杜鵑,和他曾經一心一意的笑顏。

  罷了罷了,愛情來來回回,終究不過是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就是對不起。

  我愛你已然不能夠再說出口,她又擔得起心愛男人的恨意?

  *********

  「相公,我答應你────」

  話還沒還有說完,韓老太太直起身擋住翠秀未竟的話語,冷冰冰的看著韓燁。

  「燁兒,娘知道,娘管不住你,你爹這麼打你,娘也心疼。」

  老夫人深深的看著兒子,「但是燁兒,就算不為翠秀,我的囡囡也是為娘頭一個接生下來的親孫女,翠秀在床上疼了一天一夜,為娘就恐懼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不能讓我的孫女剛剛見到自己的父親,就淪為庶出的女兒!」

  宋依顏淚如雨下,在韓燁懷裏抖成暴風中的落葉,她淒婉的哽咽紅眼,定定看著臉色冷硬如鐵的老太太,「老夫人,妾身生的茗兒也是您的親孫女啊!老夫人你怎麼忍心……妾身和韓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們今生今世都不會分開,我愛他,真心愛著他……」

  「老太太我也是真心敬重殉城而去的宋太守大人,自然不願意為難宋太守的千金。」韓老太太蹲身跪下,面朝宋依顏,「常常聽聞宋小姐善解人意,心底純良,你既然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做庶女,又憑什麼要求別人的女兒做庶女?推己及人的說法,老太太我雖然沒有讀過太多書,但糙道理是懂的。」

  宋依顏再怎麼哭泣,老太太都只是閉緊了一雙枯皺老眼,青衣布衫坐在大椅上,許久之後,慢慢開口。

  「如果宋小姐要進我韓家的門,只有偏房。」她抬手制止住韓燁的聲音,「燁兒你也別鬧,娘打不動你,娘只有一句話,你若是休了翠秀扶正別人,就等著替為娘收屍。」

  「為娘說得出,做得到。」

  *******

  掙得了名分,卻永遠失卻了丈夫的心。

  多少女人,占著正妻之位,在夜裏數到天命,直至月朗星稀,朝霞破空,都換不回夫君的一個回顧?

  韓囡囡初來繁華帝都,走入陌生父親的廳堂,面臨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她眼看著,姨娘因為委屈做妾,更得了父親十二萬分的心疼和愛護,從此之後,宋依顏始終是專房之寵。

