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玉碎(下)

  韓囡囡和父親的關係,已經降至冰點。

  這是韓家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

  捕捉蒹葭不成之後,韓家又派人去了幾趟旭陽湖,但是不管怎麼撒網、怎麼折騰,都再也找不到那只銀色的魚妖。

  沒有魚妖救命,宋依顏一樣是迅速好了起來,雪芍解釋說宋依顏福大命大。

  日子一天一天過,蒹葭蒼蒼,銀髮的魚神,再也沒有出現。

  玉兒的鱗片已經吃完,眼看著妹妹一天天衰弱下去,囡囡連呼吸都是疼的。

  只是,她又怎麼忍心再去找蒹葭。

  它受了那樣重的傷,它一定再也不想看到她了吧。

  秋日的湖水已經很冷,湖岸上佈滿了松樹掉下的松塔,漣漪好像一波一波沖刷上腳面。

  韓囡囡臉色蒼白,身瘦如削,站在湖岸旁,凝望成一個單薄的雕像。

  風穿林而過,山風洞開,水聲嘩嘩。

  沒有蒹葭的旭陽湖,沒有半分生氣。

  囡囡坐上小舟,搖著搖著,來到湖心。

  她艱難的探出身體,去捉湖心搖搖盪蕩的紫色蘆花。

  「別飛,別飛,求你……」

  蘆花從手心滑溜的飛開,囡囡眼看著它隨風飄遠,哽咽著小聲嗚咽,「小蘆花,別走……那是……」

  那是帶著蒹葭溫暖的東西,是她唯一的慰藉啊!

  囡囡發急,連忙撲過去抓半空中搖盪的蘆花,破敗小舟隨著她的動作劇烈搖擺。

  她哭著不管不顧,頭腦如同灌了水銀一樣昏沈,滿眼只有那朵軟軟的花。

  她的腳踩在船幫上,小船猛然晃蕩,囡囡一腳踩空,跌入了旭陽湖寬廣的湖心!

  陽光透過頭頂的水灑下來,她的淚,混在水裏。

  *********

  「噓噓,別哭。」

  溫暖的,白雲一樣的溫柔擁抱,帶著水的純淨氣息,嘴裏傳來甜甜的味道,是大菱角的汁液味道。

  睜開眼,入目銀光閃閃,好像天際最柔和的月亮。

  她心愛的魚神,半身浸在水中,於大湖的中央,擁抱著她。

  「蒹葭……」

  囡囡喃喃的喚,伸出手去,將五指插入它濃密柔順的銀髮,感受那一絲一縷清涼細膩的觸感。

  「……我是在做夢麼?蒹葭……」

  銀色的魚神微笑了,長長的睫毛下,目光溫柔和暖,它清涼的面頰低下來,輕輕蹭著她流淌的滾燙熱淚。

  「傻瓜,我才養了幾天傷,就看到你從船上掉下來,差點兒淹死。」

  蒹葭溫暖的彎著大眼睛,沒有半點生疏和責怪。

  它的心臟砰砰跳動著,囡囡貼著它的胸口,將手臂緊緊繞過蒹葭的脖頸,死死摟緊。

  「蒹葭,那天晚上,我是被逼的,我好怕他們抓走你,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受傷,我……」

  「沒事啦。」

  魚神在水中擁抱著她,依然是那副天真單純的模樣,蒹葭撒嬌一樣蹭著她的肩膀,享受的感覺囡囡溫暖的皮膚。

  「囡囡,我好想你。」

  好想你呢!

