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掉皇后、廢除昭和帝之前,蘇傾容奪了蕭華宮的門,救出了被囚禁六年的小皇子沈絡。
那一晚,蘇傾容攏著手,依然一身天水碧色的長衫,在石成等待的目光中現身。
月上中天,光披灑如銀,連風都凝固了。
朝臣私入內宮,死罪,等同謀反。
如果今晚奪宮不成,那麼他石成、蘇傾容和他所帶領的弟兄們只怕逃不過私闖禁宮、謀反忤逆的大罪!
「成事就在今晚,若回來,就做人,回不來,就做鬼罷。」
出發前,北周第一權相修長細膩的手指籠在綠水般的輕紗袖子裏,燭光裏一抹絕色榮華,對他淡淡吩咐。
「走吧。」
見到石成之後,蘇傾容微微點頭,領著他向東華門進發。
石成看著跟著自己的私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數目並不多,而且是臨時抓來的宮門守衛,他們並不知道今晚等於是跟著蘇傾容一起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
如果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他尚未行動,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年輕的武將有些慌張,這時候,蘇傾容淡淡轉過身來,眉目在月光下清冷而澄澈,月光落下一層又一層水紋一般的影,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修長而優美的風姿,背後的長髮流泉披散,肌膚在夜色裏一抹流白,美的令人窒息。
「外宮的門鎖好了麼?」他淡淡的看著石成六神無主的模樣,伸出手,「把鑰匙給我吧。」
石成莫名其妙,不知道蘇傾容想幹什麼,但還是將鑰匙交到了權相手中。
蘇傾容接過鑰匙,垂眸看了一眼,五指收攏,將黃銅鑰匙捏成了粉末。
石成呆了一秒之後撲過去,接住從蘇傾容五指間滑落的銅粉,顫聲問,「丞相大人,你瘋了?你要做什麼?」
月光姣姣,石成仰頭,看到蘇傾容冷淡的臉色,和陰涼如同地獄的眼神,一股寒意湧上全身,就見到這位美若好女的丞相大人微微一笑。
這麼一笑,仿佛仿佛有什麼花在盛開,灼灼其華,清涼幽幽。
蘇傾容太美,而且美得太特殊,就是尋遍脂粉江山,也找不到如同他這樣的一種妖嬈狠毒的媚。
蘇傾容看著這個年輕的武將,一字一句的吐出優美的涼嗓好像來自地獄,「外宮門已鎖,鑰匙已毀,你們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後路已斷,除了拼死一沖救出皇嗣,沒有其他出路。
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伸手不見五指。
石成心頭一跳,莫非上天不願意自己動手?
「丞相……」他潤潤幹啞的喉嚨,「陛下雖然被瓦剌俘虜,可畢竟還是我北周天子,如果……如果此番奪宮不成,等陛下回來後,只怕你我都會落下誅九族的大罪……」
「陛下回不來。」蘇傾容不為所動,鎮定的看著事成,嘴角微揚,竟然有種魅惑而冷豔的妖異弧度,「我絕不會讓他回來。」
蘇傾容伸出一隻手來,拂過耳畔悠悠垂蕩的發絲,看著那只手,石成咽了一口唾液。
這只手,任意擺佈著北周朝堂風雲,石成毫不懷疑,即使是九五之尊,只要妨礙了蘇傾容的目的,也會被這只手毫不猶豫的移除。
他站在這裏,站在前方,自有風姿錚錚,讓石成身後的千余名隨軍寂靜無聲。
數千人拔刀潛行,來到了蕭華宮蕭瑟的紅牆前。
宮門緊閉,叫門也無人問答,蘇傾容偏開身體淡淡吩咐,「不用叫門,直接撞開。」
於是數名軍士上前,硬是用木樁毀牆而入。
小院正中,站著那位被苛待囚禁了整整六年,一步都沒有踏出過這三尺方寸的皇嗣。
沈絡。
小小的孩子仰起頭,月光下露出蓬亂發絲下的臉。
蘇傾容的眸中,終於透出一絲微微的熱度,他單膝在那孩子面前跪下,眉間一點朱砂,月光下如同妖火嫵豔。
清綠衣擺散開在地上,銀絲在輕紗下盛放出一朵巨大隱約的牡丹,漆黑長髮流泉一般在乾淨的衣擺上傾灑,正是沈絡見過的美。
