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來夏往,恍惚間,蔥蘢的綠意就漫漫鍍上來,似乎每個陰影裏都傾灑著樹影的綠,清涼盛暑映和,夏風微濕,輕輕拂過伊人面。
庵堂卻那樣寒薄。
那日,江燁命人將宋依顏和碧波送去庵堂之後,便下令命宋依顏每日需在祖宗的牌位前跪夠兩個時辰。
這一時,門外蟬鳴嘶嘶,庵堂內,燭火虛弱而慘白。
宋依顏跪在地上,對著一隻只冷瘦的紅燭,高大的牆壁上裏懸掛著江家歷代家主的畫像和牌位,黑沈沈的壓在大龕上。
整個庵堂裏,燃著嫋嫋的,檀香味的煙火。
風吹過木窗,嘎吱嘎吱的響,窗紙舊得發黃,剝落下來偏偏破敗氣息,連每一抹紅漆都已然舊了,露出斑駁的白斑,紅色褪去,呈現一種發白的橘色。
宋依顏低頭,發絲也不挽,零零散散落。不過是幾日而已,她發間竟然已經隱隱透出幾絲白髮,便是那黑的發絲也毫無光澤,仄仄沒有生氣的淩亂著。
她默默的跪著,癱軟著,地上是太陽投入窗櫺的光波,灑在地上如同燦金的水波一樣流動,看在她的眼裏,那不是光影,而是一寸寸流散的年華。
往日的錦繡風華,言笑晏晏,夫婦琴瑟和鳴、執筆畫眉的溫暖仿佛一幅畫,那些曾圍繞在她身邊的鮮花著錦、輝煌繁華竟然異常遙遠,遙遠的不像是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那麼遙遠,那麼陌生,冷的讓她大夏天裏一陣一陣虛虛的涼汗,腦子一片嗡嗡。
跪在這裏,宋依顏驚恐的發現,十幾年的富貴居然是那麼輕飄脆弱,失去起來竟那般容易。
她從都司夫人做到了晉侯夫人,誥命分封,是北周頂尖的命婦。就連燕窩魚翅、珍饈佳餚、綾羅綢緞在她眼裏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這樣的日子過慣了,便也覺得自己是天生貴胄,血液裏流動的都是高貴的血液。
可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富貴,來的時候潑天蓋地,走的時候卻那麼急促,仿佛一隻大手呼啦一下收幹無窮錦繡迷霧,將整個世界洗的乾淨清晰,讓她眼前蒙蔽的無數繁華折碎飄散。
高貴的地位和無窮的財富並不是穩固的,而是比有裂縫的蛋殼更加脆弱,失去和跌落泥濘都只是朝夕之間。
曾經被她所遺忘的清冷卑賤浪如山雨如針般,冷冷洗刷掉她十幾年的錯覺,仿佛大夢一揮初醒。
再也記不得那富貴。
再也想不起那繁華。
風背著門吹進來,將她的衣衫吹起一角,溫熱的。
忽然就想起來久遠的旭陽。
春往春來,宋太守家的院子裏桃花初綻,水珠子掛在花瓣上,她收集了下來,去為真正的宋家小姐宋依顏泡茶。
那時候她還叫做柔瑩,是宋依顏替她起的名字。
宋家的小姐和她年齡相仿,淘氣而甜美。她生在一個貧苦的村莊,家裏窮的揭不開鍋,為了養活唯一的弟弟,爹娘將家裏的五個女兒統統賤賣,一則省了自家米糧,二則多可以賺些錢。
宋明義太守就是從她的親娘手中買下了她,作為禮物送給了才六歲的宋依顏,宋依顏對她很好,同食同寢,仿佛姐妹一樣。
……仿佛姐妹,卻究竟不是姐妹。
她終究不是高貴的宋家小姐,只是個丫鬟,主子待她再好,也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她看著那被嬌養的,如同新鮮花朵一樣幸福的宋依顏,心底的嫉妒就像黑沈沈的潮水一樣,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
這世上,憑什麼有人生來富貴?有疼愛自己的爹爹,有高貴的出身,有甜美的性格和容貌,理所當然的享受著夢幻般的幸福!
而她呢?她有哪一點比真正的宋依顏差!?只因為生在貧苦人家,就被父母如同豬狗一樣買賣!