  它雖然單純,但是它並不笨,那一晚,囡囡是怎樣急迫的用目光驅趕它逃走,它看的清清楚楚,「囡囡別哭,我不怪你。」

  它咯咯的笑,馱著她隱蔽入浮著蘆葦的叢,柔柔軟軟的紫色蘆花落在它的睫毛上,還是她心愛的、迷醉的春光瀲灩的蒹葭。

  「囡囡你一定不是故意的。」

  「沒事了,我相信你,永遠都相信你。」

  心在一剎那失去了秩序,瘋狂的跳動起來。

  從來沒有人這樣毫無條件的將一身性命和信任盡賦於她。

  蒹葭啊,蒹葭,在遭遇了那樣淒慘的對待之後,沒有半分埋怨,依舊溫暖。

  她的蒹葭,怎麼這樣美好。

  「玉兒的鱗片吃完了吧?」

  蒹葭又摸出一把鱗片,不顧囡囡的推拒硬是塞進她手裏。

  囡囡咬牙,淚意熱乎乎的襲上眼瞼。

  「……蒹葭,你都已經受傷了,還在為了玉兒剝鱗片麼?」

  小魚神肯定的點點頭,「玉兒若是沒有鱗片吃,就會死掉的,囡囡就會很傷心,我不要你傷心。」

  風吸入肺裏,說不出清甜。

  「只要囡囡高興,我做什麼都高興。」

  它開心的搖頭晃腦,銀色的纖細在水中打這旋兒。

  囡囡咽下喉中的硬塊,在蒹葭的幫助下重新坐回小船。她傾低身子,在蒹葭額頭上印下一個暖和的親吻。

  小魚神摸摸囡囡的唇印,很開心的拍拍尾巴,「嗯,你們人類好像很喜歡親親。」

  它自言自語,「蘇傾容喜歡親我,囡囡也喜歡親我呢,真好。」

  這種軟軟的,熱熱的感覺,很不錯。

  囡囡聽到它的話,微微一凜。

  蘇傾容……麼?

  她聽蒹葭說過,就是這個人帶走了它的內丹,讓它無奈的卡在人間,無法成龍。

  雖然這樣,蒹葭卻從來沒有恨過他。

  蒹葭不恨任何人,它的心腸那麼溫暖。

  細白十指微微攥起,囡囡搖著小船上岸,遠遠看著蒹葭警惕的環顧四周,然後沈下身軀,消失不見。

  心裏略略下定決心,等玉兒的身體一好,她就出發去京城。

  蘇傾容,當今第一權相。

  和他作對,無異於以卵擊石。

  可是無論如何,她想為蒹葭要回那顆內丹。

  總有一天,助它,飛升成龍。

  **********

  玉兒身體一日日好了起來,雖然還是不能行走,但是被劇毒侵蝕的身體仍然在鱗片的滋補下漸漸恢復健康。

  此時,北周和瓦剌爆發出了第二次大戰,歷時一年。

  年輕的天子氣血方剛,智勇雙全,在權相的襄助下,大舉發兵,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將關外二十一州,盡數掃蕩平坦。

  韓燁更是在這一戰立下汗馬功勞,龍心大悅之下,大封全軍以及其親眷。

  *********

  宋依顏和韓老太爺等在旭陽,看著韓燁風塵僕僕的回家,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封賞文書。

  韓燁由都司升為驍騎參領,不僅如此,還有另外兩個天大的賞賜────賜韓家女兒縣主、縣君封號各一位。

  也就是說,韓燁的兩個女兒,將會分別擁有縣主和縣君的封號。

  為了這件事,平靜的韓家再起波瀾。

  ********

  從私心來說,韓燁最喜愛女兒韓茗兒,其次為韓玉兒,韓囡囡最不喜。

  但縣主和縣君是御賜的封號,必須賜給兩個正室嫡出的女兒,這幾年在老爺子的堅持下,宋依顏始終沒有沒有被扶正,無論是縣主還是縣君,都不是一個庶出女可以擔待的。

  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宋依顏坐在院裏,抱著女兒殷殷哭泣。

  「我終究是薄命啊……茗兒哪里比不上韓囡囡和韓玉兒?就只因為娘是妾室,我的茗兒竟然連一個封號都得不到,如果,如果……如果沒有韓玉兒或者囡囡就好了……」

  韓茗兒吸著冰冷的秋風,哭著掙脫開母親逃入宅子僻靜的角落。

  深夜的月亮,被一點點的星星敲碎。

  月下的菊花開的芬芳而熱烈,她摸著花朵,忽然就想起了幾年之前那個燈火輝煌的上元燈節。

  岳陽樓上,手簪蓮華,秀色風華,天香絕世的少年。

  想得心口都隱隱發疼。

  那少年可曾娶妻?可有了心愛的人?