  宋依顏曾經是太守千金,自然行為舉止都十足大家閨秀,但凡有北周上層貴族之間的聚會,韓燁都會帶宋依顏出席。

  而宋依顏性格柔善,常常接濟四方貧苦人家,在街坊鄰里間很有聲名,在許多人眼裏,只知道韓家夫人是那位氣質純淨,與世無爭的宋依顏,而不知道還有個正室夫人翠秀。

  出門的時候,宋依顏一身華貴素裹,身後三兩個丫頭也有彬彬有禮閨秀風範,而翠秀一身羅布衫,面帶萎頓憔悴,走出去沒有人會認為她竟然是一位堂堂都司的妻子。

  外人都認為姨娘才是正室,母親也就漸漸不再出門了。

  然而母親畢竟是正室,韓燁再怎麼寵溺宋依顏,每個月總會有一天留宿在翠秀房中,二人相對無言,再也尋不回曾經的親密無間。

  ********

  上元夜,花市燈如晝。

  宋依顏帶著韓茗兒坐在馬車裏一路在大街上搖搖晃晃,帝都中心東西橫向裂過一條波光浮動的大河,正是一時春好時,韓茗兒興高采烈的坐在宋依顏懷裏探頭探腦。

  轎簾掀開了一半,馬車經過處,有人回頭略帶驚豔的目光看向宋依顏嫋娜的身姿和面孔,宋依顏微微一笑,羞澀的轉過頭去,卻並不將轎簾放下來。

  「娘,那個小兔子燈好漂亮!」

  「娘,看有人在河上放燈花呢!」

  「娘!你看那盞燈,好像龍一樣!娘!娘!」

  宋依顏含笑撫摸著女兒柔軟的發絲,牽著她走下馬車來到一處燈花鋪子,柔聲說,「茗兒乖,你也來放一盞荷花燈吧。」

  明黃簽紙,拿在手裏有種薄薄的脆弱感,宋依顏握著女兒的手在簽紙上寫了幾個字,折好放入蓮花燈,順水流去。

  「娘親,你寫的是什麼呀?」

  宋依顏微微一笑,親親女兒的臉蛋,「娘親希望茗兒日後,能夠青雲直上,前途無量。」

  韓茗兒拍著手開心的笑啊跳啊,仰著腦袋看那蓮花燈如同流水一般蜿蜒而去,輕輕觸碰到河水中間一朵正在盛開的睡蓮,便打了個旋兒之後飄遠了。

  幾根雪白的,細膩修長的指頭,伸入水中撈起那朵被碰傷的睡蓮,瞬間被荷花燈照亮,在曲水上浮光朦朧。

  韓茗兒拍擊的小巴掌停住,張著小嘴呆呆的看著那只手,那朵花。

  指尖微彎,掐斷了花莖,一朵粉嫩睡蓮臥在手掌心,在河中萬千燈火裏開的鮮妍。

  一少年涉水而立,站在舟頭攏著那朵睡蓮。

  他身穿緋色衣衫,漆黑的頭髮,琉璃色的眼睛,韓茗兒小小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她仿佛就有錯覺,這個人就會這麼靜默的,在極細的河光中,凝結成一尊溫潤的玉雕。

  月上柳梢頭,人清如玉,刻意瞧時不見光,澤在無光處。

  那人青絲如瀑,長髮婉轉,修眉鳳目,含著溫柔對手中的蓮華展顏微笑。

  笑的那麼溫柔,那麼隱忍。

  他凝然獨立,嘴角一抹低笑,眼底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的寂寞和陌上花開的孤單。

  緋色衣袖滑下手腕,露出少年腕上一根細細的金色龍爪盤扣鎖鏈,幾顆螢石嵌在龍目和龍身上,萬般蜿蜒妖嬈。

  公子王孫芳樹下,輕歌妙舞落花前,一切一切歸於寂靜,韓茗兒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褪去蒼白,整個曲水江上唯獨他一人。

  少年摘了花,便飛身直上河畔的酒樓,動作迅疾如電。岳陽樓中裏面燈火通明,他溫柔的站在另外一個男子的身邊,小心翼翼的拂過那人的發絲。

  韓茗兒抬頭,看著少年那樣溫柔的神采,對著那人笑。

  那人一身天水碧色長衫,背對著河岸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極為優美,發如染墨,垂在夜色風中。

  樓上對話輕柔,韓茗兒聽不到,只能愣愣的看著。

  「絡兒,你的鞋子濕了。」男子微微顰眉。

  「是麼?為這一朵曲江芙蓉,倒也值得。」少年輕輕的挨過去,掌間一朵柔豔,竟是想要簪上他的發。

  「胡鬧,白龍魚服本就不妥,你還在這裏淘氣。」男子微微一歎擋開少年簪花的手,側過臉去,眉間一點殷紅朱砂,美的驚心動魄。

  少年嘴角微挑,自嘲的笑了一笑,然後將手挪了挪,輕輕握住男子修長白潤的手指,緊緊交纏,「那麼丞相帶朕回宮去吧!」

  少年微笑著緊緊握著男子的手,毫不放鬆,「丞相,上元燈節不設宵禁,這裏熱鬧,那麼多人,丞相如果不緊緊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會兒自己會失散到哪里去哦。」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眸底微微壓抑的仰望,恍如月色,溫柔又遙遠。

  就這麼一瞬間,韓茗兒站在對面仰望,永遠記住了少年的臉。

  曲江、酒樓、芙蓉。

  這樣春暖花開,菊謝竹搖的日子,仿佛夢裏般光影斑駁,水色流轉。

  這路上來來去去的人,千萬種模樣,各異的發,各異的眼,卻唯有少年的臉,在剎那間鐫刻餘生。

  日後就算再遇見千萬的人,有漆黑的發琉璃的眼,卻都不是他的模樣。

  原來世間,竟有這樣驚豔的男子,韓茗兒模模糊糊的記起娘親時常笑對爹爹輕語,韓郎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依顏嫁與你才不辜負這一生……

