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候府。
梧桐樹上瀟寒雨。
夏日暑熱,晉候府裏不時傳來蟬鳴,蟬聲悠揚低沈,在重重綠影中竟然叫出了生生淒慘沙啞的特殊味道。
自從葉兆侖彈劾案之後,由於揭發巨貪有功,葉兆侖近日十分受到皇帝賞識。
沈絡對葉兆侖的提拔雖然不如當初對江燁那般明顯,但也足夠人人側目了。
葉兆侖是北周老牌貴族,不少牆頭草掂量過來、掂量過去,竟然將原本攀附江燁的心放了放。
眼下朝堂裏,如同潮水一般附向江燁的官員們雖然依舊很多,但也有不少人止步觀望,打算等待形勢明瞭之後再做決定。
不久之後,就是吏部和督察院聯合肅貪的開始,慕容尚河、江燁、葉兆侖他們一刻也不敢放鬆。
世族們一方面緊緊盯著丞相府的動向,一面抓緊時間制定對策。這一局,世家們付出適當的犧牲必不可少,但慕容尚河向來懂得丟卒保車、斷尾求存之道,一切以將損失降至最低為目標,所以就目前來看,世家們也還算平靜。
只是晉候府,漸漸不再平靜。
*****
一連七日,嘉甯姑姑前來造訪鶯兒居住的香梨館,卻都被鶯兒的貼身侍女白竹不冷不熱的擋了回去。
香梨館坐落在侯府的西側,距離侯府的主路並不遠,只是個三進的院子。
當初江燁將鶯兒安排在香梨館,就是看中這院子坐落的位置十分明顯寬敞,周圍沒有任何遮蔽,一眼就能看個通透。
江燁當時的考慮是,鶯兒就算想要動什麼亂七八糟的手段,在這麼一座光明磊落的院子裏,也不好施展。
「怎麼,你家主子如今架子大了,連衣妃娘娘的賞賜也不接了?」
嘉寧臉色十分憤懣,身後跟著幾個宮女,人人手捧著金玉珠寶。
葉兆侖沒有得勢前,衣妃娘娘是毫無疑問的後宮唯一寵妃,不是第一,是唯一。
當時,這位鶯兒姑娘為了求個保障,對待江采衣十分畢恭畢敬,每次嘉甯姑姑來,鶯兒都笑臉有加,親自起身相迎。
而如今,葉兆侖翻身,江采衣在後宮的地位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葉容華會不會跟著也鹹魚翻身,獲得皇帝盛寵?
前朝和後宮向來息息相關,不少原先疏遠葉子衿的後妃已然開始重新漸漸向葉子衿靠近,比起從不拉幫結派的衣妃,顯然還是拉攏這位葉子衿更值得賭一把!
嘉寧臉色難看,對白竹冷冷唾笑,「沒想到,這位鶯兒姑娘也是個慣會見風使舵的!」
白竹撇嘴冷笑,躬著身子對嘉寧福了一福:
「嘉甯姑姑,我家夫人哪兒敢給衣妃娘娘擺架子?只是姑姑,衣妃娘娘畢竟是進了宮的人,而我們鶯兒夫人則是侯爺的妻妾,也勉強算是衣妃娘娘的母輩,衣妃娘娘這天天珍珠翡翠的賞,倒讓我們鶯兒夫人在侯府裏不好做人!」
一大清晨,江燁整肅朝服,正沿著主路前往侯府大門,就遠遠看到香梨館前對峙的嘉甯姑姑和白竹。
夏日的晨陽十分豔烈,早早的升起來,將香梨館的黑瓦白牆的泛起隱隱黃暈。
香梨館院門前幾乎沒有樹,只有幾排曬得發蔫的夕顏花,歪歪扭扭的沿著白牆攀爬,三角形的脈絡綠的發黑,長大貪婪的吸盤揪在牆縫裏,如同吸食著血肉的垂死毒藤。
江燁微微頓住腳步,站在不遠處,入目間是互不相讓的兩隊紅粉陣仗。
一個是宮裏得臉的姑姑,一個是鶯兒貼身的侍女,牙尖嘴利紅口白牙,顯然都不是好惹的主。
兩人激烈爭辯著,江燁略略聽了幾句,就看到鶯兒身邊的白竹顯然更加年輕氣盛,幾句話趕話說的急了,竟然伸手狠狠推了嘉寧一把!
嘉寧大怒,劈手一巴掌將白竹嬌俏的臉扇偏過去。
兩個姑娘互瞪得烏眼雞一般,正要動手就聽到香梨館的院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五根嫩蔥似的指尖扳著香梨館綠油油嵌著牡丹花雕刻,光滑的抹著桐油,門口討巧似的掛著豔紅的燈籠,同樣是牡丹花的圖樣,一絲一縷金枝纏花,富貴豔麗。
鶯兒懶洋洋的從門裏跨出來,身後跟著幾個丫頭,抬著幾口大箱子。
江燁目光微微一緊。
比起前幾日,這女子更加豐腴豔麗的過分,紅色衣裙比晚霞更加豔麗,雲霧一般薄而撩人。她一頭濃雲般的黑髮懶懶梳著,濃眉大眼,臉上帶著年輕女子特有的鮮潤。
那種從肌膚底透出來的紅潤不是任何一種胭脂能夠暈染,不止是她的臉頰,那種誘人親吻的粉澤帶著珍珠的光彩,沿著軟油的肌理一路漫漬,從她低低敞開的領口延伸進她高高聳起的兩團奶白豐乳上。
「大清早的,嘉甯姑姑吵什麼吵,這是侯爺府,可不是宮裏,由得你撒野。」
鶯兒似笑非笑,嬌柔嫵媚的往牆上一靠,那對豐滿豔乳隨著她的動作洶湧晃動,如同一波一波窒人的波濤,差點晃出她薄薄的抹胸!
