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螢火(六)

  江采衣站在雍合殿的中央,衣裙被雨水裹滿了,侍女為她披上了一層乾燥的披風,內裏卻扔是透濕的,緊緊貼在身上,寒意沿著緊貼肌膚的濕重衣料鑽入四肢百骸。

  雨已經停了,天空的烏雲散去毫無影蹤,夏日特有的悶熱從門口滾撲而入,她卻仍舊覺得冷。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在說著什麼,江采衣統統聽不清,她的面色青白,獨自一人抱起雙臂,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她發間猶帶濕潤,凝成了一顆淚珠般的水滴,沿著面頰側滴淌而下,無論誰看去,都是一副心如死灰,供認不諱的模樣。大殿的空氣冰冷冷的,白色帷幕從梁上垂搭而下,似冷泉流掛,一直冷到了心裏頭。

  ******

  御花園中,侍衛們面面相覷的拖出樓清月的屍體,幾乎是在同時,江采衣就聽到了葉子衿和慕容千鳳的驚呼聲。

  江采衣扭著僵硬的頸子透過雨霧向身後看去,葉子衿和慕容千鳳沿著小徑緩緩初現,手搭在宮女臂上,站在巨大的竹骨雨傘下,盡職盡責的演著一場天衣無縫的戲。

  「天哪!樓姐姐……」看到斷氣的樓清月,葉子衿率先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悲鳴,鬆開侍女的手就撲身過來,顫抖著捧起樓清月扭曲的臉。

  慕容千鳳的表情也極其震驚,上前幾步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用絲巾掩住了鼻唇,一臉哀切,睫毛下的眸光卻似冰冷的流雲,彌漫上江采衣全身。

  於是江采衣就走不開了。

  目擊人不僅僅有侍衛隊,還有四品容華和一品公主,無論如何,江采衣不可能說一句「不知情」就離開。

  雍合殿距離御花園最近,於是她被軟逼著,退至雍合殿接受詰問。

  眼前跪著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雖然話語輕軟,話鋒卻刀刀直逼真凶,而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雖然表情哀切,那眉目間無法掩飾的歡愉卻依舊扎眼。

  慕容千鳳跪在大殿正中,一身淡墨花枝掩薄羅,嫩藍裙子窣湘波,盤的高高的飛月髻堆雲翠雪,中間一大朵新剪下來的玫紫色芍藥,鮮豔猶如兀自在枝頭怒放,雖然面色略帶蒼白疲倦,目光卻瑩亮灼灼,看起來竟然分外明豔。

  按理說,慕容千鳳身為茺國公主,位及一品,江采衣既然還站著,她是不必跪著的。

  然而,她既然已經勝券在握,便也不在乎這等形式了,索性大度幾分,給人以寬厚謙和的淡定印象。

  許多內侍宮女對於這個情況束手無措,連站腳的地方都不知道該怎麼選,一個是皇上的寵妃,一個是慕容家的公主,眼下形勢高下不明,似乎靠近誰很貿然,於是雍合殿的氣氛陷入了一種極為尷尬的空氣中。

  「茺國公主,要問什麼事,你也先起身罷。」

  江采衣滿耳都是哭聲,腦仁裏漸漸一片麻木的空白,只覺得手腳都是僵麻的,人臉上的哭容仿佛是帶上去的面具,潮水般的疲憊感襲上全身。

  慕容千鳳凝目抿唇,清雅的眼皮微垂,「衣妃,本宮跪的不是你,而是天地良心,祖宗社稷!這雍合殿,曾是前朝皇后庭訓六宮的地方,樓常在和娘娘一同服侍皇上,為我北周宗廟開枝散葉、綿延子嗣,現在死的不明不白,在這裏,還望娘娘給個交代吧。」

  「本宮也不知道她為何暴斃,你讓本宮如何交代,交代什麼?」

  葉子衿機靈的抬起頭,向著慕容千鳳那裏偎了偎,「衣妃娘娘,樓姐姐好好兒的一個人走進了園子,卻冷冰冰的沒了,園子裏只有娘娘和樓姐姐兩個人,現在人沒了,娘娘卻說沒話交代?這怕是說服不了咱們吧?」

  「本宮在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咽了氣。」

  江采衣閉了閉眼,正要挪步離開,卻被葉子衿跪著一擋,生生擋在殿內,擺明就是不許她離開一步!