  他的模樣,幾年來韓茗兒一閉眼就能想起來,在心中刻印的無比清晰,她記得他的樣貌,記得他溫柔的笑,記得他手腕上的那根細細的金色龍爪盤扣鎖鏈。

  後來她和父親打聽,才知道,這世上能夠將金龍當做飾品的,只有當今的那一位九五至尊。

  天子。

  所以,十年前那個上元燈節,舟頭採蓮,拈花一笑的少年,竟然是當今天子。

  那一刻,茗兒的心幾乎要碎去。

  天子……那麼遙遠,那麼高貴,她的少女戀慕,完全無法實現。

  他的美貌就那樣刻在心底,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刻,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她也想強迫自己忘卻,只是,做不到。

  好希望,他和她的差距能夠縮小一點點。

  好希望,她能夠進得那朱紅絳紫的禁宮去,不為別的,只求再匍匐在他腳下,仰頭看一眼那傾國傾色的眼。

  對於貴族女孩而言,至少要具備縣主的資格才能夠被選入宮去。

  如果,如果她能夠成為縣主……

  韓茗兒驚喘一聲,小手捉緊劇烈起伏的胸口衣襟。

  *******

  月色發寒,有種惡毒的冷薄。

  韓玉兒在月下替囡囡吹著小調,她的笑聲像水晶一樣明澈,倒映在月色中的小臉如同薄薄的瓷胎。

  「秋天了,好多螢火蟲。」

  玉兒笑著說,看姊姊細心的替她掖好厚厚的毯子。

  她的腿不好,坐在大大的木椅上,囡囡請木匠給椅子做了兩個大大的輪子,在妹妹發悶的時候,就推她來院子的池邊透氣。

  韓茗兒站在月影裏,看著她們姊妹自顧自的笑鬧。

  明日賜封過後,韓囡囡就會是尊貴的縣主,韓玉兒則是縣君。

  而她,只是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庶女,連一個封號都不配。

  娘親哭泣的臉,在韓茗兒眼前晃蕩,那個岳陽樓上的美貌天子,讓她想起來就一陣一陣發疼。

  這輩子只有一次的動心,這輩子最深的渴望。

  夜風越發寒涼,韓囡囡低頭和妹妹細語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去替韓玉兒拿暖手爐。

  水池邊,只剩下韓玉兒,背對著她坐在輪椅中。

  「如果,如果……如果沒有韓玉兒或者囡囡就好了……」娘親的哭聲在耳邊猶自回蕩。

  腦中有某種模模糊糊的意念,讓韓茗兒好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的踏出腳去。

  如果,如果少掉一個,縣君和縣主的封號就能空出一個來……

  哪怕只有一個……

  腳邊是清涼的池水,韓玉兒小手將膝蓋上的柳葉卷好。

  然後,她聽到背後輕輕的腳步聲,還以為是姊姊,不禁笑著回過頭去。

  「姐────」

  回應她的,是一個猛烈的推搡。

  玉兒小小的身體從輪椅上滾落下來,摔入深秋冰冷的池水!

  為了保暖,韓囡囡在妹妹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棉襖,吸飽了水,比石頭更沈,拖著她迅速下沈!

  水面上,倒影下來的,是韓茗兒柔美卻醜惡的臉。

  姐姐……

  吃力的向上伸出細瘦手臂,玉兒的淚水融入冰冷的池水。

  不能死……

  她不能死,死了,姐姐該怎麼辦?

