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螢火(七)

  雍合殿異樣安靜。

  慕容尚河疾呼之後,尾音未消,餘威猶在,在空氣中盤亙著疾厲的波動。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連呼吸聲都克制的分外小心,恍若一座座凝住的石雕。

  彼時雨水未乾,掛在碧綠角簷的水珠次第掉落冰涼的玉階,掉落在樓清月覆面的白布上,透濕開帶著深紅色血跡的水紋。

  沉絡垂著睫毛,密密柔長,在面上投射下纖毫畢現的陰影,讓慕容尚河難以看清他的神情。

  他側身倚在五爪龍蟠牡丹團刻紫檀椅上,左手側是一方鷹爪漆案,案上一隻汝窯青瓷無紋雪色瑤蘿花觚盆裡,一觚清淺的水,插著幾支心裁而下,鮮豔嬈紅的豔烈石榴,開苞吐綻,不勝炫目。

  花開的很好,只是在無根的清水中這樣養著,雖然怒放鮮豔,卻活不了幾日。

  沉絡的左手搭在案幾上,緩緩點動。他的手指生的玉白修長,指尖處是比女子蔻丹更加鮮豔魅惑的紅。案幾是上好的沉梨木,那漆色烏透發紫,色澤如暗玉一般,看上去,直讓人難以錯開目光。

  指頭點動的動作不緊不慢,從容不迫。

  慕容尚河、葉兆侖等人耐不住,眼珠子都忍不住隨著他指頭的動作上上下下。

  氣氛驟然變得很乾。

  縱然慕容尚河老辣如此,臉皮也在皇帝如此從容的動作前出現了一絲絲的龜裂,他動了動身體,只覺得背脊和衣裳摩擦出一片焦燥灼熱。

  樓知府觸柱自盡,這巴掌就算抽到皇家的臉面上了。

  慕容家出面,葉家出面,江家出面,御史大夫們也有幾個出面,這就相當於一個小規模的上諫,皇上除非自己名聲不想要了,否則,今日江采衣必死。然而……看皇上的神色,怎麼似乎一點怒氣或驚痛也無?

  年輕的天子半斜靠在椅側,意態閒雅,暗影交織的衣袖緩緩垂落,有流雲的清淺姿態,許久,才停止敲擊身側的玄漆木案。

  漆黑的豔麗鳳眸微微眯細,沉絡眉眼間浮現那麼一絲奇妙的笑意痕跡,「戲都演完了?」

  然後他舉手壓下慕容尚河欲起身爭辯的勢頭,注視著慕容尚河,語調似十分興味,「以慕容愛卿來看,宮闈裡出了這樣的事,罪魁禍首是該廢還是該賜死?」

  他語調裡莫名就有種令人極為不安的意味。

  慕容尚河抬頭沉吟了半響,緩緩回話,「回稟皇上,先廢,後殺。」

  「何以先廢,後殺?」

  慕容尚河無比恭順的低頭,語調中卻隱隱有豺狼般的嗜血冷肅,「自然是先廢除罪妃的位份,封黜罪妃居住的宮室,由陛下親筆手書中旨,即刻仗斃罪妃,令其伏法!令天下人安心!」

  沉絡輕輕挑眉,「所以慕容卿的意思,是一定要殺?」

  「自然!」慕容尚河背著光,花白的發須在光線中落下一地交雜斑駁的光影,他高高合攏廣袖,對著御座上的帝王舉起血書和諫本,「陛下!不殺,何以平天下意?不殺,何以安滿朝文武之心?不殺,何以堵悠悠之口!罪妃罪大惡極,皇上切勿心軟,定要罪妃血債血償!」

  江采衣手指抽顫一下,捏緊了掌心攥著的絲絹。

  慕容尚河用的詞是「殺」,而不是「賜死」。慕容家竟然已經如此恨她入骨,連最後的顏面都不願意留一點給她了麼?

  江燁聽到慕容尚河激烈的言辭,終於忍不住臉頰微微抽動,啞聲念了一句,「陛下……」

  慕容尚河驟然轉身,白眉下的眸光陰厲如寒刃,死死盯著江燁,「江大人!你是因為子不教、父之過,心中有愧,才會來跟隨老夫一同彈核衣妃,實在是忠肝義膽、大義滅親的典範!還望江大人不要晚節不保,成為朝廷和天下人的笑話!」

  江燁臉色一白,隱隱咬住了後槽牙齒,卻終究還是沉默下去。

  沉絡微曬,偏頭對江燁遙遙頷首輕笑,語調溫柔至極,「還真難為了朕的戶部尚書。衣妃既然嫁給了朕,一舉一動皆是朕的臉面,朕還沒捨得管教她,江愛卿倒急著來大義滅親。」

  江燁被損的臉色鐵青,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碧珠龍泉獸爐裡,的青煙嫋嫋搖過。

  美貌的天子扯動紅唇一角,不再看江燁眼波懶懶一轉。

  周福全會意,小跑步去接過慕容尚河手上的諫本和血書,送去沉絡手邊。

  微風傳來輕細的震動,在場的女子們發上輕薄的花簪流蘇碰觸間發出輕微的玲瓏聲,每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沉絡捏開諫本幾頁翻看,看了幾眼就扔在一旁,笑吟吟合攏十指,「行了,這件事,朕就給你們個交代。」

