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葉子衿幾乎是小跑趕回自己的含章殿佈置,她叫來了樓清月。
樓清月聽聞葉子衿的計畫倒並不是十分興奮,反倒有些仄仄的,十分提不起勁。
當初她投靠葉子衿,的確換來了帝王的一夜回顧和短暫的榮華,可是她還沒有回過神來,江采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獨佔皇寵。
葉子衿自己拼盡全力,尚且都不得君王回眸一顧,她一個小小的常在,哪里還有任何一點希望重新回到龍床上?
皇宮雖然大,可真要用起心來,也不是碰不到聖駕,她試過,許多渴望皇寵的嬪妃們都試過。
可是帝王春水一樣的目光從諸位紅粉佳人花朵似的容顏上拂過,連半絲停佇和怔忪都沒有。
那時候樓清月身處眾位佳人之中,忽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喜歡的就是喜歡,不喜歡的,縱然再美再好,還是不喜歡。
她攀附葉子衿,是為了恢復自己的恩寵,在葉家貴女的榮華富貴裏舔舐出一點殘渣。
可是現在,樓清月只覺得後悔────她當初為何要攀附葉子衿這樣一個毫無前途的宮妃?費那麼大勁兒來去幫著葉子衿起舞?
就算葉子衿得勝了,自己也未必能撈到什麼好處。
所以,別說討好葉子衿,樓清月連常日裏去折騰畫蘭的活兒都怠惰了些。
所謂背叛,不過是把心中的杯弓蛇影放到臺面上來,所謂忠誠,不過是把一切都計量清楚之後,重複當初的堅持罷了。
一切一切,都取決於利益。
葉子衿看著樓清月不甚積極的表情,嬌俏的臉色一冷,陰陰的掃了一眼繪箏,繪箏會意,點頭上前。
「姐姐,」
繪箏是樓清月的親妹妹,自然不用怎麼行禮,急急的就托著樓清月的胳膊,
「姐姐,眼下可是最好的時機,姐姐怎麼就怠惰了呢?咱們好不容易火燒朝夕閣,鋪排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營造你打壓畫蘭,進而和江采衣交惡,她對畫蘭傾心相護,兩人發展出穢亂後宮的姦情這件事麼?眼看成功就在近日了,姐姐要配合啊!」
「可是……」樓清月猶豫的踟躕,「這件事哪里就那麼容易做得成?就算做的成了……」
然後她閉口不言,繪箏卻明白樓清月的弦外音────就算做成了,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於是繪箏宛然一笑,看上去極清澈明淨還有半分天真,「姐姐,這件事葉容華小主早就籌謀好了,一定做得成。小主先著人將畫蘭公子帶出他居住的蘭芳苑,然後想法子解了他下身的貞鎖,灌下淫藥,送去太液池邊的假山石後的小亭子,再將江采衣誘過去……到時候捉姦在床,他們兩人誰都不可能辯駁出一二!」
樓清月挑眉,「既然都已經計畫好了,那還叫我來做什麼?」
繪箏似乎是突然想起來一般,猛然一拍腦袋,嘻嘻笑道,
「哎呀,瞧我都忘了告訴你。那個江采衣,可不是隨隨便便好誘去御花園的。需得姐姐你去御花園晃晃才行。然後,自然有人去向江采衣稟報────說你和畫蘭又發生了爭執。到時候,江采衣一定會前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順便替那個畫蘭撐腰……只有看到了你,江采衣才有可能相信啊!」
見到樓清月還有猶豫,繪箏再湊近樓清月的耳邊,輕聲細語如同裹著蜜糖的甜湯,柔的仿佛柳絮在耳垂上輕輕吹拂,
「姐姐啊……葉容華許諾,這件事情做成之後,會讓葉家幫咱們父親官升兩級,去門下省任職,而姐姐您,則調去茺國公主身邊服侍,如何?」
聞言樓清月眼睛一亮,緩緩抬頭,來回在妹妹臉上掃視。
如果此話當真,那麼葉子衿給的回報的確豐厚。
她的父親只是偏遠州縣的一個知府,她之所以能夠入宮,不過是因為當初少年天子後宮空虛,掖庭局隨意從幾個官家裏挑了些還未及笄的閨女來暖宮,而她和繪箏正是這批女孩中的一員。
她雖然是知府的女兒,但是因為搭不上世家貴族的衣角,所以她在北周後宮和尋常無名小卒人家的女兒差不多。
沒有高貴的身份,更不得君王青眼,連妹妹樓清箏也只能委身於葉子衿,改名繪箏,做個貼身侍女求個前途。
而……如果父親能夠入京,去門下省任職,就等於切入了世族的圈子,將樓家的身份地位拔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同時,將她調去茺國公主慕容千鳳身側,更比留在葉子衿身邊好得多。