  她好容易才治好了身體,渡過一場又一場劫難,怎麼能夠在這個時候死?姐姐,姐姐該有多傷心?

  姐姐,姐姐,姐姐……

  隨著她的哭泣,岸上傳來淒厲尖叫和暖手爐摔在地上的清脆聲響。

  韓茗兒猛然轉頭,臉色煞白的看著剛剛轉頭回來的韓囡囡和韓老爺子。

  **********

  「囡囡,我生在水中,我的鱗片是至陰至寒之物,玉兒吃了以後,在完全康復之前,千萬不要受涼,否則前功盡棄,性命難保,你一定要記住,切記切記!」

  蒹葭的囑咐如同炸雷一般迴響在耳畔!

  池水裏一彎淺淺漣漪,下麵沈著她的玉兒。

  秋水寒涼,池水會要了玉兒的命啊!池水雖然淺,可是玉兒只有五歲!她根本夠不到水面!

  囡囡不顧癱坐在地上的韓茗兒,連衣裙都不顧上脫,跳入水中!

  她的妹妹,被重重濕冷棉襖包裹著,仿佛沈在水滴的一尊玉雕,哀婉,淒絕。

  一把撈起玉兒,囡囡瘋狂的抱著她向廚房奔跑。

  撕開玉兒的濕衣,囡囡將風箱大力抽開,大火升騰,她緊緊抱著玉兒跌坐在溫暖的爐火邊。

  玉兒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微微張開,哀傷的看著她。

  「沒事的,沒事的,暖暖就好了,」看妹妹睜開眼睛,囡囡渾身發抖,更用力的收緊手臂。

  一股陰冷毒氣從玉兒腳底升騰,瞬間,寒氣倒灌。

  她的嘴唇泛著青紫死氣,那雙黑曜石樣的眸子帶著淡淡的憂傷。

  身體不行了。

  她在完全康復之前,是不能受寒涼的,何況是深秋的寒冷池水。

  這一次,真的不行了。

  「沒事,玉兒,別怕,蒹葭會有辦法的……」

  囡囡顫抖的連一句話都說不全,將妹妹放回房間,給她的被窩裏塞了無數暖爐之後,連一刻都不敢耽誤,再次飛奔去旭陽湖。

  這一天,雲無色,月無光。

  旭陽湖碧波蕩漾。

  囡囡發瘋般的敲擊大青石,湖水淼淼,卻無人回應她。

  蒹葭沒有來,她反復敲著那石頭,蒹葭卻一直沒有來。

  她又劃小舟到湖心,一遍一遍的哭喊著銀髮魚神的名字,往常只要聽到她的哭聲,蒹葭就會立刻出現。

  可今晚,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遍又一遍,蒹葭始終沒有出現。

  它不見了。

  不知道哪里去了。

  ********

  韓燁剛回家,剛剛聽說了這件事,還沒有來得及發怒,就聽說宋依顏帶著韓茗兒離家出走了。

  外面開始下雨。

  雪芍跪在地上哭道,說宋依顏淚雨滂沱,連一件衣服都沒帶,一點銀子都沒帶,就哭著跑出門了,哭的極其委屈。

  韓燁顧不上去看小女兒,立刻飛馬往外去尋找宋依顏。

  狂風大作,他找遍了一家又一家客棧,找遍了一座有一座農家小院,終於在一座破廟中找到了宋依顏。

  宋依顏臉色雪白,哭著抱著女兒,哭著說都是她害了女兒。

  如果她不是妾,茗兒就不至於委屈成這個樣子。

  如果她不是妾,茗兒就不至於一時蒙蔽推韓玉兒下水。

  一切一切,都怪她只是個妾。

  韓茗兒已經昏倒,發著高燒,嘴裏喃喃著當今天子的名號。

  韓燁張開手臂,將哭泣的宋依顏緊緊抱住。

  宋依顏推開他,扭身跑上寺廟的二樓,將門扉關緊,只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顏兒!顏兒!」