  韓茗兒心下一動,忽然想如果有那麼一天,這樣含情執手相對的不是娘親和爹爹,而是她和這少年,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只那麼一想,心中便似有雷聲滾滾轟動,紅暈便如潮水湧上了面頰,癡癡而悟,竟然不能動彈。

  那一場春日花看半開,酒喝微醺,一場繁華,盛開在酒肆烈烈的旗下。

  岳陽屹立江邊,流水蜿蜒,燈火漁船,梨花沿河岸盛開,壓壓如雪,似花非花,似煙非煙,卻擋不住樓上月下,溫柔淺笑的絕美少年。

  就在不遠處,蹲在鋪子前挑選蛤蜊油的韓囡囡無意間抬起頭來,看到了遠處這旖旎的一幕,她並未在意,只是揣著油回到府邸,點燃燈火,將那溫潤的油膏一點一點抹上母親龜裂粗糙的手掌。

  韓茗兒還在對著人去樓空的岳陽樓發呆,突然感到身子一緊,就看到娘親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激烈驚慌,她面色蒼白如鬼,一把抱回她躲進馬車,又將轎簾密密放下。

  做完這些事的時候,宋依顏手抖顫的如同被鬼追逐,唇瓣雪白,渾身冰冷至極。

  「娘親?」韓茗兒好生莫名其妙,只聽到宋依顏哆哆嗦嗦的自言自語────怎麼是她?她竟然還活著,怎麼辦?怎麼辦?她看到我了……

  這時街道對面的人群中擠過來一個上了年紀的胖大娘,臉上帶著驚喜笑意,朝宋依顏和韓茗兒所在的馬車揮舞手臂,快步走了過來。

  宋依顏滿面淚水,抖著手拔下頭頂的銀簪,捂住女兒的眼睛紮向馬屁股!

  溫馴的騸馬吃痛,紅著眼睛揚蹄向對街橫沖過去!

  那位一臉喜色的胖大娘左扭右躲的逃不開瘋狂賓士的馬車,絕望瞪大雙眼,眼眸中沈重的馬蹄高高揚起,重重踏向她的肚腹!

  上元燈節,血濺天街。

  宋依顏尖叫著,摟著韓茗兒被人救下馬車,馬蹄將胖婦人的肚腹踏穿,七竅湧出烈烈鮮紅的血汁,一地腸穿肚爛的腥臭。

  宋依顏暈了過去,被人七手八腳抬回都司府,韓茗兒嚇得發了三天高燒,那輛肇事的馬車在牆上撞倒散架,騸馬當場撞破腦袋,氣絕身亡。

  自此再也無人問津。

  胡琴咿咿呀呀的婉轉,在萬燈劃盞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

  **********

  第二次,翠秀有孕。

  十年之後,翠秀再次孕育了韓家的第二個孩兒,宋依顏雖然寵擅專房卻自打韓茗兒之後,再也不曾有孕。

  韓家老太太和老太爺高興的跟什麼似的,就盼著兒媳婦肚子裏的是個兒子,以解韓燁膝下無子的憂慮。

  臨近生產的幾日,韓茗兒突然發起高燒,夜夜尖叫啼哭,韓燁急的跟什麼一樣,一連幾天衣不解帶,留在女兒身邊照顧。

  翠秀鼓著肚子歪著榻上,囡囡艱難的揉著母親浮腫的腿,手指順著她的腿向上抹去,竟然是幾乎割手的清瘦,不禁鼻子一酸,將小臉貼上母親溫熱的肚腹。

  圓滾滾的腹中,傳來不安的胎動,那孩子微微一踢,隔著皮膚挨到囡囡的臉。

  她黑眸驚喜的微閃,就看到母親溫柔秀美的笑面。

  「囡囡,妹妹生出來,你要待她好。」

  母親親昵的撫摸著她的秀髮,一根一根,粗糙指腹擦過軟軟細發。

  囡囡重重的點頭,卻突然看到翠秀臉色一白,趕忙問起,「娘親怎麼了?」

  「沒什麼,這幾日被貓鬧得頭疼。」

  囡囡眉心一冷,因為韓茗兒高燒,她養的貓雪團便跑出院落四處亂竄,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它夜夜蹲在翠秀的院牆上嚎叫,招的周圍夜貓夜夜群聚,鬧得翠秀不得安眠,一日一日睡不著。

