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陷阱(上)

  梧桐樹上瀟瀟晨風,昨夜露重,青石板上踏著一蓑煙雨流過似的濕漉。

  采衣動了動睫毛,就感到身邊的人有輕微的動作。

  此時剛剛五更,朝霞仿佛輕紗淡淡染紅了黑藍的天空,大殿裏高燭照紅妝,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日光還只是淺淺一弧。

  猛然間睜開眼睛,江采衣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留宿皇帝寢宮────太和殿的第一日。

  昨晚她狼狽不堪的被皇上從街上抱回宮,在龍床上又百般纏綿了一番,昏昏沈沈就牽著他的衣袖睡著了,累的連打量帝寢一眼都做不到。

  入目自然是金碧輝煌明光耀目,帝寢中的豪奢富麗自然不必提,層層明黃帷帳密密疊疊,七彩流離鏤花鑲寶的金碗銀盤,白玉屏風上浮空刻著的龍鳳纖毫畢現,仿若活生生的一樣。

  只是華貴精美的東西都擺在龍榻遠處,順著遠遠的殿門口漸漸延伸,越過一層三層白玉台,越靠近龍榻,越見清雅。

  巨大床褥足夠躺下七八個人還有餘,床頭低低垂下一隻!龍青玉密紋浮雕,在帷幕中隱隱透出莊嚴肅穆的冷冽感。

  這是采衣進宮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她微微轉過頭去,卻差點擦到帝王的唇瓣。

  身邊人傳來隱隱體溫,長長濃密的睫毛蓋住白玉一般的肌膚,投下伶仃妖豔的陰影,蜿蜒漆黑青絲上壓著一截雪白的手腕和薄薄的寢衣袖口,薄而軟的錦緞襯著烏髮的潤澤,在香衾溫潤玉枕上閃爍著幽雅光澤,傾世妖嬈。

  目光流連到他的身畔,沈絡睡在外側,指尖觸及之處就是金絲楠木劍架,他的佩劍隨手掛在上面,一痕鋼鐵殺伐狠厲的寒涼冷氣。

  「……醒了?」

  美貌帝王微微睜開眼,采衣驚得縮了一縮肩膀。

  沈絡微微笑笑,「醒了就讓一讓,朕還有三刻就該上朝了。」

  ……讓一讓?

  陛下明明是睡在外側的啊。

  江采衣不明所以,晨間的目光還有些迷茫昏沈,就看到沈絡伸過手來,將她的手腕和腦袋微微一抬,將一頭披散的柔順長髮寸寸抽了出來。

  「……」

  采衣大窘,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不知道自己牢牢枕了他的長髮一夜!

  她依舊連忙起身,準備伺候帝王更衣,哪知身子卻微微一頓,被他翻身壓了回去。

  「采衣。」

  他的聲音幽昧低沈,他那樣叫著她的名字,在心底糾結纏綿。

  「今日上朝,葉兆侖定會翻身得勢,而朕也會任他得勢。」沈絡淡淡勾著唇,在她耳畔低語。

  江采衣一驚!還沒撐起身就被一手按了回去。

  沈絡低著頭,料峭晨光裏,他一襲青絲垂下來又隨心的挽上去,在後腦用象牙梳固定出迷離的水墨清光,牙梳素淨,僅一顆水珠子似得小墜滴落一線,絲縷間隱隱寒意料峭。

  「所以……」她微微顫抖了一下,隨機立刻恢復冷靜,「皇上的意思是,葉容華也會跟著翻身?」

  「朕何時這麼說過?」他微微嗤笑,指尖在她有些淩亂的頭頂揉了揉,「……愛妃莫非是在吃醋?」

  那愛妃兩個字雖然也帶著戲謔,卻溫暖而柔軟。

  熱度就一點點染上了臉。

  「若是葉兆侖翻身,葉子衿就能跟著得寵,那豈不是要讓人以為朕的後宮連一個小小的吏部侍郎都能操縱?」

  沈絡微笑,吻了吻她的側臉,看著懷裏的姑娘臉色燒的好像陽春三月初初綻放的桃花。

  「那皇上的意思是……?」

  他的紅唇溫熱,帶著溫溫的海棠香味,吻得她微微顫酥,說話都有些艱難。

  並未回答,他就由她身上起身,擊掌幾下,早就候在殿外的周福全連忙帶人進來服侍梳洗。

  似乎沒有看到龍榻上一團香豔淩亂的痕跡,周福全低頭帶著身後無數低著腦袋的宮人們將帝王的帝冠、龍袍和衣擺仔細整理。

  「拿著。」

  采衣還在回味沈絡的話,就見眼前寒光一閃,雙手連忙伸出去接住一個冰冷沈重的東西。

  看清那東西,她倒抽一口氣,猛然仰頭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手裏捧著的……是帝王平時掛在腰間的劍,他方才親手解下扔來給她。

  ────這是天子劍!