江燁清晰的聽到身側的小廝發出饑渴的口水吞咽聲響,連他也覺得胯下狠狠緊繃,燥熱一片。
嘉甯冷笑,「鶯兒夫人如今得意,連我們娘娘的賞賜也敢擋在門口了?想當初我們衣妃娘娘得寵的時候,賜給你多少嚼用,如今不過一個葉兆侖略微得勢,你就敢給我們娘娘擺臉子?衣妃娘娘別的不說,收拾你一個小小的貴妾還是綽綽有餘!」
鶯兒嘴裏嚼著蜜乳糖糕,嗤的唾了一口,彎著大眼嬉笑,「嘉甯姑姑也別為難我,衣妃娘娘就算這會兒想要收拾我,怕也騰不開手罷?單是一個葉容華就鬧得娘娘頭疼,娘娘還是想辦法自個兒保重為好。我呢,一個小小的妾,就不和高貴的衣妃娘娘牽扯不清了,省得那天衣妃倒楣,連我都不明不白的受牽連。」
「你……」嘉寧氣得臉色鐵青,衣袖狠狠一揮,對身後宮女怒麼,「還不快走?留在這裏等著人羞辱麼!不長眼的東西!還是你們打算留在這髒地方,沒的學來一身踩低捧高、見風使舵的好手段!」
鶯兒向來臉皮厚如城牆,半點不受嘉寧指桑麼槐的影響,反倒笑嘻嘻的福身恭送。
「姑姑,慢走。還有啊,順便也把娘娘曾賜下的東西統統都帶回去吧!奴家膽子小,這東西留著留著,萬一哪天葉容華得寵,指不准就把奴家一起整治進去了呢,哎呀哎呀,奴家好怕,快快快,讓嘉甯姑姑都抬走。」
說著鶯兒指揮丫頭們將那一口口的箱子半點不留情面的扔出來,都是江采衣之前曾經賞給鶯兒的珍寶。
嘉甯渾身顫抖,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的羞辱,咬牙切齒狠狠轉身,命人抬了箱子回宮。她走至大路,猛然碰見站在路上觀望的江燁,瞪圓眸子惡狠狠剜了江燁一眼,「侯爺好手段,調教的妾真真是忠心耿耿!」
江燁淡淡拱手,也不說話。
鶯兒妖妖挑挑站在門口,似乎是這會兒才發現江燁,沖他眨了一下眼睛,流光溢彩,明媚的如同盛夏豔麗盛放的巨大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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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不需一刻鍾,就傳到了宋依顏和江采茗的耳朵裏。
對於鶯兒拒絕了江采衣籠絡的這件事,宮裏很快作出了回應!
以往,鶯兒的份例是由宮裏供,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鶯兒這一番大不敬的罪過被嘉寧加油添醋告上去之後,據說江采衣大怒,一氣之下不但收回了往日所有賞賜,甚至連鶯兒的份例都停了。
不僅如此,內務府上上下下全都聽到了衣妃娘娘的痛斥────「好啊,這個鶯兒入了侯府,還就真把自己當正經的晉侯姨娘了?架子大的連本宮的臉面都敢駁!日後,內務府將她的份例統統劃掉!誰再敢給她送一分銀子,就是和本宮過不去!」
鶯兒從此,失去了所有經濟來源,人人掰指頭算著,她怕是連丫鬟的月例銀子都難以發出來了吧?
*****
幾日後,江燁回府,宋依顏的臉色比前日還更冷淡。
江燁只覺得身心疲憊,指頭撐在額頭上,默默喝茶。
一連幾日,宋依顏都是一副不依不饒的冷戰表情,實在讓他有些煩躁了。
鶯兒入府已經半月有餘,他無論如何溫柔對待,宋依顏也不願放柔姿態。說話不陰不陽,不鹹不淡,往日柔情似水,善解人意的琴瑟和諧感似乎越來越模糊。
鶯兒剛入府時,宋依顏總是在半夜起來哭,或者,好好地,就突然莫名流淚,看得他心疼不已。
摟著她纖薄的肩膀,江燁很是耐心柔哄了幾次,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告訴她,他娶鶯兒只是事態從權,他對她的愛戀從來都沒有變過。
為了安撫宋依顏,江燁一次都沒有踏足過香梨館,並且從來不親近鶯兒,就是為了解開宋依顏心裏的疙瘩。
可是每次,才稍微哄好了宋依顏一點點,鶯兒就會大搖大擺的出現,鮮亮活潑,在宋依顏面前使勁兒晃悠,讓她好不容易軟化下來的態度又重新冷硬回去。
日復一日。
初初的時候,他覺得顏兒受的衝擊太大,心底大為憐惜,只覺得對不起她,在她面前抬不起頭。心裏越是愧疚,話就說的越軟。
可是一天天沒完沒了的冷戰下來,這種愧疚越來越壓抑,壓抑的他心頭仿佛釘了一根釘子,時不時就要被她冷冰冰的態度敲出一個血口。
他幾乎已經開始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乾脆破罐子破摔,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候就住在戶部,求個眼不見為淨。
只是每次回來的時候,看到宋依顏蜷縮著身子,身上蓋著寒被,一臉淚漬的睡在他們臥房裏事,心裏還是會有滾滾燙熱的涓流溢出,讓他不由自主投降。
「顏兒。」歎了一口氣,江燁伸手,拂過宋依顏寒鐵一般的冰白面頰,指尖就沾到了微微的濕意。
心裏一酸,他放低了聲音,雖然心裏十分難受,該說的話卻是不得不說,「顏兒,……鶯兒她……」
宋依顏猛然抬起水朦朦的黑眸,聲音裏帶了一絲顫抖,「夫君,你想說什麼?」
江燁口氣緊了緊,「鶯兒她,和采衣鬧翻了,最近日子十分不好過,連宮裏的份例也停了。顏兒,你是掌家的,日後每個月,鶯兒的份例就由咱們府裏發放罷。該撥多少月例、吃喝穿用,都由你決定著給,總歸不讓她餓死就成。」
莫名的,宋依顏驟然打了一個冷顫。
她緩緩的抬眼,緩緩站起身,背對著清寒的月光。
夏日的風怎麼那麼冷,冷的都要吹透了骨髓,她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這個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他依舊是少女時一見鍾情時英姿勃發的模樣,可面容卻帶了她無法理解的一種模糊。
「夫君,你是說……」宋依顏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出現顫抖,卻牢牢抱緊了纖細的雙臂,睜大楚楚淚眼,心底委屈酸楚的幾乎要淌血,「你是說,要我,要我去照顧你的妾?」
「顏兒!不是────」江燁急的去拉她的手腕,卻被一把甩開!
