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玉碎(上)

  江南柳,塞外雪,具是這世間,最美妙的風景。

  然而對於韓囡囡而言,這世上的最美好,是那旭陽垂柳下,一方石桌茶煙嫋嫋,樹下的籐椅裏面坐著的玉兒。

  ********

  娘親身體孱弱,玉兒天生不足,她的衣服穿在身上總是有些寬大,在風裏總是有點忽閃,仿佛迎風而去的蝴蝶。

  姐姐。

  小小的孩子縮在衣裙中,素白的臉澄澈的透明,皮膚薄透的瓷胎一樣,幾乎能看到細細流動的血管。

  玉兒喜歡坐在柳樹風下等待她,小小的身上總是帶著淡淡藥味,纖薄的脊樑在背上鼓起一道小小的玉色弧線,靠過來的時候,帶著蒼山大雪的清潤氣息。

  姐姐,姐姐,姐姐。

  玉兒伸出細弱到一折就斷的小手,將她的衣角拉拉,聲音柔嫩著喊著她的名字,囡囡心口就有絲絲暖流滑過。

  囡囡每日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妹妹的腳邊,聽玉兒小手折下春初的柳葉,卷成一隻笛子,小嘴翕動,吹奏一曲旭陽的小調。

  囡囡總是覺得,相比於她這個長姐,玉兒反而更有姐姐的氣質。

  玉兒身體不好,總是氣息綿綿的靠在柔軟大椅子上,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眸子望過來,目光溫和而純白,清明似霜雪。

  玉兒那麼美好,那麼乖。

  玉兒常常需要喝藥,不管那些藥有多麼苦,多麼澀,她總是很乖很乖的,張開嘴,將囡囡遞過來的勺子中黑乎乎的液體慢慢飲下。

  囡囡看著妹妹吞咽的樣子,總是不免酸楚,將她小貓一樣的身子攬在懷裏,「玉兒乖,你的身體一定會好的,等你好了,姐姐就帶你去騎馬、抓蛐蛐、沿著京城曲江玩花燈,好不好?」

  她心愛的玉兒啊,長年累月的臥在病榻上,難得看一看世間繁華,難得玩一玩小孩子們踢天弄井的把戲,她總是那樣坐著或是躺著,靜的似乎要融化在風裏。

  「好,」玉兒微微笑著,柔順的依靠在姐姐懷裏,「好,玉兒一定會好的,姐姐,玉兒每天都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好了。」

  這樣懂事的孩子啊!囡囡手臂縮緊,將妹妹抱得更緊,整顆心都在發疼。

  小小的玉兒,是她的魂,她唯一的支撐,她的所有。

  ******

  玉兒不足五歲,身體虛弱,更得了韓老太爺十二萬分的疼愛。

  就連韓燁也十分喜愛小女兒,原因無他,韓家小玉,初初四歲,在別人家的女兒還握著狼毫練習一筆一劃的時候,就已經出口成章,才冠京華。

  在她只有四歲的時候,晉候舉辦家宴賀壽,韓燁不但帶了宋依顏和韓茗兒去,更帶上了韓囡囡和韓玉兒。

  那天天氣很好,天藍得象一面鏡子,韓玉兒被細心包裹著一身錦緞棉袍,細密柔軟的黑髮泉水一樣鋪開,仰著臉,活潑陽光下,精緻的臉上漾著近乎透明的一層薄薄嫩粉,美麗得幾乎不像是這俗世該有的。

  大家幾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孩子,她坐在那裏,手掌規矩的放在膝蓋上,沒有一丁點高門貴女的矜持,一身純潔。