一則,在公主身邊,見到皇帝的機會應該大許多,二則,慕容千鳳可代表了北周最頂級的貴族,在她身邊,就算做個不得寵的嬪妃,地位也遠遠高於普通宮妃。
繪箏看到樓清月神色閃爍,握緊了她的手,沖她肯定的重重點了點頭,「這是真的。姐姐,你不用懷疑,就在前日,咱們爹爹已經來到上京了,就在葉容華小主家住著呢!」
一句話打消了樓清月的顧慮,她宛然一笑,「好吧,那待我梳洗片刻,就去御花園等著江采衣。」
「不必了。」
這個時候葉子衿沈沈輕啟檀口,抬眼看著窗外。
烏濃濃的白雲幾乎已經無法負荷沈重的雨滴一般,透出鐵銹般的壓抑色彩,天際和地面交接處似有一把鎢鐵扣在地上,將濃雲濕氣中的皇宮映的仿佛在黑霧中盤繞的豔紅蟠龍。
葉子衿站起身,對著繪箏一個陰沈沈的示意,「沒有時間了,江采衣已經在回竹殿的路上,你們現在就去,務必,將她截在御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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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芳苑。
蘭芳苑十分素淨,白髮的男子安靜交疊著手指,倚靠在暴雨前的窗櫺邊。
濕氣微微拂來,沾濕了他的睫毛,他安靜的坐著,面前一杯素茶,一嫋輕煙,熱熱的水汽熏上眉眼,朦朧了他的神情。
潔白的指尖點了點泛著白煙的青瓷杯口,此時尚有風動蓮香急,薄而透的青絲帳撩動涼波掛在門簷的金鉤上,一吹一撩,風雨未至卻已然充滿沈沈水色。
「畫蘭公子,」一個小侍婢立於一畔,屈膝稟告,「公子,衣妃娘娘又送來了幾個服侍您的老太監,還有許多上等顏料,唔,還有幾隻黃鸝鳥……給您添些樂子。」
畫蘭頭也不回,淺橘色的唇瓣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自嘲的清揚,「知道了。」
他仰頭看向沈壓壓的天色,右手手指在冰涼窗櫺上撫摸,然後闔上長睫,指甲扣入木頭肌骨的時候,摩擦而產生的聲音持久到令人牙酸,
「宮侍、太監、花鳥、筆墨……原來,我已經這麼久沒有摸過刀劍了麼?」
濃雲聚集處,天下英雄共逐鹿,翻手是雲,覆手是風。
他也曾是一把鋒利的劍,縱然沒有左右棋局的能力,可是被人握在掌心揮動,也是一種幸福。
只是現在,他身處北周堂皇富麗的後宮,連真實的身份都被遺忘,聽不到鶯兒的一點消息,也不得君王回顧。
這個日後被稱為「白髮思邈,青衫愷之」,在大周朝野史上聲名卓著的醫聖和畫師,此刻孤身一人立於大雨降至的窗前,望著連綿不斷的陰沈,思忖著自己的命運。
而在正史上,並沒有他一絲一毫的影子。千秋史筆,他曾經在陰影處劃過淺淺的一道痕跡,卻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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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侖府邸。
「事已在行,請樓大人做好準備。」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欲動手的消息幾乎是光速傳出了後宮,在江采衣才剛剛踏出跑馬場的時候,消息就已經送到了葉兆侖和慕容尚河的手裏。
樓清月和繪箏的父親,樓興光知府,此刻就住在葉兆侖的府邸。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花白的頭髮,站起身,對眼前的葉兆侖折腰行禮,然後點點頭。
「葉大人,下官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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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跑馬場出來,江采衣走的並不慢,只是若要回到竹殿,恰好要路過太液池畔的御花園。
御花園很大,太液池水色連天,波濤碧水仿佛看不到盡頭。