「怎麼不是!」宋依顏冷笑,笑的淚珠子都滾落眼眶,「怎麼不是!難道夫君你剛才沒有說要我撥給她月例銀子?難道你沒有讓我去照顧她的吃喝穿用?不讓她餓死?她是誰?她是你的妾,她和江采衣鬧翻,你心疼了是不是!你心疼了……就讓我去照顧她是不是!你居然讓我去照顧一個天天無恥的纏著我自己夫君的女人!」
江燁頭疼的揉著太陽穴,揉開薄荷腦油涼苦的氣息,她的指責如同一把利刀,戳的她自己痛苦,他又何嘗舒服?
「顏兒……」
江燁一歎再歎,不由分說將宋依顏扯回懷中,「鶯兒她是皇上賜的,有封號有位份。咱們不是普通人家,一個御賜貴妾好生生的,卻餓死在府裏,傳出去咱們整個江家都會被拖累!別人也會說晉候夫人苛待妾室,驕狂善妒,你一向善良大度,我又怎麼捨得你的名聲受影響?」
宋依顏冷笑,「說來說去,夫君你還是鐵了心要養那鶯兒,讓她日日夜夜給我難堪是不是?如果我不答應,就是不善良不大度?」
「那不叫養著她,只是不要餓死她……」
「好!」宋依顏甩開江燁的手,含淚瞪著十幾年來鶼鰈情深的夫婿,手指將裙子幾乎擰得稀爛,「好,侯爺,我聽你的!我這就撥銀子去奉養你的妾室,最好打扮的她花枝招展,日日得侯爺喜歡!讓外人看!讓皇上看!看你對他御賜的女人萬般呵護,畢恭畢敬,捧在手裏供著!看你喜愛她喜愛的連自己的髮妻都不顧了!」
這話太難聽!
江燁眉目一厲,將手裏的茶盞狠狠摜在地上!
空冷刺耳的碎裂聲迸開,整個溫馨的臥房裏彌漫著苦澀的茶香。
一滴淚滑落臉頰,宋依顏僵住,目光從一地蔓延的水漬緩緩上抬,看到了江燁一瞬間猙獰厭煩的表情。
「我並沒有喜愛她,我甚至不信任她。」江燁看著妻子淚盈盈的臉,努力壓抑下想要立刻起身離開的衝動,一字一句冷冷的說。
「但是,顏兒,我已經說了九十九遍────娶鶯兒回府是陛下的命令,我無從反抗。同樣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一百遍!」
緊攥著拳,江燁折眉看著渾身發抖的愛妻。
淚流滿面,淚流滿面,她永遠是淚流滿面,楚楚可憐。
一朵花,沾著露水,被人捧在手心裏,掐一下碰一下都要嬌聲喊疼,這就是宋依顏,他疼了十幾年的心愛妻子。
她是一個完美的嬌妻,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心地善良處事柔軟,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和清麗美色,就是因為當初被她的柔弱和善良所迷醉吸引,所以他愛她,願意照顧她。
可他小心翼翼的捧了十幾年,一絲風一滴雨都沒有讓她碰到過,她怎麼就不能體會他的苦處,他的疲憊?
稍微一點點妥協,對她而言怎麼那麼難?
如果是翠秀……
江燁深深吸進一口氣,撇過臉去,幾乎不能再往下想。
這個念頭,最近越來越強烈,簡直不能觸碰,微微提及,就是銳痛猶醒。
有一個人,是天下最愛你的。
因為捨不得你疼,捨不得你哭,所以她自己去疼,自己去哭。
他好像不記得翠秀哭的樣子啊,她總是不在他面前哭的……
喉頭酸澀,最愛他的那個人,哪里去了?
是了,那個人早就化作塵土,墳上長出了一人高的蒿草。
田野青青,她或許零落成泥,滋養一地漫漫春花。
他將所有的愛都給了宋依顏,所有的疼寵都給了宋依顏,留給最愛他的那個女人一丘冷冷的孤墳,和一個滿是恨意的女兒。
剎那間某種潮水一般的壓抑感湧上心頭,江燁只覺得胃裏似乎有個拳頭狠狠擊打出致命的一拳,讓他撇過臉去,不願意再看宋依顏流淚的雪白的嬌顏。
「鶯兒這件事,一定要辦。如果你不想辦,我就自己來辦。」
許久許久,江燁沈沈的揉了揉痛楚的額頭,歎息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宋依顏跪在地上,將一地心碎的瓷片撿起,如同碎裂的淚水。
這是第一次,他不在她房中留宿,背對她,背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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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看著伏在床上哀哀哭泣的纖弱身軀,江采茗美眸含淚,將母親扶起來,讓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肩頭。
「娘親,別傷心。爹爹那也是一時半刻生氣,母親你就別傷心了。」江采茗拍拍母親的後背,秋水一樣溫柔,心裏依舊隱隱發痛。
但是現在,最要緊的問題不是這個。
「母親,你不覺得蹊蹺麼?」江采茗深思,握住宋依顏的手,「那個嘉甯姑姑和鶯兒怎麼就那麼好巧,故意挑在父親上朝的時候鬧翻,又正好被爹爹瞧見?」
心裏一個激靈,宋依顏猛然抬頭!
