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螢火(一)

  天際一鉤如水淡月隱沒在微藍的濃雲裏,仿佛一片銀色的牙簪緩緩沈浸入濃雲中,春溝水動茶花白,夏穀雲生荔枝紅。

  盛暑難消,天子舍了正殿帝王寢宮,帶著江采衣移駕去皇宮西側的竹殿避暑。

  北周皇宮奢華盛麗,僅僅內城就足足佔據了三座城池大小,竹殿坐落在一座龍泉瀑布正上方,仿佛大鳳壓落朱泉,飛簷翅濺起晶瑩剔透的非珠,寒泉涼氣透過梅花空心磚淙淙流過,是盛暑裏最涼爽的去處。

  香砌上壓著一層有一層開到荼蘼的繁盛梨花,萬朵潔白,一拂雪滿階,朝陽金光點點投入室內,透過乳白色的紗幔淡淡暈染出來一層甜沙玫瑰色,落在身側人潔白如玉的肌膚上。

  沈絡衣襟微微開散,玉指冰弦,一手搭在額跡,一手攬著江采衣的腰側,在晨光中緩緩睜眼。

  身側的女子昨夜承寵太過,正沈沈的睡著,鼻尖埋在他的頸窩裏,一顆腦袋壓在他的長髮上,帶著小小的重量,讓他起身的動作帶了一絲凝滯。

  古有哀帝為董賢斷袖,他曾經嗤笑為無稽之談,可是這會兒,看她睡得這麼香,他竟然有種寧肯割斷自己頭髮,也不要打攪她沈睡的衝動。

  江采衣睡著的時候,會不斷向他的懷抱靠近,她一旦要摸到身側有人,就會無意識的將頭拱進來,貼著他的身體。

  她在睡夢中極其迷失極其恐慌,一定要將額頭抵在他頸子溫暖的肌膚上,才會停止磨蹭,乖乖睡去。

  ……什麼時候,她在白日清醒的時候也肯讓人這麼抱,就更合心了。

  淡淡想著,唇瓣就帶了一絲笑。

  有著華貴美貌的天子彎起鳳眸,輕輕扯走被江采衣枕著的烏黑青絲,淡紅壓疊玄黑的龍袍下擺繡著盤旋隱沒雲海的密紋,根根銀線的熙光微透出紗,一眼望不盡光華。

  ******

  司殿宮女和周福全早就在殿門外等著伺候君王起身,天際還透著淺白,竹殿庭院外,兩位衣飾華麗的兩位年輕女子也已經等待了很久。

  兩人被幾位宮女擁簇著,較矮小的那個一臉嬌矜,容色稚嫩嬌豔,正是葉子衿。

  而另一個女子則仰頭傲立,姿態如同昂立雞群的鶴。她自頭頂心到髮辮尾端都結著蓮花金絲寶珠,顆顆墜落至白皙的耳畔,一身淺金色鳳羽紗低低垂落。髮髻正中央點著一株碩大的鸞鳥東珠簪,在烏黑髮辮間灼灼發光,錯目過去,仿佛一尾華麗到極點的鳳凰,流光攢攢。

  葉子衿耷拉下眼皮,退後半個身站在這個女子背後,她雖然身為四品容華宮妃,在這位女子面前卻十分恭敬,和往日的嬌憨悍厲完全不同而語。

  葉子衿偷偷瞄了一眼身側的女子,心裏暗暗猙獰和苦澀交纏,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才剛進宮的慕容家嫡長女慕容千鳳,慕容家傾注了闔族心血培養的最出色的女兒。慕容千鳳,千鳳啊!她從名字到長相氣度,通身明晃晃的皇后氣派,任哪個女子的光彩都要被她壓下一頭去!

  當初御花園相看選秀,慕容家並沒有派出這一位,只是送了一位旁宗女兒去投石問路,落選也是正常。

  慕容千鳳是慕容尚河留的後手,姿容秀美,集千萬寵愛於一身,是慕容家傾盡心血培養的女兒。慕容尚河曾打算等北周後宮格局穩定之後,再送她入宮,只求一旦出手就牢霸後位。

  可是,眼看著最近朝廷上肅貪和北伐的動靜,慕容尚河和世族們哪里還坐得住?

  肅貪暫且不提,北伐才是北周世族們的心頭大患!

  如果他們真幹看著皇上親手扶植的新貴們北伐立功歸來,北周朝堂只怕會從此風雲變色。新貴勢力的壯大,將會徹底打破皇權和世族分立的格局,別說實權,世族們連財產都不一定保得住。

  ────想想看,皇上雖然答應過,北伐不動用國庫的錢,但並沒說過大軍得勝歸來後,給各軍各將的封賞不從國庫拿錢啊!到時候,真金白銀白白挖走一大塊不說,連世族們控制的封地和世家佃奴們說不定也要被新貴們劃走!

  在肅貪一事上,慕容尚河已經栽進了蘇傾容的坑,北伐一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半點也馬虎不得。

  思考了數日之後,慕容尚河想出了對策────北伐勢在必行,既然誰也阻止不了,那麼,他只有在北伐軍中混入大股世族勢力,將北伐軍將領全部替換為世族的嫡子們才行!