讀書刺繡、跳舞唱歌、琴棋書畫,她一樣一樣都不輸宋依顏,然而,宋依顏小小年紀便和旭陽另一位高門李家的小公子青梅竹馬,只待日後長大下聘嫁娶,便又是一對兒門當戶對的神仙眷侶。
而她,只能在日後小姐出嫁時,做個配房丫鬟。或者……隨隨便便許配給一個小廝了結一生,再生下幾個家生子孩兒,世世代代都是奴才。
怎麼可能!?她怎麼接受,如何接受!
她攬鏡自照,那容顏清豔高潔,嬌柔美麗的不食人間煙火,身份卻又如此低賤。她的心意縱比天高,終究命比紙薄!
每每聽到真正的宋依顏無憂無慮的笑聲,她的心頭就仿佛蟲噬────宋依顏憑什麼可以享盡紅塵錦繡,被人人寶愛,而她就該零落成泥,葬送一身美貌和才華?
就在這樣的痛苦中,她和宋依顏都長成少女,那明豔甜美的宋依顏還沒來得及出嫁,旭陽就被瓦拉攻擊,陷入戰火!
漫漫漠然夾雜著胡沙的風卷著滿地血腥氣盤旋,曾經安泰的城池陷落,太守大人失了城池,於城頭軍旗下自刎頸項,一潑鮮血葬送黃沙,以身殉國。
滿地都是戰馬和士兵們血粼粼的屍體,真正的宋依顏滿手是血,滿身是血。她遙遙望著父親在城頭上緩緩倒地的身姿,跪地逆風淒厲哭號。
四周都是刀劍砍伐的聲響,利刃砍入人身肉體的時候,發出骨骼斷裂血肉撕開的生硬響動,潑出溫熱的血液將整個城池染成血池。
而那時,她竟然是絲毫也不怕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了自己翻身的希望!
宋家的家丁死絕了,僕從死絕了,丫鬟嬤嬤們也都死絕了,而她陪著宋依顏逃向城門口,這世上,再無一人會認得真正的宋依顏。
瓦剌軍雖然已經佔據了城池,但旭陽守備的民兵在韓燁的帶領下衝擊而來,準備在偷襲瓦剌的同時,解救倖存的北周百姓和士兵。
千鈞一髮,她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於是她,從地上拿起了一柄死去士兵緊握的刀。
刀是冷的,血是粘的,熱乎乎的。
真正的宋依顏背對著她,背脊如同薄紙一樣,薄的似乎一砍就破。
而她毫不猶豫,劈手下刀!
她也是怕的,她沒有殺過人。
可是時機那麼珍貴,錯過了就不可能再重來,時間那麼緊急,救兵就在不遠處!
黃沙遍地,鮮血如泉,真正的宋依顏連回首的機會都沒有,背脊中間就被刀鋒一砍而裂,深入肚腹,戳穿。
森冷的刀劍貫穿了她的後背前心,森然指著一彎寒慘的月亮。
然後宋依顏倒下了,死前,她依依不捨的看向城樓,看向她殉城而去的父親。
宋太守丟了城池,丟了滿城百姓的生命,他不願苟活,一腔熱血付黃沙,逕自黃泉。宋依顏也隨著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面朝下倒入堆積的屍體和鮮血中。
她快手快腳的扒下了宋依顏的衣服套上,拔下了宋依顏的首飾,拿走了宋家祖傳的玉佩,躲在一匹垮掉的馬肚子後面。
滿地鮮血和她無關,風風颯颯,她只感覺渾身發燙,燙的似乎是在重新出生,脫離母體,撕裂開原本的命運和身份。
因為她的美貌,她的氣質,她的才華,沒有人懷疑她不是那個太守千金,沒有人懷疑她不是天生的貴族小姐,她靠自己的雙手奪來了夢想已久的錦繡前程。
從此之後,她直上青雲。
怎麼能如此輕易放棄?