  「樓姐姐是被娘娘您的鳳凰玉簪給紮死的,娘娘這般敢做不敢說,卻是什麼道理?」

  葉子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小貝齒極為伶俐嬌俏,

  「樓姐姐位份低,平日裏不識好歹,常常衝撞娘娘。娘娘有來有往的懲治樓姐姐,嬪妾們也都是看在眼睛裏的!娘娘,您若是真的容不下樓姐姐,回稟皇上一聲,賜死了姐姐也就罷了,何苦要在御花園私下殺手,讓樓姐姐死得這般不體面呢?」

  說罷竟掩面哀哭起來。

  眾人聞言心裏都是一酸。

  江采衣和樓清月不和,是六宮皆知的事情,為著選侍畫蘭,這兩人也不知道大大小小鬧了多少怨,可是,無論樓清月多麼不懂事,她畢竟是官家的女兒,畢竟也是皇帝的妃子!

  如今,那花容月貌的女兒被一根金簪穿做幽魂,死的無比淒涼難看,不禁讓人心生戚戚。

  聽著葉子衿已經伶牙俐齒的給自己定好了罪,江采衣知道自己已經辯駁無用,她深深吸了口氣,再不說話,只是微微的閉上了眼睛。

  嘉寧一臉急惶,抱著御賜寶劍著急的扯動著她的衣袖,卻只得到江采衣一個抱歉的眼神,於是面色漸漸的灰撲絕望下去,身子一軟,跪坐到了地上。

  她下不了手,也無法下手。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藕絲一般,格外格外長,江采衣看到那柄劍,忽然就微微一笑,眸底微微的泛著酸痛和紅潤。

  皇上賜她劍的那一日,是她頭一次在他的寢殿入睡,頭一次在他的懷中醒來。

  花正當春,千條雲絲紛亂,柳霧青煙紫燕穿,她的頭壓著他的長髮,他的手臂攬著她的腰,一夜未竟的好夢。

  皇上已經給了她最嚴密的保護,是她自己錯失,是她不值得。

  想到那人的目光或許會因此變得冷涼和失望,采衣就連手指都寒戰起來,這個想法如斯恐怖,讓她比見到樓清月的屍體還更害怕,怕的幾乎要顫抖起來。

  江采衣僵立在雍合殿中央,四周是仿佛蔓延開的無窮無盡的黑色潮水,在腳底泥潭一般鋪開,要將她凍死在這裏。

  她緊緊握著拳,強自壓抑著拔腿逃開的衝動。

  門外陽光那麼燦爛,那麼暖和,她想要逃走,本能的逃去那個人的身邊。

  皇上,皇上。

  除了他的身邊,除了他的懷抱,其他地方都太冷太冷了,冷得像多年以前葬了玉兒的旭陽湖岸。

  這樣模模糊糊的想著,就聽到遠遠的一路次第接連傳來內侍宮監略帶尖細的聲音,

  「皇上駕到!」

  一聲聲,越來越近,人未到,聲已到。

  江采衣含在眼珠子裏的淚水還未來得及滴落,就被門庭外的通傳聲震回,只覺得似有無限暖浪從四面八方奔湧而入,將渾身的鮮血都熱出了溫度。

  江采衣驟然抬眼,看向遠處徐徐走來的修長身影。

  碧山萬里,紫薇九重。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心底無限寧靜,慢慢有滿足與細微的甜美和溫柔從刺骨的寒冷中蔓生而出。