「陛下,臣來接你了。」
蘇傾容輕笑,舉起手,掌心向上,月色在白皙細膩的指尖緩緩流動。
石成一凜,連忙領著身後的隨軍跟著蘇傾容跪地。
「蘇傾容。」
沈絡的小身子向前挪動兩步,第一次完整而清晰的看到這位北周的少年權相。
沈絡伸出手去,將手放入蘇傾容的掌心,他的肌膚那麼涼,一如他曾經想像的那樣。
蘇傾容抱起皇嗣,緩緩轉身,睫毛擦著沈絡的頰側肌膚。
北周未來的帝王蓬頭垢面,信任的將手臂環上了他的頸子。
石成的一千隨軍和上萬名丞相私兵裏應外合,浩浩蕩蕩向東華門進發,凡有人膽敢阻攔,在丞相一聲令下中盡數頭顱滾地。
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御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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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樣的早春天色中,沈絡穿上了一身明黃龍袍。
蘇傾容領著他,走上了奉天殿,敲響上朝鍾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百官來到朝堂,卻看到蘇傾容正官朝服,擋在奉天殿大門前,晨風一任身瀟灑。
他的身後,黑沈沈站著丞相私兵,個個黑甲刀劍,將金鑾殿硬生生站出了森羅殿的味道。
「吾皇已經登基,諸位立刻回去換正冠朝服,前來朝拜。」
權相淡淡的說,百官無不俯首。
春雨,一夜連曉。
百花爭玲瓏,清新陽光的在金鑾殿頂端,一根一根金絲耀眼,雨過天青雲破處,梅子流酸泛青時,天下易主。
而地板上先皇后的血跡,猶自鮮豔。
金鑾殿前廣場上的落葉花瓣早早地鏟了個乾淨,儀仗鹵簿森嚴羅列,宗室王公、文臣武將、各國使節排班站立,丹陛盡頭,八隻半人高的銅鼎一字擺開,鼎中波光粼粼,從御座上俯瞰下去,殿中、丹陛乃至整個廣場,上萬人拜舞山呼,「萬歲」的呼喊聲直入雲霄。
沈絡就此,坐在了那個最尊貴卻也最寂寞的位置。
此時,一抹天青碧色人影自金鑾殿門口回轉過身來,慢慢行至御前,領著百官,對著御座上的幼年帝王屈膝行禮,隨著宣贊禮官的高喊聲一次次伏拜下去,又一次次整衣起身。
沈絡低頭,能看到跪地的蘇傾容,那微微顫動,蝴蝶一樣般的睫毛。白玉一樣的脖頸在黑髮掩映下透出夜露的清涼滋味,冷而涼薄,唯有眉心朱砂,殷紅嫵媚。
蘇傾容拜了一次之後就不再拜,而是從側階走上御座旁邊,站在沈絡身邊。
小皇帝伸出手去,無聲無息地握住了蘇傾容的手指。
沈絡的手腕冰冷,而蘇傾容按上他廣袖之中的手背,肌膚帶著溫暖的熱度,絲絲內力從手掌貼合的地方悠然吐出,沿著經脈徐徐上行,不一會兒沈絡就覺得周身俱暖。
「陛下是我北周的主,此時瓦剌作亂,陛下,」
絕色美貌的丞相端正衣冠,屈膝行禮,對著座上的少年君主說,「君當以死守國。」
沈絡端坐在黃金大椅上,看著這個天姿美貌的丞相,他明白,只要自己一個搖頭,這個人就會毫不猶豫的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蘇傾容肩頭帶著來不及拂落的梨花,恍惚迷離,如同落雪。
小小的皇帝於是站起身來,扶著身側丞相的手,對著一地跪倒的官員們說,平身。
此時百官們才敢抬頭,看看他們頭頂上這片只有六歲的天。
碧山萬里,紫薇九重。
仿佛皓月化暮雪落千山凝成一幅畫,西風獵六城都滿蓋了香花。
御座前的少年皇帝,發如染墨,一身明黃五爪狂龍,卻難掩驚鴻容華,天香國色。
春日裏來去飛花散似煙,遠處繁華笙歌落,沈絡的聲音仿佛打破這一片靡靡之音的刀鋒,在薄薄空氣切開一個寒冷的傷口。
「瓦剌來襲,辱我祖廟,罪當服誅」
鐵和血的味道從這個光豔攝麗的小天子語調裏沖出,他站在那裏,迎著洞開的殿堂大風,仿佛振翅欲飛的龍。
六個沈沈的字寒硬如鐵,砸在朝堂窒悶的空氣中。
