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螢火(四)

  巨大的雨聲似乎能洗刷一切。

  西殿內,青綠色水蓮開的荼蘼,隱隱一線帶著濕潤的青色香氣。

  沈絡一身玄色長袍,細紗織就的暗紋花枝錦緞鋪開,倚在清涼的,泛著濕潤氣息的沈香紅檀木窗前。

  雨下得很大,白箭般厲刷刷沖射而下,偏斜的將琉璃瓦簷的沈重銅鳳鳥銅鈴吹得甕響。

  雨聲極密,打在樹葉上,打在石地上,打在院子裏羽林衛的黑沈鐵甲和刀戟上,發出帶著鐵銹味的特殊聲響。

  閃電靈蛇一般劈開黑壓的仿佛滾落到頭頂的黑雲,漫天一川煙雨中驟然煞白一片,沈絡眼前的雨簾被閃電照的發白,小燈籠一樣的玉蘭花在枝頭顫了顫,然後紛紛啪嗒、啪嗒掉落地面。

  年輕的天子微微皺了皺眉,於濕潤的窗前輕輕回身,他背後是一片在雨霧裏裏擺蕩流淌的梨花,壓成一片在大雨中掙扎的香雪。

  大殿裏很安靜,皇帝議事的地方並沒有太過奢華富麗的擺設,黑色木漆桌案仿佛夜色一般深沈,其上攤開了幾方御用灑金絲帛,輕巧壓著清矍流暢的紫金朱雀。

  「皇上……」

  羽林將軍雷宇晨從地圖中抬頭,正要繼續方才的話題,就突然就看到沈絡抱著雙臂,側過頭去看向窗外那一片阻擋了所有視線的白色雨霧。

  雨濕琅玕影,聽聲兒似有牙板數敲珠串串,紫晶暗落琉璃盞。

  沈絡頰側的發梢軟軟的落了幾縷在肩頭,墨色展開的袖口映著微微透出,玉石一般潔白的手腕,輕輕搭在華美的絲綢上。

  皇上在出神。

  雷宇晨咂舌,和副將隱隱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皇上出神過,尤其是在討論正事的時候。可是這會兒,雷宇晨明顯感覺到帝王……心不在焉。

  皇上沒有看他們,也沒有在看地圖,他只是半合著眼睛,長長的漆黑睫毛裏有流光漫漫。

  他立足的背後,窗外的雨霧中盛開了一簇白色火焰般的梨花,仿佛連天也要吞噬殆盡,風煙俱淨,天山共色。

  於是雷宇晨也失神了一下下,然後就想起來,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被幽禁在蕭華宮將近十載的帝王時候的情景。

  ******

  那個時候,宮裏的梨花開的和今日一樣繁華。

  他還是個剛剛提拔上來的小兵,頭一次入得宮來,個子長的還沒有現在三分之二高,傻乎乎的跟著玄甲衛穿梭在香花綠徑中。

  他雖是從山野間入宮,此刻,卻覺得宮裏的天地比外頭的山水更廣闊,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他當兵,是因為不想餓肚子,而混入宮,則是為了更高的薪餉。

  可是直到升入羽林軍的那一天,身側都是挺拔森立的軍甲和兵士們,站在這些人中間,看著遠處的帥旗在風中飄蕩,雷宇晨體內就突然爆發出了熱血少年所固有的,闖蕩天地的豪氣。

  於是那個時候,他有了一個幾乎是遙不可及的目標────要做人上之人!

  在羽林軍中也罷,在小分隊中也罷,總之,人上之人就好。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刻苦,比任何人都努力,冬練三伏,夏練三九。當別的兵蛋子還在被窩裏打鼾的時候,他就已經頂著黑夜裏一顆一顆閃耀的星光,在校場裏面扎扎實實一拳一腳的練習基本功。

  功夫不負有心人,每當雷宇晨和同僚比武,而總是能輕輕鬆鬆撂倒別人的時候,他心裏慢慢就有了一絲隱約的滿足的驕傲────

  自古英雄出少年。

  終有一日,他將取代朝堂上那些站都站不穩的白髮將軍們,取代京城中那些只會鬥雞走狗的世族子弟,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總之,前途越想越光明,越想越燦爛。雷宇晨常常在打拳的時候會突然停下來,抬頭去仰望浩瀚煙淼的星空。

  那一條星光璀璨,白練倒掛般的銀河,似乎在替他照亮一個嶄新無比的人生。

  他渴望,渴望戰場的黃沙和鮮血,渴望橫刀立馬草長鶯飛,渴望胡天八月的飛雪,渴望一人當先,於百萬大軍前單人單騎,劈裂衝殺的壯烈!