「茗兒,你是說……」
江采茗點點頭,「娘親你傷心糊塗了,女兒覺得,這件事很蹊蹺,這或許就是那個鶯兒獲取父親信任和寵愛的方法!」
「……的確如此。」
一點一點抹幹淚珠,宋依顏冷冷抬頭,「好有心思的小賤人。」
江采茗點點頭,「鶯兒自從入府以來就一直就纏著爹爹,使盡了渾身解數,但依舊成效不大。爹爹不怎麼理她,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爹爹對她的來歷很是顧忌────鶯兒是皇上賜的,又和江采衣交好,爹爹不信任她。
可是如今,她用這一招打消了爹爹的猜忌,再往後,恐怕鶯兒姨娘就要使出渾身招數去獲得爹爹寵愛了!娘親,你只顧著傷心,等於是放手在任憑那個鶯兒站穩腳跟啊!」
宋依顏頓時清醒,一把反握緊女兒的手指,「茗兒,你說得對。」
她喃喃的,睜開眼睛望向夏日透徹清明的日光。
「我不能讓她站穩腳跟,絕對不能。」
江采茗點點頭,「娘親,送幾個丫鬟去香梨館吧,就算不能近鶯兒的身,好歹也能打探些消息。」
宋依顏微微一點頭,手指緩緩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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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兒的香梨館裏,堆著幾錠銀子,幾匹中等綢緞,還有幾雙繡鞋。
「這宋依顏還真是小氣,鶯兒夫人你怎麼說也是個貴妾,她就送來二十兩銀子和這麼些破布當月例,打發叫花子呢!」
白竹「切」了一聲,拿起一錠銀子敲了敲桌面,從鼻子裏噴氣。
臥在床上的美麗姑娘嗤笑,「送的越破越好,她要是送的銀子太多,綢緞太貴,我還沒處施展了呢!」
鶯兒眼波一轉,看都不看桌上的銀子和綢緞,「宋依顏送這些破爛貨來,無非就是提醒我,如今管家的人是她,她想讓我生我就生,想讓我死我就死,想讓我穿的破爛就破爛。就這麼點手段,也想跟我鬥?」
「鶯兒夫人,咱們和嘉甯姑姑這場戲這會有用麼?」
白竹嘟囔著,滿不在乎的擦著俏臉上的五指印,回頭問翹著二郎腿躺在床上啃蘋果的鶯兒美人。
「第一次當然不管用,」鶯兒嗤笑,「但後面還有的折騰,而且,是那宋依顏幫我折騰!遲早有一天,江燁會相信,我和衣妃關係惡劣,我只能依附於他,鍾情於他,甚至……」
她笑嘻嘻的勾著軟紅紅的豔麗紅唇,「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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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竹從櫃子最裏層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鶯兒夫人,這個盒子才是衣妃娘娘託付嘉甯姑姑送來的東西,說是讓夫人你看了就儘快毀掉。」
鶯兒前去啟開,裏面放著一張紙卷,幾顆藍綠色藥丸,圓形銀片。她掃了一眼紙卷,將藥丸銀片等東西統統收入袖口,迅速燒掉紙卷,然後微微彎起了眼睛。
「白竹,」鶯兒露齒一笑,搖了搖華美貴麗的衣袖,「來來來,去給夫人我尋幾套破舊的內袍來,最好補丁都打在明顯的地方。」
鶯兒低頭,提起裙裾,玲瓏小巧的小腳在陽光中瑩潤雪白,粉緞子繡鞋波光粼粼。
「還有這鞋子,也給我拆了!」
她哈哈大笑,笑倒在床褥上。
頭頂上縱橫交錯著豔麗的絲絛,她眨眨眼,似乎將影子投射在了絲網中,揮一揮手,仿佛蛛網上豔麗而致命的毒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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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候府,戰馬嘶鳴。
棗紅的健烈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如同暴烈甩動的紅鞭,一瞬紅影,長長馬鬃在風中烈烈揮動,正是當初慕容尚河送給江燁的汗血寶馬!
駿馬前蹄肌肉飽鼓有力,每一個踢踏都將大地微微震裂不小的聲響,如同滾滾悶雷呼號逼近,那馬如同一隻點著了的鞭炮,狠狠向欄杆撞去!
碰!
兩人都無法合抱住的粗大木欄被它那狠狠一擊踢出裂紋,塵土飛揚,站在馬欄邊圍觀的江燁眸中,蕩漾著激賞和血紅!
這哪里是馬,這簡直是一頭野獸!
「嗨!這馬好生難馴!簡直是頭獅子!」
又一個馬夫被高高甩飛,背脊狠狠摔裂在地上,砸出清脆的斷裂聲響!
抹了一把滿臉的泥汗,馬夫的胸口如同風箱呼哧呼哧響,他朝地上唾了一口,辣辣帶血。
江燁的手緊緊扣在圍欄上,少年時代的豪氣一時間熱血沸騰,他嘴角微微上勾,看准了那烈馬風姿,就打算騰身而起,親自馴服這桀驁不馴的烈馬────
「看我的!」
清脆嘹亮的一聲嬌喝,江燁還來不及回身,就看到頭頂飛躍而去一個嬌柔豔烈的身影,紅衣如血,在塵沙中翻揚起巨大紅霧!
棗紅的汗血寶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如同獅吼般暴烈的嘶鳴────
馬蹄騰躍揚沙,似乎整個天際都被它的烈紅鬃毛染成火焰,夾雜著奔躍的狂風,漫天塵沙飛揚,一片蕭索。
隔著風沙塵霧,江燁眯起眼,看到那紅色的女子身影緊緊抱著馬脖子,竟然站在馬背上不要命的直立了起來!
「鶯兒夫人!」身後傳來白竹的慘叫,她嚇得面色蒼白,抖抖索索的繞在馬欄邊,渾身幾乎顫抖的要散架,戰馬嘶聲長鳴,恍然間竟然有騰雲駕霧的瘋狂賓士敢。
銳利嘶叫陡然劃破空氣,夾雜著雷奔電掣的氣勢,讓人心口滾滾發悶,幾欲暴烈!