「傳旨,御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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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旭陽關逃回來的傷兵敗將有上萬之數,個個蓬頭垢面,狼狽的匍匐在挺拔森寒的丞相私兵營前。
對於這些殘軍敗將,蘇傾容只給了一個指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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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絡登基前,北周面對瓦剌非常被動,不僅僅是因為瓦剌騎兵驍勇,更因為,昭和帝還被他們押在手裏。
昭和帝在位時,曾令老晉侯江華帶軍二十萬前去旭陽抗擊瓦剌,二十萬,基本是京都七大營的全部兵力。
昭和帝被俘之後,旭陽能用的兵力竟然只有三萬,還基本都是老弱病殘,士氣低落就更不用說。
此刻瓦剌人一路大勝,正是士氣大震的時候,照目前情況看,憑藉這點兵力很難抵擋對方的攻勢,更可怕的是,瓦剌人進攻的時候必定會帶著人質昭和帝,作用就是────當人盾。
昭和帝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把人往旭陽將士面前一放,誰敢對他射箭?守軍們投鼠忌器不敢動真格打,萬一失手傷了昭和帝,可是滅族的天大罪過。
沈絡被蘇傾容抱著,站在旭陽關城頭。
旭陽關外,血濕遍野。
漫漫荒草,黑鴉滿天,橫七豎八的躺著破爛成泥的屍體,遠處,就是瓦剌的牛角號聲和火光,以及,粗狂的大笑和野蠻殺戮────這就是他的江山。
朝堂裏不停有官員提議南遷,在他們看來,如果北周傾盡全力和瓦剌拼個魚死網破,很有可能玉石俱焚。但是如果南遷,雖然丟了半壁江山,祖廟社稷,他們自己還是能夠安享尊榮的官員────這就是他的臣子。
無力無能,每天在瓦剌軍營裏為皇后之死而哭泣,一夜白頭,在瓦剌軍官的言語侮辱下苟且偷生的中年人,不顧岌岌可危的旭陽關,大叫著勿傷朕性命的中年人────這就是他的父親。
幼年帝君扶著旭陽關冰冷的城牆,對著遠處的瓦剌軍營露出一個罌粟一般嗜血的冷笑。
父皇,一人江山,哪容他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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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葬冷月。
幼年帝君下了一個殘酷到令全軍下顫慄的指令────將旭陽關外的草原和糧食一把火燒個乾淨。
晉候走入蘇傾容軍帳的時候,看到他膝蓋上坐著年僅六歲的帝君,垂眸飲茶。
蘇傾容對地上跪著打顫的晉侯淡淡笑語,「怎麼,陛下口諭,晉侯不打算執行?」
老晉侯啞著聲音搖頭,「陛下,旭陽關外,還有不少我北周的百姓靠這些牧草過活,如果連糧食和草地都燒乾淨,只怕這些百姓沒得過活────」
「這些牧草和糧食你若不燒,就會變成瓦剌人的食物,被他們搶去一樣吃不到百姓嘴裏,徒增瓦剌的戰力,何必呢?」
淡淡燭火下,蘇傾容的容貌仿佛春雪中綻放的淡淡白梅,一身碧色,恍若綠萼。
「可是旭陽關外鎮子裏的百姓……」
「他們自求多福罷。」
不等蘇傾容說話,六歲的帝君冷冷一笑,似乎是有趣的把玩起蘇傾容的頭髮。
「朕要的,只是勝利。」
只是勝利。
不是退卻,不是和談,而是完完全全的,壓倒性的勝利。
而這些百姓的生死活路,實在不是這位丞相和皇帝陛下關心的事情。
晉侯其實心裏也明白,如果為了區區幾個旭陽百姓而導致這一戰失利,導致的將會是整個北周的淪陷,只怕到時候不僅僅是旭陽百姓,全天下的百姓都難逃戰火屠戮。
只是,如此冷靜、如此淡漠的削斷百姓生路的態度,還是讓晉侯背後發冷。
出軍帳之前,晉侯回頭一望,只見燭火之下,蘇傾容抱著幼軍指點沙盤,幼主國色天香的美目盡染著笑,不斷點頭,牽著蘇傾容的手。
蘇丞相兼任帝師,真的好麼?