  他走的這麼近,這麼近了,真好。

  大雨過後的草木愈加蔥蘢,天縱絕豔的年輕皇帝在兩排內侍的擁簇下行來,緋衣長髮,豔冠春山。

  雨後的空氣中還白漫漫的彌散著霧,他袖暗壓在一層玄色紗下的金枝龍紋透出細碎光,細碎的。

  雨後繁華落盡,地上鋪著潔白凝麗的一地落花,綠葉茵茵中,星點點的殘花被洗的清麗婉轉,半隱半現,時而沈浮時而璀璨。

  江采衣怔然看著,第一次生出了不敢靠近的感覺。

  方才有多麼渴望,現在就有多麼恐懼,她跟隨眾人齊呼萬歲,宮侍、內監、侍衛,君王御前黑壓壓的人群一排一排地跪了下去,片刻間風行草壓,再也沒有一個人敢於站立。

  美貌的天子眸中毫無笑意,江采衣將額頭死死壓在冰涼的地板上,心頭萬千思緒奔騰,卻無論如何不敢抬起頭來。

  她沒有殺人,可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她殺人。

  她無可辯駁,別人怎麼想、怎麼詆毀,她都無所謂,然而,江采衣完全無法猜度,皇上他會怎麼想?

  畢竟鐵證如山,畢竟樓清月鮮血未乾。

  他會不會,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懷疑?

  君王的步伐一貫輕柔,還未及看清,他便已然行至大殿中央,江采衣緊緊盯著額前的澄泥金磚,光滑的玉色磚石倒映出他的衣擺的花紋,然後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卻遲遲沒有叫起。

  他的目光是怎樣的?是責問還是質詢?

  江采衣只覺得背脊寸寸發涼,不禁閉住了眼睛。耳畔,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的目光停留了那麼久,久的讓她顫抖,久的她渾身的骨頭和血肉都僵硬起來,她想睜開眼睛,內心裏偏又矛盾著不想睜開。

  仿佛過了一輩子的時間,她才聽到君王柔緩輕笑一聲,譏嘲諷刺,帶著讓她從骨子顫抖的寒涼,

  「你還真是長本事的很,尊卑臉面都丟乾淨了?」

  六宮上下,誰見過皇上這樣和江采衣連嘲帶諷的說話?頓時一個個眼神私相交遞,眼波交錯間驚心動魄:莫非,衣妃這次真的要栽了?

  江采衣聞言心底一抖,倒吸口氣,頭垂得更低,牙齒差點咬破了下唇。骨節格格作響,她的肩膀蜷縮的更低更小,發絲在周身籠罩出濃重的陰影,幾乎要埋葬進去。

  而下一瞬,他的聲音依舊淡柔平靜,卻化作響徹全殿的冷斥:

  「死個常在,就慌到連濕衣服都不換?體統要不要了?去更衣!」

  快要被凍成雪棍的手臂突然被一把拉起,秀麗指尖的溫度穿過了她透濕的衣袖,然後微微的壓力傳來,是他傳遞來的,帶著暖意的熱。

  驟然,滾滾的恍然熱流在胸間肆意沖刷,陣陣襲上眼眶,眼睛酸澀,被熱乎乎的淚水模糊,她視線所及的地方一片刺目模糊。

  這一刻,什麼都不能阻止她高高昂起仰起頭來,迎上那雙專注凝視她的漆黑美麗鳳眸,韶華盛極,天地不可遮擋的豔麗。

  「皇上……」

  緊緊咬著牙,她從淚水橫錯的模糊視線中望過去,卻竟然發現要在這樣近的距離看清他的神情,如斯困難。

  「還不快去。朕來了,還能有你什麼事?」

  仿佛有熾熱溫暖的陽光,那一堆堆壘在胸臆間,刺骨不化的雪似乎也隨著這樣的溫暖轟然崩碎,春風洞開心扉,烈烈滌蕩殆盡她渾身上下的寒冷。

  便是這溫暖出現的一剎那,萬千梨花不可見,滿眼浮華不可見,只有他。

  淚在眼中,凝成一線,靜靜滑落,綻成千樹煙火。

  一旁機靈的嘉寧趕緊起身,扶著江采衣下去更衣。

  「皇上!樓常在,樓常在她死得冤枉……」

  慕容千鳳眼見皇帝擺明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頓時什麼也顧不得,著急著就半起身喚。

  傲慢豔麗的鳳眸微微偏斜,淡淡看去一眼,「朕叫你平身了麼?」

  慕容千鳳頓時訥訥的縮著肩膀跪回去。

  慕容尚河、葉兆侖、江燁還有數位御史大夫踏入雍合殿石階上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慕容尚河老臉抽搐,猙獰的皺紋蛛網一般的輻射開去,看的身側的葉兆侖都一陣惡寒。但是這也不怪慕容老,皇上這樣簡直就是當面直接在打慕容老的臉!