  如果能順利在北伐軍中安插大量世族嫡系,就能將北伐的功勞盡占於己有,將可能出現的新貴勢力壓制到最少,無法和世族們抗衡。

  而皇帝戰後封賞功臣,就算從國庫拿錢,也不過是相當於用世族的錢賞賜世族自己,把錢從右口袋掏去左口袋而已。

  另外,這也是壯大世族軍權的機會。

  北周世族牢牢掌握著國庫和戶部的財政大權,可是兵權卻很弱。在前幾年的瓦剌大戰中,屬於世族的七大營軍隊又被蘇傾容消耗掉大部分。

  而今,借北伐契機,慕容家說不定還趁機能將手伸入兵部,讓世族嫡子嫡孫們立下顯赫軍功!

  慕容尚河自然盤算的不錯,然而,他所設想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世族們能夠順利把自己的嫡系安插入北伐軍的基礎上。

  如果這個前提不成立,那麼慕容尚河所計畫的一切都是空談,世族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新貴借北伐的東風平步青雲,形成拱衛皇權的巨大勢力!

  如今,兵部被蘇傾容守得如同密匝的鐵桶一般,大到先鋒大帥,小到隊正副隊正,全部都是丞相本人或者他的門生親手挑選的,一點空子都鑽不進去。凡和世族沾親帶故的軍人全部都被這位元丞相大人一手清洗出軍,北伐軍鐵板一塊,拿鑽都鑿不出一個孔來。

  眼下,能讓丞相點頭放人入軍的只有皇帝陛下,可是,皇上和丞相兩人分明是一黨,皇上的本意也是扶植自己的心腹黨羽,根本不可能給世族們放水。

  形勢危急,慕容尚河只好將嫡孫女慕容千鳳提前送入後宮,指望這位慕容家傾盡心血,按照皇后規制培養的女兒能夠一攬聖寵,好歹說動皇上放幾個人入北伐軍。

  這是關係到北周世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只要口子能打開,慕容尚河必定拼盡全力和蘇傾容一較長短,將北伐軍的重要職位全數替換為世族的嫡子們!

  於是,慕容家最耀眼的女兒,就在這種形勢下,前呼後擁的進入了北周後宮。

  和當初的江采衣、葉子衿她們不同,慕容千鳳不需要通過選秀的方式入宮,而是直接被數十家世族家主聯名保舉,帶著百名家奴直接走入宣武門,來到了天子的身邊。

  ******

  慕容家出手,和常規世家門戶果然完全不同。

  慕容千鳳入宮時,按照皇后的規制攜了數十位族妹、庶妹作為「滕」。

  「滕」就是滕妾,是正室夫人自母族陪嫁來,共同侍奉夫君的側室。在北周,只有皇帝娶皇后才會自後族納「滕」,等閒妃子沒有這個待遇。

  慕容千鳳還未封後,就帶了十幾位「滕」入宮,顯然是打算將北周後宮獨霸入慕容家門下了。

  這些「滕」都是慕容家的女兒。氣度高華者有,纖秀細巧著有,美豔嬌俏者有,粉膩嬌豔,各有姿色,環伺於慕容千鳳身邊,即是她的滕妾,更是她的軍師,慕容千鳳甚至不需要在後宮活動,就自有一股巨大勢力。

  對慕容千鳳這一明顯越矩的行為,皇帝本人卻並沒有任何不悅的反應。

  沈絡言只是淺淺勾唇,那華美豔麗如同鳳尾的漆黑睫毛微微一揚,朱筆一揮,給了初初入宮的慕容千鳳一個極為耐人尋味的封冊────封她為一品茺國公主。

  ……公主?

  皇帝封慕容千鳳為公主?

  這個旨意下來的時候,不僅僅是慕容千鳳本人,就連慕容尚河等世族家主們都略有呆滯────為什麼皇上不封她為嬪妃,反而封成了公主?!

  雖然一品茺國公主的身份很是尊貴,連最受寵的江采衣也不過只有二品,見到公主也要行禮,可是……嬪妃和公主是完全不同的!

  嬪妃是皇帝的妻妾,再往上,終極就是後位。而公主,卻是皇帝的親族,從古至今,沒聽說過哪個皇帝會娶本國公主的,哪怕是沒有血緣的也一樣!

  而且,慕容千鳳入宮已經數日,卻連皇帝一面也沒有見過,陛下夜夜宿在自己的寢殿,和江采衣同床共枕,慕容千鳳根本就沒有侍奉帝王的機會。

  慕容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斃,必須絞盡腦汁反轉形勢。慕容千鳳縱然是封了公主,可是若能獲得皇帝喜歡,公主也能改封號。現在當務之急,是摘除江采衣這個礙眼的絆腳石,扶助慕容千鳳獲得皇帝寵愛,安插世族嫡系進入北伐軍!

  葉子衿自然也被葉家知會過,讓她全力配合慕容千鳳除掉江采衣,助慕容千鳳登上後位。

  葉子衿自然不能拒絕,世族們的利益是她們必須傾盡心力去維護的,哪怕再不情不願,再心有怨憤,她也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

  葉子衿微微低下頭,牙齒幾乎要爛了紅唇。清晨的薄霧帶著濕濕的露,熨帖在嬌嫩的肌膚上,她只覺得從指間到心頭都是冷透的。

  她居然,要幫助另外一個女人成為自己夫君的正妻。

  她居然,要幫助另外一個女人去獲得自己夫君的寵愛。

  她曾以為,父親葉兆侖如今獲得了皇上歡心,在吏部立下大功後,皇上會自然而然的對她多有愛寵,可是這麼多時日過去了,皇上對父親連封帶賞,卻對她這個女兒毫不搭理,似乎已經忘了還有她這麼一個人。