一種模模糊糊的不安,在晉侯心中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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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
「丞相,目前京城三大營的將士就只剩下了三萬,瓦剌人有二十萬,這仗怎麼打?」
大風凜凜的旭陽關城頭,六歲的幼君轉頭問身後的少年丞相。
「丞相?」沈絡又問了一聲,才發現蘇傾容的目光一直停在遠處銀光粼粼的大湖面上,眸光異常柔和,是他從來見過的溫軟。
沈絡伸出手,拉了拉蘇傾容的衣袖,他不喜歡蘇傾容的這個表情。
冷風帶著血腥氣,一刀一刀吹,大湖面上傳來濕氣,將蘇傾容的睫毛上都凝結了一顆一顆的水珠。
「臣有私兵十萬,全騎兵。」蘇傾容靠在城磚垛上,長髮如瀑,嘴角是輕慢寒淡的笑。
遠處黑壓壓的玄甲騎兵如同靜默的黑暗河流,從四面八方靜靜的湧來。每一匹馬的蹄子上都包著布,行走間仿佛地底湧出的幽靈一樣安靜,鐵血金戈。
每一匹馬都肌肉飽鼓,仿佛會立刻迸發出踏碎山河的暴烈力量,每一柄刀劍都寒光銳利,仿佛在輕顫鳴叫,要將天撕裂扯碎。
這就是蘇傾容的私兵,他們平日裝扮成百姓,混跡於各個城鎮,但是只要一聲令下,立刻從帝國各個方向彙聚過來。
「這麼多年,臣屯私鹽,貪軍餉,殺了無數商戶,走私打劫為他們發餉,親手帶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立功重賞、犯規就敲打鞭笞練出來的兵。」蘇傾容淡淡抽回被沈絡扯住的長髮,冷聲輕笑,那點紅色朱砂仿佛開放在血肉體膚上的小小蓮花,妖豔而狠毒。「陛下要是打算治臣的罪,只怕是罄竹難書。」
沈絡靠在蘇傾容的腰上,抬頭,輕聲問,「丞相,既然你有這麼強的軍隊,為什麼當初瓦剌進攻的時候,丞相不把他們派出來?」
蘇傾容但笑不語,明顯是讓沈絡自己去想。
沈絡天資聰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越是明白,越是心驚。
「丞相,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借著瓦剌這一場戰爭,將京城三大營的兵力全部耗盡?」
沈絡指頭點著牆磚,「這三大營屬於晉侯一派,收的大約也都是京城貴族子弟,平日走馬鬥狗,早就沒有什麼實際戰力……」
所以,乾脆幾十萬幾十萬的派去邊關,被瓦剌殺個一乾二淨拉倒。
這種廢物,蘇傾容不想要。
「這些貴族兵花費巨大,養著他們幾乎要消耗掉國庫每年一半收入,這麼一來傷的傷死的死,北周反而甩掉了一個大包袱。」
蘇傾容微笑,淡聲問,「還有呢?」
沈絡低頭思考,「還有……朝堂上各派爭鬥不休,但都是一幫老頭子,他們家族裏未來的青年才俊幾乎都放在三大營裏做軍官,本來是打算鍍個金就好晉升,這下子全數死在了戰場,只怕,未來三十年京城許多世家大族後繼無人……」正好方便皇帝在重要職位上安插人,而不會受到阻撓。
「還有呢?」蘇傾容的語調裏溢出一絲笑意。
「還有?」沈絡心頭一凜,抬眉望向清豔美麗的丞相,「還有,我父皇被瓦剌人俘虜,也不是巧合吧?」
