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月。
北周後宮,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的好時節。夏日濃郁芬芳,琉璃瓦在陽光中流淌著碎金般的流波。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魅紫嫣紅繁盛。
各種紛雜躁動在看似平靜的紅牆綠瓦中起伏,櫻桃紅、芭蕉綠,六宮紅粉佳人們也紛紛在這夏日中盛開的嬌豔。
只是嬌豔之下,是難掩的煩躁和驚慌。
────蓬萊閣衣妃,已經連續盛寵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皇帝陛下完全沒有召幸另外一個女人,不論是幾個小儀、小媛、剛剛升了常在的樓清月,還是葉子衿。
除此以外,六宮協理的事務,沈絡也漸漸命內務府總管交給江采衣處理。他並不一股腦的交給她,而是循序漸進,讓她一邊學一邊管。
前朝的各位大人在後宮都有眼線,這一舉一動都明明白白昭示了皇帝對於江采衣的重視,慕容尚河、葉兆侖也都隱隱坐不住了。
當然,比葉兆侖更加坐不住的,是葉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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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華姐姐,咱們不能再這麼坐以待斃了!」
含章堂裏,樓清月悶著氣在葉子衿的含章堂裏打轉,就看到葉子衿若有所思的轉著冰碗裏的乳酪雪梨,吐出一口氣重重坐回木椅上。
她除了攀上葉子衿,被皇上寵倖了一晚,提了常在之後,皇上就連一眼都沒再瞟過她!
剛剛提常在那幾天,內務府有人猜測著她是不是要翻身得寵了,很是殷勤了幾天,她自然也過得舒服。哪里知道皇上如此冷淡,一天天過去,卻連提起她都沒有一句。
如今,陛下更是每日都去蓬萊閣臨幸,她的日子越活越回去了,內務府宮女太監們都對她愛答不理的!
「整整一個月,皇上不但日日臨幸江采衣,甚至還總召她去禦書房侍奉筆墨,聽……」樓清月臉一紅,左右看了看,才低聲對葉子衿嘀咕,「聽禦書房外侍奉的小太監說,有時候,皇上甚至會直接在禦書房臨幸衣妃呢……這麼算來,衣妃承的雨露恐怕遠遠不止每天一次!這樣下去,怕是……衣妃很快就會有喜了罷!」
葉子衿嬌憨的面容上帶著冷笑,瞥了樓清月一眼,「有喜?就算皇上天天臨幸你,你也不會有喜。」
樓清月一噎,鬱鬱的低頭,頭頂的青色墜子在地上照出恍惚水波。
皇上他,根本就沒打算允許低位嬪妃生育皇子,所以她們這些人侍寢之後……都賜了藥。
葉子衿看著她的表情嗤笑,「你有什麼好委屈的?本宮也賜著藥呢,那位衣妃有沒有賜藥我不知道,不過這樣下去……」
她冷冷哼了一聲,語義不言自明。
如此盛寵下去,一旦江采衣躋身四夫人、或者四妃行列,皇上定會允她孕育皇子,萬一生的是個男孩兒,就是皇長子!
到時候,即使是慕容家的小姐進宮,也壓不住皇長子的母親!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皇上吧蓬萊閣的名字改成了什麼?」樓清月手壓在胸口,姣美的臉略有扭曲,「改成了朝夕閣!」
葉子衿一震,抬眼看向樓清月。
朝夕閣……天長地久,與卿共渡,朝夕相見,不離不棄!
皇上竟然將江采衣的寢殿改做這個名字!……擺明瞭就是打算和她日日相見,朝夕共度了麼!
想起父親在前朝的艱難,葉子衿冷冷皺眉,揮開為她捏腿的繪箏,冷聲質問樓清月,「最近讓你去畫蘭選侍那裏多找找麻煩,你去了沒有!」
樓清月絞緊帕子,點頭,「小主,嬪妾自然都有去的,只是最近江采衣越發的關照畫蘭了,不但暗裏打點內務府,還點了幾個特別機靈硬氣的小太監去蘭芳苑伺候,嬪妾總是被擋在蘭芳苑門外面。」
葉子衿浮起一個淺笑,在柔嫩嬌憨的臉蛋上有一絲陰沈,「如此說來,他們二人交好,已經舉宮皆知了?」
「是,可……」樓清月思考了許久,小心翼翼的開口,「可是江采衣舉止有禮,雖然和畫蘭有所來往,但並不會十分親密,只是暗裏照顧的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江采衣罩著畫蘭,也不能憑著這個就栽贓他們有私情啊!何況……」
樓清月臉色一紅,「何況,後宮裏的男子嬪禦,只要不侍寢,要緊處都、都鎖著呢,根本不能和女子行事……」
葉子衿曾經向樓清月和盤托出過自己的計畫────先引誘江采衣同情畫蘭,再設法捉他們私會,扣個穢亂後宮的罪名!
而樓清月的任務就是有事沒事去芳蘭苑招惹、作踐畫蘭,促使江采衣和畫蘭交往越來越密切,如此看來,她似乎是成功了。
可是,樓清月對這個計畫卻有些懷疑。
自從江采衣管理六宮以來,別的不說,對所有小主後妃們都非常公平。內務府也被她看的很緊,對誰都不偏不斜,按例供奉。那些捧高踩低、欺負人的事情基本絕跡。
就算江采衣多照顧了畫蘭一些,也只能說是分內的事情,皇上都沒說話了,她們有什麼好拿來做文章?
再說,就算是製造機會讓他倆獨處,那個畫蘭根本無法行男子事,又如何栽贓到江采衣頭上去?
葉子衿只是冷冷一笑,讓樓清月在大夏天裏感到一陣寒氣。
「我自有辦法。」
她淡淡撇嘴,「且讓他們再密切一陣,我自會找機會除了那畫蘭私處的鎖,灌下催情藥,讓他倆被皇上親手捉個人贓俱獲!」
繪箏扭頭,對樓清月點了點頭。
「……小主對這件事如此有把握麼?」繪箏送樓清月出含章殿的大門,樓清月仍然不放心,握著妹妹的手幾番詢問。
「放心,姐姐。」繪箏的臉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模糊,她微微一笑,對姐姐福了福身子,「姐姐,小主做事穩妥,這次定能一擊必中,還請姐姐繼續協助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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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這幾日總是很倦怠貪睡,快起來出去散散身子骨吧。」
嘉甯將江采衣扶起來,都已經過了晌午,卻見她還是迷離的揉眼睛。
這幾天或許是暑熱難消,江采衣總是覺得想睡覺,再加上日日侍寢體力不支,總是要睡到中午才肯起身。
嘉寧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宮裏齷齪陰毒的事情多了,害人都在不知不覺間,她可不認為江采衣貪睡只是什麼巧合。
這些日子,嘉甯將江采衣的飲食用度反反復復查了個遍,卻什麼異常都沒有。
沒有毒,沒有藥,什麼都沒有。
那娘娘為什麼會倦怠成這個樣子?