  雖然內務府看在葉家的份上,對她依舊多有恭敬,可是,她宮裏的冷清卻不是幾件華麗的擺設或者鮮花能夠遮掩。

  陛下避暑的竹殿距離她的含章殿並不遠,每個晚間,她都悄悄起身,去聽殿門口的聲響────帝輦會偶爾路過,卻從不停留,總是匆匆就走開了。

  有時候,她會專門等在門外,跪地給路過的帝王請安。她低著頭,連他的聲音都聽不到,連他的目光都碰不到,微涼的衣角滑過龍輦,纏綿過絲絲情意,卻什麼都纏不住,什麼也留不住。

  偶爾她會聽到他的笑聲,很低很輕,好像銀線在玉盤上輕輕一碰,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帝輦上一定還坐著另外一個人,被帝王摟在懷裏,半是挑逗半是玩笑的調戲的抱著。

  有一次,她在距離竹殿不遠的香欒池散步,那裏杏花開的正芬芳,雪白枝條風中輕顫,陣陣花瓣折落如零夜雨濃,沁著淺淺的木色樹枝。

  她走在水塘邊,卻看到林子裏影影綽綽的,還有男人的清楚調笑和女人嬌怯婉轉的聲音。

  草叢邊墜落著輕軟的衣衫,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屬於帝王的龍袍,繁華奪目,淺赤堪染深紅欲燃,像一團薄薄的煙霧一樣,籠在地上,只是一層外衫。

  再往裏面看,粗大的杏樹下面,白色花朵像是風鈴一樣墜下來,搖搖擺擺,空氣裏是春日裏最濃的香,隨風四散。

  越靠近那杏樹,香味就越濃,帶著隱隱海棠氣息。

  樹影裏面透出隱隱的一線漆黑的光,似是一團被弄亂的漂亮青絲,她看到一位女子纖薄的背脊抵著樹幹,帝王五根白玉般細膩修長的手指鉗制著她的下顎。

  沈絡的神色淡而愉悅,一頭蜀繡般柔膩的迤邐青絲潑墨一樣低垂著,只一根發簪鬆鬆挽了幾縷,每一側頭,青絲便如清水般流漾開去。

  那女子被遮住大半容顏,葉子衿只能看到她的唇瓣隨著他扳住下顎的動作而張開,隨之深入柔軟舌尖然後銜住,他以牙齒輕輕的碾磨她一小截舌尖,那樣溫柔那樣沈醉的輕輕咬合。

  葉子衿看到的時候,只覺得渾身冰封一樣寸寸凍結。

  那女子的神色迷亂羞怯,注意不到暗處的她。可是皇上內功極高,立刻就發現了她。他動了動濃密如鳳羽的長睫,冷厲流光驟然從微揚的眼尾掃來,透過重重花影,寒冷的瞟了葉子衿一眼.

  他眸中的驅趕之意不言而喻,不許她停留在原地,妨礙他和那女子的親密。

  耳邊落花的聲音穿行而過,聽著也似是混上了風聲,葉子衿頭也不回慌亂離開,只覺得腳底發軟,內裏一寸一寸的枯作塵灰。

  因為發慌,所以走得格外急,她還未走遠就聽到衣衫被撕裂開的聲響和女子嬌怯求饒的語調,她的視線被重重壓低的杏花遮的密雲一般,在淚水中錯落成淩亂的世界。

  她沒有看清女子的容顏,卻無比清楚那人是誰。

  只會是江采衣,只可能是江采衣。

  果然,許久之後,她看到周福全公公領了一大隊的宮女嬤嬤,捧了嬪妃的衣服走入杏花密林。

  然後,狼狽不堪的江采衣就紅著臉被皇帝裹著大氅抱了出來,坐上帝輦。

  江采衣。

  為什麼是江采衣。

  那天,她躲在山石後面直到黃昏,持續崩潰,淚如堤決,哭的襦裙發濕。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侍寢,他的手撥開重重紗幔,紗幔上墜繡著的寶石星光熠熠流燦在他珊瑚色的指甲上,簷上垂掛的琉璃宮燈溫潤明亮。

  曲水流觴,燈前細雨,簷花蔌蔌。

  帝王長身玉立她面前,唇畔色豔如薇軟若春風,輕輕巧巧的便吹進她心底,開的心花無涯,她突然就歡喜了,恨不得當時就立刻過完一輩子。

  她還那樣青蔥嬌嫩,還是最好的年華,可眼中的一切就已經殘花似的流散了,她的傾慕一開始便建立在搖搖欲墜的地基上,始終是一剎那的花火。

  紗幔流蘇中一見傾心,她把最純真美好的韶華賦予。

  可她知道自己愛他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前有江采衣,她鋪排了許久之後,準備對江采衣出手,一擊必殺的時候,後又來了慕容千鳳。

  慕容千鳳,慕容家的嫡女,被萬千寵愛,傾心培養的尊貴女子,一入宮就拉開了皇后的架勢,連江采衣見了她的面都要謙讓三分。那女子看著她,滿眼滿目都是淡淡的高矜,仿佛雲端的雪山。

  入宮的第一天,慕容千鳳就端坐華雲殿召見她,身側僕繡叢雲,仿佛被萬花拱立。

  葉子衿自己雖然也是葉家世族嫡女,可是在慕容家的嫡女面前只有自慚形穢的份。

  慕容千鳳對著葉子衿微微一笑,也不起身,擺足了絕頂世族的架子,許久後,才緩緩開口,「子衿,你入宮已數月有餘,如今江家衣妃受寵,舉朝皆知,你可有了拈除她的法子?」

  拈除?