怎麼能就此打回原形,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宋依顏眸子慢慢冷凝,慢慢的,她抬起頭。
青絲中夾雜著白髮,緊緊咬著下唇,宋依顏握緊了拳頭。
她不能就此被打敗,她還有江采茗。
那麼柔美的茗兒,她的茗兒,她按照自己曾經夢想的一切嬌養著的茗兒,合該站上人間富貴的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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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芍的屍體被拖著,裹了一卷草席扔上木板車,嗤啦啦從晉候府側門拖了出去。
服侍了大夫人十幾年的人,就這麼輕飄飄的打殺了,一時間晉候府裏人人自危,嚇得不敢吱聲。
江采茗帶著丫鬟,眼看著雪芍被拖走。
「小姐……」看著江采茗的臉色,她的貼身丫鬟不禁低聲勸。
江采茗深吸幾口氣,壓下心底洶湧澎湃的憤怒,雖然很不得就此手刃了那個鶯兒,此刻卻必須按捺。
「我去看看父親。」
微微歎息之後,江采茗向江燁的書房款步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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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去給我取面鏡子來。」
跪完了今日的時辰,宋依顏坐在椅子上,沖碧波叫喚。
碧波被江燁發落來,陪著宋依顏一同住在庵堂。
她一萬個後悔幫助大夫人構陷鶯兒,如今大夫人栽了,而二夫人卻正得意。可是她如今和大夫人是一條船上的螞蚱,只有拼命幫助大夫人翻身,自己才能跟著翻身。
碧波取來了鏡子,宋依顏攬鏡自照,鏡中人自不必說,一個蒼老憔悴的婦人,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
宋依顏只看了一眼就摔掉鏡子,如今她這幅樣子,看了就讓人心中生厭,如何再求取江燁回頭?
腦中靈光一閃,宋依顏突然轉手抓住碧波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她的肉,「對了,碧波!清涼丸!我想起來了,雪芍說過,那個鶯兒之所以能容光煥發,就是因為她在吃清涼丸!」
碧波眸光一閃,「大夫人……」
宋依顏咬著牙齒,「你想辦法傳話給二小姐,讓她找個丫鬟去香梨館,想辦法把清涼丸的藥方偷出來!」
碧波猶豫了一下,狠狠心,從袖口掏出一張藥方,「大夫人,不用讓二姐去偷了,奴婢這裏就有。那日大管家查抄香梨館的時候,我趁亂偷偷跑去鶯兒夫人的房間,已經把這個方子偷出來了!」
宋依顏聞言目光大盛,精光四射,一把奪過藥方,一目十行的掃了過去,末了,沈吟一下,卻又狐疑起來。
這方子,來的也未免太過容易了。
宋依顏當然肯定碧波不會背叛自己,因為自己倒了,碧波只有死路一條,鶯兒絕對不放過碧波。
可是……碧波怎麼能這麼順利就偷到清涼丸的藥方?
如果是鶯兒故意讓碧波偷來的……那,是不是有什麼陷阱在等著她?
宋依顏又是狐疑,又是不舍,緊緊抓著清涼丸的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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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兒夫人,這下好了,大夫人被關進庵堂,算是徹底倒了!」
手上挽起漆黑長髮,白竹喜孜孜的沾了金桂味道的頭油,替鶯兒梳了一個風流妖美的髮髻。
白竹是鶯兒從宮中帶出來的丫頭,兩人相依相伴了許多時日,自然十分親近。
只是白竹這丫頭心思單純,雖然和她配合默契,但是看事情總是過於簡單。鶯兒冷冷撇嘴,「怎麼可能徹底倒了?宋依顏和江燁做了十幾年的夫妻,那裏就是說斷就斷的?侯爺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自然苛待她。等風聲過去,侯府平靜了,宋依顏還是會翻身。」
白竹啊了一聲,急驚風一樣團團轉,「不會吧!宋依顏又是埋巫蠱、又是血災的,侯爺居然還能重新寵愛她嗎?」
「如果宋依顏是自己一個人,那或許就翻不了身了,可是,你別忘了,她還有個女兒。」
鶯兒抬起眼睛,撿起妝臺上的花鈿,沾了玫瑰花露,輕輕粘在額頭上。
烏鴉鴉的髮鬢中央攢了串兒琉璃珠子穿的細碎金黃桂花串,又來回比了比,「你可別小瞧了江采茗的作用,她是江燁寵愛了十幾年的女兒。你沒看她這幾日天天去江燁的書房走動?一次兩次哀求不算什麼,如果次數多了,江燁一定心軟。」
歸根到底,宋依顏的所作所為,不過就是詛咒鶯兒和江采衣,將晉候府陷入可能的危機罷了。
但是,宋依顏並沒有給晉候府和江燁造成實質上的傷害。
江燁當時十分憤怒,可是慢慢冷靜下來的以後,就會對宋依顏多一分理解。
畢竟,江采衣奪了屬於江采茗的恩寵,而鶯兒又分去了本來專屬於宋依顏的愛情,放在哪一個女子的身上,都是不可容忍的。
說不定,這一切還可以被解釋為宋依顏實在太愛江燁和女兒了,才會一時失去了理智,並非那麼不可原諒。
巫蠱這些事僅僅針對了鶯兒和江采衣,而江燁本身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因此,幾日過去後,江燁冷靜下來,舊日的感情也會慢慢回溫,宋依顏被放出庵堂重新做回她的大夫人,指日可待。
鶯兒站起身出門,白竹連忙問,「鶯兒夫人,你要去哪里?」
「侯爺書房。」
白竹一喜,覺得主子這次肯定是打算好了,要趁宋依顏落魄的時候再添一把柴火,讓侯爺永遠把大夫人關在庵堂一輩子才好!
