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螢火(二)

  夏日的暴雨總是來得很急,天際黑團似的烏雲低低壓著,空氣凝滯的連一絲風都沒有,水汽緊緊粘固在枝葉上,似將草木花枝都沈沈低到了地面。

  烏雲團布,用眼睛掃一掃,都仿佛能滴下水來。

  燦陽在縫隙裏割裂開一道刺目的金邊,好像在烏黑綢緞中掙扎的火焰,照的濛濛烏青沿著整個天空延展鋪散開去,似乎有人手一抖,便展開了一層烏色的厚紗蒙住了天。

  華雲殿外,青枝剪綠露珠悠,白如盞的鈴蘭花似乎提前感應到了暴雨的來勢,花朵吸多了水汽,耷拉下頭,低低垂著,下一秒鍾就要墜落下去。

  華雲殿裏,慕容千鳳毫不掩飾略帶紅腫的眼皮,雙手交疊。

  而葉子衿帶著繪箏規矩靜立一旁。

  「現在,就動手吧。」

  慕容千鳳對葉子衿開口,隨後就不再出聲。

  沈默的凝滯感,在暴風雨到來前的窒息空氣中傳染開來。

  葉子衿聞言,驟然收縮起腳趾。足下站著的似乎不是華雲殿奢華的緬玉石磚,而是紅粉鑄就的殺人陣。

  微微抬頭看了慕容千鳳一眼,葉子衿覺得她依稀閉了一下眼睛,複又睜開,眸中有鮮紅的顏色從視線裏優雅地拂過,隨後又恢復成天高雲淡。

  收拾江采衣這件事,自從火焚朝夕閣之後,葉子衿一直在籌謀。她早已布下暗線和手段,並且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只是,她一直沒有出手。

  一則是因為缺少機會。江采衣和皇帝挨得太近,誰也不能在距離皇帝那麼近的地方動什麼手腳。

  二則,是因為她在等待,等待將自己利益最大化的一個機會。

  而今……葉子衿咬破了嘴唇,種種算計,如今看來都似乎白費了。

  她的計謀,終究要讓慕容千鳳白白撿走,她夜夜手壓金絲花線,卻終究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為了最後的掙扎,葉子衿弱弱蠕喏開口,語調中有微弱的反抗,「公主,無論我們打算怎麼做,都必須在距離陛下遠一點的地方才行……而今,江采衣足不出竹殿,我們拿她又能怎麼辦?」

  總不能派人闖進去把江采衣拖出來吧?

  竹殿有皇帝的親口諭令────非江采衣者,任何人非召不得入啊!

  這話,簡直就是在提醒慕容千鳳早晨在竹殿受過的羞辱。

  她「騰」的站起身,面色鐵青,左手猛然伸出廣袖細密的光滑絲帛,幾乎要向葉子衿嬌美的臉蛋上抓去!

  然而,她終究還是一寸寸、一點點地收了回了手。

  百年貴族積澱下來的冷靜血液,征服了慕容千鳳的失態,她右手狠狠抓著左手,一點點將指甲嵌入血肉。

  「她不出來,你們就沒有手段去引她出來麼?」

  慕容千鳳舒了一口氣,靜靜坐回身,笑的譏誚,

  「江采衣是幹什麼的?她可是執掌六宮的人,闔宮上下誰有個頭痛腦熱、爭強好勝的事兒,難道不應該找她去擺平麼?實在不行,你就殺幾個侍女扔到永巷裏,作為後宮之主,她總要出來看一看的罷?這有何難?」

  慕容千鳳說這話的時候,眉目舒展,似乎對於殺幾個侍女這件事情沒有感到一丁點的不妥,而她身側環繞的慕容家滕妾們也沒有。

  ……這就是上位者的嬌矜麼?可以不將卑微的下人放在眼裏,任意折殺。

  葉子衿身側的貼身侍女繪箏一怔,仰頭偷偷瞄了眼慕容千鳳,眸底劃過一絲羡慕,然後趕緊低下了頭。

  「可是……」

  葉子衿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慕容千鳳的每個動作都牽動了絲綢的滑動,一聲聲都仿佛刮著人心擦過。