  葉子衿聞言一驚,稍稍抬起了頭。

  後宮之爭,無論多麼骯髒齷齪,都不會說得如此直白,嬪妃們絞盡腦汁長袖善舞,無論手段多麼下作,面子上都要博得一個柔善名聲。而這位慕容家的嫡女,竟然用如此輕飄飄的二字來形容江采衣?

  「怎麼了,很驚訝麼?」慕容千鳳的一位族妹看著葉子衿嗤笑,「公主她雖然還沒有封妃,但是問鼎後位是遲早的事情。待公主做了皇后,定會法度公平治理後宮,決不允許有人寵擅專房,凡有違抗者,自然是要拈除的。」

  法度公平?

  所謂的法度公平,其實是將聖寵限制於慕容家女兒的身上,不許其他女子成氣候罷?

  ……慕容千鳳還沒有封妃,就已經如此篤定自己會封後,開始籌畫著如何治理後宮了麼?

  葉子衿默默咽下喉中的苦澀。

  或許,這就是慕容家嫡女的自信和氣度,不管旁的嬪妃怎麼爭的你死我活,那個後位卻終究還是慕容家女兒的。

  沈默許久,葉子衿終於緩緩出聲,「公主,拈除江采衣的法子……有一個。」

  ******

  清高傲然如慕容千鳳,入宮數日,卻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她也終於坐不住了,在晨曦時分來到竹殿的外庭門口。

  羽林衛們將竹殿的裏裏外外圍得嚴絲合縫,無論慕容千鳳多麼金枝玉葉、身份高貴,他們就是把她死死擋在竹殿庭院門外,不許跨入一步。

  慕容千鳳的侍女們和羽林侍衛反復拉鋸,個個面色鐵青。然而,不論侍女們的痛斥聲多麼尖銳,侍衛卻連一絲表情都不改變,沈著臉彎膝點地,攔著大門的身子不曾挪開半分。

  慕容千鳳的侍女怒火高漲,按捺不住大聲斥責,「你們這群放肆東西!我們茺國公主可是一品命婦,她求見皇上,你們不但不通傳,還將公主擋在庭外,成何體統!?就算陛下不召見,你們也該將公主請入竹殿內庭,在殿門臺階下等待才是!」

  侍衛的臉硬如一塊鐵板,語調硬邦邦的,「陛下還未起身,奴才們不敢通傳。」

  「裏面燈火已經亮了,陛下如何沒有起身?快去稟告陛下,公主求見!」侍女怒叱罷,仰著頭就要闖入內庭。

  侍衛長立刻伸臂攔在竹殿庭門口,刀光出鞘,冷冷微閃,在晨曦中一痕冰涼的冷硬感────「公主恕罪!陛下有旨,除了衣妃娘娘,任何嬪妃非召見不得踏入竹殿內庭一步!」

  磨了半天,慕容千鳳只能得到反反復複重複的這幾句話,她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冷冷揚眉道:「呵,一個小小的侍衛架子擺的倒大。本宮倒要看看有沒有人敢攔我,讓開!」

  她是慕容家的嫡女,未來的皇后,皇上絕對不可能因為這麼一點事情就和慕容家撕破臉,她若是連一個小小的竹殿都闖不進去,日後在宮裏立威?

  說著,慕容千鳳快步就要往裏面闖,侍衛長臉色一沈,刷的抽開劍,眼看就真的要發生肢體衝突,就突然聽到一人高聲喝止:「什麼人,膽敢在御前喧嘩!」

  遠處燈火淼淼,陽光靜靜破開雲波,殘夜在晨曦靜靜崩碎,竹殿清雅的翠色在濕潤的晨霧中漸漸清冽穠麗。

  嘉甯姑姑從遠處石階上婀娜挪步而來,不急不緩,一點沒有因為慕容千鳳的公主身份而加急一分步伐。

  慕容千鳳微微眯起眼,「這人是誰?」

  跟在她身後的葉子衿立刻接話,「公主,這是江采衣的貼身宮女,嘉甯姑姑。」

  說話的時候嘉寧已經走近,她的目光不緊不慢在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的身上轉了一圈之後,才恭敬的下拜行禮,「見過茺國公主、葉容華小主。奴婢嘉甯,是竹殿的司殿女官。」

  葉子衿皺眉斥道,「胡扯!你明明就是衣妃的貼身姑姑,什麼時候成了竹殿的司殿女官?」

  嘉寧微微一笑,複又下拜,「回稟容華小主,陛下有旨────御駕歇在哪一殿,衣妃娘娘就是哪一殿的主子,奴婢自然也就是哪一殿的司殿。」

  這話仿佛刀子一樣將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通身劈了個通透。

  葉子衿還好,畢竟江采衣盛寵已經有好些時日,她總還是有心理準備的。可是慕容千鳳受到的衝擊就不能同日而語了────這個江采衣,竟然得寵若此!