  天子劍甚至比聖旨還管用幾分,必要時,持劍人有權先斬後奏!這種東西絕對不適合賞賜後妃!

  沈絡揮揮手示意周福全他們退下,雙臂微微交疊在胸前,斜斜靠在床頭的棱木上。

  身畔細腳檀木架上一朵芙蕖,開的尚且盈盈。

  「朕會讓葉兆侖得意幾日。雖然只有幾日,但保不齊葉子衿不會打複寵的主意,」美麗的帝王微微挑起一邊傲慢豔麗的眉角,下巴朝她手上的劍揚了揚,「采衣,你覺得葉子衿若是有心,第一個會拿誰開刀?」

  ……那還用說?自然是先要把她這個第一寵妃鬥下去再說!

  江采衣只覺得手上的長劍具有一種寒冷而巨大的力量,她握緊了,定定抬頭。

  他的劍,帶著一種朦朧的海棠香氣,和隱隱的鐵血寒涼,卻又有著帝王強大的保護,她輕輕將它抱住,像忘卻了的憂愁和驚懼。

  他這樣保護著她。

  「天子劍,你該用就用。」

  北周年輕的天子放下手臂,俯下身,「哪怕是濫用,也好過不用,懂麼?」

  美麗帝王的衣服隨著這一彎腰的動作,領口鬆鬆低落下來,幾乎要讓人看到胸前去,玉白妖嬈的鎖骨恍若蝴蝶,若隱若現,真是無意中便已是風情萬種。

  「呃……陛下……」

  那般香豔的景象讓她不由的撇開眼,只覺得手心濕重顫抖。

  入宮之前,她也曾聽說過世間的傳言,當今天子,冠世美人,慧絕天下。

  初初相遇他那時,她只覺得恐慌和遙遠,並不曾留意過他的魅惑。

  今日,怎麼了。

  怎麼了。

  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日兩日,怎麼今天,這個早上,他只是靠過來,她就幾乎不敢抬頭?

  呼吸有一剎那的失序,哪里想到他一個眼眸流轉的煙波就催紅了臉頰。

  采衣只覺得心頭一團亂麻,縮了縮身子,迅速低下睫毛,惹來一絲淺淺的笑。

  「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麼?」

  勻淨秀麗的指節一點一點在她唇上繚繞勾畫,仿佛是還嫌她慌亂的不夠似的,一字一句刻意放緩放柔,似有小蟲子在心頭輕咬啃噬。

  采衣訥訥的,咬了咬唇瓣,又不敢避開他的手,「都,都好……」

  她頓了頓,迅速向殿外看了一眼,「皇上,還有兩刻……」就該上朝了。

  哪知道他依舊不緊不慢,不依不饒,「不久後就是大獵,朕尋個空帶你去獵場提前轉轉好麼?」

  「好,好,」她使勁點頭,只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似笑非笑的逗弄她,怎樣都好,「皇上,該、該上朝……」

  「唔,」他淡淡一笑,更低的俯下身體,唇瓣幾乎碰到她白膩的鼻尖,「急什麼,朕還沒問完。」

  似有瓊酥酒面風吹醒,一縷斜紅臨晚鏡。

  她不安的在他的撫觸下越來越燙熱,羞澀的好生清晰,「陛下還有什麼問題……」

  快快問完吧,她只覺得自己快要冒煙了。

  沈絡緩緩的抬起她的下巴,微顰輕笑極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淨,絕而風流入骨,如初初睡醒的春海棠。

  「……朕最想問,你方才,究竟吃醋了沒有?」

  「……」

  ******

  金鑾殿前,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一層層白雲覆蓋著琉璃瓦,鍾鳴鼎震。

  大殿朱門洞開,百官手持牙笏,正冠袍服魚貫而入。

  閆子航還沒有踏入大殿,卻見身後的葉兆侖繞開他,上前一步,竟然越在他身前踏入金鑾殿!