  韓老太太命人去趕走雪團,卻沒人敢動手,那雪團可是韓茗兒心愛的寵物,若是沒了雪團還不知道要哭成怎樣的梨花帶雨,韓燁一向寶愛小女兒,不允許任何人讓她難受傷心,翠秀也只有一日一日忍著。

  囡囡只覺得怒氣難忍,找了個藉口去廚房尋了一塊鮮血淋漓的牛肉,誘那雪團下來,緊緊扼住它的脖頸。

  雪白的大貓在她手中激烈掙扎,一道道尖利爪間撕開她手臂的皮肉,囡囡紅著眼睛,手指痙攣一般收緊,將貓臉按入草叢。

  這時候已經開始下雨,雨水澆落,澆滅了院落牆上盛放的梨花,泥土氣息和血腥氣膠凝在一起,似穿腸毒藥一般,從口鼻中鑽進去,直直要讓囡囡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大貓擰過頭,碧綠的眸子中瞳孔眯成一線,死不瞑目的惡毒瞪視著她。

  囡囡退後一步,胸口起伏,扭頭就跑,她好害怕,那柔軟的生命如此死在手下,脈搏一點一點寂滅,她摔倒在地,爬起來,滿身泥濘的飛濺泥水。

  不久之後,因為聽不到貓聲,宋依顏房裏的雪芍撐傘去找,卻在草叢中發現了雪團的屍體,頓時,一聲尖叫劃破夜空。

  囡囡被抓到的時候,她正躲在韓燁的書房偷晉候大人送給韓燁的靈山老人參。

  韓燁怒火萬丈,扭著大女兒的手腕將她狠狠摜在地上!

  老人參從囡囡的袖口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宋依顏抹著眼淚,挽在韓燁身邊,雪芍抱著雪團的屍體,哭的不能自抑。

  「你這孽子!這雪團是你妹妹最心愛的貓,溫馴柔順,你妹妹這會兒正在發燒!你不但不為茗兒祈禱憂心,還殺了雪團!等茗兒醒來,還不知道會傷心成什麼樣子!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小小年紀,心思這般狠毒!」

  韓燁氣得渾身發抖,抽出書桌後面的藤條不由分說一腳踢在韓囡囡的肚子上,藤條如同寒夜裏面閃光的毒蛇,流電一樣劈在小女孩柔嫩的手臂和背上,將她原先被貓抓出的血口撕得更開!

  囡囡揚起黑黑的眼睛,還沒湊過身去就被一道鞭影逼得縮回小腦袋。她抬起大大的眼睛,不顧青紫的鞭痕,不顧韓燁猙獰的表情,乞求的扯扯韓燁的衣袍,聲音細細弱弱,帶著哭泣,「爹爹……爹爹……」

  大雨烏雲,遮住了夜晚不見一點星光。

  宋依顏抹著眼淚撫摸著雪團哭泣。

  「你知不知道這老參有多珍貴?宮裏賜給了晉候大人兩根,他老人家送來一根……這東西是要在救命的時候用的!是要留給你祖父祖母用的!你竟然膽大包天來偷!」

  「爹爹……」囡囡膝行幾步,勉強自己站起來,小小的手掌伸過去,上面一道一道暴虐的痕跡,她看著高大俊朗的爹爹,不顧自己的狼狽,緊緊抱住父親殘忍的手腕,「爹爹,娘懷著弟弟妹妹,這幾天身子不舒服極了,娘就快生了,囡囡只是想要掰一點人參給娘含含……」