  真的,好乾淨。

  乾淨的好像天池上緩緩生長的雪,就連湊近她,都好像能聞到雨後天晴的清爽味道。

  大人們酒酣耳熱的時候,晉候的下人託盤遞來了一卷小小的吉祥簽,紅紙上題寫了幾句祝福小楷,晉候突然興致大發。

  「來來來,這是咱們北周第一才子謝雲為老夫寫的吉祥簽,按照北周慣例,老夫應當將這紅簽扔向天去,才顯得吉祥!」

  北周人崇尚太陽,吉祥簽就是要拼命向天際扔去,扔的越遠,回來的福氣就越大。

  「你們誰能將它扔的最遠?我就好好嘉獎!」老晉候把酒微笑,目光在席間的小字輩們掃了一圈,擋住桌上其他躍躍欲試的人們,「這等有趣的事情不如拿來考一考孩子們,看看誰能將吉祥簽扔的最遠?」

  第一個孩子跑出來,拿出那個吉祥簽使勁兒向天空扔去。

  可惜那吉祥簽只是一隻小紙卷,輕飄飄的,稍微打了個旋就掉下來,即使那個孩子使足了吃奶的力氣,簽紙也沒有多遠就掉下地,晉候微微搖頭。

  韓茗兒立刻從座位上滑下來,取了一根絲線,將那簽紙綁在一塊石頭上,然後使勁一扔!

  簽紙高高飛出手去,揚上楊樹的高度,劃了一個弧線後掉落在地。

  大家紛紛鼓掌,「好!韓家小姐小小年紀能想到這個法子,這下扔的夠高夠遠!」

  韓茗兒羞澀一笑,秀美小臉上帶著淺淺笑意,她對晉候微微福身,宋依顏挽著韓燁的手相視一笑。

  「祖父,讓孫兒試試!」

  就在賓客們以為韓茗兒奪魁時,席間站出來一個虎頭虎腦的壯男孩,卻是晉候的嫡外孫。

  那男孩一臉傲氣肆意,從身側取出一把兒童用的弓箭,將那吉祥簽綁在肩頭,彎弓向天,只見帶著紅簽的箭矢流電一般直沖天空!

  在座的大人們紛紛驚喜鼓掌,許久之後那支箭才掉落回來,男孩子得意洋洋的撿回來舉過頭獻給祖父。

  晉候贊許的拂過一把長須,伸手取出箭矢上的紅簽,笑道,「如此說來,還是吾外孫贏了?」

  他的眸子掠過酒席,突然定在韓玉兒的身上,只見那小姑娘才滿四歲,卻自有一股高華的秀致風姿,她坐在那裏,閒庭花落,寵辱不驚。

  「你來試一試。」

  晉候的指頭點向韓玉兒。

  宋依顏面色蒼白,正要起身,卻被韓燁按住,他無所謂的笑一笑,「罷了,讓孩子們去玩罷。」

  韓玉兒慢慢滑下椅子,由晉候手中接過那只小小的紅簽,然後跑去外亭。

  眾人正在咂舌,就見她不慌不忙的提了一個鳥籠來。

  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將那只吉祥簽系在小鳥兒的腿上,然後她舉高手臂,張開手指。

  鳥兒發出一聲清啼,帶著吉祥簽振翅遠去,在天際縮小成一個目不可見的小點,然後余留林風徐徐,那只紅簽,被它遠遠帶走。

  眾人大聲鼓掌,晉候嘖嘖稱奇,愛不釋手的將韓玉兒的頭頂摸了又摸,連聲稱讚────四歲小女,竟然比一眾十四五的小兒姑娘們更有靈氣!

  韓燁也含笑看著小女兒,宋依顏手指微微發抖,緊緊咬唇,將顫抖的韓茗兒籠在懷裏,美眸委屈的淚眼盈盈。

  *********

  一日京城大雪壓城,韓燁向來喜好風雅,韓囡囡抱了玉兒坐在火炭旁,看著隆冬飄飛的大雪花,韓茗兒站在庭院中,懷抱幾株紅梅,看起來甚為妍麗。

  京城才子崔慎前來拜訪,他和韓燁漫步至屋簷下,看到韓家三個女兒各具才姿,又常常聽聞韓茗兒的才女之名,不禁指著天際大雪開口笑道:

  「韓家小姐,你們看白雪紛紛何所似?」

  韓茗兒細聲細氣嬌柔吟詠,「唯有一把白鹽紛紛灑灑,才能形容。」

  崔慎笑著點頭,看向韓囡囡,卻見那女孩並不應聲,而是垂下頭將韓玉兒身上的棉襖裹緊。

  韓燁惱怒的瞪了一眼韓囡囡,轉頭尷尬的對崔慎解釋,「子真,我的長女不善詩詞────」

  話語未落,一聲童音清澈婉轉。

  韓玉兒從姐姐懷中抬起頭來,對崔慎展開一個淺淺的笑。

  「崔叔叔,你問白雪紛紛何所似?」

  兩個大人瞠目結舌中,那玉雕一般的孩子仰望天際。

  「在玉兒看來,撒鹽空中差可擬,但,未若柳絮因風起。」

  一句婉轉風流,繪盡大雪紛亂風姿。

  崔慎驚喜的連連拱手,於大雪中對那四歲的女孩子折腰低頭,「我崔子真活了四十五載,今日竟然折於韓三小姐一句話下!」

  韓囡囡低頭淡淡勾著嘴角,眸中淨是驕傲,妹妹瘦小的身體在懷裏,仿佛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鷹。

  遠遠處,韓茗兒面色如同鐵鉛,宋依顏粉唇抖顫,目光如同冰雪一般,緩緩陰冷。

  而韓玉兒的才名,未出都司府邸,就先一步冠絕京城,名滿天下。

  **********

  韓玉兒五周歲的時候,韓老爺子身體越發不好了。

  韓燁衣不解帶的照顧了數日,老爺子還是一日病過一日,嘴裏念得全是旭陽。

  老爺子一輩子呆在旭陽,適應不了京城繁華,眼看著一日日弱下去,便惦念著回旭陽。

  不忍心拂逆老夫的意思,韓燁不顧宋依顏的反對,與晉候告假一年,攜了全家老小返鄉。

  ***********

  「姐姐,我們日後就要住在這裏嗎?」

  玉兒靠在囡囡懷裏,好奇的看著旭陽已經修建好的大宅子,「聽說姐姐兩歲時是在老家的?」

  囡囡點頭微笑,臉頰在妹妹額頭一蹭,「老家不比京城繁華,但是好山好水可清淨了,玉兒喜不喜歡?娘親曾說過,大湖裏面還有魚神呢!」

  玉兒咯咯笑開,柔順的依偎在姐姐懷裏,小聲低頭說,「喜歡,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玉兒哪里都喜歡。」

  *********

  剛回到旭陽不滿一個月,晉候府突然傳消息過來,說希望能和韓燁結個兒女親家。

  晉候派來的信使滿面堆笑,托著一張灑金紅的庚帖,在陰暗的書房中對韓燁笑語────那日侯爺壽宴過後,對三小姐玉兒很是欣賞。而事後,依顏夫人也曾親自上門,和我們老夫人商量,說不妨將玉兒小姐定給侯爺的四孫子……

  韓燁眉頭皺了起來,這個玲瓏剔透的小女兒實在是很得他的喜愛,何況她還這麼小,韓燁並不想這麼快考慮她的婚事。況且,晉候的四孫自小身體就孱弱,據說是個藥罐子,但是……

  晉候是他的恩師,有提攜的巨大恩情,更何況以韓家的地位,能和晉候結親實在是無上的榮光。

  於是韓燁點頭同意,回了庚帖,為韓玉兒下了小定。

  *********

  「囡囡,旭陽大湖裏面,住著一個魚神。」

  娘親曾經抱著她,這樣笑語。

  韓囡囡半身浸在水裏,使勁向岸上扯那慢慢一手的寒積草。

  玉兒的身體依舊很弱,即使到了旭陽也需要慢慢調養,補藥是一日都不能停的,而藥裏的一味寒積草更是不可或缺。

  這東西藥鋪子裏沒有賣,幸好韓府距離湖邊不遠,韓囡囡邊常常前來割草。

  湖底石頭圓滑,天上下了點點小雨,淅瀝瀝落在湖邊松葉上,油潤輕綿。雨小的似有若無,無聲融入湖面安靜的漣漪,水底石頭上佈滿團團絨密的苔青。

  韓囡囡一個不穩,被那青苔滑到,向深水處滑去!