  葉兆侖手捧牙笏,一本厚厚的黃皮摺子握在手中,洋洋得意掃了閆子航一眼。

  閆子航微微一笑,垂頭,任葉兆侖先一步踏入大殿。

  目睹這一幕的其他官員們無不驚訝的張嘴睜大了眼,一臉難以抑制的震驚……這葉兆侖發什麼狂?身為四品侍郎,禮制居然越過尚書去!

  小小的一個動作,看在眼裏的百官們心底無不打了個點。

  小人得勢便倡狂,這個葉兆侖手裏究竟握了什麼不得了東西,讓他如此趾高氣揚?

  *******

  先一步等在金鑾殿裏的,自然是北周身份最高的兩位官員,丞相蘇傾容和太傅慕容尚河,一左一右立在丹陛兩側。

  看到葉兆侖的舉動,蘇傾容微微一笑,眼波如同春水,掃了眼僵硬的慕容尚河,鮮紅的唇瓣帶上一絲明顯的嘲謔。

  慕容尚河微微一歎,恨不得頂著蘇傾容的目光,狠狠扇葉兆侖兩個耳光────無論手上的東西多麼有價值,葉兆侖這小子舉止也未免太過輕狂!

  若是閆子航當場發作,在金鑾殿外鬧將起來,只怕葉兆侖會下不來台,惹得皇上憎惡!

  慕容尚河不無擔憂的看向殿門口,卻發現,閆子航今日的修養異乎尋常的好,不但不訓斥葉兆侖這明顯的越級行為,甚至連一絲不悅都沒有,反倒面上帶笑,施施然領著身後的吏部官員進入大殿。

  ……仿佛吏部的所有官員都已經預知了什麼似的,紛紛給葉兆侖讓路,畢恭畢敬。

  ……這可不是吏部平時對待這個無權無勢的侍郎的態度!

  某種不對勁的感覺充斥全身,可是慕容尚河卻說不出哪里不對勁。

  目光流轉至葉兆侖身上,慕容尚河皺眉看著他一臉春風得意的站在垂頭的吏部官員們中間,似乎有種錯覺,好像……好像閆子航他們策劃了一個陰謀,而只有葉兆侖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傻傻的要往陷阱裏跳!

  葉兆侖今日要上的摺子,是一封彈劾摺子,涉及的人數不少,罪名不可謂不小。為了謹慎起見,昨晚葉兆侖特地來了一趟慕容府,將摺子交給慕容尚河,很是商談了一番。所以慕容尚河是知道摺子的內容的。

  彼時並沒有覺得那摺子有多不對勁,可是這會兒,慕容尚河卻覺得有種微微的不安。

  *******

  金鑾殿裏陽光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印象,夏日晨間的陽光透過洞開的大門庭,紅龍盤柱,黃金龍椅上灑落一路細碎光斑。

  一番議事之後,百官正打算退朝,就看到久久不吭聲的葉兆侖滿面紅光,傲然出列,高舉奏本和牙笏,朗聲高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臣有本要奏!」

  來了!

  某種興奮的粒子沿著背脊細細竄上,閆子航保持著溫柔的垂頭動作,手指卻微微一緊,抬眼看去,蘇傾容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平靜的站在丹陛旁,一身碧色仿佛大雨初晴後的明淨。

  沈絡微微揚起眉,唇畔浮起幾不可見的笑意,一旁的周福全連忙小跑步下丹陛,接過葉兆侖的摺子呈上帝王手中。

  輕輕揭開,沈絡邊看,邊聽到葉兆侖興奮激昂的聲音────

  「陛下,臣吏部侍郎葉兆侖彈劾────傅綸、張明山、韓靖等三十餘人,有重大貪黷之罪!遍置私人產業,收受賄絡,賣官鬻爵,擅結銀兩,貪贓枉法、倒賣官糧、私販鹽鐵、圈佔良田,欺男霸女,逼得良民傾家蕩產!」

  葉兆侖一款一款陳述罪名,一共幾十條大罪,隨便一條,將這些官員拉出去砍十次八次腦袋都有剩!

  葉兆侖擲地有聲一句一句,大殿上又不少被點到名的官員們隱隱臉色已然煞白,兩股戰戰!