  「胡說!我怎麼看著夫人精神好得很,哪里有不舒服?大小姐,你找藉口脫罪也就罷了,怎麼竟然拉著夫人墊背呢?夫人聽到你這話,還不氣壞了身子?」雪芍在一旁尖聲刺到。

  囡囡搖頭,並不理睬她,一手伸過來,揪住韓燁衣袍的下擺,揚起雪白的小臉,「你知道的,爹你知道娘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說,堅定的,淚水燙傷了韓燁衣袍的華貴絲線,「娘她從來什麼都不說,什麼事情都自己忍著,爹,娘真的身體很不好……」

  韓燁一愣,月光透過書房的窗,照著大女兒哭泣的小臉。

  囡囡倔強的抿著小嘴,掙扎幾下扶著桌子站起來,對他拜了又拜,這個孩子雖然受了他一頓家法,倒畢竟是因為一片孝心……

  囡囡的小臉白的好像耀州燒出來的上等甜白釉,素猶積雪,一雙眸子睜開來,那樣完全的堅強和乾淨────這雙眼睛,多麼像翠秀。

  翠秀曾經多麼愛笑啊!她總是跟在他的身後,跌跌撞撞的奔跑,笑聲好像風箏一樣飛揚,天空都快要被她笑的湛藍。

  她多麼勇敢多麼堅強,即使戰火連天的時分也能一力堅持,送他前去沙場。

  心中猛然一痛,某種模模糊糊的惶恐感襲上心頭,壓下了高漲的怒火,韓燁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囡囡頭頂。

  一個婆子卻在這時慌慌張張的掀簾子叫道────「老爺!二小姐醒了,哭著鬧著要找雪團呢!」她的目光在觸及到雪芍懷裏氣絕的貓咪時戛然而止。

  愧疚和惶恐感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怒火以更高幾倍的陣勢撲來,韓燁一腳踢開韓囡囡,抽回滾落的老參,扭頭就走!

  「你給我跪在這裏!來人!三天不許送幹食來!看她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去跟茗兒道歉!」

  沒有星光的夜晚,那麼黑,那麼暗,雨水落下的聲音似有什麼東西在持續碎裂。

  囡囡跪著去奪那根老參,幾乎是同時,又一個小廝大步跑來尖利叫喊────「老爺!二夫人!不好了!二夫人在途州的外祖家遭山賊襲擊,一家老小都、都沒了────」

  宋依顏驚呼一聲,身子一軟,整個人昏死過去。

  韓燁連忙打橫抱起她,大步向她的梅花小築走去,一路跟著丫頭婆子無數。

  聽聞囡囡被打,翠秀急的扶著丫頭的手冒雨來尋,哪知道才走出院門,就一個踉蹌,下體血湧如注。

  囡囡默然站在母親的院子外,看到燈火通明的院子裏,來來回回的婆子和熱水,以及低低交談聲響。

  大夫擦著手上的血跡,一面搖頭一面對等在屋簷下的韓老太太搖頭────「老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前一次生產的時候虧損太過厲害,這幾年又沒能補起來,臨產的這幾天本來應該好好靜養不能受任何驚擾,卻不知道夫人出於什麼原因,一連幾天都驚悸難眠,這下子體力更是跟不上,這一次,救不回來了,唉……」

  韓老太太泣不成聲,死死擰住老大夫的手,仿佛抓著一根救命稻草,顫顫巍巍的抖著老腿跪在地上,淚縱橫了老臉。

  冷風啊,夾著淒厲的雨,雷聲劈碎了夜空,呼索索的呼嘯,一陣陣瓢潑透骨。

  囡囡艱難的挪動腿腳,雨水澆在身上,浸透了新鮮透血的鞭傷,她踮起腳尖,透過那搖搖墜墜的燭火,看到滿室紅豔,血腥氣透過來,溫度一點點冷下去,仿佛整個房子的生命都在頹敗。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里!」

  身後丫頭的呼喊聲在雨裏模糊,囡囡扭頭就跑!

  冷氣順著氣管直直透下去,刺得身體遍寒,她不管不顧的在雨中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拼命!