  韓燁無法,只得站在雨中,對著樓上宋依顏的窗口大聲呼喚。

  「顏兒,沒事的!和我回家,我知道茗兒是無意的,我不會怪她。」

  他呼吸了一口夾風帶雨的冰冷空氣,大聲喊,「顏兒!我向你保證過,會好好愛護你們母女,你打開窗,和我回家好不好?」

  「韓郎,」宋依顏打開窗,眼皮像核桃一樣紅腫,望下來,「韓郎,我若回去,還不知道大小姐會怎麼為難我們母女,我怎麼敢回去?怎麼敢回去?我委屈了這麼多年,是因為我真心愛你,可是……可是我沒想到竟然拖累了自己的女兒!」

  韓燁歎口氣,「顏兒,我們回去,我立刻將你扶正,讓我們的茗兒有個有名有份的身份,好不好?」

  「韓郎……」宋依顏忍不住感動的露出一抹純淨柔美的笑面,「你真的不會怪茗兒麼?」

  「茗兒隨你,都是一樣善良柔和的性子,這件事一定是她無心,我怎麼捨得怪她?」

  宋依顏破涕為笑,關上窗,奔下樓在大雨中和韓燁緊緊抱在一起。

  **************

  宋依顏本以為回到韓宅,會面對韓囡囡的萬丈怒火,連韓燁也為迎接大女兒的刁難而做好了準備,可是一連幾日過去,都沒有聽到韓囡囡一點動靜。

  聽到韓燁不僅沒有懲罰韓茗兒,反而要擇日將宋依顏扶正的消息,韓囡囡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一點憤懣。

  她只是,心如死灰,平靜的如同死水。

  她的玉兒,正在迅速衰弱下去。

  囡囡整日壓抑,她已經沒有什麼怨言,沈默著,替妹妹縫製雪白的葬衣。

  一針一線,密密陣腳,只是為了送走她心愛的玉兒。

  短短四天,玉兒瘦的臉上已經看不到肉,她側躺在軟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就那樣看著姐姐,要將她緊緊記在心裏。