有一回皇上來,摺子還沒批完的時候,娘娘就靠在皇上的胳膊上睡著了。一度她也曾懷疑娘娘是不是有喜了,可太醫診治過後,只說是衣妃氣血虛浮導致困倦。
仔細思來想去,嘉寧過濾掉所有可能性之後,覺得,最近和江采衣時常來往的也就只有畫蘭,莫非……問題是出在他那裏?
嘉甯小心翼翼的問江采衣,「娘娘,您待會兒可是要去太液池邊?」
江采衣頓了頓,然後點頭。
太液池邊,是畫蘭經常葬花植樹的地方,樓清月總在那裏堵著畫蘭和他找茬,江采衣每日總要過去看一遭的。
嘉甯福身,「娘娘,讓奴婢陪你去吧。」
她倒是想要親眼看看,這個畫蘭有沒有給娘娘吃些、或者喝些什麼怪東西?她浸淫內宮多年,這個畫蘭如果身上藏香、水裏下毒,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江采衣看著嘉寧的臉色,微微笑了,「嘉寧,我知道你擔心什麼。畫蘭從來都是一個人,本宮吃的喝的都是用自己宮裏的,他應該做不了什麼,或許是夏天我自己犯困罷了。」
嘉甯依舊固執,江采衣看了看她,也就隨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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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走出寢殿,來到朝夕閣的庭院,此時陽光豔麗的刺眼。
幾聲開朗嬌笑在朝夕閣裏傾灑,嘉寧看去,笑道,「今日有些風,秋菱她們這幾個小丫頭前幾日剪了風箏,正耐不住,趕著這會兒出來放呢!」
江采衣定睛看去,朝夕閣分花拂柳,院子裏開著金黃的桂花,甜香委地。
一片燦陽裏,秋菱和幾個年紀小的丫鬟們你追我趕的拽著繃緊的風箏線,精美的老鷹風箏隨風上青雲,在朝夕閣湛藍的天空上飛翔。
秋菱看到江采衣,嘻嘻哈哈的沖她招手,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眼眶微微發酸,江采衣噙著笑,舉起手,也沖那無憂無慮的可愛小姑娘招手。
她對於秋菱,總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偏愛。她那麼陽光那麼活潑可愛,總是精力充沛,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著天真和純潔。
就像,就像一個健康的、活潑的玉兒。
她多麼希望,玉兒也能這樣奔跑在陽光下,舉著高高的風箏,笑聲在風中揮灑,寫意人生,無憂無慮。
她才十九歲,為什麼覺得整個人都在蒼老,黑沈沈的,疲乏不堪?
「嘉甯姑姑,你照顧好娘娘!」
秋菱一面招手,一面手忙腳亂的扯著風箏線,銀鈴一樣沖嘉甯姑姑笑喊。
江采衣展開笑面,不舍的看著秋菱,一瞬間心頭暖流淌過。
那時候,玉兒對她說,姐姐,你要好好的。
風吹過一樹一樹的桂花。
她的玉兒,人生中最後一句話是,姐姐,你要好好的。
自然是要好好的,即使噙著淚,懷著恨,帶著無法填補的思念,也要好好的。
不會負你,不會負你。
江采衣看著秋菱手上的風箏,似乎它托著她的思念,遙遙沖上雲霄,將她的痛都帶高了,帶去天空,帶給她的玉兒。
「哎呀!」
正欣賞著風箏,卻見幾個小姑娘叫了一聲。
風吹大了,幾個風箏線絞在一起,秋菱她們在地上怎麼扯也扯不開。那幾隻風箏做的又大又沈,攪在一起,風托不住,就倒栽蔥似的墜了下來!
好巧不巧,幾隻風箏就掉在了朝夕閣的頂上,被琉璃瓦卡住了。
「這怎麼辦?如果硬拽,一定會把風箏拽壞的!」一個叫瓔珞的小宮女眼巴巴的看著卡在房頂的風箏。
這幾隻風箏都是她們辛辛苦苦紮了好些天竹骨,用最好的錦緞糊的,好不容易才拿出來玩一下,可不想就這麼廢了。
秋菱想了想,撓了撓頭,「要不然,搭個梯子去拿下來?」
幾人紛紛贊同。
由於侍衛不能進入寢宮內院,秋菱就準備找個太監去,卻見那瓔珞早已經耐不住,搬好梯子就要爬。
「喂喂喂!」
嘉寧遠遠看到了立刻攔下,「瓔珞,你前幾日才崴了腳,房頂那麼高,你摔下來如何是好?」
這時候秋菱一挽袖子,「我去!」
秋菱向來好動,爬樹比猴子還靈活,她扯走瓔珞,蹭蹭蹭就順著梯子爬了上去,嘉甯和江采衣都來不及阻攔。
幾個人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秋菱的身影,她們連忙站的遠了些,就看到那幾隻一人高的風箏已經快將秋菱的身影淹沒了。
秋菱蹲在房頂,用剪刀將纏在一起的線剪斷,然後一隻一隻扔下來,瓔珞她們連忙接住。只一會兒的功夫,她就蹭蹭爬回梯子,安全落地。
江采衣扶著額頭,搖了搖頭,正想斥責兩句,就看到幾個小丫頭歡天喜地的捧著風箏重新穿線去了。
「算了,總歸以後小心些。」
嘉寧板著臉教訓了她們幾句,這幾個宮女卻知道江采衣和嘉甯都是溫和性子,像小麻雀一樣吱喳了幾句就嘻嘻哈哈的玩去了。
風卷著落花,落在裙子邊。
「今年桂花開得好,很香呢,等入了秋,就可以釀桂花酒喝。」
嘉甯扶著江采衣的手出了朝夕閣,只是走不遠,江采衣突然回頭,微微皺了皺眉。
「娘娘?」嘉寧見她疑惑,連忙停住腳步。
「嘉寧……」頓了頓,江采衣沈吟,「你絕不覺得,桂花有些太香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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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季雪白的梨花,開了春天,再開夏天,整個太液池邊如同下雪的湖堤,遠處精緻宮闕樓閣在水面上找出傾斜的影子。
太液池邊,畫蘭還沒有來,於是嘉甯收拾了石桌,擺上自帶的茶點。
太液池邊除了梨樹,又多出來不少木槿花,在白色梨花中燦若霞光。
「娘娘,喝點明心茶。」
嘉寧沏好了一杯熱騰騰的藥茶,放去江采衣手邊。這藥茶是太醫院醫正開來的房子,用於調理江采衣氣血虛浮的症狀,她找了好幾個太醫反復確認過,的確溫補,對江采衣很有好處。
江采衣順從的接過來,順從的抵在唇邊。
……這個嘉甯姑姑,她總是無法拒絕。
她本來想要冷落嘉寧,最好不要彼此牽扯,她本就是為了報仇入宮,何苦連累別人?