  **********

  蒹葭第一次見到韓囡囡的時候,正是她被湖水嗆得快要死過去的那一秒。

  小魚神沒想到自己沒事出水透個氣也能碰到人遇險,二話不說拍著尾巴沖過來,把那渾身濕重的姑娘死拉活拽給拖上了岸。

  韓囡囡濕淋淋的坐在岸上,張著嘴瞪著蒹葭,抹了抹頭髮上的水,又眨了眨眼。

  眼前的水面靜的仿佛凝固起來一般,小魚神佇立在水中央,一頭蓬鬆順滑的銀髮,濕漉漉的搭在肩膀上。

  水珠從這美麗的銀絲上紛紛掉落,在綿綿小雨裏面閃著莫名動人的月色光芒,仿佛居於姑射之山,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仙神。

  在凝望間,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打開一雙純粹的琉璃色的湖水一般純淨澄澈的眼睛。

  它歪著頭看著她,目光仿佛母親月下房中,細細遞針補衣時的溫柔燈光。

  這是她見到過的,最美的眼睛,美絕滄海。

  「你沒事吧?」小魚神小心翼翼的靠來岸邊,緩緩仰頭接近韓囡囡怔呆的大眼。

  「哇呀!」韓囡囡嚇得叫了一聲,向後倒去,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小魚神也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跳了開去。一條銀光燦爛的大尾巴冒出水面,撒開一串燦爛奪目的水珠。

  「魚魚魚魚神?」

  韓囡囡和小魚神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驚疑不定。

  終於,蒹葭率先開口,小心翼翼的解釋,「姑娘,我不是魚神,我是鯉龍……」

  「……」

  它皺了皺鼻子,似乎想到了什麼。尾巴一擺,潛了下去。

  韓囡囡還沒有回神,蒹葭就浮了回來,它嘴裏叼著一隻大大的菱角,它將菱角敲碎在石頭上,擠出一股綠濃濃的汁液。

  「喂喂唔……」

  囡囡還來不及反抗,就被蒹葭強行灌下去。

  熱熱的暖和從四肢百骸蔓延開去,一陣舒心而輕鬆。

  白膩而濕潤的指頭從她唇瓣邊一滑而過,蒹葭撐著手臂,在細雨中露出一個安然的笑,「如何?姑娘,你好多了罷。」

  它的聲音有種音樂一樣的婉約,上半身看起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下半身的尾巴很得意的在水裏來回搖擺。

  莫名的,囡囡伸出手去,碰了碰蒹葭的肩膀肌膚。

  溫潤的,淡淡寒涼,蒹葭好像被騷到癢處的貓咪一樣,眯起眸子湊得更近,大大的魚尾巴卷上來,親昵的蹭著囡囡的手。

  ……真是個單純的魚神呢。

  囡囡想。

  ……這個姑娘,有一雙溫潤的手掌。

  蒹葭想。

  ********

  韓家人並沒有發現,韓玉兒已經不再喝藥了。

  韓囡囡依舊每天為妹妹熬藥,但並不喂給妹妹,而是悄悄倒入牆角的花盆。

  而韓玉兒的臉色竟然是一天天好了起來,細瘦的手臂上有了豐盈的肌肉,也不會動一動就連連喘氣。

  她越來越像一個健康的孩子。

  韓囡囡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她看著妹妹一件件脫下厚厚裹起的棉襖,看著她一點點長高,長胖,她的小臉上,也漸漸帶上了孩童該有的玫瑰粉色。

  囡囡從口袋裏面掏出蒹葭給她的大菱角,擠出綠汁子以後,看著妹妹像只乖巧的小貓,甜甜吮吸上來,長長的睫毛搭在雪白瑩透的眼皮上,如同月下一彎溫柔的暗影。

  「玉兒,這東西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蒹葭的事情也別說,否則,我怕有人要去抓蒹葭,知道麼?」