  那才是男人該有的奪目璀璨的一生!

  他幾乎能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在發燙沸騰,似乎要奔湧出血管,咆哮翻騰。

  可是現實比他想像的更加冰冷殘酷。

  在一次校場的比試中,他明明打倒了對手,卻因為對方是世家出身的貴族子弟,他就被隊正判了犯規,眼睜睜看著那個被他鼻青臉腫的小子得意洋洋的站在校場中央接受「第一勇士」的讚譽,而他自己則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場外,惱恨的幾乎咬斷了牙齒。

  氣憤難抑之下,他怒衝衝的轉身而去,尋了一個清淨的地方發洩情緒。

  那一天,梨花開的好盛烈,白的近乎於猙獰,他看在眼裏,恨在心裏。

  「唉,氣什麼呢?」

  在他不爽的踢打一棵無辜的粗壯梨樹時,樹上終於傳來了不耐煩的責問聲。

  那個聲音比風吹琳琅還好聽,有種琉璃湖水的清澈氣息,他聽了心口一震,緩緩抬頭看向樹上。

  壓壓花枝間,拂花葉淒淒,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梨花像雪雪,森森盛開如一線刀鋒,劈開他的視線。

  一個身姿修長的少年斜靠在樹枝上,仿佛被極纖細的樹枝托著的一隻輕盈的鳥。

  他的發是披散的,很長很黑很柔軟,漆黑的末梢垂在雨霧般菲薄豔麗的緋色衣袍上。

  從雷宇晨仰視的角度看去,少年壓低鬆落的襟口裏,一線白玉鎖骨隱隱凸起,妃色衣袖在枝頭簇雪般的梨花堆裏慢慢鋪開,宛如徐徐綻放的火焰,美得霸道,豔壓那一天一地淒豔盛烈的白。

  少年看到他呆滯的模樣,微微挑了挑嘴角,然後折腰一縱,躍下地來。

  身後遠處宮燈嫋嫋,少年一頭未束的柔軟發絲在空中散開幾縷,絲線般妖嬈的纏繞在眼角眉梢。

  雷宇晨被這樣的美貌震懾到無言以對,目光在少年的頸子間掃了又掃,猶豫再三,才從那優美的喉結曲線上確定出來了他的性別。

  然而,雷宇晨的目光在觸及到少年手腕間華麗精緻的黃金細鏈裝飾時,立即摻雜了一絲厭惡。

  ────又是一個吃飽了沒事做的貴族子弟!

  仗著高貴的出身,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每日遊手好閒招貓逗狗,就能隨意踐踏別人的努力和尊嚴的家夥!

  「喂,」少年在看到他皺眉扭頭的動作的時候不禁微微浮起一笑,語調輕佻,「大個子,你氣什麼呢?臉色都憋青了。」

  雷宇晨沒好氣的從鼻子冷哼一句,「比武了!」

  少年揚了揚眉頭,「輸了?」

  雷宇晨「哈」的冷笑一聲,「怎麼可能?」

  少年眼角眉梢微微染上笑意,手指頭接了一片打旋兒飄散的梨花,再輕輕吹走,

  「喲,那麼就是贏了?贏了還生什麼氣?」

  雷宇晨怒目而視,可算是找到了宣洩情緒的出口,驟然大踏幾步走到少年面前,滔滔不絕的將自己校場受到的打壓和委屈一股腦傾瀉了出來!

  「贏了?贏了怎麼樣?又有誰知道!還不是被人判輸!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貴族少爺,正事不幹天天偷奸耍滑,練功的時候不見人影,上場的時候就拿權勢壓人!明明技不如人還厚著臉皮搶別人功勞────」

  說到激動處,雷宇晨眼前一花,這美貌的少年似乎就變成了那位仗勢欺人的世族子弟,他拳頭癢癢的,提起氣就想輪上遷怒的一拳!

  可還沒等他動手,就看到少年仰頭大笑起來。

  「喂!你……」

  雷宇晨怒目而視。

  他被隊正冤枉,明明是第一的嘉獎卻變成了犯規的處罰,這等天大的委屈在這個少年這兒居然得不到半點同情,反倒被嘲笑的像是碰見了白癡。

  「你呀,你呀。」

  少年笑彎了漆黑的鳳眸,細長的指頭壓按著鮮豔的嘴,然後長長的睫毛在他難以呼吸的驚豔注目中一點一點抬起,慵懶的扯起唇角淺淺的笑,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你習武練功,長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難不成一場比試,被別人判了輸,你的武藝就長到別人身上去了?……嘖嘖,這點小事如果都想不通,就趁早不要呆在宮裏,收拾收拾東西滾回家去罷。」

  說完,少年輕蔑的淺哼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天邊有煙一樣菲薄的雲,太陽金燦燦的灑落下來,地上是皚皚的梨花瓣,他妃紅色衣衫柔軟的劃過一地純白。

  雷宇晨聞言大怒,在少年背對自己的瞬間拔刀相向, 足下狠狠蹬向身側的樹幹,在半空中一個迅猛的旋身淩空撲落,鋒銳刀鋒撕開薄薄空氣,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勢若流星,直沖少年後腦而去!