丞相低頭,綢緞一樣的發絲隨著他輕輕點頭的動作而蕩漾。
「沒錯。」
蘇傾容輕笑,「太上皇,是我派人推入瓦剌軍營的。」
旭陽城頭,濕氣寒涼。
「太上皇既然沒有治世之才,何苦占著龍椅不放。」他勾著嘴角,仰頭看著照耀旭陽湖的血色夕陽,美貌耀目恰似穿破雲霧光彩乍現的剎那。
「臣早已料到北周和瓦剌會有這麼一場廝殺,大約六七年前就開始鋪排,至於陛下登基,也是臣早就計畫好的事情。」
「皇位安則朝堂安,朝堂安則北周安,北周安則旭陽安,旭陽安……它才能安生。」最後一句話含在嘴裏,沈絡沒有聽清。
如此心術,實在狠毒。
「那麼,丞相為何選擇絡兒?」沈絡問。
一痕淡淡笑意滑過蘇傾容的眼底,他懶洋洋的撫摸著沈絡的發,輕柔的揚起黑色的眉角,彎起月牙一樣柔軟的嘴角。
「因為,陛下是‘真龍天子’啊。」
蘇傾容的笑裏含著某種惡毒意味,「不用修煉,不用躍南天門的‘真龍’呢!」
某條傻乎乎的鯉龍心心念念的,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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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陽烈火,寒刃如霜。
傍晚時分,瓦剌首領也先騎著坐騎在大軍陣前來回巡邏,下達了總攻令────北周已經如同囊中之物,目前已經沒有有力的軍隊,只要突破旭陽,就能一舉沖入帝都────
他許給了各個部族令人眼紅的承諾:他只要北周,至於攻下的城鎮,女人、財富、奴隸任兵士隨意處置掠奪……
粗狂的瓦剌人騎在馬上發出狼嚎一般的歡呼,舉起肌肉鼓鼓的粗壯手臂,在血色晚霞中舉起沈重的彎刀,胯下駿馬響鼻亂噴,毛髮森立,昭示著興奮的血腥戰意。
同時,蘇傾容卻連戰甲都不穿,依然一身清翠長衫,雙手撐在城頭上向下看,懷裏抱著北周六歲的幼帝。
瓦剌騎兵十分強悍,才用了一刻鍾就呼天搶地的奔湧至城下,也先一匹棗紅駿馬搶先,巨大的紅馬人立而起,馬蹄仿佛踏碎山河!
昭和帝照例被押在軍陣前,正面旭陽關城門。
「你們皇帝在此,開門!」
也先仰頭高喊,回應他的卻是一片冰冷沈默。
驟然,旭陽城頭火把灼灼燃起,如同銀河落九天,一片白晝通明!
也先這才看清,旭陽城頭,密密麻麻站著無數黑衣黑甲的兵將,沈重而森冷,整個旭陽關看起來如同一隻巨大的妖獸,每一個鐵甲戰將都是巨獸身上如劍的尖刺,要將瓦剌騎兵的血肉紮穿。
這……
光看這氣勢,就決然不是也先之前進攻時,稻草人一樣柔軟的北周軍隊。
森森黑甲往那一站,連他這個身經百戰的瓦剌漢子手臂上都忍不住寒栗起細細疙瘩。
一般的軍隊,絕對練不成這樣百萬兵臨城下,卻沒有一絲吵鬧,一點多嘴的紀律,他們只是沈默的架設機弩,沈默的指劍,沈默的燃起火把,仿佛沒有看到旭陽城下的瓦剌大軍一樣,每個人都有條不紊的做自己的事情,仿佛一條暗暗湧動的黑色河流。
蘇傾容和沈絡身側,二三十名黑衣騎兵已經排成了森嚴的陣列,前排手握長刀微微散開,後排平端弩弓,冰冷的寒芒毫不動搖地指向前方。
瓦剌人愣了,也先愣了,押在陣前的昭和帝也愣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北周居然還有這麼一支刀光如聯,鐵骨錚錚的軍隊!