  囡囡對著妹妹諄諄囑咐。

  玉兒使勁兒點點小腦袋,囡囡將妹妹柔軟的身體抱進懷裏,「蒹葭說,你的那點先天不足不算什麼,只要把這菱角汁喝足一年,你就能和姐姐一樣健健康康!」

  「好。」玉兒溫柔的任囡囡將她柔軟的小身體抱緊。

  「玉兒,倒時候,姐姐就帶你去騎馬、捕魚、捉蛐蛐……」

  「好。」

  這話囡囡嘮叨過太多遍,可是玉兒永遠都是耐心十足的聽著,露出嚮往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次聽一般。

  她知道,姐姐真的太寂寞了。

  姐姐真的,太害怕失去她。

  似乎這樣一遍一遍念叨著,她就會很快長大,健康平安了。

  玉兒伸出柔軟的小手臂,鼻子酸酸的,將腦袋埋進姐姐溫暖的懷抱────姐姐,玉兒一定會好好的,永遠陪著姐姐。

  永遠陪在你身邊,看雲卷雲舒,看冬夏秋冬。

  她的身體確實越來越好了,她很明顯的感覺到希望。

  暖暖春日下午的窗櫺,透出太陽淘氣的光,小小的女孩子銀鈴一樣笑著,滾在姐姐懷裏,第一次這樣放鬆心情,相擁而眠。

  **********

  隨便冒出水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蒹葭並不想被人看到,然而它還是有點忍不住,月朗星稀或者人少的時候,就忍不住冒上岸瞅瞅。

  那個有著溫潤手指的姑娘,是不是在等它呢?

  果然,月光下,坐在大石頭上的姑娘低垂著青絲,一瞬不瞬的盯著水面。

  蒹葭高興的拍著水花遊過去,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腰。

  囡囡微笑,將手裏的東西搖了搖,那是一根銀色的鏈子,綴著精緻勾絲的金色小球,小球中裝著鈴鐺,風吹過處,叮鈴鈴的。

  她將銀鏈纏在蒹葭手腕上,看它高興的好像個孩子在水裏翻跟鬥。

  蒹葭,蒹葭。

  你不知道,你給我了怎樣的希望。

  下午時分,玉兒仰著紅潤的小臉對她開心的笑,「姐姐,姐姐,等玉兒病好了,一定去好好拜謝魚神。」

  囡囡跪坐在石頭上,伸手撫摸過它華美的柔順銀絲,心裏說,蒹葭,謝謝。

  ************

  從救起囡囡的那一天起,蒹葭發現,水裏總是被人投來許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兒。

  它某日正閑閑掛在深淵池壁上睡覺,腦袋就被一顆重物砸中,拿下來一看,是一個綁著石頭的飯盒,裏面整整齊齊排布著許多人間的飯食,甚至還騰騰發熱。

  又一次,水面上緩緩降下來一套裹著石頭的藍色衣衫,真絲織就,它好奇的在水底一套,正合身。

  還有的時候,從水面上投下來的,是一大把山野的花朵,它們浸飽在水中,開的鮮豔燦爛。

  還有牛角梳子、銅鏡、水晶發飾……林林總總。

  終於,蒹葭趁著無人注意浮到水面附近,躲在一顆大石頭邊,看到韓囡囡搖搖晃晃的上了小船,擺渡到湖面中心,小心翼翼的將手裏的一隻景泰藍瓷壺塞滿小石頭子,放下水去。

  它下潛,在水底接住那只瓷壺,瓷壺那麼漂亮,上面繡著藍色的竹,它從來沒有見過竹子,這小姑娘,為它帶來了人間萬象。

  心裏,怎麼那麼熱呢。

  從沒有人,這樣關注著它呢,它從來不懂的人間百態,它自小出生在湖底的蛋殼中,模模糊糊自有靈識,但它沒有雙腿,無法上岸,無法見識到外面的紅綠繁華。

  *******

  蒹葭捧著那只瓷壺好奇的看來看去,竹子透著藍藍青色。

  對了,蘇傾容的衣衫上也是喜歡繡竹子的呢,他曾經在岸邊青石邊,鋪開一張雪白宣紙,為它畫了一晚的墨竹。

  蒹葭拖著下巴模模糊糊的想,然後將囡囡投下來的零零總總的玩應兒在水底堆成一堆。

  蘇傾容,他在哪里呢?他還好麼?那個曾經在水中蹁躚沈沒,美若女子的少年,如今可還是當年的模樣?