  眼看劍尖就要觸及到他後腦的青絲時,雷宇晨手腕偏了偏。

  他胸中氣血難平,卻只是想嚇嚇這個不把人放在眼裏的狂傲小子,沒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於是劍氣帶著淩厲避開了少年的致命處,偏斜擦向他的側耳。

  然後,他在寂靜的梨花樹下聽到了一聲淺淺的笑意。

  那笑聲極淺,極好聽。

  風吹過衣袂,那笑聲柔和的仿佛絲綢滑過耳畔的呢喃一樣,隨風微微觸及到了耳朵的鼓膜。

  背對著他的少年,在笑音還未落下的瞬間,驟然回身。他背後披散的青絲在空中滑開一個柔軟妖豔的弧線,似在水中浮蕩的海草。

  少年以他肉眼無法辨別的速度順著刺來的劍勢反撲回來,柔軟衣袖拂上淩厲的劍端,仿佛在刀鋒上瀲灩波蕩的漣漪。

  看上去那麼柔軟明豔的絲綢,卻帶著淩厲異常的壓抑和殺氣,撲過來的瞬間,雷宇晨眼前被震得發黑發青!

  他只覺得自己推出去的劍氣似乎被什麼巨大的力量驟然逼退,帶著數百倍於之前的氣勢,如同銳利的鐵針暴雨一樣,順著他手中的劍回撲入他的氣脈!

  雷宇晨喉頭頓時撲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劍,像是擊打在一記厚重的青銅石板上,狠狠反彈回來,震得手腕酸麻異常,幾乎脫手!

  少年微微含笑的唇瓣在他的視線中放大,素色的衣,比梨花還要皎潔三分,漆黑細膩的長髮,長睫如鴆最毒的羽翼,有種逼人窒息的華貴豔麗。

  細長冰涼的指頭扣上了他的頸子,手勢輕柔如穿花,卻隱然能聽到細微然而驚心的骨骼碎裂聲。

  雷宇晨只覺得剎那有天地倒轉,他仿佛是一隻被少年拎在手中的獵物,骨頭被敲入密密的鋼釘,疼的已經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他怔怔愣著,看那少年揚起高傲的眉角,反手一拋,在空中滑過一個流暢的弧線後,將他摔到了地上。

  ……雷宇晨仰躺在地上,唇瓣吐出了細細的血沫,腦中嗡嗡的噪音褪去,他好久才勉強能動一動手指。

  而他第一個恢復的知覺,竟然是嗅覺。

  空氣中撲著的梨花的味道,滿滿的。

  然而他硬是在這一片香海中聞到了那麼一絲鮮豔的,撩人的海棠香,帶著淺淡魅惑,由鼻尖鑽入了他的肺腔,染盡春色風華。

  酸痛的手腕弓弦猶在微微震動,雷宇晨看著少年,他的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少年手上,輕輕抵在他的胸口,隨著呼吸的動作來回逼近。

  粼粼冰水一般的長劍凝在胸前,讓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利刃刺入血肉的疼痛。

  「服了麼?」少年揚起傲慢的黑色眉角,唇畔的笑容卻很清澈。

  「……名字。」

  雷宇晨強撐著仰起頭,看向擁有絕世美貌的少年,沙啞開口,「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少年密密睫毛搭下來有趣的看著他,背後,是一片被夕陽染成朦朧淡紅的霧,「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再說。」

  「那時,你就會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未必。」少年彎起了漆黑的美目,長長的青絲落搭下來,蔓延在白皙的手腕上,袖上朱砂色的牡丹搖曳燃燒,

  「但連三招都過不去的話,你連我的面都不會再見到。」

  雷宇晨著急起來,一口呸的吐掉嘴裏的血腥,「可見不到你,我怎麼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在你手下過得了三招?」

  「等你做到羽林將軍,約莫就可以。」

  「那……那個時候,你就會來和我見面麼?」

  「也未必。」少年淺笑清揚,靜謐的聲線春水流轉,淡而撩人,「這個問題,等你真的拿到了羽林將軍之後再問吧。」

  「等等!」雷宇晨從地上爬起來,不顧疼痛對轉身而去的少年背影喊話,「這位……兄弟,我看你衣飾華貴,是不是哪家的世子或者小王爺?」

  「啊,」少年漫不經心應了一聲,「或許吧。」

  雷宇晨抹抹嘴巴邊的血,暗恨著小口喘了聲氣────這小子下手真是狠絕,半個肺都怕是被他打穿了!