這軍隊是哪里來的?
然而大軍已出,不得不發,也先握緊腰側的長刀,指向瑟瑟發抖的昭和帝,對城頭上的黑甲將兵們高喊────「你們北周皇帝在此,開城門!」
城頭上無數黑甲流水一般讓開,露出一抹天青雨色般豔麗的身影。
昭和帝一眼就認了出來,慘叫到:「蘇傾容!」
北周第一權相眼光都沒有在昭和帝身上掃一掃,雙手搭上城垛,露出懷裏明黃龍袍的沈絡。
火光如同白晝,猶如天河倒傾,昭和帝眼底反酸,淚水懵了眼簾。
蘇傾容懷裏的,就是新立的北周皇帝。
他的兒子,沈絡。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
也先張大嘴,一時間吵雜的瓦剌軍安靜下來,月色下城牆上下,似乎所有的光線都集中在蘇傾容和沈絡的身上。
蘇傾容自不必說,北周第一美人,雪膚花貌,天人之美。
而沈絡……
絕世天香。
饒是見慣了各色美女的昭和帝,一時間也迷亂了瞬間。
廢妃曾對他說,沈絡長得如同先逝的太后,可是不僅僅如此。
他才六歲,竟然有了如此漆黑的青絲,籠著霧一般清零的雪色肌膚,難以刻畫的優美的眉頭弧線,他帶著笑,眼波盈盈處,忽近忽遠,春光瀲灩,猶如月下綻放,有著黑色花蕊的牡丹,霞映澄溏。
這麼小的孩子,站在傾國傾城的蘇傾容身邊,竟然沒有被他的光芒蓋過。
昭和帝看著兒子,而沈絡,也在看他。
短暫的沈默過後,北周權相的聲音打破寂靜。
「呵,瓦剌也先,你看到了麼,這才是北周帝王。」
蘇傾容清豔如雪的面龐裏帶著說不出的殘酷,他偏頭撫摸了一下沈絡的頭髮,手臂一揚,「至於你那個,已經廢了。」
瓦剌大軍嘩變,陣前就交頭接耳不安躁動起來,昭和帝身子一軟,跌坐在陣前。
還沒有等瓦剌人的反應歸位,只聽城頭三發鳴鏑,城門洞開黑色的鐵血洪流緊跟著傾瀉而下,如同鋪天蓋地的鐵水攜夾著刀鋒寒芒直直沖向瓦剌大軍!
隨著黑甲大軍的衝鋒,蘇傾容的聲音飽含內力朗朗送出,明亮懾人,猶如水銀傾灑,白浪滔滔之下,雖然陰柔卻如同一把利刃震的人肺腑生疼!
「衝鋒!監軍軍後督戰!但凡有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黑甲軍似乎早就習慣了如此殘酷的軍令,沒有一人回頭,沒有一人後退,狂烈衝殺而至,瓦剌大軍頃刻被打散!
蘇傾容的聲音如同鬼魅回蕩在戰場上空,回蕩在犬牙交錯的血肉泥濘中────
「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站端一開,死戰到底!」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私自違抗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北周著名的連坐軍法!此法一出,軍人們只有拼死衝殺不能後退,自然是破釜沈舟,拼個魚死網破!
蘇傾容的紅唇蠕動,聲音不高,但是由巨大內力傳遍戰場每個角落,震的人胃部都發抖,「眾將率兵出城,立刻關閉旭陽城門,有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這句話蘇傾容不但用北周話喊,甚至還用瓦剌語重複了一遍!
聽到這個命令,連殺人不眨眼的瓦剌人也震驚了!這意味著蘇傾容放出城的黑甲軍一旦出城,只能死戰退敵才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這個蘇傾容,徹底將北周軍的性命豁出去了,不勝,就死!