  好多好多年了罷,它記得的蘇傾容的樣子,依然是素衣長髮,眉間一點朱砂,冷而涼薄。

  蘇傾容離開旭陽的那一晚,極細的雪簌簌的落著,他身姿如風,雪中不曾有一絲回顧。

  「蘇傾容,等我化龍的時候,你大概已經老了吧?」

  那晚,它笑著,將頭枕在那少年的雙膝上,卻沒有發現撫摸它發絲的手指有一絲陰冷凝滯。

  它是鯉龍,是天地孕育的元種,天庭養龍池裏面早就為它預留了位置,只待它修煉完成,去那南天門高高一躍,便能成就呼風喚雨的巨龍!

  化龍,是每一隻鯉龍血液中的天性,它們吸取日月靈氣,只求有朝一日能脫離開一池碧水,遨遊去晴空雲海!

  「是麼,你要化龍?那麼到那時候,我的確應該已經老了。」

  聲聲慢,蘇傾容淺淺低頭,他的發絲好美,如同月光下蜿蜒鋪開的絲綢,他的眸子深深凝視它,然後微笑。

  「蒹葭,若有一天我白髮蒼蒼,絕不會來找你。」

  蒹葭心受傷了,它委屈的抬頭看他,怎麼他們的友誼那麼淺麼?他都不願意來看它?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情絲如毒,入吾心脈。」

  他淡淡的笑,眉心一點妖嬈,帶了一點惡毒意味,他的手挽著它的銀髮,鼻尖緩緩湊近它,「蒹葭,我蘇傾容的時間對你來說算是什麼?人的一生只有一個百年,而百年對你來說只是彈指一揮間。待你化龍之後,你會有第二個百年,第三個,第四個……」

  那是當然的啊!蒹葭不解的看著蘇傾容,只覺得他眸中有恨,卻又不知道他在恨什麼。

  「那麼我死了之後,就只有不斷在這世上轉生,不論我轉生多少次,不論我愛上誰,這世上我都再也找不到你。」

  「你化龍在天,和我永遠不再交集,你會忘了我,!翔雲天,我怎麼能允許?」

  蒹葭好奇怪,歪著頭看他,「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你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其他朋友,不是麼?」

  他搖頭,紅唇輕輕的抵上來,在它眉心印上一個輕柔的吻。

  「天下之大,只有一個蒹葭。」

  他看著它的眼,「若不能與你長相廝守,若我的音容在你心中終究會隨著長久的歲月消磨殆盡,不如從此別過。」

  「蒹葭,你懂麼,情絲入骨,至死方休,你懂麼。」

  然後他轉身,一縷冷香遠,逝雪深,笑意淺。

  「你不懂。」

  那一晚有種莫名的劇痛入了骨如了魂靈,生生纏繞如同附骨。

  蘇傾容不但走了,還帶走了它的內丹。

  它救他時,度給他的內丹。

  沒有內丹,它無法化龍,它無法去躍那高聳的南天門。

  它向每一個救過的人打聽他,知道他在它夠不著的地方,它無計可施,只得被困在人世間不得動彈。

  只記得蘇傾容走的那一晚,他月下的容顏充滿說不出的寵溺、惡毒、溫柔和嫵媚的表情,眉心一點,像是丹頂鶴頭頂那一抹豔紅,各種神色交纏,只化作一聲笑。

  他不回來,它無法動彈,這便柔腸百結,巧計千般,渾身是眼,便再也尋不見那花枝般的美貌少年。

  **********

  走了蘇傾容,來了韓囡囡。

  人間,是不是總是這麼溫暖呢?