哪知道,這個姑姑事無巨細的纏著她,圍來繞去,讓她每每無法拒絕,而且,嘉寧身上總有種氣質,讓她覺得有點像……娘親。
她真的喜歡嘉寧,喜歡朝夕閣裏的每一個人。她總是很容易被純粹的善意和溫暖打動,深深的喜歡,然後……失去。
……想個辦法,讓嘉甯出宮,嫁個好人家吧……
這麼想著,舉起杯子正要喝,就聽到一聲淺淡的男嗓。
「娘娘,我若是你,絕對不會碰那杯茶一根指頭。」
江采衣一驚,扭過頭去,蒼蒼滿目的梨花間,清秀的白髮男子抱著一包梨花瓣,發絲如霜,淡淡看著她手裏的明心茶。
畫蘭緩緩走過來,連一眼都不看那杯茶,眼角眉梢如同冰雪,逕自走去梨花樹下。
嘉寧大驚,連忙取出銀針試了又試,聞了又聞,卻怎麼也沒有發現這茶有什麼異樣。
「娘娘……」
猶疑的看著江采衣,嘉寧連忙追去畫蘭身邊,「畫蘭公子,你說,這茶有問題?這是太醫院醫正開的明心茶,裏面都是溫補的藥材啊。」
「我知道。」
畫蘭淡淡的看了一眼嘉寧,「我入宮之前學過醫,明心茶的味道,一聞就知道。」
嘉寧急道,「畫蘭公子,娘娘的茶是奴婢親手熬的,茶具、煮水都不假他人之手,絕對不可能摻雜其他東西,請公子告訴奴婢,這茶裏是不是被下了毒?怎麼下的?」
「茶沒有問題。」
畫蘭終於轉過身來,白髮在陽光裏展開散落,他這幾日得了江采衣的關照,終於養出了些肉,不再是骷髏一般清瘦如竹的姿態。
「有問題的,是這些花。」
他淡淡的說,掐下一朵木槿花,遞至嘉寧的眼前。
木槿花開,盛烈而芳香,在陽光下舒卷,粉紫的嫣紅的,被陽光曬得仿佛綢緞,燦若雲錦。
「明心茶裏都是溫補的藥,木槿花單看也沒有問題,可是一旦明心茶裏摻了木槿花粉,便是一種慢毒,太醫也診不出來。喝一次兩次不打緊,長期喝下去,能要人命。」
畫蘭將茶杯放在石桌上,一陣清風拂過,木槿花動,花粉在陽光中異常清晰,緩緩隨風飄落,落入茶水。
「最近一直起風,娘娘又喜歡來太液池飲茶,也不知誰在這裏種了這麼多木槿花,只要起風,就有無數木槿花粉落入茶水。」畫蘭淡淡一笑,「娘娘,你再喝下去,只怕總有一天會睡到再也醒不來。」
嘉甯臉色天青咬緊牙,重重拍響桌面,「樓清月!」
這裏的木槿花是樓清月種下的,她親眼見過!
其心可誅啊!何等冷毒的心思!
樓清月總在這裏堵畫蘭,所以很清楚江采衣的習慣。她只怕是早早就籌備好了這些花,種在這裏,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要江采衣的命!
「娘娘,這件事……」
「到此為止。」江采衣心裏一扯,深深吸氣,將那杯茶倒入泥土,「茶是咱們自己帶來喝的,樓清月只是種了花,她有一百種藉口脫罪,這件事,咱們奈何不了她。」
「奈何不了她,總也要敲打敲打!」
江采衣低低嗯了一聲,將心頭莫名其妙的不安壓下去,對畫蘭道謝,「公子,謝謝你。」
「不謝,奴才只是還娘娘這些時日來的照顧的恩情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轉過了身去,拂開地上的泥土,將一片一片的白色梨花收入懷中。
他就這麼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葬花種樹。
等著,他心愛的人。只是那人,再也不會回頭看他一眼。
杏花疏影中,男子的背脊瘦削而孤薄。
「謝謝你。」
江采衣走去,說了許多個謝謝。
「畫蘭,謝謝你。」
畫蘭不明所以,轉過頭來,「娘娘,說一個謝謝就夠了。」
她搖頭笑,「不夠。」
第一個謝謝,是謝你救了我一命。
第二個謝謝,是謝你有這麼一頭美麗的白髮。是的,美麗。
第三個謝謝,是謝你讓我知道,原來可以如此堅持的愛著一個人。
而我的心底,也有這麼一個人。
蒹葭,我雖然不能做你的愛人,但是這並不代表我沒有在愛你。
此生此世,只能默默,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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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
夏日總是頗多雷雨,而今日還沒到晚時便電閃雷鳴,陰雲滾滾的壓下來,一把黑幕遮住晚霞,黑不見五指。
轟鳴聲仿佛從地底傳來,震得地磚隱隱發顫,窗外狂風呼嘯,忽然一陣刺目白光,閃電如蛇照亮了朝夕閣的桂花樹,一瓣一支都清晰可辨。
「娘娘,好大的雨。」
嘉甯連忙關好窗,只覺得心神不寧。
朝夕閣前懸掛的數十盞巨大宮燈在風中搖擺被雨水澆熄,被風吹的燭火僅剩一線昏黃,在風雨裏飄搖不定。
總是有種莫名的心慌意亂感。
巨大閃電劈裂黑霧,刺耳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紮的人腦袋痛。
江采衣對著燭火思考問題。不多久後,就是皇上舉辦的大獵,到時候……江采茗一定會出現在獵場,她會用什麼手段博得皇上青眼,謀求進宮的機會?