  「那麼,就請皇上立即下中旨賜死衣妃!」眾人立即伏跪高呼。

  葉子衿和慕容千鳳掩不住得意,偷偷看向皇帝身側的江采衣。她雪似的面龐還有著微微的濕度,此刻已經沉靜下來,逕自垂著睫毛不知在想什麼,只有緊抿的唇蒼白一線。

  周福全猶豫了一秒,送上空白的灑金詔書,沉絡卻低低淺笑一聲,手指一鬆,將空白的詔書擲了出去。

  金色絲絹攤開,挨著慕容尚河的臉摔在青玉冷石上。

  剎那間整個大殿上鴉雀無聲。

  殿外吹來綿綿飛絮之狀的白柔柳絮,慕容尚河不動聲色伏地伸手,親手撿起了詔書,重新遞去沉絡眼皮下,「臣請皇上立刻下中旨賜死衣妃!」

  「不可能。」御座上的帝王驟然站起,口吻很淡。

  江采衣心頭一緊,忽的抬起頭去,看向沉絡擋在她身前的背。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背後流泉一樣蜿蜒而下的發,他向來懶得束髮,烏髮順服披散,在光線中閃射著細膩的墨玉光澤,隱隱約約露出髮絲間隙那一彎優雅白皙的頸子。

  可是他的姿態如同火燒朝夕閣那日一模一樣,不容置疑的阻擋,不容置疑的保護。

  雍合殿外種著撲天蓋地的赤紅石榴,一片欲燃的石榴木映起漫天火焰,他的衣擺猶如金色牡丹盛開在一片火焰樣蔓延。

  唇邊驟然就湧出一抹含笑又酸楚的柔軟,江采衣幾乎沒有意識的想要伸出手去,牽住他身後的那一小片衣角,然後告訴他:皇上,算啦。

  她怎能不明白,被世家聯名相逼,縱然是帝王,也會許多許多的無奈,也會有許多許多的妥協,也會有許多許多的犧牲。

  為了保下她,他該要付出多少代價?

  那一瞬間,願意為這個人放棄生命啊。

  那一瞬間,好遺憾,或許不能和你白頭偕老啊。

  「陛下!」慕容尚河驚怒交加,沒想到皇帝繞了半天的話,到頭來還是不肯賜死江采衣!他面皮鐵青,骨頭都隱隱喀拉作響,「切切不可心軟,衣妃不伏法,陛下如何能安滿朝文武的心?平天下士子的意?陛下該如何治天下!如何服宗廟!」

  沉絡嗤笑一聲,五指為梳,輕輕壓著頸邊被微風吹拂的柔軟發梢,「要朕說,慕容卿,大道理不必講,直接談價碼罷。」

  慕容尚河老眼一瞪,「皇上!您說什麼?老臣們要求懲治罪妃,是為了社稷律法,並無半點私心!」

  「社稷律法朕不想聽,朕只想聽壓下這件事需要什麼代價?你何不提來聽聽?」

  慕容尚河面色一厲!「老臣不明白皇上在說什麼!」

  沉絡輕笑出聲,交疊雙臂靠在結實沉重的紫檀椅側,「慕容卿,你跟朕裝什麼糊塗?你想要什麼,直接說出來就是。與其拐著彎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圖謀,不如趁現在分說個明白,或許朕就直接給你了,嗯?」

  慕容尚河汗如雨下,「陛下!祖宗、社稷、律法、乃至後宮宮闈,均是國本大事,豈能拿來像市井一般當做交易……」

  「朕就要做這個交易,你做不做?」沉絡笑吟吟的看向慕容尚河,魅然一笑,「還沒有看到朕的籌碼,你確定要拒絕?」

  慕容尚河心中風起雲湧,十分猶疑,驚疑不定,一時間像被貓掉了舌頭,連聲都難以發出。

  萬萬沒想到,沉絡就這麼直接撕開道義的外皮,擺明瞭就是要亮底牌談交易!

  的確,所謂的祖宗道義,天下士子心不過都是藉口,他和葉兆侖等人現在看似骨氣錚錚,不過是不知道皇帝給的價碼不給的夠高罷了。

  現在皇上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擺明就是要他出價,買江采衣的命!

  他到底是該堅持到底逼死江采衣,還是借著這件事,向皇上索要其他的好處?

  如果點頭,江采衣將會悠游自在,繼續做她的後宮第一寵妃。哪天皇上興致來了,直接就給她個皇后當當,也不是不可能。慕容家如何咽的下著口氣?!