  蒹葭圍著囡囡的小舟來回游,看她看著笑意替它編著花環。她低頭,九月的陽光,如潔白的霜,照在她面上,光華宛轉。

  蒹葭癡癡看著,大大的眼睛眨眨,囡囡微微一笑,將花環輕輕戴在它的銀髮上。

  蒹葭高興的捨不得取下來。

  它其實好羡慕囡囡那種純女性的美麗,它是元種,元種沒有性別,除非有特殊的外力催動,否則它只有在化龍之後才能擁有性別。

  在此之前,它連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蘇傾容第一次聽到它沒有性別的事情時,可是生了很久的氣呢,它都不知道他在氣什麼。

  韓囡囡,不會也離開自己吧?

  它多麼希望,這個溫柔的小姑娘,也能這樣永遠留下來,它願意付出一切,換她這樣相伴。

  「囡囡,我若是化龍了,你會嫌棄我麼?」

  小魚神趴在船幫上小心翼翼的問,看著囡囡歪一歪頭,笑的如同春風楊柳一般好看。

  「那你若是化龍了,會馱著我麼?」

  「會會會!」蒹葭欣喜的重重的點頭!「我若是化龍了,一定回來找你,馱著你上山下海,去雲頂上看看!還帶著你的妹妹一起!」

  「好啊,那麼蒹葭希望的事情,我就一定會幫你完成。」

  囡囡輕笑,撫摸著它的銀髮,「蒹葭,你希望的事,我一定會替你完成。」

  然後她望著碧水藍天,白雲浮動。

  「蒹葭,哪怕你化龍之後不再記得我,我也會幫你求做你希望的事情。」

  因為,蒹葭。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

  大湖邊有一塊黑色的青石,蒹葭告訴囡囡,如果在石頭上敲三下,它就會趕來。

  這一日青石上敲擊如雨,蒹葭連忙冒出水,看到囡囡開心的在岸邊舉著一本冊子,陽光清澈,她面上笑的那麼開心。

  「蒹葭,我看了山海經,書上記載了鯉龍,你看,」她翻開一頁泛黃的紙張,上面果然是人身龍尾的形狀,「書上說,如果你能吃到瑩蟬花,就能修為大增,化龍之路可以事半功倍!」

