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北征瓦剌,皇帝御駕親征,羽林將軍雷宇晨率軍足足追殺出瓦剌大軍三百里,一口氣將他們零零散散趕出劄瑪雪河外。
河面上橫七豎八的飄蕩著破敗的船舷和屍體,大火連天,將河面照的冰血交雜,殷紅的血染紅了河水,滯澀了大河的流動。遠遠望去,竟然是一條在冰天雪地中緩緩粘滯流淌的,帶著腥味的紅色飄帶。
來不及過河的瓦剌兵黑壓壓跪成一片,把額頭深深抵在河岸的雪泥裏,濕透的破衣滴著泥水瑟瑟發抖。
戰果豐碩,形勢大好。旭陽關外,已經被盡數掃蕩平坦,五十年內,瓦剌不可能再有任何還手之力。
更重要的是,北周的大軍形沿著草原布成了一個巨大的「凹」字陣型,而瓦剌二十八部殘兵,就恰恰被包在凹字的中心。
這個時候,只要派個將軍越過劄瑪河,進入草原深處,搶在瓦剌人潰逃之前堵住凹字頂端的出口,就可以對瓦剌形成徹底的合圍。
合圍一旦形成,所有瓦剌軍隊就會如同包子餡,被絞殺殆盡。
屆時,瓦剌部族雖然不能說無一人苟活,但是作為一個民族,在歷史上,就算是徹底結束了。
草原一望無際,再往深處,是和地平線相交的白色雪線。
細細的雪花鹽粒一樣,凍結了白色的草原,呼吸都帶著刺冷的涼氣。
一鉤淡月天如水,草原飛雪砌霜。
沈絡站在皇賬外,看向遙遙無際的遠處,指尖接了一顆小小的冰花,在溫熱的指尖溫化了。
將軍們興奮的雙眸通紅,胯下駿馬蠢蠢欲動,以雷宇晨為首,紛紛撲去皇帝帳下,爭當先鋒,去做合圍那最後一道封口的刀:
只需要十萬人,十萬人就夠了。
瓦剌軍疲憊不堪,四散潰退,這個時候只需要十萬人奔襲,堵住他們的退路,瓦剌就只有滅亡一途!
皇帝只是微微一笑,交疊雙臂,搖頭。
「不許合圍,留著他們,朕下一次北伐,還用得著。」
啊?
所有人都愣了。
留著,留著瓦剌?
這個數度騷擾北周邊關、甚至一度威逼皇都的部族;曾經給繁華的北周帶來無數的騷擾和羞辱,給邊關百姓帶來無數沐浴血火的痛楚的部族,如今就像落在口袋外的果實,只需要輕輕一摘,就能落袋為安,從此再無崛起的可能了啊!
……敵人就在河對面,弱的不堪一擊啊!
這一次不收拾乾淨,還要等下一次?
雷宇晨不解,眼睜睜的看著敵兵逃走,不是他的風格。
於是年輕熱血的羽林將軍深夜帶著自己帳下的軍人們,企圖趁夜渡過劄瑪河,孤軍深入草原去完成他夢寐以求的合圍。
可還沒等他疾馳出營,就被負責軍需和糧運的閆子航給擋了下來。
俊朗的軍需大人斜裏橫來一支竹笛,堪堪抵住雷宇晨使盡蠻力的一擊,震得袖口的手腕隱隱裂開一絲血線。
「哎呀呀,小雷,我知道你衝動,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陛下說了,不許合圍。」
閆子航笑吟吟甩了甩酸麻的手腕,青衫玉立擋在他的馬前,一分也不移動。
雷宇晨暴怒,「滾開!老子要去!合圍就差一點點,瓦剌二十八部族的賊首還留著將近一半,今兒個若不把他們包圓兒了,老子跟你姓!」
閆子航噗嗤淺笑,搖搖手指,「小雷,我是文官,要拼武功呢……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今晚,皇上特意交代我來擋你,說你頭腦一熱就定會跑去闖禍,果然……嘖嘖。你呢,硬是過了我追去合圍也可以,不過等你殺爽了,回來等著你的,恐怕是抗旨殺頭的下場,若要自找死路,你就去吧!」
「可是……」
雷宇晨咬牙切齒的懊惱看著月色下血紅的紮馬河,「現在不斬草除根,春風吹又生!」
「會斬草除根,」閆子航面色嚴肅起來,手指壓在青衫上,黑眸在月下水晶一樣透徹明亮,「下一次北伐,定會斬草除根,並且,只能在下一次。」
幾乎是反射性的皺眉,雷宇晨張口就問,為什麼?