北周後宮的御花園分四方有不同的風致,將四海的奇景全數搬來,而江采衣將要路過的這一處御花園,就仿造蘇州園林景致,林林總總立了不少太湖石和青崖石刻。
天上陰雲雷布,地上有森森梨花盛開如一線刀鋒。
今日的御花園似乎格外寧靜,或許是大雨將至,所以人跡罕至。某種不對勁的感覺充斥心中,江采衣走路的步伐略略放緩。
嘉寧看了看天色,轉頭對江采衣建議,「娘娘,奴婢覺得很快要下雨,娘娘不如先不要回竹殿了。咱們折道,先去陛下所在的太和殿如何?」
因為明日就是江采衣生辰,皇上提過,下午要帶江采衣出宮,而看看這會兒烏雲密佈的樣子,看來皇上在中午是不會回竹殿來了。
那麼,還不如送衣妃娘娘去太和殿等著皇帝更好,嘉寧想。
江采衣猶豫了一秒,點了點頭,跨入御花園的腳步剛剛一收,就看到自己宮裏的宮女小瓔珞慌慌張張的從御花園深處跑了過來。
「娘娘!」瓔珞年紀小,跑的呼哧呼哧,頭上的小雛菊都差點掉落出來,她急的臉色漲紅,急的一把扯住江采衣的衣袖,「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聽人來報,蘭芳苑的畫蘭公子高燒不退,性命危急了!」
「什麼?」
江采衣吃驚,一把握住瓔珞的手腕,著急追問,「怎麼回事?太醫去看了沒有?」
瓔珞紅著抽抽鼻子使勁搖頭,「沒有,茺國公主說她身體不舒服,把所有太醫都召去了!畫蘭公子本來還好好的,可是今天好巧不巧的,樓常在去蘭芳苑晃了一圈,她出門的時候,公子就不好了……娘娘快跟奴婢去蘭芳苑看看罷!」
嘉寧知道這位畫蘭公子是娘娘十分放在心上的人,他出了事,娘娘是一定要去看的。但是心底說不出的虛怖感黑霧一般的蔓延,她不由分說就伸手抓住了江采衣的衣擺,頓住了江采衣欲跟著瓔珞走的腳步,皺起眉頭:
「娘娘,眼看就要下雨了,不如奴婢先去最近的宮裏,叫些侍衛、帶些雨具,陪娘娘一同去蘭芳苑可好?」
瓔珞狠狠跺腳,淚花就在眼眶上掛著打轉,抹了一把眼睛,紅透的眸子望向江采衣,「娘娘,來不及了!蘭芳苑的人說,畫蘭公子已經在倒氣,怕是……怕是沒幾刻鍾可活了!」
江采衣心頭一凜!
什麼病能如此迅疾?!樓清月前腳才走,畫蘭後腳就燒的要立刻斃命……那麼,只可能是中了劇毒罷!
她摸了摸脖子上戴著的錦囊,裏面裝著蒹葭的秀髮和……她曾經留下的一把銀色鱗片,可解世上萬毒!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江采衣對瓔珞點點頭,手安撫的拍了拍嘉寧的肩膀,
「不要緊,大不了被雨淋到一些罷了,人命要緊。嘉寧,我方才選中的馬還要你送出宮去,這件事也拖不得,你先去做吧。」
嘉寧眉頭一皺,還想說些什麼,瓔珞就急的頻頻搖頭。
嘉甯心裏雖然莫名發緊,但是她知道那匹馬的事情也確實拖延不得,是晉候府裏的鶯兒姑娘急著要的。
於是,嘉寧鬆了手,眼看著江采衣跟著瓔珞轉身,疾步走去了御花園的草木深處,然後身影漸漸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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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蘭芳苑,就勢必要經過御花園。
靠近太液池的一處,垂柳紛紛,假山林立偏僻幽靜,這裏載著一株又一株高大而肥碩的綠色芭蕉,蒲扇般的枝葉團團雲密,遮住了前方的視線。
水汽濕潤,打濕了繡鞋,江采衣心裏掛著畫蘭的情況,所以走得很急,不久就深入了御花園的腹地。
在眼前出現一處涼亭時,她聽到瓔珞驚叫了一聲────「哎呀!下雨了!」
幾乎是應了她這句話似的,頭頂密密的烏雲再也承受不了沈甸甸的雨滴,大顆大顆的水滴砸下來,簡直似乎有雞蛋大小一般,重重落入芭蕉巨大的葉片中間。
瓔珞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娘娘,下雨了,娘娘先在亭子裏稍等一會兒,奴婢這就折回去替娘娘取雨具!」
江采衣頓時眉頭一皺,猛然轉過身來,「等等!」
就算她再遲鈍,也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方才瓔珞火急火燎的,口口聲聲號稱畫蘭性命垂危,連一刻也不能耽擱。怎麼這會兒……因為下雨,就要讓她在涼亭裏面耽擱?那畫蘭怎麼辦?