  往日嬌矜任性的少女此刻在慕容家嫡女的身前,竟然像是被貓咬了舌頭的老鼠,目光閃躲,磨磨蹭蹭半響,也就擠出來這兩個字。

  慕容千鳳目光如同高山上的淡雪,將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怎麼,還有問題?」

  葉子衿心底一陣直欲嘔的波濤滾襲來,沿著血脈和骨骼緩緩上行,讓她足下的錦繡鞋鍛都仿佛有針在紮。

  這位慕容家大小姐要除掉江采衣,卻不屑親自動手,只會指揮別人。

  除掉江采衣這件事,是她籌謀已久,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反復斟酌過後,才有的一整套的實施方案,是她的心血。

  後宮傾軋這種事情,無論事先計畫多麼周詳,都有極大風險。而她葉子衿,如果今日能冒險成功除掉江采衣,對她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好處呢?本來宮裏最得勢的只有她和江采衣兩人,此消彼長,鬥跨一個,另一個自然滿攬所有榮寵。

  如果今天她成功了,所有好處都將只會變成慕容千鳳的,慕容千鳳就這麼橫裏斜插進來一杠子,理所當然的從她手中奪走所有勝利果實。

  而如果,今日她失手了,那麼所有責任則只會歸結於她葉子衿一人肩上,慕容千鳳則沾不到半點血。

  若不是顧及眼前這女人慕容家的大小姐的身份,葉子衿真想不顧形象,立刻伸出指甲,去抓花她那張矜持高潔的柔美臉蛋!

  這位慕容家大小姐無論什麼事情都要別人動手,而她自己則高坐在山巔寶座上,等著他人乖乖奉上勝利果實!

  別人付出心血苦苦籌謀,她卻只需要輕描淡寫的一句命令就能奪走所有!

  ……憑什麼呢?

  就因為她姓慕容麼?

  就因為葉家和慕容家的依附關係,就因為葉家不如慕容家,她就要遭受如此不公平的待遇麼?!

  葉子衿在憤憤不平的同時,感覺到極為劇烈的厭惡。

  可是她卻忘了,自己本身也是北周高貴的世族之一,她淩駕於他人之上的時候,感覺理所當然,被別人欺壓的時候,卻又憤憤不平了。

  但是不管葉子衿在心裏怎麼麼喊,終究不敢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雖然世族貴女們未出閣前,也曾一度結伴遊春,明雪歡宴,然而這種層次嚴密的階級感,卻無一人敢於僭越。葉家的女兒在慕容家女兒面前,必須低眉順眼,服從每一個命令。

  不過,無論如何,江采衣不除不行,在這一點上,她和慕容千鳳利益一致。

  暴雨即將到來,今日的確很是一個好日子,是除掉江采衣的好時機,葉子衿不想錯過。然而,即使不得不聽慕容千鳳的命令,葉子衿也還是要為自己爭取一把。

  至少,她要將慕容千鳳也拉下水,就算要逼死江采衣,也要讓慕容千鳳插一腳進來。

  如果失敗了,惹得皇帝大怒,那麼不僅僅是她葉子衿,慕容千鳳在御前的印象分折也要幾折。

  想獨善其身,沒門兒。

  想著,葉子衿露出一個十分甜蜜的笑容,天真而嬌矜的歪了歪頭,「公主說的是,嬪妾這就想辦法把江采衣引出竹殿來……只是,事成之後,嬪妾恐怕只憑自己的力量,沒法將江采衣逼到絕路!」