要不要……幫她一把?
江采衣撫摸著桌上燒的旺盛的粗大蠟燭,五指收緊。
燭火微微一條,青白閃電將她的臉映出青白顏色。
一股微微的焦味傳來,伴著濃烈的桂花味道。
江采衣眼皮微微一挑,猛然抬頭!
不對!
窗外那麼亮,紅亮紅亮,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燃燒,地板發出灼燙的溫度,窗戶縫裏,竄入橘紅色的隱隱火光!
心底翻湧出不可遏制的恐懼,頭皮一層層發怵,寢殿裏只有江采衣和嘉寧兩個人,兩人對視一眼,卻已經來不及!
巨大火焰仿佛火球,瞬間呼嘩而起,將朝夕閣埋葬!
「不好了!朝夕閣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嘉甯姑姑在裏面!」
巨大火光沖天,陣陣木頭和綢緞的焦味從火光中傳來,雨水也澆不滅這樣巨大的火!何況夏日的雨本來就是大白雨,一會兒功夫也就小了,火勢卻越來越大!
太監宮女們驚恐的聚集在殿外,背水撲火,卻怎麼也遏制不住這樣狂烈的大火!
朝夕閣如血燦紅,被烈火籠罩,染紅了烏沈沈的天際,劈啪之聲霎時間不絕於耳,瓊樓玉宇付之一炬,遙遙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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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你幹什麼!」
嘉寧發出一聲淒厲慘叫,巨大火柱從房梁上塌下來!滾落無數火焰。
江采衣將榻上唯一的一床錦被扯下澆上了水,裹在嘉寧身上,不顧她的掙扎,反手手肘狠狼的撞在嘉寧的背上,將她打離開那節燃燒的滾木!
黑煙嗆得人說不出話,江采衣捂住口鼻,在地上滾了一圈,躲開那節原木,一手揪著裹著水被的嘉寧!
「娘娘!這被子要裹在你身上!」
嘉寧還沒有叫出聲,手腕就被江采衣的指甲緊緊掐入,幾乎見到血肉!
「別廢話,走!」
地上被赤炎燒的仿佛炭火,嘉寧掙扎著想要解開水被,江采衣眼睛一眯,帶著強烈的煞氣,抓起一旁的玉珊瑚狠狠擊打在嘉寧的肩肘處!
「娘娘!」劇烈痛楚傳來,骨頭崩裂了,嘉寧疼的身子一彎,再也沒有反抗江采衣的力氣!
她就這麼被又拖又拽的,來到鮮紅火舌狂燒的門口!
前方的雨氣透過火牆穿來,整個宮殿發出吱吱啞啞不堪重負的聲響,火光外有混亂的身影閃電般的奔忙交錯,可是無論怎麼潑水也救不了這大火!
「娘娘!娘娘你千萬不能獨自留在這裏!娘娘!」
嘉寧哭著,淚流滿面,啞聲喊,臉上卻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閉嘴!聽話!」江采衣沒空和她囉嗦,拉起水被裹緊她,用盡所有力氣狠狠一推!
「────娘娘!」
淒厲聲響傳來,嘉寧裹在被子裏被推出了火牆大門,滾落在灼燙的青石臺階上!
她連忙掙開被子,拼命要衝回燃燒的朝夕閣!
「娘娘,娘娘還在裏面!」
嘉寧逆著風呼嘯,手足並用的掰開太監們阻攔的手臂像殿內爬去,夾帶著雨的風如同強鞭抽打,強烈的桂花香氣沖天,滿宮的人亂成一團。
精美的雕花大門被火焚成灰,發出咯吱的一聲響,緊接著殿門坍塌,在青石臺階上重重砸出火星。
「侍衛呢?快叫侍衛們來啊!」
嘉寧大聲嘶叫,殿外的鐵甲侍衛們齊齊包圍在朝夕閣周圍,背水批氈,準備豁出命去救人!
「嘉甯姑姑!門塌了!沒有可以進去的地方啊!」
耳邊是雜亂的呼喊。
大火沖天,沈重的琉璃瓦眼看就要壓垮整座宮室,朝夕閣的宮柱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在雷電雨水中仿佛一隻痛苦呻吟的巨獸,就要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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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寢宮。
周福全聽了朝夕閣傳來的消息,登時臉色大變,不顧阻攔沖入帝王的寢室!
「皇上!皇上不好了!」
沈絡還未就寢,一手只在頰側,也不抬眼。
「說。」
他淡淡出聲,身上籠著素色深淺不一的輕紗長長的袖彌漫開來,仿佛安靜極了的霧,他坐在高高的金竹節燭臺中間,垂眸看著手裏的書卷。
「皇上!宮裏走水了!」周福全連氣也喘不上來,卻見皇帝只是緩緩翻過去一頁。
「朕說過,什麼事都不許來打攪。這麼點事……你是來找死的?」
沈絡冷笑,指甲輕輕敲了一聲桌面,目光依舊停在書上 火將他袖口的繁花落盡的合歡花映清晰婉轉,長髮隨意挽了素色缺月簪子,淡煙流水畫屏幽,生生一種豔枝春透的傾國色澤。
周福全慌得連忙跪下,花白的頭髮被雨水淋得透濕,「皇上!是朝夕閣走水了!衣妃娘娘一直被困在火裏!現在都還沒出來!」
「什麼?!」
高大優美的身形霍然起身!
周福全感到年輕的天子在那一剎間渾身迸發出的劇烈撕骨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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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絡趕來朝夕閣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火光沖天,紅霧般灼亮升騰搖搖欲墜的宮殿。
大火發出嗶嗶啵啵的吞噬聲響,焦黑的氣味從大火中傳來,地面都被燒的燙手!
「皇上……」
聞訊趕來的葉子衿、樓清月等人均豔妝無暇。而樓清月更是梳了精細的飛天髻,幾個紅粉美人嚶嚶哭著擠在朝夕閣庭院,慌亂的指揮著滅火,卻絲毫不見成效。
幾個侍衛潑命要衝進去,卻都被大火逼退,沈絡眸子一沈,一手搭上了從臺階上踉蹌退下的侍衛的肩。
「皇上!」
周福全驚叫!就看到沈絡一把抽出侍衛腰間的佩刀!