莫非,是要將她引來這個亭子?
瓔珞此刻的行為,很像是完成任務以後……在找由頭離開現場!
許多火燒朝夕閣當日理不清的模糊思緒,猛然間仿佛鮮豔的色彩一般呼嘯著湧入腦海,她幾乎一下子就緊緊盯住了瓔珞……一切,怎麼會那麼巧!
火燒朝夕閣那日,煽動秋菱她們一起放風箏的是瓔珞;
風箏在天空被纏住,掉下來,掉在朝夕閣的房頂上,而那個搗亂的風箏,似乎是瓔珞的;
取風箏的時候,秋菱要找個太監去取,也是被瓔珞阻止,最後不得不自己爬上去……
她向來不怎麼防範自己宮裏的宮人,而瓔珞……因為和秋菱一樣,都是小姑娘,總是能勾起她對玉兒的柔軟思念,所以她從來都不曾嚴加看管過,希望她們都能快樂肆意的生活。
那麼,朝夕閣上被掰彎的避雷針、提前放好的桂花頭油……很可能是出於瓔珞,這個小姑娘的手筆!
江采衣的反應絕對夠快,可是她快不過早有逃跑準備的瓔珞。
那小姑娘狡黠的微微一笑,瞬間就閃出了江采衣手指觸及的範圍之外,急急一福,:
「娘娘,畫蘭公子雖然病情危急,可是奴婢也不能淋著娘娘啊!娘娘稍待,奴婢去取了雨具就回來!」
下一瞬,瓔珞扭頭就跑,迅速消失在了巨大的芭蕉掩映中。
江采衣伸出的手緩緩收回,指甲將掌心捏的刺冷發痛。
瓔珞那樣的速度,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宮女能有的,她一定身懷武功。
江采衣已經可以肯定,這個瓔珞,絕對絕對,是葉子衿放在自己身側的一顆釘子!
江采衣嘴裏發苦,她心裏終究還是微微一疼。
釘子就釘子罷,嬪妃爭寵打壓本就是不擇手段的,可是為什麼……要利用她對自己妹妹的思念呢?
為什麼要利用那麼小的姑娘,那麼本應該純潔而快樂的女孩子呢?
暴雨傾瀉而下,如無數的鞭聲嘩嘩捶打著大地,連瓦礫飛簷上的銅鈴,都發搖晃著出惶亂的悲鳴般的聲音。
現在,沒有時間容她去想這些事情。
瓔珞的目的,是引她來這片地方,來這個涼亭。
那麼她沒有理由繼續停在這裏,落人陷阱。
所以,江采衣扭頭,追著瓔珞離去的方向奔跑!
離開!
離開!
離開這片區域,離開這個涼亭!
她知道明確的方向,即使大雨簌簌潑水般絆住了她的裙裾,迷蒙了眼前的視線,江采衣也知道,自己必須迅速離開御花園,趕去人多的地方!
她的判斷很正確,動作也很快。
只是,不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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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箏,雨下的這麼大,咱們也沒看到江采衣的影子啊!」
樓清月打著傘,皺起了秀麗的眉頭,扭頭問妹妹,「你不是說,讓我來引她去涼亭麼?」見不到人,還引什麼引啊?
繪箏在傘下柔柔抬起袖口,將濕潤的鬢髮捋了捋,突然淡淡一笑,「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呢。」
然後,她挪著步子走近樓清月,扔掉了雨傘,從袖口抽出一樣東西,把玩在手指中。
與此同時,跟著兩人的太監也扔掉了雨傘,將衣袖卷起來。
莫名的恐懼感在濕潤的空氣和瓢潑雨水中蔓延,樓清月驚慌失措的到退了一步,看到妹妹笑吟吟的款步上前,「妹妹……你,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江采衣……江采衣呢?」
繪箏搖搖頭,指了指御花園,「江采衣就在御花園裏,離你不遠。姐姐你別擔心,在你死之前,時間肯定不夠她跑出去。」
……你死之前?