  慕容千鳳聞言,微微抬起了睫毛,定定看著葉子衿,等她解釋。

  葉子衿微微一笑,先將原先的計畫復述了一遍,然後開口,

  「公主想想,江采衣現在是僅僅次於公主的最高位嬪妃,還有攝六宮事的許可權。一旦出事,除了皇上,沒有誰能夠下旨要她的命!那麼……僅靠嬪妾一人,如何將她逼到絕境?殺與不殺她,也許不過是皇上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如果皇上不殺她,只是廢了她的話……」

  葉子衿揚起睫毛冷冷的看著慕容千鳳,語氣寒瑟,「公主認為,依皇上現在對她的寵愛程度,把江采衣重新寵回來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個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

  慕容千鳳聞言幾乎是瞬間就捏緊了指頭。

  如果沒有今早的覲見,慕容千鳳或許會心存僥倖,可是……在見過沈絡和江采衣之後,慕容千鳳膽敢斷言,就算皇上迫於壓力將江采衣下貶,日後也一定會將她重新拉上來,那麼,今日所有籌謀就等於白費,付諸東流了。

  所以一定要將江采衣逼到絕境,非死不可的絕境才可以!

  這件事,的確難辦。

  慕容千鳳揉了揉太陽穴,頭痛的搖搖頭,歎了口氣。

  不是她們手段不夠多,她們也算有十幾年浸淫內宅的經驗,對於許多骯髒的手段,知道的不可謂不少。但是,無論慕容千鳳還是葉子衿,在真正行事中,其實還是受到很大的制約的:

  其一,尋常的墮胎流產、謀殺皇嗣等等手段在北周後宮行不通,因為沈絡根本不讓低位妃嬪生育,現在連一個懷孕的嬪妃也沒有,所以她們沒有什麼可以拿來用的籌碼;

  其二,江采衣攝六宮事,許多事情逃不開她的掌控,刀火毒箭都不能用,這就大大縮減了她們施展的空間;

  其三,雖然江采衣是全體世族都一致公認必須拈除的,可是拈除的手法必須巧妙,不能損害江家和慕容家的聯盟,慕容家仍然需要江家的忠誠。

  也就是說,慕容尚河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又不能太大咧咧、明目張膽的把刀架在江采衣脖子上,沖江燁嚷嚷────我要你女兒去死!

  所以,這把殺人刀,最好由皇帝自己來揮,葉子衿和慕容千鳳在一旁挖坑以及推波助瀾就好。

  ……那麼這就存在一個問題:如果皇帝不願意殺,怎麼辦?

  若是平庸的普通皇帝,確實會有聰慧宮妃在後宮鬥爭中,隱秘的通過操縱天子心緒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是這個皇帝,這個沈絡,哪里是世族們可以動手擺佈的?別說慕容千鳳,就是慕容尚河本人,也完全沒這個能耐。

  只要露給皇帝一絲縫隙,他就會揪住任何一個機會撕得世家貴族屍骨無存,沒人膽敢留給他任何一絲隱約的把柄。

  慕容家光是對付皇帝接連不斷的奪權和擠壓,就已經夠苦惱頭痛了,操縱天子這種事,連想都不要想。

  那麼,就只剩一條路了────營造壓力。

  營造一個,皇帝必須殺掉江采衣的壓力,一個在道義上,在規制上,在宗法上,在諫言上,沈絡都不得不妥協的壓力。

  而依靠葉子衿或者葉家,是無法形成這樣巨大的壓力的,必須有慕容家的配合才可以。

  可是,慕容家一旦出手,慕容千鳳自己便無論如何也摘不乾淨了,她想要獨善其身,站在一旁看葉子衿獨自動手,而自己不沾一絲腥,是不可能的。

  這樣,對於慕容千鳳來說,便就多了一層顧慮:就算皇帝迫於壓力妥協,下旨誅殺江采衣,她的目的倒是完成了。可是,惹得皇帝不得已殺掉了自己的愛妃,事後,他將會找誰作為怒氣的發洩口?

  ────自然是推動這件事的所有人!葉子衿和慕容千鳳首當其衝。

  如此一來,慕容千鳳還能再獲得皇寵嗎?