也先大驚!連連勒馬後退,卻見瓦剌大軍被黑衣軍衝殺的淩亂四散,整個戰場幾乎人擠人,瓦剌前隊聯繫不上後隊,被乾淨俐落的切割成小塊!
瓦剌騎兵們驚慌轉頭喊話,卻在嘈雜的聲響中失散了聯繫,滿眼只看見一顆一顆血淋淋飛落的頭顱和踏碎的馬身!
戰馬嘶鳴銀芒破空,風過天地肅殺,月影流火一般狂燒,金戈鐵馬,踏碎這一場盛世煙花!
滿目都是黑甲軍拔刀而起的鋒芒,黃沙浩瀚霧茫茫,彎弓時躍馬嘶鳴,月下影綽綽,戰場上傳來瓦剌人淒厲的哀鳴,瓦剌人呢本來以為能輕輕鬆鬆馬踏山河,劈斷北周江山,哪知道卻在這旭陽城下被一支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來的軍隊殺的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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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扯交纏之間,沈絡默默的,和血肉堆裏跌跌撞撞的昭和帝對望。
太監甯喜在亂軍中扶著昭和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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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箭。」
護衛軍為蘇傾容遞上一把一人高的弓箭。
也先在戰場上艱難的轉頭看去,城頭上的修長人影美豔妖異,月光披灑在清湖一般顏色的衣衫上,那纖細白皙的修長指頭緩緩拉開那把弓,箭頭寒銳明亮,直指他的眉心!
「來人!來人!保護我!」
也先渾身寒戰,冷臉咬牙嘶吼,可是身側的護軍都被黑甲軍沖散,人人自顧不暇,沒有人來得及護衛他!
蘇傾容嘴角一勾,露出一個憐憫冷酷的笑容。
下一秒,他輕輕鬆開指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箭勢展開,雪色游龍一般光寒如同後羿射落九日,直沖也先而來!
也先的呼吸粗重,連滾帶爬的閃躲,一不小心跌落馬背。
蘇傾容的箭擦著他的肩膀射入也先坐騎,也先半邊身子隱隱發麻,呼哧呼哧的喘氣。
他雖然躲過,然而這一箭如同雷奔電掣,一舉劈裂了他的棗紅坐騎,穿透血肉,將穿著鐵甲的戰馬釘在了地上!
森森寒氣在肌膚上逼出顫慄,也先搶了身側另外一匹戰馬拉緊,剛剛躍身上馬,就看到蘇傾容微笑著重新拈了一支箭,重新對準他。
「陛下,」蘇傾容對身側的沈絡低聲笑語,聲音傳遍整個戰場,「臣幸不辱命,將瓦剌首領也先誅殺在御前。」
也先憤怒的抬頭!他明明沒死,蘇傾容怎麼敢如此侮辱他!他哪來的自信將他射殺在旭陽城下?
還沒等他破口大麼,蘇傾容已經拉滿弓,黑眸中滿是輕蔑和陰冷,「也先,你的命,就是我北周皇上登基的祭品!」
一股大力湧來,掀的也先渾身一陣劇痛,弩箭銳利的尖嘯撕破空氣,如同一段灼灼發亮的銀線,錚然破空。
也先的身體如同紙鳶一樣高高飛起,被弩箭帶著向後翻飛,死死定在瓦剌高聳的軍旗頂端!
月色如血,瓦剌軍頓時失語,怔然立在城下,看著他們的首領的血淋淋的屍體。
蘇傾容一箭洞穿也先眉間,由於力道過大,也先頭骨碎裂,連眼珠子都被巨大內力逼出眼眶,掛在空洞的眼眶下。
*****
「撤!快撤啊!」
不知是誰哭喊了一聲,瓦剌大軍嘶叫著反沖,不是為了攻城,而是為了逃離這片被修羅場!