  嘉寧拜罷起身,突然上前兩步,一抬手,連著幾個巴掌甩到方才阻攔慕容千鳳的侍衛們臉上,厲聲罵道:

  「你們一個個都瞎了眼睛,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連公主都不認識!?不知道該怎麼對公主說話是不是?你們明知道皇上和衣妃娘娘還沒起身,就連周福全公公都還噤著聲呢,竟然也敢在殿前吵吵嚷嚷,都不想活了!?」

  嘉寧嘴裏罵的是侍衛,可是言下之意人人都能聽出來,慕容千鳳登時繃緊了臉,卻見嘉甯打完了侍衛,就恭恭敬敬的含著笑轉過身來,對慕容千鳳福了又福,

  「公主,容華小主,二位主子都是金枝玉葉的人,何苦和這些奴才、侍衛們為難?公主身份尊貴,少了什麼、缺了什麼,內務府的奴才們自會用腦袋頂著盤子送上來,公主有什麼事情,自己決斷就是,何必非要大清早來陛下御前打擾呢?」

  這番話直將慕容千鳳捧得極高,全沒半點不恭敬,倒叫人無處發作。

  慕容千鳳只覺得嘴裏仿佛被人堵了一嗓子似得,竟連發作都沒有去處。想她養在慕容府邸,何等尊貴傲然,等閒貴女連和她說句話都要小心翼翼,哪里被人這樣用軟話裹著石頭堵回來過?

  正要開口,卻見竹殿門前小步走來一個小太監,低聲道,「皇上有旨,公主和容華既然來了,便進來罷。」

  慕容千鳳本人並沒有見過皇帝,只聽家裏頭的祖父慕容尚河說過,是個傾國傾色的冠世美人,她方才一番發作就是為了得見天顏,可真的受到召見了那一瞬間,她的足下不知為何,竟然凝滯的仿佛黏在了膠上一般,心口不斷漏跳。

  慕容千鳳領著葉子衿,跟在小太監身後穿過竹殿巨大的華庭香徑。

  竹殿不同於其他宮室的富麗堂皇,十分清雅幽涼,時不時有柔軟的竹葉混著濕濕露水顫動,一籠青翠。

  一路走過去,慕容千鳳發現殿內的所有宮女太監舉止都分外安靜,幾近於肅穆,淡白色天光將竹殿照的一點點亮起來,她們行走間只能聽到長裙拖曳過地面的細微聲響。

  「皇上剛剛起身,公主,容華小主,請入殿。」

  小太監止步於竹殿石階下,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站在門外,靜靜看著那一扇微微透出清涼的殿門。

  竹殿殿門大開,殿內梁上懸著素色深淺不一的輕紗,水草一樣從粗大的烏金木梁上垂落下來,仿佛截了黎明的天色裁做,在亭亭蜿蜒成如凝固的深霧。

  ******

  江采衣睜眼的時候,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已經快走到殿外口了,她幾乎是從榻上手足並用著爬起來,匆匆套上外衫就先跪去沈絡足邊替帝王更衣。

  沈絡面色從容,垂著長睫將江采衣拉起身,神色雖然淡然卻愉悅,手指頭不緊不慢挑開她襟口,直直伸入了她的小衣深處,在那兩團嬌嫩豐盈的粉丘上撫摸。

  「唉,皇上……」

  江采衣臉色火燒一般,腿足都開始發軟,夏天衣裳薄,他修長的指頭將衣衫撐起,露出優美的形狀,可以清晰看到揉捏的動作,分外輕挑放蕩。

  「昨夜朕用力了些,莫傷了愛妃的身子,朕看看。」

  他不急不緩的說,指頭尖冰冷的指甲劃過肌膚,貼著溫潤柔膩的紋理,貼合住她波折起伏的曲線,一直繞到她的背脊。

  采衣微微輕叫一聲,他修長優美的身軀低低壓落下來,身後深紅色的絲繡龍袍仿佛花瓣靜靜鋪展,長髮潑墨般遮住她的視線,一絲一縷的光線透過他發絲的間隙落下,有著絲線一般的金光。

  「嗯……皇上……別!」

  江采衣慌亂掙扎,卻也不敢推拒帝王的身體,她耳邊聽著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的腳步聲就在門口,馬上就要進來了────

  話未竟,唇瓣被淺淺封住。

  帝王的外衫沈重華麗,內衫卻極為溫膩柔軟,溫熱的肌膚透過薄薄的衣衫相觸相交,他抓住她的手腕折在背後。

  殿裏香煙細密,他的指尖插入了她腦後的發絲,在漆黑中閃動著妖豔的紅。

  溫熱的唇舌自她的唇瓣滑落頸側,蝶翅般優雅飛揚的挺直鎖骨硌的她發疼,緊緊熨貼著。

  皇上,皇上,皇上。

  「嗯……」

  江采衣眨眨眼,微微偏側過頭,小口小口的呼吸,他的手勁那麼大,微微折痛了她,可是那種痛感不讓她難過,反而透著一種安心。

  有這種痛在,她就是安全的,在這個人的懷中,她就是安全的。

  她知道皇上寵她,所以總是分外謹慎恭敬,舉止格外仔細,只為的……她不想失去。

  娘親,玉兒,蒹葭,她從沒有留住過什麼,從沒能留下過什麼。

  歲月帶著溫暖滑過身體,卻總是留下比往常更加陰冷的殘渣,她怕了,真的怕。

  這個男人從大火中救出她,在天街遞給她滿滿一捧暖意,將她帶在身側安睡。

  她每日睜眼,都枕著他海棠香味的長髮,鼻尖貼著他頸側溫暖芳香的肌膚。

  那種感覺,那種感覺,仿佛在她冰冷素白的世界裏注入了暖熱的血液和色彩,讓她無法自拔的迷戀。

  所以她愈加仔細,只求這溫暖能留得長一些。

  所以要更加乖順,所以要更懂事。

  這樣,這種溫暖就能留的久一點,他也就留的更久一點,即使帝王的眷寵明日就消散了,不過於她來說,終歸是一輩子記得的。

  「明日是你的生辰,朕有東西給你。」

  美貌的年輕天子微微悠然彎折美目,將她禁錮在身下,欣賞著懷中女子羞澀又柔順的模樣,滑膩的發絲自額跡絲絲縷縷透過陽光垂落下來,映的君王那個笑容異樣柔展。

  他的手臂不動,壓制住江采衣欲起身謝恩的動作,唇角一勾,玩味一樣把她的散發在指尖繞了一繞,低低笑語,「采衣,你有一天的時間好好想想……該怎麼謝朕。」

  然後他指尖下探,在她濕潤的腿間細細一捏,暗示的意味不言自明,將身下的姑娘逗得更加手足無措。

  ******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進入竹殿的內殿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天子。