  皇帝還能再願意看她一眼嗎?

  還沒有出手,北周最高貴的世族小姐就已經坐困愁城,陷入了一灘死局之中:

  動手就必須徹底,徹底了就會招惹聖上發怒,也就斷送了她和陛下的情意,直接面臨永遠的失寵。

  ******

  短暫的沈默之後,慕容千鳳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看了一眼黑沈沈的低壓天色,無法定論。

  怎麼權衡,都沒有徹底打倒江采衣,而又不將自己拖下水的方法。

  慕容千鳳自己很明白,葉子衿這一襲建議,並不是為了她出謀劃策,而是為了不讓她明哲保身。

  這鬼丫頭真是精刮,竟然看出來了她原本打算將葉子衿拋出去,做惹怒陛下的犧牲品的打算,不肯上當。

  不過,就算慕容千鳳看穿了葉子衿的意圖也不能拒絕。因為僅僅憑藉葉子衿一人之力來逼死江采衣的確力不從心,這是個事實。

  兩廂難以抉擇之下,華雲殿外走來一個太監,對慕容千鳳的一位族妹低語了幾句。那族妹點頭,回過身來,眼若明星,對慕容千鳳傳話,頓時仿佛一顆手雷炸在沈默的大殿中央:

  「公主,葉容華小主,方才有人來報────江采衣出了竹殿,往跑馬場去了。」

  跑馬場!

  慕容千鳳幾乎激動的難以自持,坐在椅子上微微發顫,手指緊緊捏著紫檀木椅把手。

  北周後宮所謂的跑馬場並不是真正的馬場,真正的馬場在都城郊外的燕子原,宮裏這個,是為天子平日消遣以及練習騎射設置的,緊鄰地玄門。

  馬場極其寬敞,一目掃去,簡直是一片望不盡的草原。

  跑馬場內養著的都是各地精挑細選來的頂尖馬匹。

  供給天子的駿馬都是極其稀罕的絕品,不過,沈絡對於坐騎的好壞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萬里江山穩固,靠的是雄兵百萬,先謀而後定,而不是區區幾匹戰馬。

  只要兵部大軍中馬匹精良健壯即可,皇帝本人並不怎麼熱衷於追求自己坐騎的速度和血統,一個人的駿馬本身就算能日行千里,和整體軍隊的行軍速度以及反應力關係其實並不大。

  所謂的絕品戰馬,只是用來賞賜手下,或供悠閒的貴族們賞玩的東西罷了。

  跑馬場本身並不重要,真真正正讓慕容千鳳激動的不能自持的是────江采衣竟然自己走出了竹殿!

  現在陛下正在太和殿西側召官員議事,決然不可能在江采衣身邊。而跑馬場距離太和殿和竹殿都很遠,也就是說,江采衣等於是孤身!

  她們方才還在謀劃著,如何將江采衣引出竹殿,哪里知道,她居然自己跑出來了!

  這個機會只是稍縱即逝,出了今天,或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怎麼辦,動手,還是不動?

  就在慕容千鳳又是激動,又是躊躇的時候,她身側花團錦簇的族妹堆裏,走出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面上的細紋像是蛛網一樣縱橫。

  她是慕容家女兒們的教導女官,是一個幾乎嚴厲到苛刻的貴婦人。

  老婦的嗓音沙啞而緩慢,向著慕容千鳳緩緩施禮────「小姐,您還在猶豫什麼呢?錯過了今天,您日後就算下了決心,怕也遇不到今天這麼好的機會了。」

  「可是……」慕容千鳳嘴皮動動,說了自己的憂慮,卻看到老婦人緩然一笑。

  「小姐,您竟然在擔心逼死江采衣之後,會不會失寵於皇上?那麼如果不逼死她呢?您有獲得聖心的指望麼?路上被一顆大石頭擋住了腳步,不去砸碎它,反而先憂慮腳底會不會被割破,不是太可笑了嗎?