「皇上!你不能去啊!朝夕閣就要塌了!」侍衛看他身影漂移,連忙冒死跪下拖住帝王的腿。
沈絡劈手扇開他,飛身而去,火光帶著燙熱撲面而來電光石火間,他攬衣踏前一步,手中短刀一揚,對著燃燒的窗櫺一舉劈下!
就連臺階下數米外的侍衛們都被這一刀激得毛髮森立,不禁死死按住握刀的手指,骨骼發緊!這一刀雷奔電掣,一往無回。一柄侍衛常佩的鋒銳短刀,竟然在短短兩尺距離中劈出了破空厲嘯!這一劍,就算連整個宮殿一起斬落,也是決無顧惜!
北周的天子伸出手去,絲毫不避狂烈妖火,五指如鐵爪撕開了整片窗櫺!
巨大氣浪撲來,有如天河倒傾,白浪滔滔飛流,窗內,是一片腥紅火焰!
葉子衿、樓清月她們瞠目結舌,不敢置信的看著沈絡毫不猶豫,沖入火海!
驕陽似火,寒刃如霜,火光掀起他緋色的衣擺,漆黑的長髮隱沒在火中。
「江采衣!」
他喚她。
雷聲隆隆,閃電劈裂天空,他的聲音穿透了火海,滾滾熱濤撲來。
沈絡踢開落下的火柱,滾落的火球,終於在一個黑煙彌漫的角落,看到了她。
她睡在濃煙裏,不知生死。
火勢太大,濃煙撲入口鼻,他看著她,每一舉手、一抬足,都仿佛背負著泰山五嶽一般艱辛,丹田裏越發劇烈的疼痛。
為什麼,會痛。
某種劇烈的東西在胸口掙動。
她不知道會不會醒來,她好像一個惶然的小動物,縮在火中,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燒到消失。
「江采衣。」沈絡喚著,揮開了濃霧,將她抱起來。
懷裏的姑娘動了一下,睜開迷離的眸子,眸如秋水泓,黑白分明。
火舌填上衣袖,肌膚都在隱隱發燙,頭頂是紅龍似的烈焰。她眨了眨眼,手指抓緊了他的衣袖,低低啞啞的吐出兩個字────快走。
一眼淬火,半晝幻夢,經年灼痛。
被她碰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疼痛,沈絡攬她入懷,回身一掌拍去,掌風帶著淩厲呼嘯將窗口的磚石打穿!
那身影仿佛穿過火燒雲的利箭,氣勢淩厲霸道,殺機四溢,動靜間飛速轉換,繞開層層大火,飛身而出!
剎那,燃燒的宮闕在兩人身後坍塌。
一時天地寂靜,眾人耳中只有嗡嗡轟鳴。
他們的天子懷中抱著纖薄的女子,仿佛在默片中一般,衣擺在閃電中拖出豔麗的尾跡。
皇上動了內力,飛身而出的剎那,巨大磅礡的氣浪隨著他的動作迸發開來,連不懂武功的人都難受之極,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更是臉色一白,幾乎當場就要吐出血來。
帝王的手指扣在江采衣的頭頂上,緊緊壓著那一顆小巧的頭顱。
她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朦朧間睜眼看去,頭上是針豪般的冷雨和陰濃的天空,而他襟口的綠色寶石如同一汪碧色的水,幽豔而清冷。
如同一步一灣泉水,仿佛月弧泛光,綠色的,微明微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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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江采衣放下地,早有懂醫的太監趕來,伸手去探她的口鼻,卻被沈絡握住手扳開。
「她沒事。」
美貌的帝王淡淡的說,鳳眸略略發寒,那太監連忙垂頭退下,不敢再碰她。
沈絡轉過身去,雨絲滑過長髮,周福全連忙趕來以白絹擦拭帝王被火熏黑的指尖,一面抹眼淚一面替他打好傘。
嘉寧趕去扶起江采衣,她咳嗽了一陣,冷雨一澆,頓時清醒了許多。
「娘娘,是皇上救了你。」
嘉甯緊緊抱住江采衣又哭又笑,「娘娘,皇上親自沖進大火救了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
江采衣應著,轉過頭去。看到沈絡正在低頭擦拭著手腕,此時大雨已經過去,卻仍然有冰涼的雨絲,順著他衣擺的刺繡蜿蜒滑落。
他站的很近,面色平淡,漆黑的睫毛,月光下一雙仿佛含著春光的眼睛,卻好像隔一程山水,和她坐望於光陰的兩岸。
不懂。
她真的不懂。
他為什麼……
目光驟停,江采衣頓住。
一隻搖搖晃晃的螢火蟲,在風雨裏仿佛舉著一盞幽幽孤燈,吃力的飛著。
它似乎是太冷了,想要拼命靠近火焰,搖搖晃晃的朝著燃燒的火堆飛去。
「哎呀!」
葉子衿厭惡的驚叫了一聲,舉起手隨意扇打,那只小蟲虛弱的撲騰了一下,就掉落在泥水裏,尾巴上的火焰熄滅了,只是一隻醜陋的,再也不會發光的蟲子。
江采衣緩緩的挪動雙腿,挪入泥水裏,將它撈起來攥入手心裏。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我不會走遠的。
春日堤柳,一年一年開春,一年一年落花,再也沒有玉兒。
那麼她就算死了,又怎麼樣呢?
又怎麼樣呢?
火焚的恐懼,冰冷的雨水,江采衣背對著眾人,握緊那一隻小小的蟲子,彎弓身體,咬緊牙,淚流滿面。
遠處火焰燒的更高,熱氣撲面而來,夾帶著清冷的雨絲。
一冷一熱激來,她冷的牙齒打顫,卻緊緊握著手裏那只死去的小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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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濕冷的雨水驟停,雷光也似乎被什麼遮住,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姿態站在她的頭頂,替她擋去瓢潑大雨。
前方火光粼粼,江采衣抬起頭來,面上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沈絡,站在她的面前,長髮濕潤,膚如白玉。
一柄紫竹骨傘撐在手間,他肩膀上有涼雨打落在絲綢上的淺淺暈開痕跡,雨滴從傘面上九枝墨色翠竹的光滑釉面上滑落下來,在幾根竹骨頂端掛下串串銀色的珠簾。
沈絡揮退了侍衛和嘉甯,彎下身,將她拉起來。
他的懷裏有雨水的濕氣,庭院裏是大雨澆透了焦木的氣味。
那傘並不大,不夠遮掩他們兩人,她卻再也沒有被雨絲濺上一滴,帝王的背後被水沾濕,卻只是傾斜著傘,將她護的妥帖。
「皇上。」
她悶悶的叫,沈絡低下頭來,柔軟的唇瓣抵上她的額頭,是她從來沒有領略到的溫柔。
「沒事了。」
他說。
「朕來了。」
他的衣袍下有泥水濺上的黑點,可見他是一聽到出事,便棄了帝輦徒步趕來。
美麗的帝王的長髮披散著,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裏散開而落,青色的蓮花開在袖口,還隱約沾著被火舌燒灼過後的黑青。
春山如笑眉如語,秋水為神玉為骨。
這是北周的皇帝陛下,他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笑語殺機,人命螻蟻,這是她的丈夫,也是後宮許許多多女子的丈夫。
可竟然是他。
怎麼也想不到,是他。
方才,在火中,她那樣驚恐,有一霎那,炎熱舔上腳踝的時候,她真的滿心滿眼都是恨!