  可是如果搖頭,那麼他們今日得到的也只會是江采衣的一條命而已。皇帝勃然大怒之下,極有可能會遷怒後宮裡所有世族出身的嬪妃!

  葉兆侖看慕容尚河沉吟不語,左右顧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直了直背脊進諫,「皇上,樓知府他觸柱殞命,此事怕不能輕易壓下吧……?」

  私心裡,他並不希望談什麼交易,能逼死江采衣才是最重要的。

  他知道女兒葉子衿在宮裡過的,是異樣寂寞清苦的日子,他珠圓玉潤,嬌俏可愛的女兒就是因為江采衣而得不到自己夫君的一絲回顧!

  連帶著,江燁也青雲直上,身為旭陽賤民卻能一直做到戶部尚書,官升兩級……他豈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沒有了江采衣,江燁就失去了在皇帝眼前的護身符,葉子衿也才能有更多的承寵機會!

  沒有了江采衣,葉子衿在慕容家和葉家的扶助之下,一定有很大希望問鼎四妃或者是四夫人之位……

  范提刑官聞言轉向葉兆侖,籠著衣袖,眼皮蓋著烏丸般的陰黑眼珠,「壓下這事很容易。樓大人觸柱是要求捉拿真凶,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如今消息還沒有散開,只要諸位大人在明日早朝前達成一致,眾口一詞另外指認兇手,衣妃娘娘能自然洗脫罪名,清白無虞。」

  言下之意,就是眼下在場的就咱們這麼點兒些人,消息也還沒有擴散太廣,滿朝文武大部分還懵懂無知,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更不知道真凶指向江采衣。

  如果明日早朝時,慕容尚河和葉兆侖等人改口,而慕容千鳳等人保持緘默,這件事,找個替死鬼也就過去了。

  慕容尚河自然聽得明白,眼珠在左右交錯,他捏著膝蓋上的綢緞,一波一波的光紋路刺得眼睛發痛,精明一世,此刻卻無論如何拿不淮主意。

  沉絡見狀看了周福全一眼,老太監會意,突然行至雍合殿高闊的殿門外,呼啦一下放下了竹簾,遮蔽殿外的內侍宮女。

  簾子一落,大殿內頓時陰冷了許多,院子裡石榴花的緋紅光色陰陰鋪開一片,如沾水化了朱紅墨蹟一般。

  竹簾透過一條一條光斑照在青石玉磚上,地面恍若半透明,整個雍合殿竟然如臨水上,連骨子都添了一分涼意和肅殺。

  「朕來替慕容卿做決定罷。」沉絡緩緩旋身坐回御座,手臂搭在御座黃金龍頭上,指尖垂搭出,龍口猙獰的牙在滿室緋紅光彩中妖麗晶瑩。

  在他指尖觸到龍椅時,發出了輕輕「喀」一聲,碰撞輕柔若無物,聽得眾人心頭卻俱是一跳。

  雍合殿側門打開,兩行玄甲士卒手執刀戟長驅直入,整整齊齊在大殿裡相對而立。

  ******

  刀戟碰撞在清脆磚石上,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鏗鏘聲,為首的侍衛長銅頭鐵盔,一手扯著一條手臂粗細的烏黑鐵鍊,鐵鍊拖曳在地上。

  鐵鍊上,每隔三步就拴著一個白衣囚犯。人人臉色蠟黃,頭髮蓬亂,可見在囚牢裡面沒少吃苦。這些人臉色都很茫然,可是從身形氣度上來看,應該都是曾經身處官位的士子。

  鐵鍊首尾系著巨大的黑色鐵球,在地面上滾動的時候,發出吱吱的刺耳響動,殿內服侍的太監們蒼白著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趕到一邊。

  「皇上!這是────」慕容尚河神色一厲,正欲責問,卻發現這些的囚犯都極其眼熟,頓時襟聲。

  他惡狠狠的瞪著,牙根咬出帶血的猙獰酸意。

  沉絡彎著紅唇,連優美的鳳眸也愉悅的微微彎了起來,十分興致盎然的把江采衣攬到膝邊,手指如細長的玉質竹骨般妖媚伸展,「慕容卿,既是交易,朕也不能由你漫天要價,不如先給你看看籌碼,如何?」

  ******

  籌碼?!

  慕容尚河眼睛一花,頭暈目眩,只覺得帝王腳底似有無邊無際盛開,仿佛一簇簇紅色魂魄的盛烈奪魂花,從簾外流入的石榴紅光,似乎血泉般一股一股湧入。

  整座雍合殿上上下下由於軍衛的湧入而顯得異常擁擠,沉凝肅殺一色深黑。太監帶宮女,包括慕容千鳳和葉子衿,臉頰和裙裾就貼著玄甲衛冰冷的鐵甲和刀柄。玄甲衛很沉默,可是單是看著一干黑衣軍士殺氣凜冽的樣子,就有大半人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囚犯們被驅趕著,站到距離帝王不遠的大殿角落一排,他們腳底拴著沉重的鐵鍊,又被銳利的刀戟指著,個個踉踉蹌蹌手足並用,狼狽不堪。