  身後,有鐵甲兵器響動,接到命令的玄甲衛齊齊集合而來,全副武裝,蹄聲雜遝,像黑色的洪流一樣停佇在雍合殿外,馬頭上有銅盔,人人配齊了機弩。

  周福全迅捷十分的著人搬來了足足三人寬的雕龍御座,端端正正放在龍脊頂下方。

  而北周的年輕天子端坐在大殿中央,豔麗奢華,彼時大雨洗過的梨花烈豔沖天,殿中帷幕交錯,垂紗疊嶂,畫幕燈前細雨,垂蓮盞裏清歌。

  當江采衣更衣完畢,站在沈絡背後,而慕容尚河幾人於君前折腰,在慕容千鳳等人身後跪成一排。

  現在的場面,其實和江采衣、葉子衿、慕容千鳳、樓清月這些女人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

  現在,擂臺是雍合殿,上演的,將是皇帝和世族之間的博弈。

  ******

  自然是由世族一方率先發動攻擊。

  葉子衿首當其衝,她先是哀婉淒絕的將樓清月的死狀形容了一遍,再細細講述了江采衣和樓清月平時的恩怨,說著說著,已然泣不成聲,舉起衣袖頻頻拭淚。

  「嬪妾們也不敢相信娘娘會犯下這樣的罪行,嬪妾都嚇呆了……」

  嘉寧左右顧盼,急的迅速奔去大殿中央磕頭,「皇上,葉容華的指控有失啊,娘娘她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

  「哦?」葉子衿帶著濃濃鼻音,睜大眼睛瞪向嘉寧,「當時御花園裏只有衣妃娘娘和樓姐姐,不是衣妃娘娘,難道還能是樓姐姐自己用簪子戳死自己的不成?」

  嘉甯冷冷看著她,「御花園裏一個人都沒有,小主空口白牙,憑什麼栽贓我們娘娘?奴婢還想問問您,怎麼我們娘娘剛接觸到樓常在的屍身,小主您和公主就恰恰出現了?下這麼大雨,小主和公主去御花園幹什麼?」

  伏在在樓清月屍體上哀哀哭泣的繪箏抬起淚跡斑斑的小臉,哽咽,

  「皇上,今日奴婢的姐姐臉色一直不對勁,說衣妃娘娘要在御花園召見她,還不許帶內侍,於是奴婢就不敢跟隨。因為下著大雨,姐姐她一直不回來,奴婢心慌,才央求葉容華去找找的,茺國公主正好也在,就陪著葉容華一起同去了,哪里想到找回來的竟然是小主的屍身……」