「你說什麼,馬上的是鶯兒?」江燁一把抓住白竹的手臂,艱難的揮開馬欄內的塵霧,幾乎咳嗽起來,大聲喝問。
白竹淚濛濛的猛點頭,「可不是!鶯兒夫人聽說皇上大獵將近,卻一直馴服不了這匹‘赤豪’,眼看著侯爺一直發愁,今日就不由分說趕過來替侯爺馴馬!」
「胡鬧!」江燁怒麼,「一個小小女子,如何馴服得了這麼烈的馬!」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跌傷了,皇上追究下來,他無可辯駁!
白竹含淚抱著江燁的腿,「侯爺請不要怪夫人,夫人在宮裏也曾馴過烈馬的,夫人一心想要為侯爺分憂解難────」
「哈!」
只聽一聲長長,尖銳的口哨破空,豔麗的姑娘站立在馬背上,揚手高高勒住馬韁,屈指為哨,響起清脆嘹亮的號聲。
那駿馬聽到哨聲,急急勒住狂奔的馬蹄,激烈的奔騰猛然頓止,響鼻亂噴,煩躁的在地面上踢踏!
馬背上的鶯兒帶著無以倫比的驕傲和美麗,黃沙一點也遮掩不了她的耀目,她哈哈一笑,跨坐馬背,緊緊抱住駿馬的脖子,緊緊勒住!
「來吧!你是我的了!」
鶯兒高笑嬌喝,紅色的衣,紅色的馬,黑色的,編成一圈細小髮辮上銀鈴如同驟雨般沙沙急響。
江燁還來不及反應,之間一道紅色閃電似乎劈裂天光,棗紅駿馬的從眾人的頭頂一躍而過,呼嘯著越過了圍欄!
江燁還來不及著急,就看到赤豪馱著鶯兒,小跑了幾步,然後竟然止步,停了下來。
柔軟的紅色鬃毛濃密發亮,馬兒親密的歪過頭去,以臉頰摩擦著鶯兒的臉頰,十分親昵的模樣。
「夫人……鶯兒夫人馴服了它啊!」白竹一臉欣喜若狂,趕緊鬆開江燁的腿迎上去。
鶯兒呵呵笑著,猛然甩頭,將烏油油的大辮子甩到背後,一面喘氣一面牽著赤豪來到江燁的面前。
她馴了半天烈馬,身上竟然一點汗水也沒有,只是那身衣衫十分薄透,隨著她激烈的呼吸,胸脯劇烈起伏,勾引著他的視線。
那對飽滿的奶子幾乎要漲裂出薄薄的衣料,激烈起伏,洶湧澎湃,她一面喘氣,臉上帶著粉色桃暈,順著明媚大眼暈染到耳後。
「侯爺,這馬,奴家馴服了!」
鶯兒笑著,將韁繩遞入江燁的手心。
紅馬十分柔順,似乎將一身暴烈戾氣甩掉了個乾淨,倒也不踢踏,安靜的任憑江燁牽著。
紅色的馬,紅色的人,烏黑的發。
江燁心頭一凜,幾乎有些不可思議。
這赤豪是關外最名貴的烈馬,為了能在大獵上一展風采,他的府裏一連幾天折了幾個馬夫都不能成事,怎麼居然一個小小的女子就有這樣的本事?
才想著,鶯兒卻突然臉色煞白,驕傲昂揚的嬌美笑容猛然一收!
「唉啊!」
她似乎腳一軟,旁邊的白竹眼明手快扶住她。
就算江燁再怎麼不待見鶯兒,那瞬間的風姿還是讓他心頭震撼,不由得柔聲問,「怎麼了?」
白竹憂心忡忡的扶著鶯兒,「不知道,這幾日夫人總是突然之間就會犯暈,血色一下就褪的乾乾淨淨,好嚇人的!」
說罷白竹淚汪汪的拿出手絹去擦拭鶯兒驟然發白的紅唇,「夫人,你看你,今日都已經暈過一回了,還趕過來替侯爺馴馬,萬一馴著馴著,摔下來,可就是連命都沒有了!」
江燁聽聞,心頭不禁微微一動,親手將鶯兒攙扶起來。
鶯兒哎呀一聲,猛然顫抖,腳腕卻猛然拐了拐。
她疼的嘶口氣,柔軟潔白的手搭著江燁的手腕,豐滿高聳的胸脯就在江燁眼皮子底下肉感十足的起伏。
一瞬間某種暴烈的衝動襲來,江燁畢竟是正在盛年的男人,他幾乎要伸出手猛然抓握住那一對不斷洶湧彈跳的雪白豪乳,舔吸蹂躪一番,卻終究還是忍住。
「趕快找個大夫來看看。」看著鶯兒的模樣十分不對勁,江燁終究還是皺起眉頭,回頭對下人吩咐。
鶯兒的腳脖子似乎有點扭曲,懷疑是傷了骨頭,江燁也不便移動她,便陪她一起等在馬欄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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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這症狀十分奇怪……」府內常駐的羅大夫摸了摸鬍子拉碴的下巴,眯起眼,花白的眉毛狠狠打成一個結。
白竹趕緊追問,「是什麼病?」
「不是病,」大夫擰眉,江燁微微黑了臉。
這位羅老大夫原先是專門跟在老晉候身邊的,老晉候死後,便轉而跟了江燁,這些年江燁對他極其信任,這老大夫在府裏地位十分超然,連宋依顏和江采茗都對他禮讓三分。
反復把了幾遍脈象,老大夫嘟囔,「夫人沒有得病,只是脈象滯澀,似乎有什麼穴道被封堵了,導致血液運轉不通,所以才會頭暈發昏。」
穴道被封?