為什麼必須是下一次才可以?
他轉頭,看向風雪中的皇賬,金頂耀目,在月色下高高聳立。
閆子航抓著他的馬韁,緩緩開口,
「小雷,你是武將。你看到的只是戰場上拼來的勝利。然而,許多偉大的戰爭,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勝負就已經註定了,靠的就是先謀定而後動。
戰場上的勝利是武將需要的,卻不一定是皇上需要的,皇上他要的,是掌控戰爭的節奏。
一場戰爭,該敗還是該勝,該勝利到什麼程度,全在陛下一手掌握。這一次留下合圍缺口,放瓦剌殘部一條活路,就是在為下一次更大的謀略鋪路,所以,皇上讓你勝利到這個程度為止,你就必須終止。」
閆子航輕輕籲口氣,「小雷,皇上讓我告訴你,這世上,還有比勝利更重要的事情。」
雷宇晨身軀一震,看向閆子航月光下的面龐,聲音緊繃,「什麼事?什麼事情能比勝利還重要?」
閆子航開口,只有四個字,「霸業,天下。」
霸業,天下。
「小雷,你好好想想吧!有的時候,眼睛看到的敵人,或許是朋友。」
說完閆子航就放了手。
雷宇晨手背都暴起了青筋,生生逼退自己趁夜奔襲合圍的衝動,硬是勒回了幾欲沖出的坐騎,一臉鬱悶的在軍營裏策馬打圈子。
天落著雪,他呼吸著旭陽寒冷刺骨的空氣,就突然想起來那年和沈絡初遇,他曾經問過,「小兄弟,那你、你想建功立業嗎??」
那時皇帝沒有回答,而今天,卻讓閆子航給了他答案。
霸業,天下。
閆子航說,你好好想想吧。
那麼,他就好好想想,越想,越覺得心驚。
細細思考,這麼多年來,瓦剌和北周邊疆摩擦不斷,互有挑釁,而皇上從來不曾計較於一座城池或者土地的得失,他,始終在牢牢把控著戰爭的節奏。
由於邊疆不安寧,因此各省各部都不得不將對付瓦剌作為第一要務,源源不斷的官軍援兵如同流水一般湧入旭陽,在無數不大不小的戰役中被消耗殆盡。
!!
兩個字在腦海中從無數訊息中跳出來,無比鮮明────消耗!