  幾十名玄甲衛一進大殿,就已經排成了森嚴的陣列,前排手握長刀微微散開,後排平端弩弓,背朝沉絡,冰冷的弓箭寒芒毫不動搖地直指大殿對面茫然的囚犯們。

  「皇、皇上……」

  「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上,饒臣一命……」

  囚犯們原本茫然無措,站定之後卻發現了坐在正殿下方的沉絡,頓時紛紛喧嘩騷動起來,一句一句求饒告命聲此起彼伏。

  范提刑官冷笑一聲,負手在囚犯們前方來回踱了一圈,驀地提氣揚聲,聲音在整個大殿顯得異常陰冷,「還不閉嘴!御前喧嘩者,廷杖三十!」

  話音剛落,一名軍士立刻上前,抄起劍柄沖著第一個嚷出口的囚犯攔腰就打,那粗壯的中年囚犯慘呼一聲,膝蓋一彎,血就透出了背後的囚衣。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都是女孩子,哪裡見過這種血腥恐怖的陣仗?她們連真正的軍人都沒有見過!嚇得襟聲縮做一團,手心在地磚上滑下一個有一個濕印子。

  雍合殿已經足夠陰涼,多了鐵甲的生鐵色澤和響動,更顯得寒冷。江采衣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也膝蓋發軟,蒼白著臉,小口小口的抽息。

  手突然就被抓住。

  有清涼柔麗的髮絲拂在面上,像吻,又像手指在撫觸,似柔軟的羽毛,江采衣動了一下,扭頭,才發現沉絡一直在看她。

  沉絡伸過手來,肌膚的熱度擦過了她的頸子。

  江采衣猛然就縮了一縮,那雙黑眸定定的一閃,然後她歪了歪頭,似乎剛剛是受過驚嚇的小動物,渴望依偎向強大的保護者,又帶著一分猶疑。

  美貌的帝王忽而失笑,雙漆黑的眼彎起,笑意盈盈。此刻,她有一種微妙的錯覺,仿佛有影子落在了那雙漆黑的美目裡,靜到了極美。

  然後手臂被一扯,她跌了一下,就跌到了沉絡身側。她的手撐在了他的膝上。

  「出去罷,這裡不適合你看。」沉絡紅唇開合,容光豔華,眸中絲絲媚色中肅殺凜冽,隱隱又有笑意淺淡,手指捋了捋她耳側濕漉漉的頭髮,「在竹殿等朕,跪著。」

  ******

  慕容千鳳和葉子衿並沒有得到皇帝的口諭可以離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江采衣被周福全和嘉寧送出了雍合殿,不禁焦慮且恐懼起來。

  江采衣被送出去之後,大殿裡,君王忽然坐正,目光穿過一干眾人,直接和慕容尚河相交。

  「這些人,慕容卿認得罷。」沉絡淡淡的說,指尖繼續淺淺點著案幾。

  慕容尚河臉色死白,僵硬的點了點頭。「認得……」

  這些囚犯,都是幾日前肅貪時,被徹查過的高級官吏。他們個個都被丞相逮到了死把柄,二話不說落鎖下獄。

  蘇傾容徹查的範圍和手腕遠遠超過慕容尚河的預想。他不用禦史,只用軍隊,懷疑誰就在誰的宅邸駐軍,搞得官員們想就地銷贓都來不及。

  ────誰家沒有幾本見不得人的帳本?

  ────哪個官員屁股後面不跟一堆算不清楚的銀子?

  慕容尚河曾經想推出去幾個替罪羊擋住蘇傾容,然而他的想法完全是自作天真,現在的情況是:蘇傾容想伸手去誰家,就伸手去誰家。

  不讓查的,想抵抗的,直接下獄。先安上一個抗旨的罪名扔進牢裡,再慢慢調查。有罪量刑,無罪釋放。跟玄甲衛就沒法講道理,人家只聽蘇傾容的。

  更讓人咬牙切齒的是,蘇傾容手下的這批玄甲衛簡直就是工作機器,都不帶出一點紕漏的!

  他們交給刑部的證據,從帳本到口供,從官倉帳冊到官吏家裡的私帳,包括各色人等的供述等等……一樁樁一件件嚴絲合縫,還有不少積年的帳冊,一看就知道不是短時間內內炮製出來的。

  刑部大牢收人的時候輕輕鬆鬆,侍郎和尚書基本沒有什麼工作量────只要翻翻證供量刑就好。玄甲衛事先早已將罪囚的所有供詞和指印核對整理好,順便,連刑都已經替刑部上過了。

  「皇上,現在說的是衣妃娘娘的案子,皇上把刑部罪囚召來做什麼?」慕容尚河嘴裡發苦,澀澀的燥感從舌底一直蔓延到嘴唇,目光閃爍不定,心頭直發虛。

  這些官吏,全是慕容家的手下!