哪知鶯兒看著她的臉色,只是噗嗤一笑搖了搖頭,「傻瓜,你以為我要去侯爺耳邊詆毀宋依顏?恰恰相反,我要去替她求情。」
白竹張口結舌,「鶯兒夫人,你腦子沒燒壞吧?替宋依顏求情?」
鶯兒點頭,「自然。就算我此刻不去,江采茗遲早也會把宋依顏救出來,還不如我此刻去跟江燁進言求情,反倒顯得我通情達理,心胸豁達。」
可是,就為了賺一點印象分去求情,未免太因小失大了吧?那個宋依顏大夫人放出來,不等於是縱虎歸山麼!
白竹差點伸手攔住鶯兒往外走的姿勢,她簡直無法理解鶯兒的做法,「鶯兒夫人,那個大夫人放出來,可是一定會害你的啊!」
「那又怎的?你以為她呆在庵堂裏,就沒有辦法害我了?」鶯兒冷嗤,轉頭看向白竹,長長的睫毛下流動著冰雪融化後,寒徹頭骨的水波。
「事實上,我早就發覺,宋依顏一招巫蠱不成,肯定還有後招。現在她人在庵堂,被幽閉禁足,這時候無論侯府裏出了什麼事,她都最容易洗脫干係!我只有把她弄出來,才能施展手段!」
原來如此。
白竹想了想,十分贊同,也就垂下了阻攔鶯兒的手臂。突然白竹又想起來一件事,小聲湊在鶯兒耳畔低聲咬耳朵,「鶯兒夫人,那日我故意讓碧波偷走清涼丸的方子,估計碧波這會兒已經交給大夫人了。」
鶯兒聞言,面上浮起一絲絲陰毒笑意,豔麗奪目。
「好的很。」
鶯兒淡淡讚賞。
白竹卻並不放心,「鶯兒夫人,那方子碧波偷得很容易,大夫人真的會用麼?」
鶯兒淡淡冷笑,「她會用的,她一定會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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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過去,江燁的怒火早就已經褪的差不多了,再加上江采茗一次次求情,他便也動了惻隱之心。
再加上,連鶯兒都來求情,就更給他了一個大臺階下,江燁也就順勢鬆了口,解除了宋依顏的禁足,允許她回到自己的梅居去。
江采茗扶著母親回到臥房,看著往日靈秀清麗的娘親這副蒼老疲憊的模樣,心裏一陣陣心痛。
不過短短幾天,母親竟然比往日更瘦了,仿佛整個人就只剩一層鬆頹的皮掛箍在骨頭上,連唇色都白淡發青,面頰上一絲紅潤也沒有,乾巴巴的發著黃。
江采茗只覺心頭有人用刀子在剜,眼眶紅酸,熱辣辣的迎著風,柔柔放軟了語調,「娘親……這幾日委屈你了,茗兒這就去請爹爹來看你,好麼?」
哪知道宋依顏立刻驚慌失措的握緊女兒的手腕,厲聲阻止,「絕對不行!」
「為、為什麼?」江采茗不解,「娘親,難道你心裏怨著爹爹麼?爹爹他還是心疼您的,等會兒爹爹來了,你們好好說會兒話,也就沒事了……」
哪知宋依顏長歎一口,搖頭憐惜的摸了摸女兒,眼中含淚,「茗兒,你哪里懂得。娘親如今這個樣子,是絕對不能去見你爹的。」