  他踉踉蹌蹌的追著少年的步伐,漲紅了臉,然後問了一個他十分好奇的問題,「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業嗎?」

  少年足下一頓,偏過頭,長睫下流光漫漫,漆黑發絲的縫隙中透出雪一般的肌膚。

  許久沒有回音。

  許久,雷宇晨才驚覺,這個美貌的貴族少年在出神。

  遠處傳來沙沙的聲響。

  是花瓣折落,被衣袂掠過的聲息。

  雷宇晨還未來得及扭頭,身側就緩緩越過另一個人的身影,身姿優雅,如履浮雲渡水穿花,將白淨的梨花世界染出山明水淨的翠色。

  然後一個好聽的,柔美至極的嗓音緩緩輕揚,「絡兒。」

  一個有著沈靜的漆黑長髮,雪膚花貌的綠衣青年走去少年身邊,右手手指輕輕放在少年的肩上。

  白皙秀麗的指頭在初綻的細碎光線裏帶著奇妙的玉石色澤,青年眉間朱砂一點,絕世美貌,回眸間綠水波初起,將春色都映的衰遲。

  剎那間,雷宇晨仿佛覺得少年方才那明澈的氣息猛然無影無蹤,剩下的,是一種柔和到了極點,卻壓抑的幽然。

  「……啊,被你找到了,師尊。」少年轉頭,對青年笑了笑。

  那是很溫和明豔的笑,不知怎的,雷宇晨卻莫名的淒涼,少年眼睛笑彎著,美豔鳳目中的眼神卻似乎在一點點崩潰。

  「絡兒,昨日教你的武功,都學會了麼?」

  「……沒有。」少年似乎有一點點任性,反手抓住了青年水色的衣袖,鮮豔的唇角微微翹起,道不盡的風情嫵媚,「一點都不會。」

  「那麼,就再教一遍罷。」眉間一點朱砂的青年不以為意,對著雷宇晨淡淡一個點頭,挽起少年的手就走。

  陽光從那層染的青黃梨樹之間鋪展而開,雷宇晨站著,看到少年低低垂著的長睫從陽光下一點點滲出眸底冰涼卻妖豔的目光。

  「蘇傾容。」

  雷宇晨聽到少年的聲音。

  他們的足底踏在柔軟的梨花花瓣上,發出好聽的沙沙聲響。

  「我在喊你呢,蘇傾容。」

  「蘇傾容,你走的慢一點……好不好?」

  似有柔風橈入翠微,寒溪花氣襲人衣。

  那低沈的呼喚聲似乎融化在了靜謐的,帶著香氣的空氣中,一聲聲都仿佛刮著人心擦過。

  「……蘇傾容,你太快了。」

  「我就要追不上你……再也,追不上你了。」

  有宮燈漸次點燃,在遠處一盞一盞亮起來。

  始終被牢牢挽著手的少年,雖然輕鬆的跟在綠衣青年身後,卻淺聲叫喚著,琉璃色的目光仿佛初春的碎冰,只消用手指尖小小碰觸,就碎裂成雪。

  那樣輕輕的呼喚,讓人連心都苦澀窒悶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封死在春風梨花深處,和雪白的梨花一起埋葬了。

  風吹柳飄,千絲萬縷。

  那座梨花滿地的空間,是誰的牢,封住了誰的心緒。

  悶的讓雷宇晨覺得,難以呼吸。

  ******

  雷宇晨再次見到少年的時候,才知道他就是沈絡。

  而那個綠衣傾國的美貌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蘇相。

  只是,一切都再也不同。

  年輕的天子端坐御座頂端。而白玉臺階下,跪著在邊疆拼殺數年,被胡天八月的飛雪擦的粗糲的他。

  桐樹花深孤鳳怨,漸遏遙天,不放行雲散。

  他已經是羽林將軍,意氣風發,前程似錦,於君王足下大著膽子抬起眼睛一窺天顏。

  「吾皇萬歲……」

  雷宇晨出口的話,在看清天子的容貌的瞬間自動消音,他訝然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合上。