  話裏話外竟然有江采衣故意將樓清月引誘去花園謀殺的意思。

  「亂講!」嘉寧怒喝,「衣妃娘娘今日去御花園是偶然的!是瓔珞聲稱選侍畫蘭高燒病重,央求娘娘去看,娘娘才會踏足御花園!」

  葉子衿笑吟吟的看向嘉寧,揚起眉頭,「哦?那麼事實呢?不如我們召來瓔珞和畫蘭選侍問一問?」

  早已準備好的瓔珞自然否認,她臉蛋紅紅的,眸光躲閃著沈絡背後的江采衣,狡黠的搖頭,「奴婢從來沒有給衣妃娘娘傳過這樣的話。」

  畫蘭也被請來,他的神情雖然意外卻也鎮定,白衫垂地,淡淡看了江采衣和君王一眼,然後緩緩折腰跪拜。

  「畫蘭公子姿容秀雅,雖然沒有多精緻,卻自有愜意味道。」

  葉子衿捂著嘴輕笑道,「人人都知道咱們宮中,就屬畫蘭公子和衣妃娘娘最為親厚,衣妃娘娘也常常為了畫蘭公子沖冠一怒,今日一看,公子果然十分讓人樂意親近呢。」

  江采衣驟然眯起雙眼,她還真小看葉子衿了。

  這葉子衿著實刁滑,三言兩語,就暗示了她和畫蘭有不當的交往關係。汙她名節,卻偏偏不明著來,言語機鋒都藏在玩笑間,讓人捏不住話柄。

  畫蘭聞言淡淡看了葉子衿一眼,揚起眼睫,直直看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出乎他的衣料,沈絡半點不豫的神色也沒有,他玩味一樣把江采衣的散發在指尖繞了一繞,興趣盎然的看著滿殿男女爭斥駁論,仿佛是在看別人家的事情。

  君王美貌所帶來的緊迫張力和刺激還在,畫蘭手指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後一背的雪白發絲流淌如雪,怔然相望,那個御座上的人卻仿佛根本不認識自己一樣。

  有一種感情,也許很久很久都不會想起,但只要想到一次,那一切就仿佛在昨天。

  終究,他曾經和這個人在梨花樹下面對面相逢。

  一夜重露,梨花深處肢體相纏,這個人留下的海棠香氣和發絲垂落在後頸的觸感,依舊清晰。

  他是這世上首屈一指的丹青妙手,江南水鄉五月天,燈火熠熠紅顏無不在筆下染的鮮活,然而這個人的指尖轉饒的風華卻永遠是他難以畫出來的。

  往事歷歷浮眼前。

  其實許多夜晚,他都是依靠著這些記憶渡過,呵,當初,多麼天真。

  皇帝早已不再是那個梨樹下花影重重、鮮衣如火的絕色少年,而他也不再是那個一揖及地,折腰承寵,被他攬起青絲臨幸的孌侍。

  再長久、再深沈、再炙熱的愛戀,終究敵不過這一剎那的漠然。

  此刻發如雪,心如鏡。

  畫蘭細細彎起瀲灩的細長眸子,然後柔軟的垂低了頸子,

  「奴才沒有高燒,也沒有病重。」

  白髮男子清雅如鶴的身軀微微彎折,清瘦的身形在大殿中央勾出一道純白色的優美形狀,聲音清晰────「更不曾遣過什麼人去找衣妃娘娘。」

  葉子衿迸出驕傲得意的笑花,鬢髮間零星幾點多寶空翠珠花,一枝雙銜心墜小銀鳳釵在額頭冰涼涼的輕晃著。

  她正欲開口,卻被葉兆侖卻在她背後微微扯了扯衣擺,示意她少說點話。

  以私心而論,葉兆侖並不願意女兒說得太多。

  把江采衣的罪行揭發清楚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嘴將皇帝得罪死。

  這件事最大的得益人將是慕容家和慕容千鳳,他可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傻乎乎的做了先鋒。

  「皇上,」葉兆侖搶過話頭,「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是衣妃約了樓常在去御花園,奪人性命,罪不可恕!雖然皇上宮闈之事外臣不宜置喙,然而宮闈風氣和前朝息息相關,自古宮闈正而天下正,請皇上嚴明法度,秉公治理!」

  江采衣的目光從葉兆崙背後越過去,不停留半分,只是淡淡的落在了跪地的江燁身上。

  她的柔軟的唇角驟然失笑,父親,你也來了麼?

  你明明知道這是一場置我於死地的困局,你卻依然還是選擇了跟隨在慕容尚河的背後麼?

  父親啊父親。

  啊,不。

  不應該叫他父親,那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玉兒的父親。

  江燁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揚起眼睛看到了站在皇帝背後的長女。

  她的眉目在黯淡的光線中更顯清麗婉轉,鎏金龍鳳呈祥香爐上縈繞著縷縷香煙,烏黑的青絲上別了一把犀角琥珀梳和幾枚珍珠銀釘。

  然後,江采衣驟然揚起嘴角,淡淡的微笑了一下,笑的江燁從頭至骨都在冷。

  那是江采衣給父親的最後一個笑容,自此之後,江燁再也不曾看到女兒的微笑徐徐綻放。

  是誰把這個原本春日愛輝一般的女孩兒,流放在魑魅魍魎橫行的修羅場上?