江采茗淚盈盈的看著母親,扶著她在黃花梨木的清漆大椅上坐下,椅子上刻著和合二仙的圖案,飄渺雲中仙,無比恩愛的圖樣,極盡精巧之所能事,印證了父母多年來的恩愛。
江采茗咽下喉中的澀意,嘗到了血的苦澀的味道。
怎生一個妖女鶯兒,就害的父母之間如此生疏呢。
「茗兒,娘不見你爹爹,不是因為心裏怨……自然,娘心裏也是有怨的。可是娘被那個鶯兒陷害了,你爹現在心裏還生著氣,而娘……」宋依顏說著,就覺得眼眶熱熱麻麻,忍不住的就紅了眼珠,湧上一股股鹹澀熱體,
「娘如今的模樣你也看見了,憔悴蒼老,不堪入目。古時,武帝寵妃李夫人生了重病,臨終還要用衣袖掩面,不讓漢武帝見自己最後一面,就是為了不讓武帝看到自己衰敗的容顏,免得惹夫君厭憎。娘要去見你爹,也至少要多養些時日,恢復了往日的容貌才行。」
這話說的哽咽滯澀,宋依顏的眼光仿佛是刀子割出來一般寒冷,夏日明媚的柔光打落在陰鬱的眸子裏,古井寒潭一樣深幽。
江采茗咬牙,頓覺無限悲涼,掌心中母親的手虛軟鬆弛,枯瘦如斑駁樹皮,摸上去乾澀而粗糙,「娘親……那個鶯兒,女兒一定想辦法發落了她!」
宋依顏立刻緊緊反抓住女兒的手,「不可以!茗兒,你是娘親唯一的念想,你日後是要侍奉君王身側的,身上怎麼可以沾染這些卑賤污濁的事情,何況……」
宋依顏微微頓止,蒼白而薄的臉皮抽動一下,青白色的唇就微微翹了起來,看上去分外詭異猙獰,
「關於鶯兒,娘親已經有安排,她再也得意不了幾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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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撫了女兒,命人帶著江采茗回了閨房,宋依顏這才卸下方才的種種淡定,仿佛一個蒼老的皮囊,軟塌塌的癱在妝台前。
鏡子裏映出的人,灰撲撲毫無光彩可言,宋依顏顫著手不斷撫摸著臉頰,只覺手指劃過的地方都發熱發痛。
宋依顏反復卷折著手上緊握著的清涼丸藥方,心裏酸苦交集,卻又極其矛盾。
那日聽雪芍描述,這藥對女性身體極好,不但能固元養顏,還有很強的回春的功效!前朝的寵妃就是吃了清涼丸,到四十多歲還保持著美少女時的美貌。
清涼丸裏面含有紫河車,藥效十分明顯,哪怕容顏已經衰老,也能很快補回來,比吃一百碗阿膠燕窩還有用。
然而她心裏說不出什麼感覺,總是毛毛的驚悚不安。或許是巫蠱事件被鶯兒坑害慘了,所以對於這張從鶯兒屋子裏偷出來的藥方,她實在是心有餘悸,生怕又是鶯兒的一個陷阱。
碧波見狀,想了想,也就完全明白了大夫人在猶豫什麼。她走上前去柔聲撫慰,「大夫人,您也不必太擔心。咱們等會兒請羅大夫來看看這方子,如果鶯兒那個賤人想要用假藥方損害大夫人的身子,羅大夫一定會發現的!」
碧波在心裏冷哼,這個鶯兒真以為別人都是傻的嗎?
大夫人一向謹慎,怎麼可能不經過鑒定就按著藥方去亂抓藥吃?