  事成之後是否會失寵,是建立在您能否成功逼死江采衣的基礎上。如果江采衣不死,您於皇寵是沒有任何可能的,只有她死了,您才有考慮這個問題的權利。

  另外,小姐請不要太看低了我們慕容家的實力。小姐只要想辦法把江采衣逼入困境就可以了。至於給陛下施加壓力、要她的命這些事情……自然會由慕容家傾心協力來安排。

  開口要求皇上誅殺江采衣的人,絕不會是小姐您,也不會是葉容華。這樣,二位小姐都不會直接承受陛下的怒火。

  所以小姐,這件還是今早辦吧,機會都是稍縱即逝的!我這就去聯繫慕容大人,讓他們聯合諸位家主配合小姐和葉容華小主,不要再猶豫了!」

  老婦說完這席話的剎那,慕容千鳳目光清明,似乎一下子轉過彎來,立刻直立起身,在陰暗華麗的華雲殿中回身一轉,毫不猶豫的對葉子衿說,

  「機不可失,你速去安排吧!我和慕容家都會全力配合你。」

  葉子衿定定一個頷首,「那麼公主請等我的信號,一旦事情發生,請公主和我在一處行動。」

  慕容千鳳點頭,教導女官便迅速寫了一封急信,一路飛馳通過宮門,送到了京都慕容本家的府邸,交付在了慕容尚河手中。

  ******

  窗外大雨降至,壓得人陰而凝滯。

  慕容尚河看了看手中的急信,鬆弛而蒼老的臉皮上卻是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呵呵的笑了幾聲,拍了拍桌子。

  「甚好,甚好。無論如何,除掉江采衣之後,後宮諸妃才能大有施展空間。哪怕皇帝從此對千鳳無意,就此厭棄她也無妨!我慕容家,多得是才貌雙全的女兒,馬上就可以再送一個進去。千鳳……一個嫡女罷了,用來剷除老夫早就看不順眼的釘子,也算她物盡其用……」

  在這位老人的心中,只有自己世家的利益權位是首要保護的,至於慕容千鳳,能保則保,保不住,他還多得是其他孫女。為家族犧牲奉獻,本來就是世族貴女的命運和應盡的責任。

  以他人骨為腳上踏,駐足人世權柄最高處,便是親生的嫡女嫡孫,也是指間棋子,無關於親情庇護,只關如何發揮出最大價值。

  濕濕的霧氣在雕花窗外肥大翠綠的蕉葉上匯成一滴水,晶瑩剔透的沿著脈絡掛在葉尖,然後驟然掉落,仿佛斷送一生淒涼的冷冷淚珠。

  ******

  江采衣的確是大意了。

  按理說,慕容千鳳入宮,葉兆侖起勢,慕容和葉子衿這兩個女人如果不聯手做點什麼對付她,簡直就是沒有天理。

  所以在這種時候,她決然不應該擅自隨意踏出竹殿,更甚的,皇帝不在身邊時,她根本哪里都不應該去。

  可是,鶯兒傳來了消息,晉侯府裏的鬥爭雖然已告一段落,但宋依顏並沒有死心。她還在死命的尋找翻身的方法,同時,江采茗也在四處尋找救母親方法。

  北周後宮風雲變色,江采衣的注意力卻並沒有放在自己身邊的內宮爭鬥的上面,反倒將大部分精力注入在江燁的晉候府中。

  她心中的第一要務是配合鶯兒在晉候府中立足,並且聯手報仇。江采衣目前雖然還無法將手伸去江采茗頭上,可是無論如何,她和鶯兒都不能讓宋依顏有任何翻身的機會。自然,如果能趁機在江燁和慕容尚河之間製造那麼一點點的誤會,就更好了。

  就為這個,江采衣也要去一趟跑馬場。

  那裏,養著太多太多的絕世名駒,正是她需要的。

  江采衣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計畫,便只帶了嘉寧,在晌午出了竹殿,一路直奔跑馬場。