  葉兆侖上的摺子白紙黑字,寫的更是激越淋漓。

  沈絡捏著摺子,微微抬起濃密的睫毛,在朝堂上緩緩掃視了一圈,性感豔麗的紅唇微微掀了起來,說了低低的幾個字,「居然貪成這樣……好、得、很。」

  無數官員頭皮發麻,竟然已經有人失態跪了下去!

  皇上這個表情,這個語調,就說明生大怒了!

  葉兆侖說的有理有據,想必他列出的罪行是鐵板釘釘的!御前翻供絕對不可能!

  事實上……這些個被葉兆侖彈劾的官員有的來自吏部,有的則是在肥差上坐了七八年的三品大員,早就是臭名昭著的巨貪。

  他們走私販鹽、圈佔良田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沒有人揭發,也不過是因為不願意惹火燒身,無事惹得一身腥罷了。

  何況,這些人雖然占了個把肥缺,但他們不算皇帝一党,也不算世家一黨,對兩派的官員都會時不時的會給不少好處。

  慕容家領導的世家們雖然勢力龐大,可是不能把大部分的肥差都占走,與其除掉這些官員讓皇帝來安插人手,還不如留著他們占住坑,保持勢力均衡!

  這些年,蘇傾容放任他們在眼皮子底下貪瀆,世家們也視而不見,既然兩大派系都安之若素,其他人自然也就不願意當那只出頭鳥了。

  ……退一萬步說,誰的手又是乾淨的?

  世上沒有清官,只有查不出來的貪官。

  皇上知道吏部和朝堂上有蛀蟲……卻不知道具體是誰,也沒有具體證據。

  賣官鬻爵的事情本應歸吏部管轄,可是尚書閆子航雖然不放大權,小事卻不干涉,也就放任事態坐大。

  而今日,葉兆侖將這些人,這些證據赤裸裸的呈上了來!

  是什麼原因,讓葉兆侖不顧一切收集齊全證據,開始對這些人發起攻擊!?

  葉兆侖想幹什麼?

  老道一點的官員立刻反應上來了,戶部尚書江燁也同樣反應上來了。

  葉兆侖要靠這場彈劾一戰成名,大舉立功!

  本朝太祖最恨貪瀆,曾經將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個貪官剝了皮掛在每個州縣的府衙門口,讓來來往往的百姓唾麼參觀,北周向來,對於貪瀆的量刑極其嚴苛。

  對待貪瀆嚴苛,對待檢舉貪瀆的有功之臣就十分嘉獎厚待了,葉兆侖這一番動作之後,怕是要扶搖直上,得帝王大肆嘉獎了罷。

  而慕容尚河點頭允許葉兆侖彈劾……怕也就是默許葉兆侖靠犧牲這些官員的性命來換取功名,來和最近炙手可熱的江燁一爭高下。

  葉兆侖將會靠這場彈劾稱為皇上眼中的功臣,奪尚書閆子航的權!