宋依顏略略沈吟了一下,點點頭,「好。你等會兒去請羅大夫來,讓他看看這藥方,看我吃了會不會損傷身體。對了,不僅要請羅大夫,你再去府外不同的醫館裏多請幾個大夫,順便再叫個太醫來,讓他們一起鑒定這個方子!」
宋依顏極其謹慎,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才敢吃那清涼丸。
她分別請來不同醫館的大夫、加上侯府的羅大夫以及太醫,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同時收買這麼多大夫。
如果大夫們眾口一詞說按照這藥方配出來的清涼丸沒有問題,那她自然要抓緊吃,早一點恢復美貌。
私心裏,宋依顏隱隱直覺,這個藥方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她親眼見到過那個鶯兒在大夏天裏也渾身清涼,豔麗的燦若流霞,十分好顏色,渾身肌膚潤澤飽滿。
因為肌膚清涼無汗,所以鶯兒面上的妝容永遠光鮮無暇,仿佛新畫上去的一般。
方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那麼,心底那股不對勁的感覺……究竟來自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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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多日都被困在庵堂裏,宋依顏只覺得身上土撲撲的,粘膩不堪,第一個念頭自然就是去沐浴一番。
帝都有許多熱泉水脈,最清透溫潤的幾脈自然是供到了宮裏,剩下的則引入了王公貴族們的府邸,晉侯府邸裏便有這麼一口自帶溫熱的香湯。
香湯在侯府的最南角,因為地熱,湯池周圍的草木分外鬱鬱蔥蔥,枝葉肥大,盛夏時節,那口香湯白霧蒸騰,時值六月,夏花爛漫,黑色濕漉漉的池水畔合歡叢開,紫薇枝滿,沈沈壓了滿枝。
風從草木裏吹出擺蕩過來,帶些許濕潤的清香。宋依顏帶著碧波來到香湯縮在的珠泉苑門口,踏入門去。
平時有資格前來享受這口香湯的也就只有江燁、宋依顏和江采茗,他們沐浴的時候自然都有人看守,而此刻珠泉苑很安靜,院門口也沒有人,可見香湯是空著的,沒有人在用。
於是,宋依顏便吩咐幾個丫鬟守在門口,自個兒走向香湯。
香湯帶著微微的硫磺氣味,熏得腳下的繡鞋和離離短短的小草都帶了些潮氣。
宋依顏撥開巨大的芭蕉葉,白色霧氣映入眼簾,眼前的景象卻讓她目瞪口呆,完全說不出話來。
溫泉池畔,一具魁梧黝黑的男性軀體在興奮的不斷起伏律動,興奮的渾身肌肉僨起,飽滿的臌脹著,而他身下壓著一個豐腴雪白的年輕女體,一雙綿軟的大腿仿佛柔若無骨的蛇,盤繞在男人的腰間,隨著他瘋狂的衝擊動作一顫一顫。
宋依顏僵在原地,血液一寸寸發冷,變藍,從頭頂到腳底,天色似乎都在眼前壓壓的變黑。
腳下的石磚濕熱,油一般的化了,讓她膝蓋發軟,仿佛陷入了了流沙,被眼前這淫蕩放浪的景象捆綁,無法動彈。
「啊呀呀……侯爺……」
豐腴的女子渾身赤裸,臉上一副被男人操弄的享受至極 的表情,微微張開著濕潤紅唇,眼角眉梢都帶著春情,目光春波含情,死命張開雙腿,饑渴嫵媚的纏上男人的身體,咿咿呀呀的浪聲淫叫。
男人從喉嚨中發出興奮嘶吼,眼眸都被性欲熏出血絲。
他撐起身軀,結實的腰腹狠狠前頂,激烈動作讓的前額的黑髮都不斷飛揚,燙紅肉棒興奮的在身下女子殷紅的淫穴裏抽插狂操,幹的女子連腿都合不上。