樓清月只覺得眼前一黑,不可思議的瞪大雙眼看向繪箏。
還沒等她開口,健壯的太監已經繞到了她的背後,毫不留情的掏出一塊布巾捂住了她的口鼻!
空氣合著雨聲,刷刷如箭,擊打在地面,似乎能擊穿結實的芭蕉葉子,將一片茂盛綠意刺出千瘡百孔。
樓清月很快就沒氣了,她的瞳孔呈現出一種陰綠的黑,分明而駭人,死死盯著悠然站在她身前的妹妹。
她們是同胞姊妹,是一母所生,從小牽手嬉笑,一同洗澡一同繡花的姊妹,是一個被窩裏滾來蹭去的並蒂花,她防備過所有人,唯獨沒有防備過自己的胞妹。
隱隱約約失去意識中,她聽到了繪箏清冽而張揚的聲音,夾雜著不容錯辯的惡意和猙獰,
「樓清月啊樓清月!呵呵,你真的以為葉容華小主告訴你的計謀是真的?哪里可能呢?
那個畫蘭公子……誰也沒本事把他強綁出蘭芳苑,誰也沒本事從內務府弄來鑰匙打開他的貞鎖,誰也沒本事按著他的頭灌下淫藥,所以從一開始,告訴你的那個計謀就是假的。真的計畫是……讓你因為畫蘭而惹怒江采衣,以你為犧牲品,名正言順將江采衣逼上絕路!」
樓清月的傘早就已經掉落在地,冰涼雨水從肌理滲入心脈,仿佛一片薄薄的利刃將心割裂成碎。她聽到繪箏頓了頓,喘口氣,嗤的噴笑出聲,
「姊姊啊姊姊,明明是同一父母所生,憑什麼你就比我長得漂亮,從小更得父母歡心呢?你明明蠢笨狹隘,咱們倆一同入宮,憑什麼你就上得龍榻,而我卻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呢?
……這麼多年,你在承歡得意時,可曾想過在皇上面前拉我一把,可曾思謀過如何將我也送上青雲麼?」
繪箏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注視著樓清月紫漲的臉,發出尖細而銳利的笑,「不過現在好了,你去死,爹爹隨後也會立下大功,到時候……享受這些功勞的,只會有我一個人而已。終於有一日,我也可以平步青雲了啊……」
樓清月在繪箏夾雜著怪笑的絮叨中漸漸停止掙扎,瞪著烏黑眼珠,手臂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垂落,不再呼吸。
繪箏上前,一把抓下樓清月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抓出幾道指甲的紅痕,然後掏出懷裏的瓶子,灑下一抹蔻丹的幹屑。
然後,她又在樓清月蒼白的脖子、手臂、衣衫上迅速抹了一點點海棠香。
最後,她將手裏一根長長的,流豔光滑璀璨的物事尖端對準樓清月的脖子,毫不猶豫推入,頓時,雪白脖頸鮮血噴湧。
做完了這些,繪箏拍了拍手,對鉗制著樓清月屍體的小太監擺擺手,
「扔吧。扔掉後,馬上從太液池潛回小主宮裏,不要留下任何蹤跡。」
繪箏對太監淡淡下令。然後自己轉身,跳下大雨中的太液池,順著暗流遊走,離開了這篇散發著雨水濕氣和血腥味道的御花園,再也沒有看姊姊的屍身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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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拖得裙擺分外濕重,讓步子難以邁開,更危險的是,大雨和雷聲掩蓋了一切聲音和視線。
眼前,是一片接天連地的水蓮,十米之外不能視物。
無論發生什麼,無論怎麼呼救,誰也聽不見,誰也看不見。
江采衣已經盡力了,咬牙跑了這麼久,卻連太液池畔芭蕉園的範圍都沒能出去,大水順著石徑江河一樣漫過,分成幾束流去。
風攜著雨水推阻著她的身體,耳邊,只有雨水打在樹葉上密集到無法分辨的清晰聲響。
就在這樣的雨聲中,她驟然就聽到身側綠葉叢中一聲悶響。
那種聲音很悶,在大雨中很容易被忽略,仿佛是什麼肉塊被扔在地上的聲響,粘滯而窒悶,卻讓人心頭仿佛被針紮一般銳利而劇烈的惶然。