  他還未來得及戴齊整身大朝冠服,一頭烏髮盡數披散在腰間,就那麼隨便的坐在桌邊。

  窗櫺中薄薄撒落的日芒中,金色的粉塵洋洋灑灑,半襲妃色衣袂半拖在肩下,衣尾鋪展得很長,逶迤一地。

  沈絡手腕托著下頜,長髮並著貴麗的衣擺一同低垂,青絲間隱約可見修長白皙的脖頸彎出優雅的弧度,那外袍一層層翻起,透出玄色和緋色交錯的旖旎緋豔,顏色鋪疊,如盛世牡丹初綻,豔光逼人。

  抬起眼睫,慕容千鳳就望入一雙細長優雅,眼尾略略上挑的豔麗鳳眼。

  沈絡紅唇挑了挑,笑起來三分倨傲,一段風流。

  前所未有的忐忑洶湧而入心房,就在目光輕觸的那一瞬間,慕容千鳳只覺得皇帝仿佛看透了她骨子裏的每一分虛軟,她高揚的額頭低了低,眉間猛然軟軟的蹙出一點怯意。

  然而,慕容千鳳畢竟是北周頂級世族教養出來的嫡女,天子御前也不會輕言退縮,她款款上前幾步,幾乎是挨著沈絡的腳邊跪地,儀態萬方拜了三拜,「茺國公主慕容千鳳拜見陛下。」

  沈絡一手支著額頭,映出一段極白的肌光。他身側江采衣恭謹的在佈置早膳,烏金鑲寶石筷子輕輕碰觸著蓮葉粉青釉碗。

  他似乎是十分有興致的偏頭注目著江采衣在盤碟間蹁躚的潔白手指,卻連腳邊的慕容千鳳一眼都懶的瞧。

  葉子衿跟著慕容千鳳跪地,將這情形看在眼裏,心底又淡淡苦了一層。

  皇上剛剛起身,大殿內側一層薄薄紗幔勾在殿廊上,什麼也遮不住。透過雕花大門,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合歡龍榻。

  一截半垂床沿的紅羅錦被昭示著床幃間的淩亂,而江采衣臉頰和頸側吻痕未消,殿裏香豔的纏綿味道似是足以附骨,讓人心神不寧。

  縱情逞歡的曖昧痕跡那樣明顯而放肆,皇上在慕容千鳳和她面前,竟連起碼的掩飾也不屑於。

  她原本以為,陛下看在慕容家的面子上,對慕容千鳳就算做不到寵溺有加,起碼也能以禮相待,哪知道他竟然如此隨意,如此淡漠傲慢,連敷衍都懶得。

  「公主在宮裏過的可習慣麼?」見皇帝沒有開口的意思,慕容千鳳還跪著,江采衣只好開口破冰。

  慕容千鳳緩緩直起身體,挺直的如同一段聳立的竹,卻不接江采衣的話,只對皇帝抬頭,目光盈盈────「陛下,臣女入宮多日,蒙皇上隆恩,得賜公主名分,卻一直未曾來御前拜扣謝恩,臣女罪該萬死。」

  說罷,又拜了三拜。

  江采衣聞言,心底對這位慕容家嫡女頓時佩服了幾分。

  這話說得真是婉轉老辣,盡顯大氣。慕容千鳳明明是在抱怨皇帝不召見她,話語間卻將罪責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倒顯得皇帝分外無情,而她自己則十分懂事達理。

  沈絡目光在慕容千鳳身上一掠而過,涼涼啟唇執袖輕笑,「起身吧,朕即然封你為公主,你便和等閒妃嬪不同,不必如此拘禮。」

  一句話四兩撥千斤,說的慕容千鳳心不斷下沈────他說她和等閒嬪妃不同……那意思豈不就是,他無意封她為妃了?

  難道,她的身份永遠都是公主,而不能是嬪妃麼?

  說罷沈絡起身準備上朝,召江采衣來服侍著,穿了玄衣朱裳,戴了旒冕冠。十二旒白玉串珠絲毫不亂,冰涼而溫潤的光暈淡淡抵在帝王額前。

  慕容千鳳心神一急,不由得膝行幾步,叫道,「皇上!」

  帝王於殿門口淡淡回首,長如鳳羽的幽黑睫毛在晨光下劃出一線驚心動魄的豔麗弧線。

  慕容千鳳咬了咬唇,「皇上,臣女謝皇上賜住華雲殿!殿裏的一切才剛剛佈置好,今晚……臣女在華雲殿設宴,望陛下看在臣女剛剛離家的份上……來華雲殿看看,讓臣女聊盡謝意罷

  葉子衿聞言眼皮微微一抬,心底咂舌。

  慕容千鳳到底是慕容世家嫡女兒,就連邀寵都如此光明端正,讓人挑不出一點旖旎處!