那身影,熟悉的讓宋依顏淚眼朦朧。
骨肉貼合撞擊的聲響傳來,江燁渾身熱汗,雙眸發紅的瞪著身下女子不斷彈跳的乳房,那麼飽滿那麼豐碩,白的刺眼。
他喉頭饑渴的上下滾動,一面狠狠操幹,一面眼神狂亂的抓住在他眼前不斷晃動的白潤,低頭咬噬咂磨。
「小騷貨,嗯嗯……我幹的你飽不飽?爽不爽!」
幹啞的嗓音帶著火一般的激狂,江燁幾乎要迷失在鶯兒這銷魂綿軟的身子上,年輕新鮮,柔若無骨,每寸肌膚都柔滑。
鶯兒輕輕一個斜眸,瞥見綠影樹叢的陰影間,站著的那個蒼白而憔悴的女子,微微一笑,滿頭熱汗偏過臉去,讓宋依顏看清自己被情欲薰染的嬌媚臉蛋。
……這麼一番刺激下來,宋大夫人怕是再也按捺不住要去吃那清涼丸了吧!?鶯兒心裏淡淡興奮升騰,叫的更加嬌媚淫蕩。
「好爽……好猛……侯爺,用力,呀呀……」
江燁曾經抱過鶯兒,宋依顏是知道的,可是,她並沒有親眼看到過。
入目的景象,香豔刺激的令人眼睛發痛。
每一分呻吟喘息都交纏在一起,他們的欲望激發出瘋狂的波濤,連空氣都在升溫。
宋依顏淚眼婆娑,看著心愛的丈夫在他的愛妾身上不斷起伏衝刺。
她曾經用同樣的手段將江燁從翠秀身邊纏走,如今,同樣的境遇輪回,一樣一樣,都結算的那樣清楚。
江燁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宋依顏縮在陰影裏,看著那鶯兒如同一個恬不知恥的妓女,用各種姿勢各種手段勾引著江燁,熱辣辣的扭著身體,笑聲和浪吟仿佛手間搖動的銀鈴
鶯兒渾身都是男人縱欲的痕跡,江燁幹了一會花穴,鶯兒嘻嘻笑著滾地而起,作勢要逃,被江燁一手抓回來。
「唉唉……侯爺,你不要那麼心急嘛!」
鶯兒嬌聲大笑,扭著妖嬈圓滾的豐臀,背對著江燁被按跪在地上抓起後臀。
「蕩婦,看你騷的……嗯……不許逃……」
江燁粗聲喘息,鶯兒越扭,他越興奮。
「哎呀!侯爺……您輕點……奴家會痛呢……」聲聲嬌脆,輾轉的鶯啼,那年輕的,野性的嬌軀擺蕩出一波又一波的曼妙,烏鴉鴉的漆黑髮髻隨著身後男人劇烈的挺動拍打而巍巍顫抖,一朵顏色豔麗的牡丹簪在烏雲發間,搖搖欲墜。
「小浪貨!不許跑,乖乖趴下讓我幹!」
江燁狠狠拍了一下鶯兒豐滿翹臀,清脆聲響讓兩人都不由自主的呻吟出聲,「啊啊……這樣幹你好爽……奶子真大,真騷……」
江燁恨不得死在鶯兒身上。
許久沒有酣暢淋漓的享受過一回年輕女子嬌嫩緊致的嬌軀了,自從獵場激烈纏綿之後,江燁就十分回味那銷魂的感覺。
「呀呀……侯爺插得奴家好爽……嗯……啊……奴家受不住……嗯哼……」
「唔……再叫……你這騷穴可真緊……喝!喝!再夾緊點!」
淫靡汁液不斷從兩人胯間流淌出來,飛濺下不斷蠕動交合的雙腿,蛇一般緊緊廝纏。
江燁雙眸通紅,結實腰腹跨騎在鶯兒背後,跪在她身後不斷挺腰,壯實腰腹不斷拍擊著鶯兒雪白富有彈性的臀肉,淫豔的啪啪聲伴隨著抽插的水聲,淫穢的不堪入目。
「侯爺……插奴家啊……插死奴家……嗯……」
幾日來,鶯兒連連勾引,江燁本來就難以隱忍,再加上宋依顏獲罪,他自然再也沒有任何的負罪感。
這種事情,一旦初始的尷尬被打破,後面也就一發不可收拾,情欲爆發開來,江燁只差沒把人帶到寢房的大床上去了。
今日鶯兒纏的緊,非要來沐浴,江燁也就索性帶她來這香湯裏顛鸞倒鳳一番,一解連日來的饑渴。
濕膩水澤被不斷隨著男女歡好的動作帶出,鶯兒的呻吟合著江燁的嘶吼聲越來越大,兩人深陷身體情欲,激狂洶湧。
宋依顏身上每根骨頭都在叫囂,蛛網一般裂開,每一滴血都在逆流,每寸肌膚都在緊縮,渾身如同被蛇妖纏附,她想要緊緊的閉起眼睛,恨不得自己就此瞎了眼睛,也不要看心愛的夫婿這樣在其他女子身上放縱逞歡的淫靡景象!