江燁擰眉,不解的看著鶯兒,她穿的薄透,根本沒有什麼重要穴道被封堵的樣子。
「腳疼……」鶯兒嗚咽了一聲。
白竹連忙低頭,小心翼翼的脫下鶯兒的繡鞋,握著她雪白的腳踝揉了揉,抬頭淚汪汪的看向大夫,「羅大夫,我家夫人的腳踝好像也扭傷了……」
羅大夫低下身去,目光在鶯兒紅腫的腳踝上微微一掃,笑道,「沒事,夫人只是稍微崴了一下而已,並沒有傷,回去休息一下,明日就能好……」
羅大夫的目光偶然掃過地上鶯兒的繡鞋,話語頓止,「鶯兒夫人,你的鞋子……拿給老夫看看可好?」
鶯兒渾身猛然一緊,挑起冷暗的笑容,手指在白竹手臂上微微扣住。
「這、這……」白竹故意紅了臉,罵道,「你這老大夫好生下作,竟然要姑娘家的繡鞋……」
江燁的臉色也不好看,女人的鞋子向來除了夫婿誰也不能碰,別人怎麼能光天化日要去賞玩?這羅大夫一大把年紀,怎的如此不懂規矩?
羅大夫笑歎,淡淡搖搖頭,「夫人、白竹姑娘誤會了,老頭子我不是貪圖姑娘家的繡鞋,而是老夫覺得,這鞋子有古怪。」
江燁聞言,眸子一冷,他最煩府裏有人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使個眼色,白竹連忙撿起鶯兒的繡鞋遞給羅大夫。
羅大夫看了又看,伸手進去,在繡鞋中摸了又摸,許久才沈下臉,「侯爺,鶯兒夫人的頭暈症狀,怕是和這鞋有些關係了,請侯爺給我一把剪刀。」
剪開精美的分緞繡鞋,層層掏出鞋底的墊片,羅大夫嘖嘖了兩聲,將繡鞋遞去江燁眼前。
繡鞋的鞋底縫的十分厚實,鞋面繡工也十分精美,只是鞋墊中央,被人縫著一顆小小的珠子,壓在第一層鞋墊下面。
這樣,鞋底面上,貼著足底肌膚的地方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凸起。
「這繡鞋一共有三層鞋墊,這顆珠子墊在第一層鞋墊下面,位置正好頂著寒沖穴。」羅大夫解釋。「這個珠子形成的凸起不大,平時穿著的時候不會造成太大感覺,但是卻會頂著夫人足底的寒沖穴,這個穴如果長期被這麼頂著,只會不斷頭暈目眩,最後只怕會傷了女人的根本。」
江燁猛然揚聲,「女人的根本?」
羅大夫低頭,「對,如果兩隻腳都被頂著寒沖穴,只怕日子一長,女人就、就無法生養了……」
老大夫的聲音低下去,他當初跟著老晉候,後宅裏無數陰暗齷齪的法子都見過,女人們為了相互傾軋,什麼法子都使得出來,今日要不是鶯兒馴馬頭暈又扭了腳,只怕就會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被人給害了,一輩子懷不了孩子。
白竹聞言,馬上利索的將鶯兒另一隻腳上的繡鞋也脫下來,絞開。果然,另一隻繡鞋的鞋墊下也縫著這麼一隻珠子!
「夫人……」白竹淚如雨下,眼淚如同一顆一顆的珠子,哽著聲音,「夫人,你才剛剛來到晉候府,一心侍奉侯爺,侍奉大夫人,您還這麼年輕,不知是誰這麼狠的心,不但損害夫人的身體,竟然連孩子都不讓夫人生!」
江燁眉頭猛然一跳!狠厲的目光冷冷掃向白竹。
「胡說!侯府一向安寧無事,你不要亂攀咬!」
「奴婢沒有亂說,這鞋子是不久前大夫人送來給鶯兒夫人的……」白竹盈盈抹淚,正辯解到一半,就被捂住了嘴。
「多嘴幹什麼。」
那驕傲美麗的少女冷冷一甩烏黑髮辮,踢掉兩隻鞋,白生生兩隻玉足就那麼踩在地上。
粗糙的地面,粗糲的石塊,更是襯得那雙小腳如同細緻的骨瓷,紅色裙裾搭在腳面上,趾頭微微蜷起,仿佛透明的水玉,在陽光下仿佛開在火中的白梅。
「侯爺,不過就是一雙鞋子,奴家不追究。」鶯兒微微一笑,伸出手,「侯爺不扶奴家起來麼?」
江燁低低嗯了一聲,出手扶起她。
低眉的一剎那,鶯兒豐潤的紅唇勾起一個明媚的笑容。
她話說的豁達,不追究。可是江燁並沒有注意到,說不追究,本身就等於咬死了這件事是宋依顏做的,而她只是寬大善良不予追究而已,並不等於宋依顏是無罪的。
而江燁默認了這句話,也就等於,他心底已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接受了對宋依顏的定罪。
「你這是……」扶著鶯兒的手臂,江燁眸中突然閃過一絲狼狽、難堪和略微的憤怒。
鶯兒這一伸手,寬大華麗的外衫滑下手臂,微微露出裏面破敗的內衫,幾個補丁清晰可辨。
「怎麼回事,裏衣破成這樣?也不換掉?」江燁冷聲。
白竹又委屈的紅了眼眶,扁了扁嘴,「侯爺,鶯兒夫人本來是有些好東西的,可是那次和嘉甯姑姑鬧翻,夫人一氣之下就將東西統統扔回給衣妃娘娘了。眼下,鶯兒夫人缺銀子少布料的……香梨館裏衣料有限,鶯兒夫人就讓我們都拿來做外衫了,裏衣自然就破點了……」
白竹似乎十分無意,可是話裏透出的資訊卻讓人不得不皺眉頭。
首先,鶯兒的確和江采衣鬧翻了,現在宮裏宮外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做不了假。
其次,鶯兒的確窮困,連好點的衣料都買不起。虧她外衫穿的豔麗,哪知道她竟然是將所有的好料子都放到面子上了,裏子虧得不行。鶯兒這麼做,倒是替他江燁顧及了面子,只是,委屈了她自個兒……
最後……
江燁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陣陣發悶。
他當初將給鶯兒發月例等等事務交給了宋依顏,雖然嘴上說────餓不死鶯兒就行,可他想不到宋依顏竟然苛待至此!