  「是麼?」江采衣知道辯駁無用,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斃,終於低低開口,「如果本宮真想要她的命,何苦約去御花園殺她?直接請天子劍奉殺就是!」

  葉兆侖冷冷笑哼,「衣妃娘娘,皇上賜您天子劍不假,可是,陛下隆恩也是能讓你濫用的麼?樓常在沒有坐下大惡不赦的事,你憑什麼奉殺她?」

  慕容尚河的背脊緩緩直起來,白眉下,目光尖銳如刀。

  是的,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陷阱。

  皇上明白,他明白,一般人不明白的,想想也就明白了。

  可是越是簡單的陷阱,越是難以用高級的計謀掙脫。

  慕容尚河整肅衣冠,殿外熙光張狂,他滿臉溫淡,

  「衣妃娘娘,臣敢問,殺死樓清月的,真不是您嗎?」

  江采衣牙齦咬得發酸,酸得幾乎要迸出血來,「本宮說了,不是!」

  「那樓常在為何頸子上插著娘娘您的鳳凰簪?」

  嘉寧著急搶話,「前日裏娘娘的朝夕閣走水,這個簪子在那時候就已經丟了!」

  「哦?丟了?金玉不融於火,娘娘其他的首飾可有丟失與否?如若沒有,為何獨獨丟的是殺人的這一根?」

  慕容尚河「呵」的一聲大笑,驟然立起,一手指向殿外橫屍著,鮮血未乾的樓清月,擰眉厲喝,嘶啞聲響響徹外庭────

  「樓常在長居宮中,與人無尤,唯有和娘娘你時常有齷齪,想要奪她性命的人,不是你,還有誰!

  樓常在死於御花園,大雨傾盆之時花園人跡罕至,娘娘是唯一在場的人,不是你,還有誰!

  樓常在死不瞑目,一根鳳凰簪魂斷少年時,鳳凰簪是娘娘您一人所有,不是你,還有誰!」

  他呼啦一下轉身,單手伸直上天,悲憤大呼,「皇上!天理昭昭,日月可鑒,禍亂宮闈的人,不是衣妃,還會有誰!」

  「此事未必!」

  濕漉燥悶的水汽中,寒冷的男嗓驟然切入。

  殿外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趕來,藍衣皂靴,面上帶著鐵石般的肅立,看上去,就像一個鐵石澆築出來的人像。

  慕容尚河和葉兆侖看到他,面色微微扭曲。

  沈絡修長的指尖交疊,側頭靠在椅背上,漫然懶懶露出雨洗桃花一點似的豔色紅唇, 低首輕輕撫摸著腕上金粉細細鏤著的紋路,富麗的龍紋一層一層炫麗浮動在衣底,接天連地,唇邊笑意不明。

  葉兆侖強顏歡笑,拱手抱拳,「范提刑大人。」

  刑部的第一提刑官於君前失禮過後,轉身,兩根指頭揭起樓清月屍身上覆蓋的薄薄白布,仔細在傷口處檢視一番後,輕輕放回去。

  「陛下,」提刑官仰起頭,鐵鑄一般的臉上毫無表情,聲音中帶著暗獄寒鐵中磨洗的冷血和權威,「樓常在的死因不是這根發簪,她是窒息而死。」

  「范大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葉子衿的聲音宛若脫軌的滑索,驟然飆高到一個尖利的音域。

  「臣的意思就是,樓常在不是被簪子紮死,而是被人悶死的。」提刑官淡淡的說。

  范提刑官不知道在刑部大牢審過多少冤案,見微知著,眼銳利如刀,任何細微的不妥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各種死狀更是爛熟於心,

  「雖然樓小主的頸子上紮著簪子,但是那傷口已然發紫,血流滯澀,如果真的是被簪子紮死的,小主至少要噴濺出三倍於此的鮮血。所以,這根簪子,是樓常在死後被紮進去的。而樓常在口鼻青黑,五指痙攣,眼珠暴突,一看就是窒息而死。」