  入目是一片華麗奪目的紫和紅的衣袍,花瓣一般綻開琉璃磚上,萬般金絲繡龍騰,他的目光似乎都要被那一片重重疊疊的衣擺鋪滿和灼傷。

  美貌的天子慵懶斜靠在黃金龍頭扶手上,豔紅的嘴角凝出一個饒有趣味的笑意。

  帝王背後是一季開成漫天絕色的石榴花,火雲燒灼著華麗宮闕金色和紅色交織的色彩,一層淡淡朦朧的煙雨紅。

  雷宇晨咬著嘴,在帝王腳底伏低下頭去,感到鼻尖碰到那帶著細微幽涼意味的龍袍下擺衣角,聞到了久違的淡淡海棠香。

  原來,是他啊。

  鼻尖肌膚碰觸到的衣料上暗金色銀線交織的龍紋如同蜿蜒藤蔓,轉折成花朵一般的形狀,生生妖豔,如同盛放的美貌君王。

  這個人,再也不是曾經梨花叢中一笑相逢過的那個,高傲卻清澈的少年。

  當初春相逢,他少年意氣拔刀相向,這個人曾反身回撲過來將他打趴,揚聲大笑將他刺激清醒────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習武練功,長的是你自己的本事,難不成一場比試,被判了輸,你的武藝就長到別人身上去了?」

  再也不會了。

  這個人或許,連他是誰都已經不記得了。

  梨花開放,春來春往,物是人非。

  初見,驚豔。

  驀然回首,曾經滄海,早已是,換了人間。

  ******

  頭頂的陽光被緩緩遮擋,雷宇晨感到頭頂上端坐的帝王站起了身,動聽的聲線在石榴豔光中十分生疏冷淡,「雷卿平身。」

  失望。

  理所當然的失望。

  雷宇晨想,嘲諷的扯了扯嘴。

  他自然不記得自己,他是萬人之上的至尊,怎麼能記得多年之前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兵?

  嘴巴還沒撇完,那花影重重的華麗龍袍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雷宇晨咽咽喉嚨,只覺得一陣灼燒的幹啞滯澀堵在喉嚨口。

  沈絡的目光從雷宇晨頭頂落下來,仿佛在他背上落了熱熱的火,雷宇晨垂首看著地面,動都不敢動彈一下。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麼長久的時間,

  「雷卿在平瀾城大敗瓦剌鐵勒部,居功至偉,起來說話。」

  「雷參將,皇上讓你起身哪。」周福全催著,小聲提醒。

  雷宇晨如大夢初醒,抬頭,看向面前豔絕天光的君王,似乎感到皇帝幾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帶了一點微妙的笑意。然後他的手就被拉起來,掌心裏放入了一方冰涼沈重的玉。

  「這────」

  他大驚失色,看著掌心中的玉。方玉龍轉虎嘯,四角都被磨出了晶瑩的包漿,裝飾著精緻的金角。

  周福全笑的見牙不見眼,機靈的帶頭折腰參拜────「恭喜雷將軍!您被陛下加封為平西節度使!」

  平西節度使!雷宇晨愕然,這位置,比十個將軍都管用!

  自古不打無糧之戰,他在平瀾城的那一戰艱苦至極,就是因為沒有節度使的官位。

  因為沒有官位,所以他無權就地征糧,缺糧也只能硬生生撐著,眼巴巴的等待朝廷調撥錢糧。這一戰,他用盡了所有的謀策和勇力,幾乎是用賭博的方式才得來勝利!他犧牲了將近半數的弟兄,才守住了通往旭陽關的帝國北門。

  而今,有了節度使這個官位,他就可以自行征糧,避開世家們把持的糧庫,再也不用忍受那些官僚的刁難和盤剝……

  沈絡鮮紅的唇角微微挑起,遠處杏花天雨,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樓闕聳立。

  美貌天子手掌壓在雷宇晨肩上,低低湊過紅唇,「朕的名字,羽林將軍可還想問麼?」

  「啊?」大個子呆愣的眨了眨眼睛。

  「朕的名字。」上挑的美麗鳳眸中笑若春風,長袖輕揚,輕素剪雲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皇上……」

  他居然記得!

  雷宇晨張了張嘴,反倒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蠕喏了幾句,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只是眼眶熱辣辣的。

  見他呆愣愣的,帝王轉身回御座,淡笑不語,只是片片海棠濃香染袖,金樽清冽,一樽還酹。

  滿宴觥籌交錯,人人笑語言言。

  唯有他,手心發顫,珍而重之的捧著手中的節度使印信,光滑玉潤的玉石透出溫潤貼著指腹,映著庭外一樹開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在眼眸中融化了一片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