恨她還沒有來得及報仇,恨她還沒有親手手刃江采茗,恨她還沒有親眼看到仇人在眼前淒慘輾轉,她慌亂的火場中亂竄,胃裏、喉嚨中中竄上一陣陣獄火灼燒的痛楚,比滿室嗆人濃煙和狂火更令她痛苦!
偏偏痛苦中,又生出一種隱隱的渴望的安然,她仿佛在煙火中看到了娘親,看到了玉兒,看到了蒹葭。
有什麼極快的影像在眼前飛奔而過。
透過茫茫紅色,她仿佛看到了春陽下碧波萬頃的旭陽湖,還有家裏的庭院裏,千絲萬縷的綠色柳枝綢緞一樣溫柔,樹下的籐椅中,玉兒笑著低頭卷起長長的柳葉,然後就吹起了悠揚的小調子。
而娘親……娘親手裏搭著衣服,滿目溫柔的看著她,歲月比流水更美好。
恍然間,蒹葭也在那裏,銀絲如雪,朗聲笑著,華麗的尾鰭滑動著水面仿佛輕紗一樣透明而晶瑩。
真的好想就這樣走過去。綠柳安然,馨香溫暖,她想和他們在一起,永遠也不要分開了。
真的真的永遠都不想要再分開了。
可是,她又怎麼能死?怎麼能死?
她答應了玉兒,要好好的。
世事滄桑,歲月流轉,不管面前的抉擇多麼的痛楚艱難,不管內心如何的疲憊無奈,她始終記得,她曾經如此承諾過心愛的妹妹。
江采衣就這樣迷惘的蜷縮著,一面恨,一面渴望,心在冰冷與烈焰中沈浮,恨不得化作厲鬼去向仇人索命,又恨不得就此死去,將一切灰飛煙滅。
然後,燃著火焰的窗櫺就那樣被人掌風破開崩裂,她看到在漫天火焰中飛散開豔麗的紅色火星!
半天紅光,廢墟一片,她的夫君從火焰的縫隙中出現,妃色的衣漆黑的發,連地都是灼燙熱的。
她的手腕被他扣著,口鼻被他捂著,她整個人縮在他的懷裏,從漫漫大火飛身而出,落入宮殿外那一片清涼雨霧中。
這一生,從來沒有人為她這樣趕來。
這一生,從來沒有人在這樣要命的時候對她說,沒事了,我來了。
這個初見就令她驚豔卻也恐懼的男人,在奪命的夜裏為她而來,為她驅趕了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將她一手拉出奪命的泥潭。
「皇上,」
她低低的又叫了一聲,就感到沈絡的手臂又收緊了一些。
是誰家男子,他的手臂如何能有這樣刻骨銘心的溫暖?
沈絡垂著濃密睫毛,伸出手去,將江采衣死死攥緊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裏面躺著一隻濕冷醜陋的蟲子。
而她,在那般狂烈妖火中都不曾掉一滴眼淚的江采衣,在眾人背過身去的瞬間,握著一隻死掉的螢火蟲,哭的淚流滿面。
這少女,為什麼會有這麼痛楚心酸的模樣。
一種莫名的悸動從此刻開始深植心間,恍惚而朦朧,周身縱有瓢潑大雨也不能痛斷割捨。
「江采衣。」
沈絡開口,聲音低沈而魅人,雨水中帶著模糊。
江采衣,是他為自己挑選來,費心培養的儲後。
他喜歡她的堅韌,也欣賞她寵辱不驚的韌性。入宮許久,他盛寵過她、冷落過她,三宮六院之中只有這一個女子有令他讚賞的秉性,有他不討厭的容顏,有值得培養的資質。
他希望的皇後,應該在這個時刻迅速站起來,挺起背脊嚴查火災起因,威嚴禦下,將嫌疑人員全部拘禁,殺也好刑也好,總歸不應該蹲在那裏,哭的像個小孩子!
這不是他所希望的模樣。
他要的是一個合格的皇後,而不是一個軟弱的女人。
可是。
可是對這個女人,他卻無法強加任何應該。
沈絡輕輕笑了,漆黑的眉目彎起來的時候,有種似乎對什麼很無奈的樣子,卻又帶著淺淺的寵愛的笑意。
他彎下頸子,將一臉雨水,連清秀也談不上的狼狽小女人給摟緊了,側頭吻她濕涼的眼角。
語調輕的柔的,似乎怕碰壞了她。
風搖盪,雨蒙朧,翠條柔弱花頭重。
「被什麼東西戳動痛處了吧,一隻小蟲子也值得哭成這樣。」
他舉著傘,牽著她來到梨花樹下,一片一片花瓣被雨水打落了,積在地上。
幾宮嬪妃呆在原地,葉子衿嬌憨的小臉幾乎已經扭曲,差點扭碎了手裏的錦帕。
沈絡看江采衣蹲下身去,在濕潤的泥土裏挖了一個小洞,將那只熄滅了燈火的小蟲輕輕放進去,用心埋葬。
「江采衣,你……」
他剛剛開口,她卻突然飛撲而起,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頸子!
她摟的那樣緊,那樣用力,她的臉頰緊緊抵在他的頸窩裏,似乎在凝聚著什麼力量!