對了,就是消耗。
世族們除了把控北周財權外,還在不遺餘力的花錢出力培養自己的府兵,而皇上在不斷抽調戍邊援軍的過程中,把這些府兵一批又一批的送上戰場,將他們被名正言順、無聲無息的消耗掉。
所以現在,沒有一個世族能夠形成足夠和皇帝對抗的軍閥勢力,包括權傾京都的慕容家。
皇上親手扶植了一個外敵,這個外敵不太強大,卻也不太弱小,足夠他隨心所欲的掌握勝敗。
有了這個外敵,北周許多門閥世族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了過去,瓦剌,是北周公認的頭號大敵。
而正是這個頭號大敵,轉移了所有人的目光。
瓦剌人消耗著世族們的府兵,使得任何世家都沒有坐大為軍閥的實力,皇帝連削藩的事兒都省了。
如果沒有這個外敵,世族和皇權的矛盾和利益衝突只會立刻激化,皇帝就需要以一人之力和這些百年根基的氏族大姓撕扯拉鋸,陷入迴圈不斷的利益爭搶中,甚至要防著居住在外省的世族家臣們裂土分疆。
所以,眼睛看到的敵人,或許是朋友。
北周軍早就具有將瓦剌一擊斃命的實力,皇上卻硬是拖著,不斷蠶食消耗著世族們囤積的兵糧和金錢。
世族府兵們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可是蘇傾容屯在兵部的玄甲軍卻被保護的好好的,一根毫毛也沒掉過,仿佛一柄磨礪好的新劍,無聲無息的擱在了世家們的脖子上。
思緒峰迴路轉,終究又回到了那四個字,霸業,天下。
雷宇晨呼吸著旭陽關外近乎於刺骨的空氣,睜大了眼睛。
百萬裏河山,峰巒疊嶂,都是皇上一個人的霸業,都是他一個人的天下。
難道這樣還不夠麼?
皇上還要想要什麼樣的霸業,什麼樣的天下?
雷宇晨猜不透這個君王,猜不透他的任何一個表情。
這個傳說中被幽閉於蕭華宮整整十載,被丞相蘇傾容拱立上位,在攝政丞相懷抱中成長起來的少年,仿佛豔麗火紅的華貴紅龍,壓碎了前朝北周腐朽和輕浮的空氣,卻在所有人眼前蒙了一層朦朧的霧,讓人看也看不清。
這個美貌君王的真情流露,雷宇晨只見過一次。
那年梨花白雨,少年扯著丞相的衣袖,說,蘇傾容,別那麼快。
別那麼快,我要追不上你了。
皇上的所有感情,或許早已半分天下,半分埋葬在那片梨花煙雨中。
────還有什麼抵得過逐鹿天下的雄心?
────還有什麼抵得過年少時那一片傾心的戀慕?
所以,對於傳說中的寵妃江采衣,雷宇晨是壓根就不當回事兒的。
這樣的皇上,怎麼可能還剩下一絲一毫的心意去分給別人?
他怎麼還可能真心真意的去喜愛一個女人?
再美的女人也美不過蘇傾容,再特殊的女人也特殊不過蘇傾容。
所以,兄弟們私下八卦笑談的時候,雷宇晨給這位大名鼎鼎的衣妃娘娘私下起的稱呼是────擋箭牌。
用來擋世家的箭也好,用來挑撥世族們的內訌也好,總之,她不過是一個木偶,在皇帝的手心做掌上舞而已。
有一次在宮裏和副將笑談的時候,幾個人說起衣妃,雷宇晨的聲音就稍微大了一點兒,放肆了一點兒,不那麼恭敬了一點兒。
當然,雷宇晨是不敢抖摟皇上和丞相的私生活的,然而他對於江采衣的不屑一顧還是露出了那麼一點兒。
結果,好死不死的,就不知從哪個方位冒出了一個錦繡衣裝,鵝黃衣裙的姑娘來。
那姑娘唇際似笑非笑,眼波橫流,什麼話還沒說,眼睛就已經洩露了十二萬分的鄙視。
雷宇晨身材高大,男性氣息濃郁渾厚,再加上常年跟在皇帝和丞相身邊,可謂是位高權重,再加上一身戎裝,等閒宮女見了臉蛋總是要紅一紅。
呃……可是這個姑娘不一樣。
她微微揚袖,用最柔和的聲調和最優雅措辭把他從頭到腳結結實實暴抽了一頓。
雷宇晨呆呆的聽著,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粗糙大腦顯然適應不良。
這女子一口一個「然、者、也」,用詞極為考究,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和風化雨,不少刁鑽典故引用出來,讓書讀的不夠多雷宇晨被罵到祖墳頭上了,還以為她在讚美他。
女子在溫柔的施加過語言暴力後,溫柔的向他施禮,溫柔的昂首轉身離去,剩下雷宇晨和副將大眼瞪小眼。
雷宇晨書讀的不行,可是記憶力驚人,雖然女子的那一大番話他沒能吃透理解,可是他已經全數背下。當晚他就連夜敲開閆子航家的大門,將呵欠連連的吏部尚書大人從被窩裏揪起來,給自己翻譯。
等尚書大人翻譯完畢,雷宇晨才明白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被人家問候過了,當時原地暴起,就要去尋仇。
「大丈夫,和小女子計較什麼。」閆子航失笑,拍拍雷宇晨的肩膀,眸中是淺淺的無奈,「何況人家又沒有罵錯你。衣妃娘娘如何如何,是皇上內宮之事,你一個大男人何必在女兒閨秀諸事上多嘴。」
那也不能白被人罵啊!