  爹爹……

  小嘴張開,她無聲的喊,雨水倒灌,她只是發力奔跑!

  爹爹!你知不知道,風這樣冷,雨那樣大,娘親是那麼痛?

  爹爹!娘親的痛只有你能撫慰,我可以陪她解悶,逗她開心,可是可是,娘的心底,你才是那個唯一!

  爹爹!聽娘說,你們曾經那麼美好,滿地山花爛漫,你們曾經兩小無猜!

  爹爹!我睡在娘親身邊,聽她午夜夢回,念得都是你的名字!

  爹爹!爹爹!

  身邊重重樹影陰黑,一顆顆飛快掠過身邊,巨大的葉子上落著鞭子一般密集的雨水聲,月下伸著鬼爪一般荒白的樹枝,那樣寂寥。

  囡囡步子越來越快,遠遠看到宋依顏所住的梅花小築裏燃著溫暖燈火,囡囡淌過泥水飛撲過去,瘋了一般擊打著梅花小築堅實的門扉!

  「爹爹!爹爹!娘快要不行了!快去看看娘啊!爹爹!」

  數十盞燈火被雨水澆熄了,黃豆一般的火苗沈在雨夜裏面,梅花小築的院子大,那一彎溫暖燈火卻仿佛一隻惡毒的眼睛,嵌在猛獸的額頭,從高處沈默而高傲的俯視她!

  「爹爹!爹爹!爹爹!出來啊!爹爹!」

  四面黑漆漆的,風刮的太大,將她的身體吹得歪歪斜斜,暴雨嘩嘩,直直從天際俯衝,傾注在小小的身上,一下一下粗重的如同鞭笞,火舌卷過傷口之處有灼烈的燥熱和痛楚,細弱的哭喊在風雨裏面寂滅成一線,無論如何都穿不透狂風大雨的呼嘯,穿不進那溫暖的梅花小築。

  ──「囡囡,娘不過是想做個尋常女子,鮮知世事,出父家,進夫家,這一輩子不要榮華富貴,只要和少年執手的青梅竹馬好好過一輩子,好好對他。不偏頗矛盾,不低微脆弱,不向世間盲目索取,亦不事事推敲,不需心機,簡簡單單。」──

  爹爹,這樣的娘,比不上別人一身所謂與世無爭的的氣質和美貌容顏麼?

  爹爹,這樣的妻,抵不過別人不需流一滴血,不費一絲力氣的善良麼?

  「爹爹!這是最後一面了啊!爹爹,你去看娘最後一眼啊!」

  囡囡胸口堵的似悶著氣,氣息難透,身體裏焚燒著一把熊熊不可熄滅的烈火,仿佛被人塞進窒悶的泥洞。

  梅花小築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盞昏暗角燈和雪芍尖銳的下巴,細長的眼。

  「大小姐,你別在這大呼小叫,二夫人的外祖家橫遭劫難,二夫人現在昏迷不醒,老爺說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離開二夫人。」

  雪芍撐著傘俯視囡囡在雨中落水小狗一樣狼狽的模樣,側面在昏黃燈火下有種尖酸刻薄的弧度。

  冰冷雨水迎面澆下,囡囡狠狠掰開門縫,不顧雪芍的驚叫就要往裏擠!

  「你……」雪芍驚叫一聲,立刻撕開囡囡掰在門上的小指頭,將十歲的小姑娘掀開!「走開!老爺不會出來的,別在這裏打攪二夫人休息!」

  「爹爹!爹爹!讓我去找爹爹……」

  冰冷的雨水激蕩,混著血緊緊貼裹在全身,小女孩發出野獸一樣的嘶吼,瘋狂的撞擊門扉,卻依然敵不過大人的力氣,那扇厚重的梅花門,終究是在她面前吱吱呀呀的合嚴。

  「大小姐!」

  追在她身後的丫頭星兒哭著跪下,在泥水中將女孩小小的顫抖的身體摟入懷中,泣不成聲,「小姐……小姐……與其在這裏喊老爺,小姐不如快回去看看夫人吧……也許,是最後一眼了……」