  這件事蒹葭是知道的,可是瑩蟬花長在水邊的懸崖峭壁上,它又不能靠一條尾巴爬上去。

  「我去!我爬上去摘給你!」

  囡囡朗聲笑著,背起隨身的背簍,躍躍欲試。

  那崖壁在水邊,需要渡過一段湍急的漩渦河流,蒹葭就背著她,緩緩遊動,越過那一灘洶湧流水,來到懸崖邊。

  然後,它看著那小姑娘,拉著繩子慢慢把自己拖上懸崖,小手伸過去,小心翼翼迎著懸崖峭壁上呼呼的山風,采下一朵又一朵藍瑩瑩的花。

  那朵花吃到嘴裏甜甜的,蒹葭愣愣的看著囡囡溫柔替它拭去唇瓣的藍色汁液,她的表情很認真。

  她對它真好。

  對它真好。

  每一個陽光粼粼的午後,囡囡都會將那只破爛的小舟搖到大湖中央,岸上的人什麼也看不見,這時,它會爬上那盞小舟,囡囡就替它擦乾魚尾,讓它享受曬太陽的樂趣。

  她會拿布子將它的頭髮擦得乾燥鬆軟,會哼歌給它聽,會給它講人間煙火中那一場場的故事……她怎麼那麼好。

  蒹葭問囡囡想要什麼水裏的東西時,她只是淺淺一笑,告訴它,給她一朵蘆花就好。

  旭陽湖的蘆花棲在湖中央,帶著魅惑的淺紫,別處沒有。

  玉兒很喜歡那種紫色蘆花,可是沒有人願意冒險去采。

  ********

  於是第二天月上梢頭,但是天色還沒有暗下去的時候,囡囡來到湖邊的,看到的就是漫天的紫色蘆花。

  蒹葭將所有的蘆花都搖起來,讓它們隨風飛散,漫天遍佈的紫。

  隨著蘆花飛起來的,還有水邊的螢火蟲。

  好像星星摔碎在了湖面上。

  柔軟的蘆花隨風刮擦過頰邊,紅霞下一條靜靜的船,隨著漫漫流水浮動。

  囡囡坐在船頭,輕薄衣擺搭入水面,輕輕的濕潤。

  落花人獨立,晚霞燕雙飛。

  一瞬銀光破水而出,滿滿一手的蘆花,捧在蒹葭白潤的手心。

  「這一捧給你妹妹,」蒹葭仰頭對她笑著,玉雕般的面頰上掛著瑩潤水珠,一顆一顆滑落。螢火蟲圍在它的銀髮邊,它伸出淨白的手臂指向遠處天際飛散的蘆花,「而那些,是送給你的。」

  火燒雲燃起豔麗的色彩,然後猛然沈沒天際只剩下幽幽深藍。

  鋪天蓋地的紫色蘆花,柔軟的仿佛停在水面上,然後緩緩飄向半空,飄向水岸線上那輪冰清玉潔的月亮。

  囡囡笑著,看著天際的飛花和螢火蟲。

  「好看嗎?」

  蒹葭問,緊張的看著她。

  這些蘆花都是它特地使勁搖散了,借著風力吹上天空,才有這一番迷離的豔紫。

  囡囡彎起眼睛。

  心中有什麼東西破碎開來,柔軟的,讓人覺得溫柔,又讓人覺得酸澀,蕩漾鋪陳。

  蒹葭的腰下浸在水中,囡囡彎下身去,將手臂環在蒹葭的脖子上。

  這是她和它的第一個擁抱,囡囡的皮膚溫熱,蒹葭好開心的伸過臉,面孔蹭著面孔,呼吸相接的輕輕蹭著囡囡。

  水波蕩漾,蘆花輕柔,囡囡覺得心輕鬆,就那樣枕在蒹葭的雙臂中,在小舟裏閉上了眼睛。

  蒹葭輕輕搖晃著小舟,哄她入眠,忽然就有了幼時躺在母親搖籃裏的溫柔。

  囡囡輕輕的,在蒹葭懷裏放鬆,聽著靜靜流淌的水聲慢慢睡去。

  這時候有點點雨掉落下來,蒹葭的呼吸湊過來,手指梳理著她的長髮,然後潛回去,折了一支巨大的荷葉擋在她的頭頂。

  蒹葭,你好溫柔。

  就這樣睡著,囡囡嘴角含著笑,模模糊糊的想。

  看她睡得甜,蒹葭趴在船幫,伸手將她的腦袋抱緊懷裏,常年待在水裏,蒹葭體溫寒涼,囡囡卻只覺得被他擁抱著,又溫暖,又舒服。

  雲卷了,雲舒。

  那一夜,囡囡夢到天上落下,溫暖柔軟的雪,像是誰展開了雪白的袖子,將她包裹起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囡囡睜開眼,入目的仍然是那神采奕奕的銀色魚神,它小心替她舉著荷葉,晨光透過天水碧色溫柔如同輕紗。

  蒹葭就這樣,守著她一夜,不曾合眼。

  船頭放滿清甜蓮蓬,是蒹葭趁夜為她采來,帶著露珠。

  囡囡笑了,天上白雲悠悠。

  她不舍的將頭枕在蒹葭的胳膊上,感受它清涼的,柔軟白皙的肌膚,陣陣涼意。

  心裏想,蒹葭,我喜歡你。

  蒹葭,你不知道,我喜歡你罷。

  一個人的戀愛,就是這樣靜靜的,靜靜的來,靜靜的去,靜靜的喜悅,靜靜的傷懷。

  這喜歡不能說,不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