聽在耳中,江采衣停下奔跑的腳步,緩緩的垂下了手臂,歎了一口氣。
遲了。
肯定遲了。
不要問為什麼,直覺。
那聲音傳入耳中的時候,某種敏銳的直覺竄上大腦,江采衣在大雨中緩緩轉頭,冷冷的瞪視著身側被雨絲洗刷的光亮翠綠的巨大芭蕉頁。
芭蕉葉下,混著泥水的雨水蜿蜒流下,夾雜著黃色的泥土,然後,泥土中混合著鮮紅的血線。
仿佛一把豔紅色的絲線被人從上游麼灑而下,分成成千上萬縷,從巨大蕉葉遮掩下奔湧而出,染紅了奔流的雨水,染紅了江采衣的繡鞋和裙裾。
除了血絲,還有漆黑的發絲散開,被水沖的在葉底一搖一擺,然後散出幾縷,混著血絲漂浮在冰冷的雨水中。
孤零零的姑娘站在原地,抬起睫毛,遠遠看向天際被天青色水霧迷蒙成丹紅色的宮牆,被洗刷的似在灼然盛放的巨大花朵。
不用撥開樹葉,她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死在芭蕉葉下的人是誰。
不用猜,她也知道兇手是誰,想幹什麼。
不用等,她也知道一定很快會有人出現,來將她活抓在現場。
雨聲不再單一,幾乎是在同時,江采衣就聽到了刀戟相互碰撞和整齊劃一的腳步踏在雨地上的響動。
前方的雨霧中肥大翠綠的葉子被剝開,一隊侍衛帶著雨具和一行太監宮人,出現在江采衣面前。
侍衛長看到江采衣,眼帶驚喜,趕上前幾步,「衣妃娘娘恕罪,屬下來遲,讓大雨淋了鑾駕!方才娘娘的侍女趕來說娘娘您在御花園,讓屬下趕來給娘娘送雨具,護娘娘回殿……」
話語未竟,侍衛長籍單膝跪下的姿勢看到了一地橫流,混著血水的雨,登時嗔目結舌,訝然抬頭,看向江采衣被大雨澆濕的面容。
江采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不花任何氣力辯駁,只覺得冷雨淒淒,似乎要將身上每一絲熱氣都帶走,將她變成雨中的一尊沒有溫度的石像。
侍衛長側頭一揚,幾個侍衛立刻心領神會,去撥開芭蕉葉,拖出了下面已經咽氣,瞪著烏黑眼珠,披頭散髮臉色青白的女子。
……樓清月。
她的雙眸瞪著天,衣衫散亂,汩汩冒出的血液猶自鮮豔,混著烏黑的發絲將周身的綠色染得幽涼恐怖。
她的胳膊上有著指甲抓撓留下的,鮮豔的刮痕,碎裂的蔻丹還沒有完全沖走,在皮膚上留著小小的碎屑────那種蔻丹,名喚姚黃豔,和江采衣自己指甲上的,正好相符。
還未冷透的屍身上,散著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海棠香氣────江采衣不愛熏香,這一點香味,是她在君王的懷抱中蹭到的。
最後,樓清月的脖子上,插著一根鳳凰發簪。發簪上嵌著的祖母綠寶石十分罕見,水色流轉,綠意悠悠,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簪頭是鳳凰形狀。
那根發簪,深深紮入樓清月的脖頸,紮的極深,幾乎將她的脖子紮個對穿,汩汩的冒著血,正是樓清月渾身上下唯一的致命傷口。
那根發簪,正是當初火燒朝夕閣時,秋菱和嘉寧發現遺失不見的那一隻。
那根發簪,是沈絡賜給她的,闔宮上下,獨一無二的鳳凰發簪。君王寄期望於她,所以除了她,其他的嬪妃無一人再擁有這寓意深刻的飾物。
這是獨一無二,只屬於江采衣的東西。
────此物一出,江采衣再無任何辯駁的可能。
高位嬪妃在受到低位嬪妃頂撞、不敬時,的確可以處置低位嬪妃,但是,必須事先申請聖意。
即便處罰,也不能要命。而對於官宦的人家出身的嬪妃,除了皇帝,其他人只能罰,而不可以私殺。
私殺……就是皇后也無權。
否則,……輕則廢除,重則,償命。
樓清月的屍體被拖出來,曝露在淒風冷雨中,江采衣恍然站在一旁,而侍衛長和其他人則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備註:樓清月,繪箏,瓔珞等等這些人,大家如果忘了可以去回頭翻翻────天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