  整個大殿仿佛被投炸了一顆雷火彈,無數私語乍起,幾個御史大夫連連互遞眼色,驚疑不定。

  慕容尚河微微垂下眼皮,雖然神色微沈,但究竟沒有太多驚慌。

  「是麼?」慕容尚河淡淡展眉,「或許是衣妃先悶死了樓常在,卻又怕她沒死透,再紮上一根簪子呢?」

  「窒息而死的人氣力極大,以衣妃娘娘的身量怕是制不住拼命掙扎的樓常在,」

  范提刑官轉向江采衣,「娘娘,可否讓人檢視一下您的手臂?若真是衣妃悶死樓常在,身上必然留下掙扎之人抓撓的痕跡。」

  嘉寧連忙說道,「我們娘娘才更衣過,身上並無一絲抓痕。」

  「如此,兇手便很難說是衣妃娘娘了。」范提刑官淡淡點頭,「無論是悶死還是紮死,如果當場的只有衣妃娘娘一個人,單憑她,絕不可能毫髮無傷的做到。」

  葉子衿和慕容千鳳臉色極其難看,慕容千鳳原本仿佛雨露滋潤過的嬌豔臉色寸寸頹敗下去,高高雲鬢上的怒放芍藥襯得她的臉色愈加蒼倦,似是褪色的胭脂殘粉。

  葉兆侖的眼珠左右移動,慕容尚河輕輕咳了一聲,開口,「既然此案存疑,那麼為了打消眾人的顧慮,就暫且詳查一番────」

  話語未竟,一青衣內監跌進大殿,後腦的發簪都因為動作過於劇烈而散落開,

  「皇上,各位大人!方才宮外傳來消息,樓常在的父親樓知府大人得知小主殞命,一頭撞死在午門刑台的禦柱上了!當場斃命!」

  說罷內監遞上一方白絹,上以鮮血書寫出一行殷紅猙獰的狂草

  ────吾女大冤,吾今日以死明志,恭請聖上以凶妃命償,瞑天下士子目!

  此物一處,高闊的大殿陰冷無涯,靜得連一片花葉飄落的聲響都清清楚楚,每個人都探詢著帝王的神色,幾個御史大夫甚至憤怒的直起身來!

  趴在姊姊身軀上哀泣的繪箏身軀一動,似乎輕輕的顫抖了一下,然後一口鮮血噴灑上白絹,昂起小巧下顎,茫茫然的目光看向那方頂在內監手掌上的血書。

  「處死妖妃……處死妖妃……」

  私語聲越來越大,大的仿佛是一道洪流,從葉兆侖、御史大夫、慕容尚河一側爆發開來,以驚人的速度在空氣中增長,人人端正衣冠堵在大殿門口,那一方血染的白絹,像是高揚的旗幟,帶著重重的腥味在風中飄飛。

  ────士以死諫!

  死諫,壓不住的死諫,士大夫們最重要也是最輝煌的一項權利。

  死諫一出,天下矚目。

  國無常刑,三品士,光天化日血濺刑台禦柱,上呼御座,無論如何,皇帝必須給出一個交代!

  案情雖然撲朔迷離,但是天下人不在現場,沒有人能夠像范提刑官一樣細細分析來龍去脈,在樓知府的疾呼之下,所有人都會知道樓清月冤死於禁宮,江采衣的名聲也會狼藉不堪,任何的解釋都蒼白無力。

  死諫一出,這件事朝廷必須迅速給出處理結果,無論范提刑官給出的疑點有多少,江采衣都是不容置疑的第一嫌疑人!

  皇上就算想要慢慢調查,滿朝文武也不會給他時間慢慢調查,天下人也不會給他時間慢慢調查!

  樓知府,是他寄放在葉家的一招棋,他一定會死,而且橫死。

  慕容尚河以樓家全族性命作威脅,樓知府明知女兒含冤而死也不能拒絕,只能依言赴死,換的樓家滿門安寧。

  慕容尚河緩緩挑高唇角,白眉下粼粼光波冷血而沈重,目光穿過陰冷殿堂中透明的空氣,和御座上的帝王輕輕交接。

  皇上,你且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