敗局已定,瓦剌人軍陣大亂,而黑甲軍依然井然有序。
此刻,已經是黑甲軍的單方面的定點屠殺。
一具具戰馬倒下去,一個個粗壯的瓦剌將士丟盔棄甲四分五裂,血像是河水一樣將無數屍體浮起,在荒涼草原蔓延開來,映得月色一片腥紅。
******
「陛下,」沈絡默默注視了一會兒,耳畔就響起蘇傾容淡淡的嗓音。
定睛一看,沈絡才發現城頭上不知何時調集來了數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也先後方營地。
黑甲軍不再衝殺,向後撤退,退回旭陽城底,任憑瓦剌騎兵向著遠處逃散。
這是蘇傾容為瓦剌人準備的最後一個驚喜────神機營。
神機營專司火炮,炮身帶著不祥的陰冷光芒,對準四散的瓦剌逃兵。
蘇傾容在沈絡身側蹲下,揚起睫毛,雪白肌膚上如同淡淡勻了胭脂,色授魂與顛倒榮華,美絕天下。
「陛下,臣之前沒有用火炮,是因為火炮無眼,雖然威力巨大,但是一旦使用,很可能會誤傷或者誤殺太上皇。」
沈絡眉目一凝。
蘇傾容握著沈絡的小手,「陛下,要不要用,只在陛下一句話。」
沈絡撐起身體,站在城頭上,看著依然在逃兵中踉踉蹌蹌的昭和帝。
似乎有什麼感應,昭和帝在此時回頭,看著兒子的眼眸裏帶著淡淡的淚。
「絡兒……」
昭和帝蠕喏。
月下,沈絡的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
沈絡在回憶。
回憶起蕭華宮裏,冬雪陣陣,所有的食物都凍結成冰,而他太小,克化不動那些冰冷的食物,最終還是廢妃含在嘴裏暖化了,一點一點喂給他。
回憶起來,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監,用狗尾巴草為他紮了一個一個的蚱蜢,他粗糙的手掌摸在肌膚上,多麼溫暖。
回憶起來,那天廢妃一頭碰死在昭和帝前,只為了替他要回應有的名分。那一天,廢妃坐在破舊的妝臺上對著銅鏡細細塗抹,將他抱在懷裏看了又看。
回憶起來,蕭華宮裏大大小小的太監宮女們,在皇后的廷杖下嗚咽斷氣。
回憶起來,那一顆蒼老的梨樹,和一地的黃鸝幼雛屍體。
長睫顫動,沈絡緩緩睜開眼,對那位素未謀面的父親微微一笑。
昭和帝看到沈絡嘴唇張闔,笑著說了幾個字────父君不父,莫怪兒臣不臣。
江山如同臥榻,豈容他人酣睡?
沈絡轉過身去,黑眸熠熠,「丞相,開炮。」
蘇傾容點頭。
數十門大炮開始猛烈轟鳴齊發,也先後營立刻陷入火海。
無數人體被炸飛,逃兵們鬼哭狼嚎亂成一團,被這不斷從天而降的恐怖火球炸成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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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愧是臣的主上。」
蘇傾容滿意的笑道,火球劃過一道道橘紅色的光,將黑夜照的如同白晝。
昭和帝的身影淹沒在火海中,被火焚成骨,灰飛煙滅。
沈絡仿佛事不關己,仰頭對蘇傾容微笑,「丞相,今日就算朕不用火炮,你會放過太上皇麼?」
「自然不會,」蘇傾容牽著沈絡的手,緩緩走下旭陽城樓的階梯,「如果太上皇沒有死,臣自會下令給寧喜,讓他趁亂送太上皇一程。」
寧喜,昭和帝的貼身太監,在瓦剌軍營裏相互扶持,原來竟然是蘇傾容埋下的一顆棋子。
「做得好。」
許久之後,沈絡轉身,手臂環過蘇傾容的頸子,埋首在他發間,輕輕的說。
榮華謝後,君臨天下。
【小劇場】
囡囡:我爹很渣。
沈絡:摸摸,寶貝兒,其實我爹也很渣,我這不是弄死他了?你爹我也可以幫你……(一個砍脖子的手勢)
囡囡: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