  有鳳鳴城太守,有參知政事,有樞密使,甚至還有幾個翰林學士……

  這些人官職未必很大,然而,正是這些在中級職位上安插的官吏,織成了一張嚴密的網路,織成了慕容家手眼通天的權力系統。

  這些人效忠于慕容家,然而和慕容家的關係卻極為隱秘。不少人在官場上日日相見,卻彼此間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立場,只聽憑慕容家一手調遣────慕容家不能缺少這些人!

  除了慕容尚河,極少有人知道他們慕容家的關係,就連大部分慕容本家的人,也都只知道慕容家有一批神秘的效忠者,卻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身份和分佈。

  慕容尚河只覺得昏眩────蘇傾容是怎麼在人海一般的官員中,準確抓出這些對於慕容家來說,不可或缺的暗樁?

  ******

  「朕再說一遍,衣妃這件事到此為止。」沉絡淡淡的看著慕容尚河,「明日早朝,由你帶百官奏上書,改口另指真凶,此案不許和衣妃有一絲一毫的干係!否則,朕今日就在這裡清算罪囚,你如果有興趣,就一起看著罷。」

  皇上這是要來的硬的,逼他點頭!

  慕容尚河咬牙,「皇上,這事豈能隨便改口?目擊者不是老臣,而是公主和葉容華!就算老臣改口,她們又如何忘記樓常在的慘死?又怎麼會忘記真凶是誰!」

  范提刑官嗤笑,「慕容大人糊塗了?後宮之事向來撲朔迷離,難以分辨。對於這種事,天下士子要的不過是個交代,難道誰還真的去查兇手是哪位娘娘?慕容大人您揭發的真凶是誰,真凶就是誰。關公主和葉容華什麼事,難不成她倆還能上衙門擊鼓鳴冤不成?」

  沉絡唇角含笑,微彎的鳳眸先是被長睫一掩,隨即挑起,慵懶優雅,勾魂攝魄。

  「慕容卿,你若不放心,讓她們永遠閉嘴也可以。」

  慕容千鳳立刻嚇得尖叫一聲,面色慘白的縮著身子倒退幾步,驚慌失措的看著慕容尚河,葉子衿更是嚇得張圓了嘴,淚珠子晃悠悠的不敢掉下來,絕望的看著葉兆侖。

  「皇上!這是顛倒乾坤,反正黑白!衣妃禍亂宮闈,皇上切不可因為私心偏袒而令百官齒冷啊!」

  葉兆侖一個激靈,急的想要越過慕容尚河跪著上前幾步,卻被慕容尚河一把抓了回去,他臉色驚怒交集,回首狠狠瞪著慕容尚河,「慕容大人你────」

  沉絡笑意一冷,看了葉兆侖許久,「葉卿,朕再也不想聽到‘衣妃禍亂宮闈’這句話。」

  慕容尚河虛弱的喘了一陣氣,「可是皇上,這事……」

  「朕今日就要顛倒乾坤,反正黑白!」沉絡垂眸看著慕容尚河驟然微笑,「慕容卿,你猶豫一刻,朕就斬一個人,你慢慢考慮罷。」

  范行止立刻上前,做了一個冷厲的手勢,登時第一排第一位玄甲衛舉起手臂,扣動弩弓的機簧,淒厲箭鳴掠過所有人耳膜之後,精淮的刺入他箭端所指的囚犯心臟正中!

  大殿裡如斯靜謐,甚至有了一分安詳意味,連微風的響動都能聽清。

  閃爍著金屬銳利的箭頭在每個人暴睜的眼睛裡放慢,劃過夏日潮潤的空氣,楔入人體血肉,發出清晰的阻隔聲,然後是,肌肉血管崩裂,血花噴灑的響動。

  沉絡舒適的靠在椅子上,雙手交疊,修長指頭彼此攀附,竹簾外透出的光暈有迷蒙幽微的紅色,柑橘味道的的甜鬱在空氣中如細霧彌漫,混著鮮血的殷殷腥氣。

  地上一汪鮮血迅速暈開,也不知道是人血還是花的光影。

  慕容尚河的臉在陰影裡模糊不清,隱隱有暴烈猙獰的目光從他乾涸枯皺的眼窩裡冒出,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有什麼極為激烈的感情迸出,卻生生壓抑回去。

  「本朝太祖曾經下旨,貪瀆三百兩以上者,剝皮吊以示眾。這些人,個個足夠死上百遍,慕容大人不用諫言,諫了也沒有用。」

  范行止交握手臂,聲音黑壓壓的沉著,看了一眼皇帝,「下一個,仗斃。」

  第二個玄甲衛起身,握了一根軍仗上前,揪住抖抖索索的幾乎散了魂的囚犯按在地上,劈手就打!