雷宇晨漲紅了臉,拿起劍,「不行,我還是要找她!」
「哦……」閆子航深深看了他一眼,手肘托著下巴,披著好看的青絲微曬,「小雷,我看,你的重點不是‘尋仇’,而是‘找她’罷?」
「……」臉色暴紅的羽林將軍拎起佩劍,逃一樣的竄出了尚書大人的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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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經變小了,外面青草離離,晴天豔陽從烏雲中一點點灑落出來,照著越來越小的雨絲。
暴雨,總是來得迅猛,去的綿柔。
沈絡失神了一瞬,然後突然揚手,周福全見狀趕緊湊上,「皇上有什麼吩咐?」
「衣妃現在哪里?」沈絡突然問。
雷宇晨聞言吃了一驚。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正經議事的場合聽皇上提到江采衣,難道,皇上方才一陣失神,是因為她?
說君王專寵一個女人以至於分神,他是不信的。
可……
周福全展眉笑道,「娘娘?嗨,皇上您放心,衣妃娘娘她能有什麼事兒啊?定然是好好在竹殿呆著呢!」
然而沈絡就是莫名的一陣心煩,指尖輕輕敲擊著身側的紫檀木案,空空聲響和著外頭淅瀝雨聲,正要開口,就聽到門口侍衛有絲吵嚷。遠處大殿門口跑來一個小黃門,似乎急切的和侍衛在說著什麼。
沈絡鳳眸一沈,極低的氣壓從周身蔓延出來,他冷冷的盯著那個著急說話的小黃門,貝齒輕輕咬住了下唇,咬的唇瓣紅的尤其妖冶,猶如夜晚裏伶仃的紫薇,華貴豔麗的寂寥吐蕊。
話傳過來的時候,周福全的臉都已經變形,屈膝跪倒,話裏話外每個字都帶著強烈的抖顫:
「皇上,不,不好了!衣妃娘娘在御花園手刃了樓常在,這會兒,被茺國公主和葉容華給逼在雍合殿詰問!」
雷宇晨驟然暴張雙眼,迅速扭頭,看著君王放在紫檀木案上的手指,猛然收攏,捏碎。
「立刻封鎖宮門,一個信使都不許放出去!」
沈絡冷喝,冷厲的聲音在空中隱隱破開一絲鋒銳。
「皇上,已經有信使出宮,只怕這會兒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小黃門驚慌失措的報告,「慕容大人、江大人、葉大人還有數位大人都已經正冠袍服跪在玄武門口要求進宮,還有禦史台的幾位大人……說是有妖妃禍亂宮闈,殘殺嬪妃……要、要聯名上書……」
居然這麼快,這麼快。
沈絡冷冷揚起紅唇,緩步走入細雨輕飄的中庭,冰冷雨珠發絲滑入頸側的肌膚。
「那就放慕容尚河他們入宮,」
沈絡轉頭,緩緩垂下睫毛,看著跪在地上六神無主的小黃門,「繼續封鎖內宮。雷卿,調撥羽林衛,追去賜死那幾個出了宮的信使,現在!」
雷宇晨完全沒想到後宮爭風吃醋的桃色風波能演化成一場仇殺事件,他神色一肅,「皇上,就算現在追出去,消息恐怕也是封不住的……」
「那就控制到最小!」沈絡打斷他,眸色陰冷如水,「至少在明日早朝之前,知道這件事的人不能更多!」
雷宇晨重重點頭。
這是必須的,如果早朝之前消息氾濫,只怕會驚動舉朝文武、六部九卿,聯名上書,那個時候,事情就會毫無轉圜餘地了!