  可是,今晚皇帝倘若去了華雲殿,就算不是孤男寡女,只要慕容千鳳一個失手弄散髮辮、或者弄掉鞋子、再或者不小心露出點隱秘肌膚,皇上都賴不掉她。

  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就罷了,皇帝不想要就不要,可是慕容家的女兒則不同,一旦在皇帝手裏損了名節,就必須要定下嬪妃名分的!

  年輕的天子輕輕笑開,晨曦中長睫下的美目笑意溫淺,形狀優美的手指突然在江采衣的肩上微微一壓,然後緩緩收攏。

  「采衣,你可知罪?跪下。」

  他淡淡垂眸啟唇,江采衣連忙跪地。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登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看到沈絡的手指在江采衣發頂心微微一彈。那動作不但毫無懲罰之意,反而充滿說不出的寵溺逗弄,看的二人心頭都是一跳。

  「朕讓你執掌六宮,你怎的這麼不懂事?茺國公主剛剛離家入宮,定有諸多不便,思家心切,這些時日……你竟也不曉得代朕去撫慰些許,怎麼管家的,嗯?」

  江采衣叩頭,「是臣妾失誤,請陛下責罰。」

  「行了,起來,」沈絡淺揚唇角,壓低微風翻卷的衣袖,語調隨意,「你尋個時間,代朕去華雲殿和公主好好敘話罷,公主日後若有什麼事情,你去解決即可,免得這點小事都要鬧到朕面前來。」

  幾句話說的慕容千鳳面紅耳赤,胸口如同壓了一塊大石般透不過氣。

  皇帝竟然連一點面子都不給她,不僅直接拒絕了她的邀請,更斥責了她不知好歹,在御前為了丁點小事胡鬧,順便,還連帶著警告了她江采衣的身份────江采衣才是實際上的六宮之主,統禦後宮!

  她微微一咬牙,原本氣焰高漲的氣勢如同被涼水潑過似的,羞辱的只想立刻奔離。可是,想起入宮前祖父的交代,慕容千鳳嘴裏蠕喏,終究硬著頭皮喏喏細聲開口,「皇上……」

  她咽了咽口水,「皇上,臣妾聽說,聽說皇上就要點北伐軍的主帥了?」

  這一次沈絡連應聲都懶得,手指搭在江采衣的肩上,旋身上了帝輦。衣袖滑過烏木雕花把手,唇瓣帶笑,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戲謔還是嘲諷,帝王眼波淺淺一掠,就讓慕容千鳳渾身上下被人用膠水黏住了嘴一般,嘴裏澀的發苦。

  「皇上,皇上您覺得……臣女的哥哥是否能勝任北伐軍主帥一職?……臣女的哥哥自小習武,一直傾慕於數年前皇上大敗瓦剌那一仗的輝煌,他多年來心心念念著要征戰沙場,為我北周揚威呢……」

  慕容千鳳憋著一口氣說完,胸口壓了千斤般的大石頭總算落下了,她垂頭,下顎死死壓在身前,只覺得腦袋嗡嗡亂響,也不管得到的會是什麼答復。

  然而,沒有答復,長時間的靜默。

  她被這種沈默壓得難受,偷偷抬起眼睫。

  美貌的天子斜倚在龍輦上,一手支額冷冷看著她,唇邊好像有笑意,目光也不知道是責還是笑。

  不知道過了許久,沈絡突然展顏揚唇,身子微微前傾,長指輕輕點動,

  「朕嘗嘗聽聞慕容家一心為國,卻想不到連個女兒家竟也這麼掛心朕的前朝大事。呵,既然茺國公主如此有心,朕不如先封你做個北伐先鋒當當?自古以來,也不是沒有女子從軍的先例,公主如果能夠效法花木蘭沙場建功,你的哥哥自然更勇猛,朕樂見其成,一定加封,如何?」

  「皇上,臣女,臣女不敢──」慕容千鳳大驚!她是個養在深閨的女兒家,哪里拿得動刀槍?別說上戰場效法木蘭克敵,她就連馬都不會騎啊!

  「不敢?」沈絡鳳眸微彎,淡淡勾唇,彎折指尖頂著側頰,「不敢就恪守本分,退下!你哥哥想進北伐軍,可以自己去丞相門下拜見,丞相若覺得他資質優異,自會納用。」他冷冷眯眼,「還是……慕容尚河覺得,朕比丞相好說話?」

  他將「慕容尚河」四個字挑的極輕,語調中的輕蔑戲謔難以忽視。

  慕容千鳳難以置信的垂頭看著眼前的青石板地,渾身輕顫起來……祖父慕容尚河,是北周世族中接近於神的存在,無數世族家主唯他馬首是瞻,就連先帝,對待祖父時都恭敬有加,鮮少擺什麼皇帝架子。

  可是皇上他,竟然用如此輕屑的語調來提及她們一族高高仰望的祖父!