不但銀子給的少,衣服也破成這樣,是故意駁他的面子麼!
晉候府時常有朝廷上的高官家眷往來,今日是被他自己看到,趕明兒被哪家禦史夫人看到,還不知道要怎麼編排他!
再加上,那雙被做了手腳的鞋……
江燁只覺得頭痛無比,外加心口一陣一陣的冷寒。
在他心中,宋依顏只是那個他從旭陽戰場上救回來的,柔弱無依,善良的女子。
依顏那麼善良,這麼多年來,不知道資助了多少孤兒學堂,粥廠,在京城都頗負盛名,因為她生的清麗聖潔,不少百姓都叫她「活觀音」,這樣的依顏,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心思?
「鶯兒,這怕只是些誤會,依顏她一時失察也是有的……」
扶著鶯兒的手臂,江燁微微放柔了聲音,盯著鶯兒的眸子。
都這樣了,侯爺還是一味偏向大夫人!
白竹火氣翻騰,卻在鶯兒一個輕輕的瞟眼中噤聲。
「侯爺,你說什麼奴家就聽什麼。」
美麗的紅衣小辣椒眸子湛亮,高聲嬌笑,突然一個繞臂,撲進江燁懷裏,勾住了他的脖子,「可是……夫君,人家替你馴服了赤豪,夫君也該給奴家個獎賞吧!」
懷裏猛然撲過來這麼一副豐腴妖嬈的年輕軀體,江燁呼吸猛然頓住,氣息紊亂喑啞!
「你、你要什麼獎賞……」
江燁的聲息有些喑啞的吹拂。
柔軟高聳的乳房撩人的頂著他的胸口,恨不得揉進他的身體裏去,手臂裏的腰身纖細而充滿彈性,是極為辣手誘人的觸感。
「奴家要你叫我聲鶯兒。」
「……就這麼簡單?」
美麗的姑娘蹭蹭身子,性感豔麗的笑容差點奪取他的呼吸,「當然沒這麼簡單,奴家要你每天叫一百遍,一共叫滿十天。」
江燁失笑,正要否決,就看到那驕傲如烈陽一般的姑娘咬著嘴唇,十分期待的看著他。
……翠秀。
他心頭一蕩,猛然沈了眸子,閉上,再打開。
那一瞬間,他差點看錯,將鶯兒看成了翠秀。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少年,他才剛剛和翠秀成婚,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可以拿來討她開心。
「……如果實在想送禮物,那夫君讓翠秀自己來討好不好?」
那時候,年輕可愛的新娘嬌憨的趴在他的背上,暖暖的笑容將他因為手頭不寬裕的尷尬全數吹散。
他記得自己當時迷迷糊糊的問,哦,那翠秀,你想要什麼?
「……我要韓燁哥哥每天都叫我的名字,每天一百遍,好不好?」
「每天一百遍?那要叫多久?」
「……一百年,好不好?」她大笑,好像銀鈴,在風裏柔柔擺蕩。
是什麼東西,被他弄丟了。
弄丟了好多好多年。
是那笑聲,是那溫暖,還是……那個人?
深濃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擊打過來,那是旭陽湖邊呼號的大水,那是瓦剌入侵時漫天滿地的雪花,那是他們成婚時被紅燭照的一片朦朧的喜堂,那是他曾經的妻。
「……鶯兒。」江燁不知道自己的眸子泛起淡淡的紅,沙啞的,對面前的姑娘幹啞的叫了一聲。
「唔,還有九十九聲。」鶯兒笑開,伸著小手在他眼前晃。
「鶯兒、鶯兒、鶯兒……」
他叫了,叫了幾百聲,叫了幾天的份。
翠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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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兒夫人,侯爺看到你,似乎好多事情都不對勁了呢,今兒個的事情可真順利。」
替鶯兒換下破衣衫,香梨館裏,堆滿了江燁派人送來的銀子和綢緞。
「嘻嘻。」
鶯兒將裙子撩上大腿,取出一點玫瑰果油,一點點抹上細膩緊致的肌膚,「事情這麼順利,自然要感謝咱家衣妃娘娘呀!」
若不是江采衣將已故生母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交代給她,她還沒這麼容易打入江燁的心頭呢!
她和江采衣,同病相憐,都是天涯淪落人。
今日為了演這麼一出戲,她可是煞費了苦心。
衣裳、鞋子做手腳都容易,倒是那匹汗血寶馬,還多虧了江采衣替她想好了法子。
鶯兒是有些馴馬的底子的,只是絕對沒達到能夠搞定赤豪的程度。
所以,這些時日……她悄悄給赤豪的飼料裏拌了一種令駿馬狂躁頭痛的藥,弄得赤豪十分猙獰暴烈,無論誰也馴服不了。
然後,她在赤豪每次煩躁痛苦到了極點的時候,就在它耳邊輕吹一種哨聲,每吹一次,就給它吃一次解藥。
赤豪吃瞭解藥,痛苦症狀消失,久而久之就形成依賴,以為哨聲一響,令它煩躁的痛苦就消失,所以它對那種哨聲十分敏感。
而今日,鶯兒躍上馬背,咬住手指,吹出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口哨,只是聲音更大!
江燁聽到,還以為哨聲是鶯兒特有的馴馬手段。
赤豪聽到口哨,立刻就安靜了下來,而鶯兒也趁人不注意將解藥塞進赤豪嘴裏。
赤豪認為鶯兒就是將它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恩人,因此對她十分親昵,她就成了成功的「馴馬人」!