  站在廣曠的皇家馬場邊,禁宮耀眼的紅牆闌幹仿佛一列從青翠草地上刻畫劃下朱紅筆墨。

  江采衣幾乎連口氣都顧不上喘,在禦馬監大人的招呼下走入廣袤的馬場。

  禦馬監大人在耳畔滔滔不絕的介紹,而江采衣幾乎沒有聽入耳中,只是四處掃視著。

  馬場內遍佈著俊烈傲然的馬匹,那一一匹匹僨發著狂傲生命力的俊麗生命們,有力的鐵蹄在濕潤空氣中泛著鎢鐵的幽黑色澤,重重踏下地的時候,似乎連草地都被割裂出縫隙。

  莫名的,江采衣就笑了一笑,目光變得很溫柔。

  眼前忽然的就浮現了北周美貌絕世的天子高居馬上的模樣。

  她是見過他策馬的,修長秀麗的指頭只是虛虛淡淡的在韁繩上扶著,並不握緊,卻讓身下駿馬禦風而行。

  馬蹄足下簌簌宿鳥驚起,貼著他衣袂一擦而過,墨玉似的長髮沿著風的痕跡一絲一縷柔順光亮,映著豔紅朱唇,在背後張開成黑色水蓮樣的熙光。

  閃著冷光的流蘇寶石輕輕叩擊,細碎的聲響如初春裂冰,一線青絲紅唇在仿佛是濕潤流動的豔影。

  碧瓦煙昏沈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

  宮燈帷幕瞬間忽蕩過一絲淡淡的白,滑過他敞開的衣襟裏蝶翼般凸起的優雅鎖骨,波光暗而蕩漾。

  她那時仰面望去,一樹荼蘼的梨花沿著他行過的路盛開,是一片雪樣的白,飄零落白碎羽瓊雪,浮浮沈沈,似幻似真,絕豔而張揚。

  他長睫一壓,漫步策馬軟風中渡水穿花,放肆中又透出許多嫵媚,仿佛輕薄的刀片一樣斜斜削入她的心裏,隱隱帶著梅汁的酸和甜。

  於是她就想起來一首詞,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翔兮,四海求凰。

  這個人,在心底的樣子竟然越來越毛骨悚然的清楚。

  不知什麼時候,她才驚覺,只要想起他,就不由得要翹起嘴唇來。

  有一些人,就這樣在生命中走來了。

  或許是暫時的,或許是路過而已,然而眉眼若春山,一笑傾城。

  時間不夠長,相處也不夠熟悉,卻足以用來體會幸福和甜蜜,再領略痛楚,一輩子都刻在骨頭上,仿佛與生俱來,繾綣歲月,緬邈平生。

  閉了閉眼睛,江采衣眼前突然劃過一道閃電般皎潔的身影,她瞠大了眼睛。

  在草和天的相接處,是濃濃的綠色和黑紗烏蒙的天際清楚的分界線,在那刀鋒般淩厲的分界線處,站著一匹明珠似的駿馬。

  長長鬃毛逆風仿佛獅子的鬃,那駿馬自行直立而起,前蹄在空氣中揮動,然後渾厚的紮耳的嘶鳴聲順著風呼嘯而來,噴吐著狂烈的空氣,似乎將風都燃上了火。

  江采衣幾乎無法將目光移開,喃喃問身側的禦馬監大人,「這馬……是汗血寶馬麼?」

  禦馬監監正內心感歎,頂級名駒果然不同凡響,哪怕衣妃娘娘這樣的門外漢都能一眼看出來,於是含笑點頭,「正是。」

  「那麼,」江采衣不舍的看了看它,長歎了一口氣,扭過頭去,咬了咬牙,有些不忍有些無奈,「本宮就要這匹。」

  挑完了馬,江采衣交代了嘉寧幾句,嘉寧心領神會,陪著江采衣出了跑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