  美貌驚人的帝王說這話的時候,一片竹葉飄搭在他的袖口,他淡淡伸手拂去。

  那個動作似乎不僅僅是拂落一片葉子,更像是連北周古老的世族們通通拂去了一般,仿佛是在對待一粒無足輕重的灰塵。

  ******

  皇帝離去很久後,慕容千鳳才緩緩站起身,她的膝蓋在冷硬的地板上壓出了紅印,動一動就肌骨酸痛。

  葉子衿湊來低聲說了幾句話,慕容千鳳隱約聽著。

  「……公主,皇上這是被江采衣迷惑著呢,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只一徑護著她……」

  慕容千鳳吸口氣,轉頭去看站在竹殿門口的衣妃。

  她姿色尚可,也並不出挑,身量細細柔柔的一把,一隻手臂即可環抱,面上淺淺的一層粉暈,晨風中自有年華,卻得帝王那樣青眼有加。

  皇帝走了,慕容千鳳自然不可能不識好歹的留在竹殿,等著嘉寧不留痕跡的趕人。

  她領著人走去殿門口,每一步都屈辱異常。

  邀寵失敗,請命被駁回,她身為慕容家的嫡女,十幾年無往不利,何曾受過如此侮辱!

  她看到先前那幾個侍衛似乎淡淡往她這裏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風太大吹亂了竹林反射的日光,還是花影繁雜,她總覺得那幾是在冷冷譏笑。

  慕容千鳳咬了咬牙,昂起頭,以往日高貴的姿態走出院子,走回華雲殿。

  步履從容,不讓人看出一絲一毫的狼狽。

  然而,踏入房中的一瞬間,她猛地關上寢宮大門,將所有器皿玉器狠狠砸碎在地上,咬住下唇滴出淚來。

  她是慕容家最受矚目的嫡女,哭累了依舊是這個樣子,不可能有人來安慰她的脆弱,也不會有人來聽她傾訴,她永遠都要做出高雅恬淡的模樣。

  地上摔碎的玉器在地板上滾動,發出骨碌碌的碰撞聲,她抬起眼,舉目都是華麗,卻生硬而冷漠。

  慕容千鳳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時光交疊相錯的荒謬感頓生。

  她猛然就想起來剛剛踏入竹殿的一瞬間,那個豔若紫薇的貴麗天子托腮閑坐桌邊,晨曦裏一截似雪的頸子透出黑髮,鳳眸含著一點水色閑閑挑起,手指搭在江采衣的手背上。

  他修長的手指抵入江采衣手指的縫隙,然後密密握住合攏,仿佛捏著掌心一株柔弱的嬌花。

  江采衣咬了咬唇,臻首低垂,耳廓一下子就染了淡淡的桃花色。她有些扭捏,卻仍是伸出空餘的那只手,去理了理帝王發間素色的銀簪。

  那個時候,帝王目光微動,說不出的瀲灩和柔矜。

  這一幕鮮明若斯,讓慕容千鳳忽然覺得冷,她滾入錦褥間將被褥拉起,圍住肩膀,心裏的苦澀和羞辱仿佛火烙過的鐵珠,辣辣的硌疼著。

  她從小就被教導著,要嫁給這世上最尊最貴的男人, 出嫁之前,祖父坐在高堂上肅然教導────千鳳,你是我們慕容家的女兒,不是整日裏讀書繡花與世無爭的尋常女子,你要嫁的人是皇帝,你日後不僅僅要統禦後宮,更要輾轉朝廷結交權臣,你身後有整個慕容家在撐腰,便是面對皇上,你也要端出平起平坐的姿態。

  面對祖父,她帶著慕容家特有的嬌矜淡淡點頭應了。

  本以為自己在北周後宮定會一舉得勢,可是哪里知道,就在今天,就在方才,觸目間才看了帝王微微一眼,她就頓時失掉所有的架勢,只想要順著他,迎合著他。

  那個她未來要共渡一生的男人有著超乎她想像的美貌和華貴姿態。

  在見到他的一刻,她的心顫動著驚喜莫名,她欣慰著自己姓慕容,欣慰著自己能因為這個姓氏毫無阻礙的來到他身邊,想到日後,她會將自己一整個人完全的託付於面前的他,她有些歡喜。

  可她的欣喜還未能持續一秒,美貌的帝王就朱唇輕啟,唇間貝齒一點白冷微光,那麼美的唇,開闔談笑間便仿佛一把利刃俐落斬斷了她所有的夢幻和期待,斬斷了她身為慕容家貴女擁有的矜持和高雅。

  ────那美貌的天子根本無視她的容顏,無視她高貴的身份,他甚至蔑視著她的姓氏,連帶蔑視著她所攀附的家族。

  十幾年來錦衣玉食,十幾年來高站雲端,就在這一刻,她裹著錦被,眼前的世界卻似乎被撕毀了外皮。

  她的整個腦海中,都只充塞著竹殿那張淩亂曖昧的紅色龍榻和帝王凝視江采衣時瀲灩柔和的眼波,剎那間,她只覺得自己錦繡般華貴的人生只能用八個字來形容────華麗錦榮,空洞無物。

  慕容千鳳緩緩從錦褥間起身,她緩步踱至窗前銀裹紫檀支架上的玉盆前,俯下身去,掬起一捧冷涼的水,然後將浸潤了水的手指貼上微微紅濕的面容。

  水跡滑下芙蓉面,指尖滑落的瞬間,她又恢復成了那個雲端般高雅的慕容家大小姐。

  天色低壓,似有暴雨即將來臨,慕容千鳳推開殿門,數位族妹和宮女恭敬俯身立於殿外,即將到來的暴雨在空氣中彌漫開濕潤,腳下的玉階仿佛浸透了水霧般鋪展至濕漉漉的草木深處。

  快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總是來得即急且狂。

  「叫葉子衿來,」沈默半刻鍾,慕容千鳳攏起雙手,淡淡開口,「今日,本宮就要除掉江采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