至於扭到腳,自然是為了吸引羅大夫的注意,好讓他看到那一雙被做了手腳的繡鞋。
事情都禁不住反復和巧合。她和江采衣鬧翻的假像江燁可以不信,但是加上馴馬、加上破舊的衣衫和被做了手腳的鞋子,江燁會越來越相信,她鶯兒是真心愛慕他,也會慢慢對宋依顏提起警惕。不過這都是小小小手段,真正的殺招,在後面!
「鶯兒夫人,那下一步……」
鶯兒嗤笑,「什麼下一步,下面還有四個連環套等著宋依顏鑽。」
白竹低頭,依照鶯兒的吩咐遞來玫瑰梗,白紙,還有一包針。
鶯兒鋪開白紙,喚來白竹,「來,白竹,你在這紙上寫幾個字。」
白竹執筆,聽到鶯兒慢慢念到,「今日,晉侯出門,去了馮大人府邸……」
白竹不解,停下筆,「鶯兒夫人,你寫的這是什麼?」
鶯兒眨眨眼,「寫的是關於晉候爺的行蹤報告啊!宋依顏和江燁不是都以我是來晉候府當間諜的麼,我就當給他們看啊。」
「……那您這報告寫完了準備遞給誰?」白竹無語,這種小兒科的報告,皇上才不會看,衣妃娘娘……也不會看的,「還有,鶯兒夫人,你幹嘛讓我寫?」
「乖白竹,我知道你平日寫字愛用柳體,但實際上你最擅長的是顏體喲!你用顏體寫,萬一出事,不好賴到咱們頭上不是?」鶯兒咬著蘋果,臉頰鼓鼓的,斜睨她。
「鶯兒夫人……」
「嘻嘻,寫吧,寫完了綁到鴿子腳上,讓它往皇宮飛。」
白竹聞言眉頭皺的更緊,「鶯兒夫人,咱們院裏的鴿子根本就不是信鴿,會被人逮住的!」
鶯兒笑的更加甜美,「可不是?我就要讓它被人逮住。你盯著,千萬千萬,務必要讓宋依顏或者江采茗的人逮住它才好喲!」
說著,鶯兒低下頭去,漫不經心的用桌上的針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刺得血跡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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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依顏不是往咱們院子裏派了幾個小丫頭當眼線?」
淡淡笑著,鶯兒彎起濃麗的眉眼,用剪刀剪開玫瑰梗,抽出莖皮裏包裹著的一條一條香甜的玫瑰莖。
「尋個機會,透露給那些小丫頭幾件事。」
「哪幾件?」白竹問。
鶯兒輕笑,「第一件,就說我櫃子裏放了許多關於晉侯爺行蹤的記錄,第二件麼……」
她哈哈一笑,拿起江采衣送來的青綠色藥丸,「想辦法讓宋依顏知道這清涼丸的秘密配方。」
清涼丸,是宮中女子的養顏美容聖品。
其方子難求,千金難買。
吃了清涼丸,不僅能美容養顏,而且會讓女子在大夏天裏姿容勝雪,冰肌玉骨,沒有濕汗,令男子撫觸之後倍覺銷魂。
白竹頓時猶豫了,「鶯兒夫人,清涼丸可是衣妃娘娘想盡辦法尋來送給你,讓你美容養顏,好獲得侯爺寵愛的,你難道要將這萬金難買的方子透露給宋依顏大夫人?」
「對啊,」鶯兒懶懶哼道,「宋依顏派那些小丫頭來,不撈到點有用的情報,怎麼肯甘心?」
「可是……」白竹十分猶豫,「鶯兒夫人,你莫非是打算在清涼丸裏摻毒,或者是……」加些損害宋依顏的東西?
鶯兒嗤笑,「怎麼可能?你覺得宋依顏會放心吃我這裏的東西?」
「那……」
「只要把方子透露給她就好了,這清涼丸是真的好東西,宋依顏一定會找大夫來確認方子的好壞,放心,這是真真正正對女人有好處的玩意兒,半點損傷都沒有,我自己也在吃。」
「那……」
「對宋依顏是沒有損害的。」鶯兒一笑,「受害的,是其他東西。」
白竹抬眼看去,鶯兒坐在桌前,眸中低微而晦澀的光彩從眸底浮起,周身似乎張開了一張巨大而柔軟的網,那個紅衣豔麗的姑娘蹲在網的中央,抖動著劇毒的獠牙,對敵人露出一個血淋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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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漸漸的晚了。
鶯兒縮起肩膀,她是十分害怕夜晚的,夜晚令她想起多年前那個殺戮遍地,血屍成堆的恐怖夜晚。
那一晚,途州老家的宅子裏,遍佈著她親人的屍體。
爹爹走了,娘親走了,祖父走了,祖母他們也走了,而那許久每層謀面的小姑姑,也已經化作泥土,葬在了旭陽關外的戰場。
看呀,這天地間所有愛她的人都走了,只剩她一個人。
再也回不去家鄉,再也不能面對途州老家磚縫中至今猶自濕潤的鮮血。
空氣聞一聞,那血腥氣的味道,依舊鮮活,閉上眼,都能看到娘親在賊人身下淒厲的哭號和鮮血遍佈的身體。
白竹起身,為鶯兒披上薄薄的披風,可是她依舊覺得冷。暑熱的天氣,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空氣仿佛凝固在窒悶的水中,稍微遊動一下,都艱難萬分。
微微低下頭,抬上去,眨眼間,美麗的姑娘掛上了妖媚明豔的面具,一絲一毫的滄桑傷心都看不到。
「走吧。」鶯兒站起身,話音剛落,宮裏一同來的嬤嬤推門而入,手上托著一碗香氣噴噴的芋圓湯。
「白竹,走,侯爺和大夫人正在用晚膳,我呀,先去嚇嚇宋依顏。」
噗嗤一笑,鶯兒白嫩的手指摸過烏油油的髮辮,從嬤嬤手裏結果了芋圓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