  軍中刑杖,和內宮太監所謂的廷杖完全不一樣,木杖中心灌了鉛,每一杖都打得結結實實,一棍子下去就是皮開肉綻,再幾下傷處就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殿中一片輾轉哀嚎,行刑的士卒瞥了一眼范行止的眼色,就把軍仗從囚犯的股臀處上移了兩尺。

  幾仗落下,就聽到清晰可辨的骨骼斷裂、腰椎脆折,脾臟破裂的聲響。受刑囚犯的呼號由尖銳漸漸低落,漸漸的趴伏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第三個士卒立刻就上前把他拖走,再換一個人按到棍下。沒多久,旁觀杖刑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便軟作一團,嘔吐聲此起彼伏,漸漸竟有惡臭隨風傳來。

  鮮血順著玉石臺階湧出,竟然將殿外的樓清月屍身都染成血海似的紅。

  慕容尚河狠狠盯著一個一個倒下去的囚犯們,額角青筋暴漲跳動,目光中幾乎能噴出火來!

  這些人……這些都是慕容家不可或缺的人脈!

  慕容家為了救出這些人,數日來殫精竭力的四處活動,如今,他們卻仿佛被從地圖上啟開的釘子般,被一個又一個的拔除,一個又一個的仗殺!

  ……為了江采衣,皇帝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血肉迸裂撕裂開的聲響撕扯著大殿中每個人的神經,那慘聲聽的人口鼻發酸,牙齒冷戰,這聲音考驗的,也是皇帝和慕容尚河兩個人的心臟。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慕容尚河每猶豫一秒,慕容家就多損失一分實力!

  慕容尚河的大腦頭一次出現了空洞,究竟是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珍貴的人脈流失,還是堅持到底要江采衣的命?

  江采衣的命,值不值得他用慕容家用如此的代價來換?

  終於,殺到第九個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被拖入杖下,他早已面無人色,行刑的士卒對著他的膝蓋先來了一棍,他就砰的一聲面朝下栽入滿是粘腥血氣的地板上。

  「如何,慕容卿?」沉絡幾根指尖撐著偏側的額角,一頭漆黑長髮柔順委下,陽光薄薄的一層透下來,柔軟搖曳流動,竟似有了水底一般靜謐。

  慕容尚河嘴唇劇烈顫抖,看向那個年輕男子,卻許久未曾做聲。

  這人,是他曾一手教導的弟子,也是他最好用的手下;這人掌握著慕容家不少運轉中樞,這人,是他私生的兒子,一直在暗地裡為他慕容家賣命賣力!

  沉絡見他沉默,冷笑一聲,毫不猶豫,「殺。」

  士卒以全力高高舉起沉重的灌鉛木棍,照準那人的頭顱就要砸下,眼看著下一秒就是腦漿飛濺崩裂的景象────「皇上!」慕容尚河慘呼一聲,「等等!」

  士卒的動作停在半空,范行止眨了眨眼睛看過來,美貌的君王彎起唇角和美目,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

  「請皇上釋放他們……」

  慕容尚河的額頭抵在血濕慢慢的玉石磚面上,拳頭都因為攥的太緊而暴起青筋,死囚的鮮血順著磚縫蜿蜒而來,染紅了他的指縫。慕容家的老家主渾身輕輕戰慄,聲音似乎是從胃裡擠出來一樣,「皇上釋放他們,老臣,老臣答應皇上就是。」

  用這些人換江采衣一條命,不值得,不值得!

  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天平上能夠稱量的事情,皇上在天平的一端壓上了異常沉重的籌碼,簡直就想用鐵針撬開慕容家護身的底線,紮的他渾身一陣一陣都是劇痛!

  老人眸中發出毒蛇般怨毒的光線,驟然抬頭緊緊盯著御座上年輕而美貌的帝王。

  這個人為什麼不像他的父皇那麼好操縱?這個人為什麼要將他一步一步逼到如此地步!

  於是慕容尚河扭著癟嘴唇,伏跪的身體一點一點昂揚起,如同垂死卻掙扎的毒蛇,從地板上漸漸直立起來,「老臣便答應陛下,明日早朝就重新指認兇手!公主和葉容華也當守口如瓶,但是……」

  他渾濁的眼球裡迸發出無比的恨意和怨毒,「但是衣妃娘娘不能繼續留在陛下身邊侍奉聖駕!無論如何,她是謀害樓常在的兇手,請皇上廢黜她!」

  言下之意,我們可以不要江采衣的命,但是她也不能繼續做寵妃!

  范行止聞言緩緩舒了一口氣,看了皇帝一眼,暗忖,這事情就算是解決了。

  雖然皇上喜歡衣妃,但是廢黜她倒也不是什麼大事。頂多將衣妃先廢到冷宮裡住個幾日,哪天尋個由頭,再重新接回來也就是了。

  畢竟是內宮之事,誰也不好多加置喙,全在帝王一人掌控之內。

  對於這個要求,沉絡迅速給了慕容尚河一個和方才一模一樣的答案────不行。

  這下不僅僅是范行止、葉兆侖和慕容尚河,連一直不吭聲的江燁都訝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看向沉絡。

  慕容尚河提出這個要求,無非是心中憤懣,想著解決不掉衣妃的命,讓她吃吃苦也好。無傷大雅的小懲罷了,皇上怎麼還拒絕?