  那哭聲這樣嘶啞,仿佛一把犀利的刀,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囡囡從泥水中爬起來,倒退兩步,看著那扇僅僅閉合的大門。星兒將她摟緊,卻擋不住瓢潑的大雨,冷水不停澆著,燒熱的腦子反而漸漸死灰。

  囡囡跑掉了鞋,她扶著星兒的手站起來,赤足一步步踏在石磚地上,路上散著被疾風暴雨卷落的枯枝殘葉和碎裂瓦片,片片嵌入她柔嫩的腳底,流水中混著絲絲縷縷的鮮血。

  風貼著地面如同刀鋒席捲而來,竟然比寒冬朔月更冷。

  來到翠秀的房間,囡囡的腦袋重得像被壓了千鈞巨石般,沈得抬不起來,她失魂落魄的走向母親的床前,看到母親蒼白的面容帶著平靜和婉的柔潤微笑。

  她笑的那麼安詳,那麼慈和。

  雨水順著發梢掉落,囡囡就那樣帶著一身濕冷氣息跪坐下去,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她的手那樣冷,那樣軟。

  母親身側,甜甜睡著卜出生的妹妹,她稚嫩的閉著眼睛,不明世事。

  雲散月開,留下一道淺淺的白。

  「囡囡。」

  氣若遊絲的吐息輕輕逸出,翠秀攬過女兒的頭,輕輕的,心疼的梳理著她濕冷的發,一線黃光在床褥上遊蕩,翠秀下體的鮮血幾乎無法抑制,就那樣順著木頭床腳四散溢開。

  「我的囡囡,」翠秀又喃喃了一邊,指頭在女兒頰邊一劃,就仿佛是當初女兒初初降生時一般柔軟而小心,仿佛害怕弄壞了她。

  鼻頭酸楚,囡囡努力將眼睛中的淚滴眨回去,然後從胸口摸出一朵被妥帖護好的,乾淨而芬芳的杜鵑花,輕輕為母親梳發簪花。

  「娘親,這花是爹爹讓囡囡拿來的。」囡囡微笑著彎起雙眼,心底越是抽痛,頭腦反而越是冷靜,她盡力讓自己笑的輕鬆,笑的開懷,「娘親,你再等一會兒,爹爹已經在趕來看你了。」

  翠秀微笑,捧著女兒的臉。

  囡囡在說謊,她知道,囡囡也知道。

  她等不到了,這樣短的距離,只怕他的夫君依然陷身在梅花小築裏,他溫暖的懷抱裏糾纏著哭泣的宋依顏,即使遙遙數步遠的院落,他也不肯給她這最後的一時半刻。

  「囡囡,這是妹妹,這是……」翠秀咳了兩聲,將囡囡的手拿過來,撫上小女兒的包裹,「囡囡,娘親對不起你,怕是等不到你爹爹來了……但是,娘留了小玉兒給你……她會陪著你……會陪著你……」