沈絡一動不動,舉著傘,靜靜站著任她摟抱。
這個姑娘,渾身顫抖,牙齒打戰,她揪緊了他的衣服,小口小口喘息,發出低低的,近乎於痛楚的哀泣。
……他本來應該立即推開她。
一個小女孩般哭泣撒嬌的嬪妃,並不是完美的皇後人選,不配被他繼續栽培。
可是。
可是。
她抱著他,將所有的重量、所有的難堪埋入他的懷中,她此刻只是個女人,他的女人。
「沒事了。」
沈絡微微輕歎,濕潤的手指扣上她微微顫動的後腦。
懷裏的姑娘掙動了一下,抬起眼睛,那一瞬間他幾乎看到了她的心底。
「皇上,請再說一次那句話。」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目光如同黑夜裏燃燒的火,炯炯發亮。
「沒事了。」
「不,不是這一句……」她更緊更緊的摟住他,似乎寧願放棄呼吸,也要再聽一次。
沈絡就微微笑了,這時候雨已經停歇,雲散天開,露出了傍晚霞光流豔相皎潔,他在傘下,漆黑的長髮緋色的龍袍,仿佛妖豔舒展的海棠。
他緩緩說,輕緩溫柔,「江采衣,我來了。」
是了,就是這一句。
她覺得心底被什麼填滿了,溫暖的,火熱的,讓她眼眶發酸,幾欲落淚。
似乎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就是為了這一句話。
她似乎用了一生的時間在等待,就為了等到有人能在這樣的境地裏,毫不猶豫的對她說這三個字,我來了。
為這三個字,她也要為他做一個好的嬪妃,忠誠的,忠心的。即使無關愛情,也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這是她的夫君,對她有再生的恩情,他哪怕要她去做替死鬼去做盾牌,她也不會猶豫。
他的手臂濕潤,有力的透過她腰部的肌膚穩穩傳過溫熱,她緊緊的抱著,即使知道這樣如此失態,她不願意放開。
從來也想不到,這個男人的懷裏竟然讓她感到如此安全,她被用心保護著,似乎什麼樣的風雨也吹打不到。
江采衣動了動嘴唇,悄悄將唇印在他襟口的綠色寶石上,默然的說著,陛下……謝謝你。
許多年後,時光溫柔經過,那麼多人來了又走。
她從不曾忘記,在這樣的一個雨夜,是他趕來,給了她生的希望。
就是這樣,用青色絲絛挽就了心結,雨絲水光瀲灩了雙眼,他是她一生的水源。
願我如星,君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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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火來的蹊蹺,差點要了江采衣的命,自然不可能不查。
周福全很有眼色的搬來華麗的木椅,就見沈絡手掌一翻,將采衣抱上膝蓋,垂眸很是仔細的替她擦著受傷了的皮膚。
葉子衿和樓清月以及幾個低位嬪妃尷尬的站在一旁。皇上沒有賜坐,她們自然只能站著。
樓清月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惡狠狠的瞪著被抱在帝王膝蓋上的衣妃。
……真恨不得被火燒的是她自己,才可以如此溺愛的被帝王抱著。
太監侍衛們來來往往忙亂滅火,一個侍衛抹掉臉上的黑灰,單膝單手點地,「陛下,這火水撲不滅,怕是……有油!」
江采衣微微一動,直起身來,緩緩走下地。
她的臉色蒼白,但是依然平靜,似乎那瞬間的崩潰已經癒合。
沈絡放開她,就見到那單薄的身影獨自走去大火狂燒的朝夕閣,仰頭看著染紅半天的火焰。
那有著清涼黑眸的姑娘定定站在火焰前,聲音穩定,「用沙土滅火。」
侍衛們領命而去,一袋袋沙土背進來,飛揚而上,壓滅了升騰的大火,橘紅色的火星一點一點熄滅。
火燒的蹊蹺,朝夕閣人並不多,如果有人縱火,一定會被發現……可是從頭到尾,侍衛、太監和宮女們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員點火。
江采衣扭過頭去,就看到沈絡淡淡垂著睫毛,潔白手指上染著黑灰,從無數焦土中抽出一根長長的鐵針,鐵針從腰部被掰彎曲,形成了一個倒鉤的形態。
「恐怕,這就是原因。」
沈絡用指尖托著它,周福全連忙上前將灰燼裏的鐵針擦乾淨。
江采衣接過來一看,頓時清醒,猛然抬頭看向沈絡。
美豔的帝王勾了勾嘴角,擦乾淨雙手,交握起雙臂。
……那是,避雷針。
有人偷偷的將朝夕閣的避雷針掰彎了。
夏天雷雨交加,閃電頻發。而這個被掰彎的避雷針,針尖向下沖著房頂。雷火劈上它的時候,順著彎折的鐵針傳導,很容易打中房頂!
而朝夕閣是用檀香木建的,引起大火並不意外!
不止如此。
……為什麼大雨澆不滅這火?
江采衣摸著地上略顯膩滑的雨水,雨水中帶著桂花香味……她頓時明白了。
有人在朝夕閣抹了油,雨水澆不滅油燃的火,而聞這味道,應該是桂花頭油。
「可是……什麼人能如此明目張膽的在朝夕閣抹油?」
江采衣左思右想,仿佛在迷霧中抓住一點點線索,又很快繞開。
心底隱隱不安。
手指被纏住,她轉頭,沈絡豔紅的唇輕輕抵進,帶著笑意,微微彎折的豔麗鳳眸。
「傻丫頭,連這個都要朕來教。」
帝王搖了搖頭,一手挽著她,秀麗的手指微微插入濕潤的青絲,梳理間微微散著海棠的香味,他按住江采衣的肩頭,低聲說,「要給你的朝夕閣抹油,不需要全抹,放在房頂上即可。」
是了……
給整座朝夕閣抹油動作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
而夏日落雷雖多,但雨水也多,為了不讓雨水澆滅這火,就一定要放油。
有人將許多桂花頭油製作的油塊悄悄放在避雷針旁邊,雷火擊中避雷針,自然會燒著桂花頭油塊,而油塊遇到大火就會很快融化,奶油一般的融開。
然後,雨水會將濃油沖散,自然而然就裹滿了整個朝夕閣!
雨水是澆不滅油火的,反而越沖,桂花油散的越開,火勢更兇猛。
這就是為什麼她之前會在庭院裏聞到過濃的桂花香味!