他心裏一急,忍不住多嘴,「皇上,要不要宣丞相來……」
「不宣。」沈絡舉手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丞相一舉一動皆備受矚目,如果此刻宣他進宮,所有人都會追究禁宮出了什麼事,消息會擴散的更快。」
雷宇晨抽息,握著劍的手已經泛出細細汗水。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不是很清楚內宮的恩恩怨怨,然而無論江采衣有沒有殺人,從慕容家和御史大夫們的舉止看來,顯然是要借題發揮,逼死這位後宮第一寵妃!
如果皇上堅持在這件事上和世族們對立到底,極可能會導致皇帝和世族們的關係惡化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件事已經擴散到了世族大臣們中間,就算只有慕容尚河和葉家的幾個公卿們聯名上書,江采衣怕也在劫難逃!皇上要怎樣扭轉局勢……
「宣刑部提刑官進宮,立刻,」沈絡旋身,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吩咐周福全,「讓他把這幾個人從刑部大牢提出來,立刻送去雍合殿。」
周福全小跑傳令去了 雷宇晨「啊」了一聲,有些奇怪的看向沈絡。
這會兒是衣妃娘娘犯事,皇上提這些囚犯去雍合殿是想幹什麼?
「雷卿,」
雷宇晨還沒想明白,手臂就被一把抓住猛然拽至沈絡身前。
沈絡的手勁極大,他只覺得胳膊都在隱隱發麻,就像許多年前被還是少年的沈絡給一招打趴的感覺一樣,渾身都掙動不得。
「你立刻出宮,集結羽林衛和玄甲衛,」 沈絡被綿雨打濕的青絲如黑色的水蓮般散開,有雨絲順著他手指的縫隙滑落,白色細絨一般凝結在肌膚上,濕潤清涼,豔麗陰沈,
「壓上京中和京畿的所有兵力!如果今天事情有變,立刻把慕容本家的府邸圍起來。」
「圍起來!?「雷宇晨倒抽口氣,背脊上爬過陣陣冰涼,」皇上!難道萬一事情不對,您就要誅滅慕容家一族!?」
「不止慕容家,還有葉家、江家。」豔麗的君王突然彎起了美目,他緩緩放開手,長長睫毛在雨霧裏張闔,嘴角凝結出一個妖豔傲慢的笑容,
「也不止一族,而是,九族。」
雷宇晨大驚,幾乎原地跳起來,「皇上!現在動手時機不到啊……」
這是要明火執仗的屠殺了麼!?這麼大的陣仗,這麼大的血洗!
是,發動突襲,殺盡京中的世族家眷的確沒什麼,可是事後,該如何收拾!
天下將會大嘩變,屆時,其他世族將會作何反應?慕容家在京外的家臣們將會做何反應?!
還有,朝野上下的官職怕,都將空一大半!
……有多少人會造反!?
世族們盤根錯節,真的開殺了,他們會拿出什麼樣的籌碼?
雖然皇上想收拾世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可是,現在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
「動手本就不講究時機,在無法預料的關鍵時刻還思來想去,朕要你何用?」
沈絡輕笑,鳳眸流轉,淡淡掃了雷宇晨一眼,「朕不過以防萬一罷了,事情自然不至於到這一步。」
雷宇晨頭皮發麻,「怎麼不至於……?」
慕容尚河都已經跪在玄武門口了,這件事,他們絕不會輕易甘休!