  *******

  御座上的帝王緊皺黑眉,一拍禦案,「呵,朕竟然不知道這朝堂裏藏了這麼多髒東西?」

  他霍然起身,手掌拍擊御座扶手的聲音震得百官心頭猛顫,「來人!將這些人都給朕丟到刑部去,好好問個明白!」

  一片淒厲慘叫響起,以傅綸為首的罪臣們腿一軟跪倒在地上,身後響起鐵甲和刀劍的鳴響,眼看著侍衛們就要進來拿人,北周美麗的權相向前微微踏了一步。

  只一小步,漆黑眉目掃過去,侍衛們就微微頓在了門口。

  「請陛下稍等。」

  權相微微笑了,雪白的頸子透出漆黑長髮,他攏著玉雕一般的手指,幽涼,他的綠意仿佛滑過地面的幽幽綠水,生生在這夏陽中有種幽涼之姿,清寒寂麗,美豔的靜謐。

  葉兆侖此刻雖然得意,但是看到蘇傾容就不免害怕。這個丞相近年來很少干預朝堂事務,但一旦干預,就絕對沒好事。

  「陛下,」蘇傾容淡淡開口,「請陛下不要急著拿人,這件事……怕還有商榷之處。」

  「有什麼商榷之處?」葉兆侖冷笑,「丞相,下官摺子上的每一條罪狀都是詳實,經得起刑部和監察院檢查!」

  「可是,這一案涉及面太廣,涉及官員太多,統統丟去刑部,怕不合適罷?」蘇傾容不急不緩,淡淡的看著葉兆侖,睫毛下一片幽深的暗影。

  葉兆侖怒道:「不合適?這些罪臣們在朝堂上蟄伏了七八年,在天子眼皮下貪贓枉法!這些人的臭名早就在民間傳開了,四五個省都鬧得人心惶惶,甚至有的地方有百姓聯名喊冤,我收集這些罪臣貪瀆的證據時,許多百姓甚至主動提供幫助,一條條證據確鑿,豈能作假?」

  蘇傾容清理素雅的衣袖微微抬起,點壓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妃紅迤邐,「葉兆侖,注意你的措辭。傅綸等人雖然已被彈劾,但陛下都沒有開口定罪,你就一口一個罪臣的叫……也不怕傷了多年同僚的心?」

  ……不好!

  慕容尚河心頭一個咯登,暗暗掃去,只見大殿裏不少官員已經暗暗用鄙視以及驚懼的目光看著葉兆侖了!

  傅綸等人貪瀆不假,可是葉兆侖如此撕破臉,為了自己的功名而攀咬同僚,不免引起其他朝臣兔死狐悲的感情!

  這個蘇傾容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挑撥!

  「陛下,」蘇傾容面如桃花,語調絲綢一樣緩緩上揚,「自古刑不上大夫,重刑之下必有冤獄。另外,將這些官員們一次性捉拿下獄,動靜太大,不如先暫緩關押起來,等待證據確鑿再一併定罪。」

  葉兆侖冷笑,「丞相說等證據確鑿是什麼意思?下官早就已經將證據呈上了!」

  蘇傾容臉色不變,淡淡的淺笑,「證據,自然,葉大人你一定有證據。可是三品以上官員若要定罪,卻並不能如此倉促。敢為葉大人,這些官員府邸的收支帳冊你都收集到了沒有?官倉和家裏的帳冊是不是吻合?這些官員們上上下下的師爺衙役等人的口供你有麼?每件證據是不是都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紕漏?」

  「這……」葉兆侖微微一滯,證據只要足夠致命就可以了,誰還要求做得這麼細?

  慕容尚河目光微微透出精光,他總覺得蘇傾容在將話題往一個偏僻的方向引去,蘇傾容的目的仿佛在雲霧中繚繞,令人十分不安!

  難道……蘇傾容打算保這些官員,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啊!

  蘇傾容繼續不緊不慢的繞圈子,「所以陛下,這件事應先行細細查探,再行定罪才是。」

  金鑾殿上心有餘悸的百官紛紛點頭稱是稱是,傅綸等人跪在地上,對蘇傾容露出絕處逢生的求救神情。

  慕容尚河微微一個示意,他身邊的世族官員們紛紛退後,而慕容尚河上前一步,和葉兆侖站在了一起。

  這意思很明顯,慕容尚河準備幫葉兆侖和蘇傾容打擂臺了。

  *******

  沈絡微微壓低睫毛,手指尖壓在手指尖上,似笑非笑的向後靠去,嘴角帶著難以辨認的笑意,看著站在丹陛之下,美若女子,雪膚花貌卻陰幽難測的權相。

  百官交頭接耳,有種不安的氣息在朝堂上彌散開。

  慕容尚河心裏也有不少疑惑,葉兆侖提供的罪臣證據他是細細審閱過的,沒有什麼問題,蘇傾容拖著不讓抓人,有什麼實際意義麼?

  莫非是……蘇傾容打算就此一搏,藉故拖延時間,然後私底下想辦法替這些官員翻盤,壓制葉兆侖的功勞?

  因為,如果這些人不定罪,葉兆侖的功勞就不能落實!

  慕容尚河想罷冷笑,首先開口,「怎麼,丞相大人似乎很反對懲辦這些人?」

  蘇傾容微微揚起嘴角,「哪里,本相只是認為葉大人提出的證據不夠詳細完整罷了,葉大人……你確定這些證據經得起刑部勘查?」

  葉兆侖挺起胸膛,「自然!」

  蘇傾容漫不經心的輕問,「所以……慕容大人,你們確定要彈劾這些人到底了?」

  慕容尚河冷笑,」身為朝廷官員,自然要致力於彈劾不忠不義,貪贓枉法之流!「

  權相笑容裏帶著濃濃的嘲諷,」那麼,若是阻撓你們彈劾這些人,就是不忠不義了?「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蘇傾容還打算不依不饒的企圖阻止葉兆侖立功麼?