  江燁猶疑著開口,「陛下……臣女不賢,犯下大錯,焉能不罰?」

  沉絡驟然彎起美目,身側榴花光影沾雨而輕豔,柳色初新,語調輕佻上揚,突然就多了一點曖昧婉轉的氣韻,「朕捨不得。」

  明明是狠柔軟的調子,卻令在場的人心頭都是一陣壓抑煩躁,江燁皺起眉,定定看向頭頂那片豔麗華貴的天,「陛下,衣妃的性子臣懂得,看似柔弱楚楚,其實是個極激烈的,不好相與!皇上何以連罰都捨不得罰────」

  說到最後,江燁的臉都微微泛起了青紫,慕容千鳳和葉子衿的臉色更加蒼白。

  「因為朕喜歡。」美貌的天子笑吟吟的指尖搭著指尖「就如朕聽聞,江愛卿的妻室十幾年無德無賢……但你一樣喜歡。」

  慕容尚河氣得渾身都在發抖,「皇上!」

  「大獵之後,即是北伐。」沉絡卻突然換了話題,似是已經不耐繼續留在雍合殿,站起身,長髮緋衣,衣上有金龍隱行,「北伐軍現在還缺先鋒將軍。」

  「……」

  「朕聽說慕容卿的嫡孫一心嚮往為國建功立業,朕可封他為先鋒將軍,明日早朝之後,去丞相那裡報到吧。」

  頓時,雍合大殿死一般的寂靜。

  「什……什麼?!」慕容尚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紅光滿面,胸臆間所有的憤懣和怨毒全數褪去,心口激烈跳動,手指都在微微顫抖!────難道皇上要鬆口,放慕容家的人進入北伐軍?以此來交換江采衣平安?

  軍部!

  這麼多年了,世族們的府兵在和瓦刺交戰的過程中被一撥一撥的消耗著,不成氣候。

  蘇傾容把持兵部,不留一點縫隙,慕容家雖然掌握著北周的財權,卻無論如何無法插手軍部。

  北周世族有錢有權,就是沒有兵!

  如今,北伐,更是北周世族們的心頭大患!

  正是為了安插人進入北伐軍,他才會送慕容千鳳入宮;

  正是為了將嫡系勢力混入北伐軍,他才會著急將江采衣逼上死路。

  一切都是為了能在北伐軍將領的職位上打開口子,一切都是為了掌握北伐軍!

  雍合殿巨大的蟠龍紅柱似乎能夠拱立上天,鮮血遍地,窗外卻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沿著宮牆下一溜山茶開的正豐盛,淡黃的花瓣豐滿若絲絨,幽然婉轉。

  帝王的下顎微微揚起,緩步行至門庭大開的大殿門口,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透過竹簾注視著前方層巒疊章的萬里江山。

  他微微搭下眼睫,指頭拂上了帶著微微涼苦氣息的竹簾,光線一根一根錯落在白皙如玉的手指肌膚上。

  蘇傾容,死死守著兵部,不放一個世族子弟入軍。而今,他要打開這個口子,放慕容家的嫡子進入北伐軍。

  放進來第一個人,就會接連放入第二個人,第三個,第四個,沒完沒了。北伐軍重要的將領職位,或許終究會被慕容尚河漸漸蠶食乾淨吧?

  有某種刀鋒般銳利卻鮮美的感覺滾動在舌尖,沉絡不由得泛起輕笑,慕容尚河,朕終究給了你夢寐以求的東西。

  那麼,世族們就去征伐瓦刺吧,帶著這些嫡子嫡孫們去征伐那片草原罷。

  范行止「啊」了一聲,想起來陛下在最開始講過的那番話────你們想要什麼,直接說出來就是。與其拐著彎,逼死衣妃之後再慢慢圖謀,不如趁現在分說個明白,或許朕就直接給你了,嗯?

  原來,陛下早就已經打算給出北伐軍的先鋒將軍一職,來換江采衣。

  先鋒將軍的職位,再加上這些死囚的性命,慕容尚河根本就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

  這比一個江采衣,甚至比一個皇后的位置都更加珍貴!

  可是,陛下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太大了!

  北伐軍是陛下數十幾年的心血,是丞相十幾年的心血!

  ******

  慕容尚河視而不見范行止難看到了極點的神色,喜形於色,連方才射殺死囚所染上的戾氣也一滴不剩,他欣喜若狂的連連叩首,「謝陛下隆恩!」

  然後,便開始以美麗奢華的辭藻誇獎自己的嫡孫的軍事才能和皇帝的聖明,簡直像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沉絡不耐煩聽這些,手一揮就打斷了他,「就這樣,明日早朝你給朕提出一個替罪羊來。不過要堵幽幽天下之口,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行。」

  周福全上前打開了簾子恭送皇帝,頓時滿室皆是鮮嫩欲滴的粉紅青翠,明媚如畫,長髮帝王踏出門前輕笑一聲,「充國公主和葉容華兩人之間,選一個罷。」

  說罷就轉身離去,只剩下一座腥氣滿溢的華麗宮殿和蒼白著臉頰的慕容千鳳和葉子衿,其中以葉子衿更為慘白。

  ────慕容尚河得到的好處太多,慕容家得到的好處太多,他怎麼可能會顧及這兩個女人的命運?