等事情鬧大鬧開了,「誅妖妃,清君側」的大旗拉開,皇上若是還不肯放棄江采衣,兩相進逼,危險一觸即發啊!
再怎麼壓制消息,也不可能永久封鎖下去,撐死頂到明日早朝之後,這件事就會以光速在天下傳開……難道要全天下人說,皇帝陛下因為袒護一個殺了人的寵妃而大肆濫殺無辜麼?!
沈絡輕笑,指頭沿著袖口緩緩上移,終於停在了鎖骨的中央。
那凸起的玉白弧線在雨霧中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鎖骨中央,有一絲淡淡的紅色痕跡,像個小小的齒印,
「也罷,慕容尚河想要什麼,朕給他就是了。」
說完沈絡就閉上唇瓣,指尖點壓在那一點曖昧紅印上,未竟的話語很清楚:誰也別想動江采衣。
雷宇晨咽了咽艱澀的喉嚨,完全沒想到皇上對江采衣的執著到了這個程度,「皇上,慕容尚河不會輕易妥協的……」
沈絡淡淡彎起柔軟的珊瑚色嘴角,瓷白的肌理在雨中豔光逼人,
「那麼就來試試,朕和慕容卿的心臟誰更強韌些罷。」
年輕的天子轉身,身後是一片在雨霧裏流淌的雪白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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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福全陪著沈絡從宮闕回廊中穿行而過,漫天遍地的梨花花蔭在地上結著細碎光斑,雨水漸收,陽光在橙色的光線下灑落,白花黃蕊,漸染橙紅,格外美麗。
周圍的侍衛們大氣也不敢出,跟在皇帝身後疾步向雍合殿而去。
雖然出了大事,可是宮裏的空氣中卻依然有種祥和溫婉的平靜,眼前綠葉交錯,花雨漫漫,空氣中散著香。
周福全很謹慎,選擇道路的時候避開了江采衣手刃樓清月的那條路,免得惹皇上心煩。
大雨過後,所有水汽被豔陽從地面蒸騰起來,窒悶濕漉。
年輕的天子穿過曲折萬千的宮闕回廊,身側又是一季夏花開謝,寸寸荼蘼。
沈絡不必思考,就知道江采衣一定沒有用他賜的天子劍。
那把劍可以任意斬殺宮妃,樓清月也好,葉子衿也好,甚至是慕容千鳳也罷,只要她用,名正言順。
樓清月死了,不管是怎麼死的,只要用天子劍賜死所有目擊者,誰也不能開口說江采衣一個不字。雖然事後,她必須為賜死命婦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但無論如何,沒有人有能耐,在她身上輕易安插罪名。
可是,她沒有用。
她沒有用。
江采衣。
他給了她治理六宮的名分,他給了她無人能及的寵愛,給了她先斬後奏的權利,是因為,他要她做自己的皇後。
他根本不計較後宮你來我往的明爭暗鬥,那些手段,沒一樣上得了臺面,除了能利用來稍微撥動撥動前朝,於他,沒有半點分神的必要。
那日禦書房裏,他明明白白的和她說過,
「後宮裏的爭寵鬥狠都不是你應該管的東西,葉子衿也好、樓清月也好,你若是入了眼反倒失格。你日後要站在朕的身後,淩厲法紀才是你該做的事情,若有冒犯你的,直接打死了事,朕再也不想聽到你一來一往的和人吵嘴丟份,也不想看到你和人勾心鬥角,聽懂了?」
她如此聰明,自然是聽懂了。
這話不但是給了她治理六宮的權利,更加暗示了她未來的地位────皇後。那個全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寶座。
就是因為這樣,他不願意那些明爭暗鬥的事情污染了她的手,一國皇後,氣量胸襟都必須在其他妃子們之上,權威儀態也該是人上人,斷不能降低身份和這些東西計較!