  玉兒在疼痛中煎熬,這寒毒比冥緣丹更折磨人,越來越頻繁的劇烈疼痛正在帶走她最後的生命力。

  玉兒已經不能起床,但這一回,不管多疼,她也不吭聲,不管身體痛楚到了何種地步,她的精神依舊強韌。

  她希望,姊姊最後看到的,是她精神滿滿的樣子。

  「姊姊,你繡的衣服真好看,是繡給玉兒的麼?給玉兒試試吧。」

  清甜童音,好像仍然是健康的一般,玉兒溫柔的笑著。

  囡囡繡葬衣的手一停,忍住眼眶密密泛起的紅潮,啞聲低斥,「胡說,這衣服……你穿不著……不是繡給你的……」

  「讓玉兒試試吧,」玉兒淡淡說,小臉在日光中白的透明,「姐姐,玉兒還沒有穿過這麼漂亮的衣服,姐姐……讓玉兒試試吧……」

  玉兒從來,沒有求過她什麼。

  華美的白衣如同蝴蝶一樣籠罩過來,上面繡著一朵又一朵菊花,在雪白綢緞上開的熱烈。

  玉兒讚歎的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一遍遍不舍的撫摸著衣角精緻的繡工。

  「好漂亮,姐姐,你看玉兒漂亮不漂亮?」

  囡囡咬牙,握住妹妹無力的小手,重重點頭,「漂亮。」

  「姐姐呀。」

  冰涼小手不舍的,撫摸她淚水斑斑的臉頰,玉兒的語調那麼平和,仿佛生死只是一場夢,「姐姐要記住玉兒最漂亮的樣子,好麼?」

  囡囡已經說不出話,重重點頭之後,扭過頭去。

  正午時分,陽光燦爛。

  這一日,院子裏菊花開的燦爛,香氣氤氳。

  秋瑟迷離,枯葉一片一片的金黃,玉兒最喜愛秋天,她說秋天是四季裏面最生機盎然的季節。

  秋天過去,冬天就來了,冬天到深處,春色便也不遠。

  多麼好,秋天過去,明年春天,就是滿枝桃花油菜黃,每條路都豐盛,每陣風都芳香。

  可是玉兒,卻再也看不到下一個春天。

  到了第五天,玉兒的身子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她不願意躺在床上,便求囡囡將她帶去庭院。

  玉兒捨不得閉眼,一遍遍看著這個小小的庭院,看著人間的色彩。

  囡囡眼睛發酸,看著妹妹一身清淩淩的白衣,靠坐在椅上,孱弱而稚嫩。

  「姐姐,」玉兒燒熱的小手捧住姊姊的臉,「姐姐,你知道麼,我真高興你是我的姐姐。」

  「玉兒……」

  「噓,噓,」玉兒抹幹姊姊淌下的眼淚,「姊姊,生命是一場塵世的煙花,時而璀璨,時而荒涼,玉兒能有姐姐,這輩子,已經很夠了。

  姐姐,許多人雖然活得久,但是都不一定有玉兒這麼幸福。我每天都好像活在夢裏,姐姐照顧著我,不愁衣裳食物,生病了有姐姐抱著,姐姐,哪怕是做夢,我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生活了,真的。」

  「姐姐,玉兒沒有見過娘親,可是姐姐,等玉兒在黃泉路上碰到娘親,會告訴她,玉兒下輩子還要當你的妹妹。」

  「姐姐……」

  小小的女孩子看了看天,黑曜石一樣的眸子暗了暗,「你看,天色是不是黑了?」

  淚水爬滿臉,囡囡拼命搖頭,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將她的小身體緊緊包裹在棉毯裏。

  「沒有,這會兒正是中午,玉兒,你看看,你再看看啊……」

  美麗明亮的眸子暗淡下去,玉兒撫摸著姊姊的臉,一下又一下,「可是姊姊,天真的好黑,能不能幫我把蠟燭點上呢?」

  「乖,玉兒,別說,求求你別說。」囡囡慌亂的站起身,背過身去摸桌子上的幾片銀色魚鱗,「乖,玉兒,姐姐去給你熬藥,喝了藥,病就好了……」

  玉兒弱弱的笑,「姐姐,你不要怕,姐姐,你看院子裏好多螢火蟲呢,姐姐,你以後想我的時候,就去看螢火蟲。」

  「噓,玉兒乖,求你,別說……」她更加慌亂,在桌子上胡亂翻找,卻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姐姐,你要記得哦,千萬不要傷害螢火蟲,我會變成它回來看你,姐姐,你不要怕啊,玉兒不會走遠的。」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我真的,捨不得你,姐姐……」

  「你要好好的,好好地……」

  一隻枯黃委頓的葉子掙脫開樹枝,在風裏打了個旋兒,落在地上。

  囡囡背對著玉兒,顫抖著淚流滿面。

  背後,突然安靜,連一絲呼吸也沒有。

  嘩的一聲,是衣衫滑過木頭的聲音,玉兒放在輪椅上的手臂垂落下來,停在那裏。

  囡囡回過頭去,她的玉兒閉著眼眸,在那一張雪白衣裙中如此寂靜,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那一刻她的時間停止運轉,巨大的疼痛從心臟蔓延到全身。