  小小的嬰兒仿佛預感到母親的危機,睜開眼,一行默默的清淚,閃爍在黑曜石般的眼底。

  「囡囡,孩子……你的性子烈如火,娘不求別的,只求你們兩個能一輩子平平安安,嫁、嫁一個有情郎,此生,此生,再也沒有如此辛苦……」

  翠秀緊緊盯著女兒,不肯須臾挪開目光。

  她看的心疼而悲憫,一遍又一遍,怎麼都不夠,專注的,酸楚的。

  她知道永生永世也再不能看到,似乎要把女兒的模樣牢牢刻在雙眸之中。

  不經意的年生輪轉,回首彼岸,縱然發現光景綿長。

  燭火啪的一聲熄滅,發出驚心動魄的響動。

  滴淚緩緩滑落,裹成心碎的琥珀,永遠停留在翠秀的面頰。

  囡囡臉上溫柔撫摸的手指終於垂下去,而那朵紅如血的杜鵑花滑過翠秀的發絲,然後毫無生氣的掉落在地上。

  有多少請在記憶裏斑駁,那花多麼美,多麼紅,多麼無情。

  囡囡抱起妹妹,跪在地上,對著永遠沈睡的母親深深折腰。

  她的姿態仿佛一隻鶴,帶著凜然的驕傲和深深的痛。

  懷裏的嬰兒依靠著姊姊的體溫,甜蜜的閉上眼睛。

  遠遠似乎有鴉聲傳來,在漸漸淅瀝的雨聲中亦清晰可聞。

  *********

  滿院子掛起白紗,小小的女孩子黑髮如絲,在白衣的襯托下,越發墨一樣的純淨而靜默。

  韓老太太受不了兒媳驟逝的打擊,在韓玉兒出生的同一晚撒手人寰。

  滿庭哀歌,宋依顏面白如雪,伴在韓燁身邊打理都司府事務,囡囡抱著妹妹跪在母親牌位前,模模糊糊間,聽到父親疲憊而有力的聲音小聲提起────是不是應該將宋依顏扶正……

  韓老爺子勃然大怒,彎腰咳出了血,「孽障!你娘才沒,翠秀才沒,你就急著將她扶正?滾!」

  老爺子拐杖指著宋依顏哀哀低泣的身子,滿目通紅,寒風颯颯,「只要我老爺子活著一天,翠秀就永遠是我的兒媳婦!」

  雪芍站在宋依顏旁尖聲刺過來一句,「韓爺想要扶正夫人,老爺子著什麼急?我還沒見過誰家公公這麼關心兒媳婦呢!」說罷一臉鄙夷。

  「你……」

  韓老爺子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濁花著老眼將拐杖重重一頓,「好,韓燁,你要是想要我老頭子的命,就儘管將這賤人扶正!」

  宋依顏轉身將腦袋埋入韓燁懷中哭泣,韓燁安撫的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撫,「罷了,爹正在氣頭上,這件事情慢慢來,日後我定會娶你做正室夫人,這幾年,你就先委屈些,無論在府裏還是外面,你的一切行頭都按正室的規格來……」

  這一年的春色,和冬日一樣淒冷,讓人不寒而慄。

  滿府的雪白中,小小的女孩子抱著妹妹,凝然孤立,看著梅花小築裏喜氣洋洋,宋依顏穿上了正室的大紅色,帶正了鳳頭釵,步步生蓮,羞怯柔美。

  她從那一片雪白中走出,一身正紅好像母親去世的那一夜發間簪著的杜鵑花。

  「玉兒,姐姐只有你了。」

  她輕輕呢喃,將臉蛋貼在妹妹柔嫩的小臉上。

  孩子格格的笑著,身體那麼暖和,是她此生餘下的唯一的溫暖。

  只是這溫暖,依舊短暫。

  預告:

  蒹葭是一個不知道該不該原諒,又如何原諒的故事。

  我們該用什麼樣的面孔去面對他人的殘忍?即使他們現在年老體衰,即使他們死前其言也善?即使他們不復得意?

  如果原諒不能讓我們放下,反倒鬱結於心血染五內,那麼還需要原諒麼?

  蘇傾容是這樣的一個人,沒人能夠得到他,哪怕任何手段,哪怕所有心機。

  所謂有人得到了他,不過是他願意被那個人得到而已。

  那一年積雪遍地,大湖如鏡。

  它從那死沈沈的波紋中探出頭來,一世銀光潔白。

  你是?

  他還記得自己淡弱的清涼嗓音。

  我叫蒹葭。

  它說。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蒹葭。

  你呢?

  蘇傾容。

  若有來生,我等你再踏煙波月色而來。

  蒹葭,倘若有來生,萬仞山顛,我定等你再踏煙波月色而來。

  女主2:你們總要求別人輕易原諒你們的一切錯,而你們自己卻從來不曾原諒別人的錯。憑什麼這麼雙重標準?

  沈絡:你這個人,嘴裏說著喜歡我,卻又讓我那麼難過。算了算了,我愛你,是沒有辦法的事,至於要不要愛我,你隨意。

  愛情本來就不複雜,來來去去不過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就是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