「當真細膩的法子。」
沈絡輕笑,他的唇在她耳畔微微溫熱,她莫名的心裏一顫,脖子就縮了縮。
夜色降臨,身側的帝王一身緋色的龍袍,黑色的長髮,他背後是盛開的梨花和桂樹,星光中梨樹枝葉間伸展,仿佛指頭要觸碰到天空。
他的嗓音如梨花輕落,卻刺入她心底,激蕩起微弱的漣漪。
沈絡很是喜歡看她這般有點無措的小動作,越發挨得近了,胭脂汁浸染般的紅唇開合,「采衣,好好想想,最近都有什麼人上過你的屋頂?」
聞言,江采衣背脊微微一凜,眸中瑟瑟的寒意竄上腳底……糟了。
最近在眾目睽睽中上過屋頂的……只有那日為了撿風箏而搬梯子上去的秋菱!
嘉甯姑姑聽到皇上這話,猛然轉頭去看庭院裏和其他宮女一起忙亂收拾殘局的秋菱,心底寒的直發冷!
難道、難道是……?
沈絡微微舉起袖口,形狀優美的指尖壓在彎起的柔軟唇中,似笑非笑的看著江采衣,青山似嫵媚,端看她如何處理這件事。
「今日大家都累了,都去休息……嘉寧!」
江采衣冷冷一喝,阻止嘉寧想要走去質問秋菱的腳步!
沈絡坐回帝輦,微微濕潤的睫毛下,目光黑沈而幽涼,緋色刺繡衣袖貼在白玉般的指尖上,他笑而不語。
江采衣捏緊手……無論如何,這件事必須到此為止!
做這件事的人,既然出手,就一定準備了完全之策的後招。她敢打賭,如果搜宮,在朝夕閣許多宮女,包括秋菱、嘉寧的房間裏,一定有人事先放了桂花香油塊栽贓!
而秋菱那日爬房頂……一定也是遭人利用。
她相信秋菱,相信這個小姑娘,她沒有理由害她。退一步說,就算秋菱真的要害她,她也不想計較。
她入宮,本就為了報仇,何苦拖著不相干的人下水?
如果不能獨善其身,至少至少,不能讓無辜的人受牽連。
「皇上……」江采衣扶著頭,似乎被火熏得暈了,身子一歪,向著帝輦倒去。
美貌帝王含笑伸手接住她軟倒的身子。
「臣妾受了驚嚇,頭好疼,撐不住了,皇上可否帶臣妾去休息?」
她放軟了音調,緊緊纏住沈絡的手臂,面朝著帝王雙眸打開,清醒而溫潤。
沈絡的手指順著她的背脊探下,停在腰臀相接的地方,微微一緊,就將她捏出了微微的顫抖。
「這件事是誰做的,一點關係都沒有。」江采衣仰頭,用只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嘀咕,「重要的是,皇上希望這件事是誰做的?」
沈絡的眉角輕挑,輕柔的衣袖口翻轉,褪到了肘上,一線肌膚白得驚心動魄,漆黑的發絲在月影下幽黑朦朧。
「哦?……這話怎麼說?」
懷裏的姑娘濃密睫毛下,是一雙冷的,明亮的眸子。
「皇上希望這件事是誰做的,就會是誰做的。」她咬牙小聲說,「與其今日找到真凶,不如留著給皇上當把柄。」
沈絡聞言勾起唇角,抑制不住笑意,笑的肩背微微顫動。
修長白皙手指插入她的發絲,他低垂著頸子,額頭抵在她的唇邊,那一頭流泉般柔順長髮如墨如匹傾灑在他耳側,衣袂如同豐盈花瓣慢慢鋪開在身畔,給人一種極豔麗的感覺。
而他把她抱在膝頭,宛如白鶴斂翅,將最心愛的伴侶收攏懷中保護,小心翼翼,輕軟軟喚一聲,「采衣,你很好。」
細密濃睫下鳳眸中似有妖異春水流光,沈絡讚賞的揉了揉她的發絲。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不能追究。
且不說敵人一定已經有了完全後策,江采衣如果貿然追究只有落入圈套,損兵折將,中了敵人的計中計。
她裝病昏倒,為的就是在拖延時間,只要拖延了時間,就能暗中查明真相。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是個靶子,只要皇帝想要對付誰,就可以栽贓誰!
如果事情是樓清月做的……那麼就算查出來也沒太大意思,樓清月家世平平,不能在前朝掀起波瀾,如果是葉子衿做的,也不能追究,因為葉兆侖目前還有利用價值,葉子衿不能動。
可今日不能動,不代表未來不能動。
日後他若要折騰葉家,這也將會是一個非常好的把柄。
事情不在乎是誰做的,只在乎被查出來的時候,所有的證據指向誰,而鋪排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江采衣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和角度在考慮這件事,她將自身的驚悸壓下,迅速冷靜思考,得到對策。對於一個剛剛逃生火場的少女而言,她已經達到了他的期望。
有一句話,他沒有說。
江采衣,你現在,非常有後宮之主的雛形。
懷裏的這個少女,仿佛有著鳳凰的翅膀,她依偎著,有種灰燼中重生的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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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頭疼麼?讓朕給你好好診治診治。」
不顧江采衣的掙扎,沈絡笑著將懷裏的少女就那麼攏在懷裏,帝輦抬起,葉子衿樓清月等人鐵青了臉恭送皇帝。
「皇上……朝夕閣已經沒了,衣妃娘娘以後……住哪里?」
周福全彎著身子跟在旁邊問。
是要另外賜一座寢宮麼?
沈絡手指仿佛逗玩小獅子一樣,撓在她光滑的下巴,一寸一寸,溫柔而輕緩。
「……住朕的寢宮罷。」
許久,他緩緩開口。
周福全噎了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動,就怕會錯了陛下的意思。
沈絡嗤笑一聲,微微揚了揚手,仿佛沒有看到地下跪著的幾位臉色難看到極點的嬪妃,斜斜靠著,唇角含笑,慵懶優雅。
北周美豔的天子廣袖的紗從帝輦的雕花扶手上垂下,光線中幾朵芙蕖,仿佛開的尚盈盈,遠處高樓上的宮闕上寶簾閑掛著小銀鉤,亭亭晚照。
「周福全,」帝王的聲音清晰柔和,「讓朝夕閣的掌殿宮女收拾收拾衣妃的東西,放到朕的寢宮去。如果這句話的意思你也聽不懂,就別再礙朕的眼了,嗯?」
一聲盡,語調微揚而轉折。
葉子衿微微蜷起手指,在地面抓出五條深刻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