  她發瘋一般,抱起玉兒,跑回房間,點燃了所有蠟燭。

  白日裏,蠟燭那麼暗淡。

  玉兒靜靜的躺在燭火中,安然閉著長長的睫毛。

  一絲嗚咽溢出嘴角,纖薄的姑娘跪在妹妹的窗前。

  燭光在淚水裏模糊斑駁,她的世界從此碎裂,再也沒有一刻得以完整。

  *********

  韓囡囡站在湖前,湖水彎彎,韓老爺子淚涕縱橫,身後是洋洋灑灑的飛揚紙錢。

  雪白一片。

  囡囡站在妹妹的墳前,她的眼睛,如同血一般通紅。

  卻沒有淚水,她的淚水已經流幹,只剩下枯澀的眼睛。

  「玉兒……」

  囡囡撫摸著冰冷的石碑,一遍一遍的,珍寵而愛惜。

  生命是一場塵世的煙花,時而璀璨,時而荒涼。

  而她的生命裏,剩下的只有遠遠的空茫。

  玉兒,玉兒。

  我的玉兒,你好好的歇息,地下有娘親,她會好好照顧你,她是這世上最溫柔美好的女子,玉兒,在那邊你不會再經受這紅塵萬般的苦。

  玉兒,玉兒。

  她遺世獨立在徐徐山風中洞開的湖水前,渾然不理會身後的所有動靜。

  宋依顏一身縞素,由雪芍攙扶著,在一旁哀傷的哭泣。

  韓茗兒因為這場事故高燒在家,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躺在床上享受無數丫鬟婆子們的殷勤伺候。

  囡囡冷冷的看著,冷冷的笑。

  玉兒啊,說是好人終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可是你見到誰報了?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玉兒,我曾經相信,我什麼都能渡過。

  我能渡過都司府邸裏人人輕視的目光,能渡過父親轉身而去毫不顧惜的身影,渡過荒涼時光,渡過孤慘流年。

  無論怎樣的日子,一天一天,斗轉星移,什麼過不去的也都過去了。

  可是終究我還是度不過,我心愛的妹妹,那一場煙消雲散後的,撕心裂肺。

  韓燁臉色憔悴,下巴冒出青青胡茬,他走上前來,顫抖著撫摸玉兒的墓碑。

  雨水淅淅瀝瀝的下。

  韓燁沒有想到,一場落水竟然會要了小女兒的命。

  玉兒長得最像翠秀,平靜溫潤的模樣,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他其實沒有給過這個女兒多少關愛,可她就是那麼一個溫暖的,愛笑的孩子,對他這個爹爹從來不曾有過一聲怨憤。

  他真的,是個好糟糕的父親,對不對?

  淚濕了倉皇的眼眸,滑下刀刻一般俊朗的面頰,韓燁啞著嗓,痛得難以發聲。

  玉兒……

  他痛得蹲下身去,幾乎無法承受撕裂心肺的劇烈痛楚。

  堅硬的膝蓋一彎,韓燁在小女兒的墓前幾乎要跪下身去,橫裏卻突然擋來一隻手臂。

  韓囡囡擋來一隻手臂,寒風如同冷水一樣,將她吹得如同振翅欲飛的單薄蝴蝶。

  「父親,這裏不需要你來跪。」

  「父親,你跪的不是妹妹,而是你自己。你今天跪了,那麼從今往日,你就會說服自己,無論你曾經有多麼對不起妹妹,這一跪裏你都還清了。」

  囡囡微微一笑,大雨沖刷著她冷冷的小臉,漆黑的頭髮於映出一種深晦而凝重的顏色,她的聲音猶若從什麼極深的水底慢慢的洞穿而來,幾乎不像一個活人。

  「別在我妹妹墳前哭,髒了她輪回的路。」

  *********

  哭唱過後,玉兒墓碑前零零雜雜的人全部退去,只剩下滿目的蒼白。

  一連數日,囡囡站在妹妹的墓前,任冷風吹撒。

  湖水在緩緩漲起來,漫過了腳踝,漫過了腰。

  還是那圓圓的石頭,絨絨的青苔。

  囡囡神志不清,忽而一個絆腳,不小心滑去了水裏,狼狽的掙扎。

  岸上圍了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哈哈!快看!那個沒娘的傻子自己往水裏走呢!」指著撲騰的她,個子最高的男孩笑的前仰後合。