  慕容尚河目光猛然發亮,殺氣四溢,「自然!丞相,本朝太祖在建國之時就對貪瀆枉法深惡痛絕,傅綸等人貪墨巨大,不可不罰!不僅僅是老夫和葉大人,我朝百官上上下下,對於貪墨枉法都應當嚴懲不貸,絕不縱容!都應當全力配合肅清朝堂!朝野上下無貪墨賊人,舉國上下無含冤百姓,是每個北周官員的理想!在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反對,都是對太祖,對律法的不敬!」

  慕容尚河堅定的聲音仿佛一把鐵錠,重重砸在朝堂上,連地板都微微發顫!

  慕容尚河緊緊逼視著微微垂下頭顱的蘇傾容,冷啞的嘲笑從喉嚨裏寸寸擠出來,「丞相大人,你莫非是想要妨礙我等諫言肅清這些貪官麼?」

  說到這裏蘇傾容才微微抬起睫毛,冷水般幽若的目光看的慕容尚河腳底發涼。

  「怎麼會?」蘇傾容十分和藹的微微一笑,沁人心肺,仿佛春柳春花滿畫樓,「本相可是來幫大人一把的。」

  蘇傾容突然旋身面對沈絡跪下。

  「皇上!」吵吵嚷嚷的朝堂上,丞相的聲音仿佛高山上風吹過的琴弦,清冽拔高,「皇上!此次貪墨的官員人數眾多,貪墨巨大,罪當服誅!可是……」

  他幽幽彎起形狀優美的桃花眸子,綠色衣衫在陽光中有種陰冷晦暗的幽豔調子,令人極其不安。

  蘇傾容紅唇開闔,終於吐出了他的明確目的,「既然是貪瀆,錢從哪里來?」

  ……慕容尚河的臉色立刻變得猙獰!

  葉兆侖還沒聽出是怎麼回事,就看到蘇傾容笑意濃濃的向他瞥了一眼,「皇上,有人受賄、就一定有人行賄。朝堂、外臣、從一品直到七品,官員就像一個寶塔。一個三品官員不乾淨,就表示有至少一百個四品官不乾淨,再往下就有千千萬萬的官員都不乾淨!」

  沈絡挑了挑唇,「唔,所以,丞相的意思呢?」

  蘇傾容回答,「皇上,依臣看,整個三省六部,上至朝廷下至州縣,應該徹底清查!」

  此時吏部尚書閆子航第一個出列跪地,「皇上!此次犯案官員中有幾個來自吏部,是臣無狀!臣願意第一個領頭徹查吏部!」

  慕容尚河漲紅了臉,對蘇傾容怒目而視,」丞相,你……「

  蘇傾容回眸輕笑,廣袖如同垂下的水波,瀲灩撩人,」慕容大人,本相可是在幫助你徹底肅清朝堂,實現朝野上下無貪墨賊人,舉國上下無含冤百姓的理想啊,怎麼慕容大人不太願意的樣子?「

  江燁此刻徹底僵直,轉眼看去,慕容尚河臉色鐵青,幾乎將手指甲掐入掌心的肉。

  原來,蘇傾容的目的是,借這件事徹底清查各部!

  真的動手清查的話,別說人人屁股下面都不乾淨,還等於給了蘇傾容干涉各部的理由,自然是絕對不能幹!

  要真的徹查,世族自然可以拼命消滅證據,上下打點以求自保,可是……

  為了保全自身,怎麼也得犧牲一兩個人出去,這樣等於讓蘇傾容的手伸入戶部、工部、吏部、督察院……簡直沒完沒了!

  可惡的閆子航,居然第一個表態支持,這樣其他的尚書們若是反對,就顯得十分心虛了!

  更可怕的是……蘇傾容剛剛才誘導慕容尚河脫口而出────百官上下,對於貪墨枉法都應當嚴懲不貸,絕不縱容,全力配合肅清朝堂,在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反對,都是對太祖,對律法的不敬!