那是一把刀,一把鈍刀,捅入腸胃裏不斷翻攪,生生扯出血肉劇痛。
那個曾經發誓過,今生只屬於她的懷抱,已教另一名女子進駐,她在庵堂裏日日憔悴老去,而他卻流連在更年輕美麗的嬌軀上,揮灑一身汗水享受脂粉香甜,花柳狂浪。
鶯兒背對江燁趴著,一面放聲嬌啼,眼角眉梢帶了豔紅,薄薄一段春透水光,眼角餘光掃去宋依顏。
那女人面色青白,身形瘦削,獨自一人站在陰影裏面,仿佛一尊被寒風封凍的石雕。
江燁顯然被鶯兒的妖媚勾引的毫無理智,多麼下流淫猥的招數都能使出來。
短短半個時辰裏,他挺著粗紅興奮的陽具在鶯兒的蜜穴、嘴裏、豐乳間來回發洩了數次。交歡的身體散發著腥味的麝香氣,汗水融入溫泉的水汽中,淫聲浪語讓人聞之臉紅心跳。
恐懼。
宋依顏的心跳越來越慢,手心濕冷,她如同一個被吊起的罪人,眼睜睜的看著不遠處激烈交纏的男女。
那年輕的身體在囂張的炫耀著青春,如此對比,實在太過鮮明,看得宋依顏眼底直發酸發痛。
她好害怕,只覺得自己皮膚快被烈陽蒸幹,皺起缺水的紋路,在身上澀澀發痛。
眼前依稀又是十幾年前,她和江燁相遇。
那時旭陽的柳樹溫柔的和綢緞一樣,落著雪的柳條柔而雪白,月光下泠泠透徹銀亮。
江燁將她從戰場上救下來,帶回旭陽滿是傷患的小院兒,當時大家都以為她是太守千金,因著對殉城太守的敬佩,對她十分尊重敬慕。
而翠秀又哭又笑的摟著平安歸來的江燁,看得她牙齒咯吱咯吱發酸。
宋依顏定定的站著,站在巨大芭蕉遮蓋的陰影裏,咬牙望著波光閃爍的泉水。
一如多年前,她站在江燁和翠秀臥房的窗外,看著他們夫妻情深,鶼鰈纏惓的模樣一般。
那時,她對江燁一見鍾情,清晰的知道這個男人絕非池中物,是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她表面上對翠秀很和藹,可是卻唯有她自己知道,唯有她自己明白,她嬌柔溫緩的笑面之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被嫉妒劇烈瘋狂咬噬的心。
如今,那種痛苦,居然還要再次品嘗。
溫泉的水汽溫柔的吹散開來,宋依顏定定站著,任水汽打濕身體,前方交纏的身影都在淚水中模糊了。
他說過今生今世,永不相負。
可他竟負她那樣深,傷她那樣重。
因為她老了。
因為她不復少女當初的美貌。
一顆心似乎被烏黑的血泡的發木,宋依顏僵硬的轉身,僵硬的踏出珠泉苑,仿佛一個漂浮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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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羅大夫。」
蒼白唇瓣中說出的話仿佛沒有重量,宋依顏眼睛直直的,走出院門,來到碧波身邊,獰厲低語。
碧波看著一臉煞白的大夫人,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大夫人不但沒有沐浴,反而鬼魂一樣從院門裏跨了出來,那木木的樣子好生嚇人,嘴裏反復念叨著三個字────清涼丸。
「快去找羅大夫,去找太醫,快去把他們都找來啊!」
迸射而出的巨大怒氣仿佛利劍一樣,宋依顏一把抓過碧波,尖利的指甲刺入碧波的皮膚,如同瘋子一般崩潰大吼!
「去給我找大夫!我要吃清涼丸!我要恢復美貌……快去啊!你這小賤蹄子,看著我這幅樣子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也想去勾引侯爺是不是!賤貨!賤貨!賤貨!」
宋依顏尖叫著,洶湧的恨意堵上喉頭,心口鼓噪渾身發燙發癢,手指發出強烈的抖顫,憔悴的容顏在烈陽下狠狠扭曲。
碧波被她掐擰的哭著打滾,宋依顏已經失去了理智,她現在看誰都像鶯兒!看哪個年輕丫頭都不順眼!恨不得挖掉她們狐媚的眼睛,撕開她們青春的皮膚,剁掉她們的手腳,抓爛她們每一寸身體!
這哪里是柔善慈和的大夫人,這分明是一個惡鬼,一個瘋子!
碧波疼的大哭大叫,拼命躲開宋依顏的淩虐,連滾帶爬的跑走了。
幾個小丫頭面面相覷,紛紛躲得老遠,驚恐的瞪視著歇斯底里的宋依顏。
憔悴瘦弱的女人渾身發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似乎要碎裂成灰撲撲的粉塵,卷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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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遠的地方,白竹一臉笑意的給幾位江燁的貼身小廝倒酒斟茶。
「侯爺和鶯兒夫人在沐浴,真的不用我們守著麼?」一位小廝喝的酣暢,打了個酒嗝,卻有些不甚放心的問,「萬一有人闖進珠泉苑────」
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事情,可是會倒大黴的!
白竹吃吃輕笑,「哎呀你們幾個,鹹吃蘿蔔淡操心!這麼大熱的天兒,誰會沒事兒會去珠泉苑晃悠呀?我們鶯兒夫人是憐惜你們大熱天還要守差事,太辛苦!所以請你們吃酒歇一歇,你們就好好領情吧啊!」
幾個小廝聞言醉紅著臉,不由分說繼續舉杯歡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