  秋天的河水原來這麼冰,全身都被水裹滿了,雖然仍滿目黑暗,但比在岸上孤零一人強,就這樣沈下去。

  囡囡模模糊糊的想著,任憑自己緩緩下沈。

  這一次,蒹葭沒有出現。

  囡囡就這樣沈入了水底。

  *********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水邊的大青石頭上。

  月色粼粼,照著她一身濕冷。

  蒹葭,是你救了我嗎?韓囡囡動了動手腕,發現手心裏放著兩顆圓潤的珍珠。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巨大的珠子,雪白圓滾,瑩瑩潤潤。

  是了,一定是蒹葭救了她。

  這種珠子一看就是水中所產,蒹葭……

  囡囡蜷起身體將那兩顆珠子抱緊懷裏,冷硬珠子好像佛珠的手珠,牢牢地硌進心裏,生疼生疼地,溫暖而芳香。

  夜夜流光相皎潔,草叢邊,飛起一隻又一隻的螢火蟲,藍色如同一顆又一顆的寶石。

  這麼冷的水邊,哪里來的螢火蟲?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玉兒的聲音好像還沒有散去,囡囡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空中舞動的小蟲。

  別了,玉兒,別了,蒹葭。

  天際似有黑鴉鴉的顏色一點一點如同浸透了藍色冰姣的墨汁,一點一滴,將春秋盡然,天上地下,竟再也不得一處溫暖。

  面對大湖冷冷,一方石碑,一丘孤墳。

  天涯心碎人獨自茫茫。

  月色明亮,終究冰涼。

  ********

  失去了最疼愛的孫女,韓老爺子不願意再留在這個傷心地。

  玉兒的頭七還沒有過,韓燁就帶著一家老小回到了京城,韓家老宅,從此荒廢。

  *******

  「囡囡?囡囡?」

  數日過後,銀髮魚神浮出水面,焦急的呼喚著。

  這段時間它特地潛入旭陽湖底波濤洶湧的暗流,花了好大功夫,終於為玉兒取來了治腿的貝殼。

  也不知道這些日子裏囡囡有沒有找過它。不過……小魚神得意洋洋的把玩著手裏的貝殼────它替囡囡取來貝殼了呢,玉兒 的腿有治了,囡囡一定會很高興吧!

  它等她來,等著看她被驚喜點亮的黑眸。

  可是許多天過去,它都沒有再見到囡囡前來湖邊。

  蒹葭在水邊一天天等,一天天盼,卻再也沒有等來那有著溫潤手指、暖和皮膚的姑娘。

  銀髮魚神等啊等啊,再也沒有等來。

  它終於決定不再等待,溯流而上,沿著每條河流一條一條的找。

  就如同,它當初尋找蘇傾容一般。

  它不知道的是,遠在北周帝都,丞相府邸桃花盛開,一院子光華灼灼。

  北周第一權相,仰頭喝下了一杯浮著桃花瓣的清酒。

  天水青色的衣袖滑落玉石桌面,他托著腮,發如染墨,眉間一點妖紅朱砂。

  一隻甜白釉紋龍瓷瓶,把玩在白玉指尖。

  「不見了就去找,順著河流找,沒有找到不要回來見我。」

  他淡淡垂著雪白眼皮,對腳邊跪著的黑衣護衛吩咐,「傷了它一分,你們拿命來抵。」

  冷冷男嗓,美若寒蓮。

  「多少年了啊,蒹葭……」

  他一身桃花流醉,在花樹下滿目幽涼笑意。

  當夜,丞相府五萬私兵傾巢而出,只為的丞相一句暗令:將旭陽湖的銀髮魚神,帶回北周權相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