  那麼此刻,如果慕容尚河反對徹查肅貪,就等於是在自打嘴巴,自己罵自己不敬太祖,不敬律法!

  該死的,被蘇傾容咬死了!

  無論如何,現在反對是不行的!

  蘇傾容疊著雙手,微微彎起漆黑的美目,欣賞慕容尚河不斷抖顫的臉頰和抖動的肌肉。

  沈絡微微笑開,支起手臂站起身,「丞相說的有理,不但三省六部要查,這些個官員也要一層一層往下查!另外,傅綸等人……」

  蘇傾容美目上揚,在空中和帝王妖豔的鳳目微微碰撞,瞬間心有靈犀。

  「陛下,」蘇傾容露齒而笑,「傅綸等人雖然戴罪,可是畢竟所有證據還沒有經過刑部對證,在徹底查清罪狀之前,還懇請陛下請先不要將他們下獄。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只有官府律令統一、刑獄清明,天下萬民,百官才會覺得有所依靠,才會懷天子之德。還請陛下暫時讓傅綸他們回家幽閉,另外派玄武衛看押。一旦查證,立刻嚴懲!」

  這話說得十分漂亮,但歸根結底,蘇傾容就是不讓皇帝在這個時候將傅綸他們直接關押下獄。

  而此刻,慕容尚河已經顧不上打擊這些罪臣,咬牙切齒的怒瞪蘇傾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朝堂上一片嗡嗡,玄武衛們走上來摘了傅綸等人的官牌,監視著帶下殿去。

  傅綸等人渾身發抖,好似熱鍋螞蟻一般,神色間滿是焦急,不住求救的看向蘇傾容,那是他們活命的唯一希望,如果蘇傾容不願意救他們,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車裂、剝皮、剮刑……本朝刑法峻厲,完全不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大夫們能夠承受的!

  沈絡低吟片刻後,肅聲說道:「對於貪墨大案,著刑部、督察院、吏部聯合細查,確保證據詳實,絲絲入扣。一旦查證屬實,必要追查到底,嚴懲不殆!」

  末了,皇帝長睫下的眼波輕挑,仿佛折彎的絲柳,人間流往,水墨無痕,美若丹青水墨繪成的名畫,「葉兆侖愛卿……此次你功勞甚大,堪稱朕的肱骨之臣,要重賞嘉贊。」

  他淡淡一笑,「此案你居功甚偉,閆愛卿日後多多專注於查案事宜,至於吏部的事務……還是交給葉愛卿打理罷。」

  葉兆侖聞言狂喜過後,背上卻冷冷發寒。

  他只覺得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帝君目光雖然溫柔有加,可是來自朝堂其他官員的目光簡直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般!

  他,惹了眾怒了!

  前些日子皇上明確表示對幾個貪官囂張的做派十分不滿,甚至訓斥了他,他還以為只要投皇上所好,上書彈劾罪臣就能獲得龍心大悅,這一向是臣子獲寵的不二法門!

  可是他忘了,忘了他彈劾的太多,太狠,在蘇傾容的推動下,一件小小的彈劾案已經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他和慕容尚河當初在商定彈劾人選時,只顧著避開世家派系的官員,卻並不曾料到蘇傾容打算掀起這麼大的一盤棋!

  可是……蘇傾容是不是太過低估世家勢力了?就算真的查案,世家的損失是會有的,但是絕對不致命。

  ……那麼,他到底想要靠這一番徹查幹什麼?

  慕容尚河緊緊咬著牙,幾乎用目光剝了蘇傾容的皮,卻奈何不得,憤而退朝轉身除了金鑾殿。

  葉兆侖能想到的,慕容尚河自然都能想到,只是此刻,他隱隱約約揪到了蘇傾容的一點想法,卻又十分朦朧,總覺得蹊蹺。

  蘇傾容雖然掀起了朝野地震,可是慕容尚河的暴怒褪去,卻只剩下絲絲難言的詭異感覺。

  ……這件事,對蘇傾容的好處有限啊!

  世家們絕對有實力保住自己的派系官員在調查中脫身,蘇傾容就算趁機伸手入三省六部,只要嚴防死守,他能獲得的實權也並不多,不符合這位丞相一貫的胃口。

  那蘇傾容又為什麼要如此堅持將所有官員拖下水,要這樣一層層的查下去?

  他……想要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