為了鞏固她的地位,他後宮內的嬪妃至今一直一無所出,所有的嬪妃侍寢之後都被內務府謹慎賜了避子藥,他根本就沒有打算讓其他嬪妃懷孕。
他根本不想要庶出的孩子,他要的是元後嫡子,他要的,是她生的孩子。
自古立嫡、立長、立賢都各有說法,可他的長子必須是皇後所出,庶出的兒子,終究在格局器量上,比元後嫡子差一截。
北周也出過不少庶皇子即位的皇帝,可終究還是出身不夠的關係,不若元後嫡子天生就是國之儲君,俯瞰天下。
氣度上,庶皇子總是不能和嫡長子相比的。
他能有如今的手眼,是因為從小被蘇傾容教導的關係,從小到大,蘇傾容一直手把手攬他在身邊傾囊相授。
可是他的兒子,不會再有一個蘇傾容。
這種丞相,百年難遇一個。
因此,他的皇子必須要由他親手栽培。
從小就帶在身邊聽政、監國,鞏固他無可匹敵的繼承人地位,如此,他的皇子才不會局限在陰毒的爭位奪寵心術中。
這個孩子將會把目光落在江山大事上,能約束這孩子的,只有天下國本,而不是旁的。
江采衣,是最合適的人選。
晉候江燁只是籠中之鳥,待日後剩餘價值用盡,他自會剪除。
那時,江采衣將從此孑然一身,在朝中不會有任何支援。
身後沒有了強大母族的後妃,他可以更毫無顧忌的寵愛她,讓她為他生下嫡子,即使立為皇後,也不用擔心主少母壯、更不用擔心日後外戚篡權。
如果她足夠聰明,就應該明白自己有著多麼光明的未來。
如果她足夠聰明,就應該明白自己手中的優勢。
如果她夠聰明,就應該毫不猶豫的用天子劍殺掉所有對她不利的人。
她是足夠聰明的。
單看她乾淨利索的收拾晉候夫人,就知道這個姑娘擁有聰敏的頭腦,她怎麼會不明白應該先保自己的命?
雍合殿在眼前漸漸清晰,瓦簷上還未乾的雨滴順著角上的狻猊滴落,碎鑽一樣鋪在頂端,刺得人眼睛發痛。
美貌的天子冷冷看去,慕容千鳳和葉子衿跪在地上,卻以一個威逼的姿勢將江采衣頂在上首,毫不相讓。
殿外的石階上鋪著厚厚的明紅錦單,雙目大睜的樓清月橫屍其上,頭髮蓬亂,頸子上插著一根鮮亮豔麗的祖母綠鳳凰翡翠簪,青磚的縫隙中都帶著腥濕的血味,一眾宮女圍在旁邊哀哀哭泣。
幾個侍衛顯然是驚駭到了極點,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為首的那個卸下了自己的腰牌和官牌,面色慘白。
這些人,男也好女也好,驟然模糊。
沈絡揚起長睫,一眼就看到了殿中央無奈站立在那裏的江采衣。
從殿外白色梨花之間斜斜投下的斑駁日影照映上她,素色的衣,黑色的發,單薄稚弱,發間猶帶濕痕。
她的手絞著,黑眸定定的看著樓清月的屍體,不管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在說什麼,都只是站著,沒有一句話。
嘉甯抱著天子劍跪在江采衣身邊,而那柄劍始終沒有出鞘。
她連碰都沒有碰過。
她這樣聰明,卻做了這樣蠢的事。
沈絡歎息,指腹輕輕壓向鎖骨上的那一點紅,昨夜歡情愛鸞間,她失控的咬了他,留下一個淺淺的齒印。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早晨上朝,她一直送到了門口,在晨光中歪著頭微微的笑,身側花影壓壓,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於是,所有思緒都如同潮水一樣褪去,美麗的天子加快了步伐,只想去她身邊。
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樣鮮明,鮮明的讓他幾乎難以忍耐────
她會有,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