  那麼,替罪羊選誰?皇上心頭的江采衣是動不得的,慕容家的嫡女也不行,那麼就只剩下葉子衿了。

  葉子衿「啊」了一聲,迎上慕容尚河毒蛇般的目光,手肘一軟,癱在了雍合殿冰冷的地面上。

  葉兆侖嘴唇翕動,顫抖著手要去扶女兒,卻被慕容尚河枯枝一般的五爪給緊緊抓住,入目的是蛇一樣貪婪的,冒著興奮血紅欲望的渾濁老眼。

  「你知道皇上為什麼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廢黜江采衣麼?」

  慕容尚河的臉上的皺紋上下左右蠕動,如同冬季的爬蟲一般,看得人打從胃部泛起不適,「因為皇帝想要立她為後!後宮的嬪妃如果被廢黜過,是無論如何不能夠登上後位的,皇上不容她的名聲損壞半分!有江采衣在,你以為你的女兒還有半分希望麼?不如讓葉容華順水推舟替江采衣擔了這個罪名,賣個人情給陛下罷────」

  「爹爹!爹爹!救救女兒,女兒不要替江采衣去死啊!」葉子衿聽到慕容尚河的話登時嚇得淚涕縱橫,手足並用的爬過一地血跡嘶聲叫喊,嬌憨小臉上有駭人的目光幾乎要奪眶而出。

  葉兆侖想要去接住女兒驚駭的發抖的身軀,卻被慕容尚河如同老蜘蛛一般緊緊巴住,他怔怔看著女兒,貼身衣物被汗濕了,緊緊黏膩附。

  「慕容大人!」葉兆侖目呲欲裂,紅的幾乎要迸射開來,卻被慕容尚河上手狠狠抽了一巴掌!

  「不成器!」慕容尚河怒麼,「一個女兒又如何?你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女兒!葉家更不止這一個女人!等老夫插手軍部之後,江采衣就算坐上後位,老夫也能把她拉下來!你還有其他女兒可以做淑妃,做貴妃!分不清孰大孰小的東西!」

  葉兆侖捂著紅腫的側頰癱在地上,目光涼冰冰的瞪著慕容尚河,耳畔是女兒淒厲的哭泣,他的嘴唇失去溫度的冰涼與麻木。

  ******

  北周天璽帝十五年,天下隱隱有傳言,皇帝後宮發生了嬪妃私殺事件,冤死妃嬪的父親于刑台禦柱上觸柱身亡,而朝廷很快就對這件事作出了裁決────凶妃被廢,禁閉于廢宮,帝賜鴆酒白綾,三日後絕于含章殿。

  天下人不知道的是,雍合殿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幕。

  慕容尚河和葉兆侖不知道的是,京畿大營中,曾經有十萬之眾的羽林軍得到軍令,一旦皇宮中的談判破裂,他們的府邸就將要面臨滅頂之災。

  盛午的陽光熾烈,江采衣被沉絡命令回去竹殿,跪在清涼的蓮花磚上,等待君王回來。

  慕容尚河得到皇帝口諭,很快就從兵部領到了先鋒將軍的印信。意得志滿的慕容家嫡孫慕容雲烈一刻也不耽誤,敲響了丞相府的大門。

  葉兆侖泱泱的癱在馬車裡,穿過熱鬧的集市,微風撩起馬車的布簾,露出近乎於死灰般的面龐一角。

  而慕容千鳳,北周後宮首屈一指的充國公主,踉踉蹌蹌的從滿地血濕中爬起,由侍女扶著回到華雲殿,華雲殿清麗高雅如在雲端,卻在正殿下方有無數宮人來來回回忙碌。

  慕容千鳳氣若遊絲,有氣無力的扶著一位族妹的手淚盈盈的問,「這是在做什麼?」

  那族妹柔唇一顫,就落下淚來,「公主,皇上口諭,公主的華雲殿名字太俗,給、給公主改了個殿名……」

  慕容千鳳艱難的抬起頭來,看著頭頂正殿牌匾,在暑熱的金光下幾乎融化,那三個蒼勁有力,幾乎要破空而出的字在牌匾上橫成一道金色的刀戟────參商殿。

  她足下一軟,幾乎就地暈倒。

  參商。

  參星居西方,商星居東方,二者各據一方,一星升起,一星落下,永不能相見。

  這個殿名就預示了皇帝永遠不會再見她,她雖然貴為公主,卻就此住在了比冷宮還要冰冷的地方。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