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合殿的一場交鋒在皇帝還沒有踏出殿門的時候,就被快馬加鞭送到了竹殿,依沉絡口諭跪在地上的江采衣倏然抬起頭,望向竹殿幽幽延伸出去的陰綠小徑。
草木帶著濕氣,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膝下的冰涼觸感一直滲到了骨頭裡,眼睛裡濕潤寒涼。
皇上他,居然付出了那麼多代價。
江采衣只覺得手指連握起來的氣力都沒有,雙手趴在冰涼的於是地磚上,降低了身體緩緩將額頭抵在地上,任憑一旁的嘉寧怎麼叫喚,也不起身。
心頭裡泛起的感覺除了苦澀還是苦澀,堆在胸臆間,是讓人哭喊不出來,攪得五臟六腑難受的酸楚。
她其實不太懂得朝堂上的風起雲湧,但她知道,以慕容家的胃口,能夠如此乾淨俐落的放了她,其代價絕對值得讓皇上的頭疼上一疼。
終究,終究,她讓他付出了這樣的代價。
她這樣一個居心叵測,為了復仇而來到他身邊的女人,在他懷中汲取了那樣多的溫暖之後,又給他帶來了那樣多的麻煩。
這是頭一次,江采衣產生了退縮的念頭。
一剎那她不想復仇,就算江采茗死,就算宋依顏死,她的妹妹,她的母親,也都不可能從幽冥之地回到她的身邊。
如果這樣,如果這樣,她還要為他添這些麻煩麼?
這樣想著,身體就一層一層的冷下去。
眼前的光影朦朧起來,竹葉上反射的日光涼津津的,足下初生的青草萌生出一點綠意,淺淺的足履聲傳來,草地上的露珠搖滾而落,有種纏綿柔和的銀色。
陛下回來了,衣角猶然帶著微微的血氣,周福全招呼著眾人張羅沐浴,另一隊宮人則捧著鍾鼎魚貫而入竹殿,飯食的香氣彌散在空氣裡。
茫然間,江采衣模模糊糊聽到周福全湊過來小聲交代,「娘娘,皇上一聽御花園出事兒,拔腳就趕去雍合殿了,直到這會兒連膳都還沒用過,娘娘心疼心疼皇上,快去服侍皇上用膳吧。」
說罷居然在她手裡塞了一雙筷子。
江采衣有些無措的看著手裡的文犀烏金筷,她還跪在地上,皇帝已經進殿去了,這……
她咬著嘴巴,以跪地的姿勢微微抬起頭看去,沉絡站在九枝梅花黃梨桌前,幾個宮人圍在帝王身邊替他更衣。
宮女們彩袖殷勤,素手玉鍾之間柔軟輕折的來回。
一件一件的佩飾和外衫遞上去,一件一件的舊衣換下來,清涼的竹骨撐上掛著雲霧白的蟬翼紗,竹殿裡映著朦朧清冽的綠,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遠處太液池煙波縱橫,連光線都透亮起來。
「過來。」沉絡揮退了服侍的宮人,嘴裡咬著一根極細的素色犀角琥珀髮梳,長長的頭髮散散挽在肩頭,從素錦紋路上輕緩流瀉,最終用髮梳別過固定住。
江采衣起身,拿著筷子起身走至桌前,然後又低頭跪了下去,觸目間是他衣袍的下擺。
他穿著常服,不同於正冠袍服的豔麗,僅僅是在衣袍一角繪著婉轉蒼勁的花影暗紋,衣是素色,花是素色,只有髮澤烏黑優雅,順著他坐下的動作而輕輕搭了幾絡在椅上。
沉絡抽走她手裡的筷子,定定放在桌上,「吃飯。」
江采衣粉唇蠕諾,聲音比蚊蚋還低,「皇上……」
他眉角一挑,「先起來,吃飯。」
她有點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手足無措的等在長輩面前,直到皇帝輕笑一聲,親手盛了一碗鮮筍碧絲湯放到她跟前,江采衣才忙不迭的低頭拿著勺子去舀,可是半途才反應過來,怎麼能讓陛下給自己盛飯?手裡的勺子就砰地一聲掉在了桌上。
亂七八糟,狼狽不堪。
沉絡扶著額頭差點就笑出聲來,殷紅的指尖插入耳側柔順的黑髮,三分無奈,三分憐愛的看著手邊慌亂的少女。
「罷了,不說清楚,你怕是食不下嚥,朕也沒法好好吃飯。」沉絡淡淡的說,於是江采衣趕緊從椅子上挪下地,規規矩矩的重新跪在皇帝身前。
「跪的近一點。」他吩咐。
江采衣訥訥,挪動雙膝,一直到她的鼻尖都碰到他的膝蓋了,才堪堪停下。
沉絡垂眸看著她,漆黑髮線間綴著幾枚珍珠銀釘,一彎清瓷色澤的耳朵透出鬢髮,小小的柔軟的仿佛風下低垂的芙蓉花苞一樣柔嫩。
沉絡微微頓了頓,才放柔聲音她,「知道你錯在哪裡了麼?」
「臣妾大意被人陷害,給皇上添了許多麻煩,害的眾位大人逼皇上……」眼眶熱辣辣的,她幾乎要說不下去,腦中就回憶起方才有人報來的消息────皇上赦免了那幾個貪瀆的死囚,還封了慕容雲烈先鋒將軍!
指甲縮成拳頭,刺進掌心的肉裡。
已經送出去的軍權要如何收回?
已經赦免的死囚該如何重新收監?
他的霸業,他的天下,居然因為她這麼一點事而將費如此周折!
發生事情不怪你,但事情發生之後呢?你就這麼乖乖的被慕容千鳳和葉子衿逼在雍合殿?朕平時是怎麼教你的?」
「臣妾知道,臣妾知道……」江采衣嘴唇動了動,長跪倒地,連眼皮都不敢抬,「嘉甯已經帶來陛下的劍,臣妾應該立刻奉殺所有人……」低低的聲音含在嘴裡,低低一字一句艱澀吐出,她緩緩閉上睫毛,背脊都在輕輕顫動。
「說得對。但你做了什麼?」
她做了什麼?
她哪裡有臉回答?
嘉寧飛速取來了劍,她卻眼睜睜看著一動不動,任憑消息擴散出宮,給足了慕容尚河和葉兆侖他們時間,一直等到塵埃落地,她都沒有動過那柄劍一根指頭。
江采衣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盯著帝王膝上的暗紋花影,將腦袋深深埋進濃重的陰影裡。
「你有天子劍,六宮皆知,為什麼葉子衿還敢犯險招惹你?采衣,你最大的問題,就是讓葉子衿看透了你不會要她的命!被人看透了就一定會被人操縱,葉子衿也在賭博,這一場賭局,她贏了。」
「……」江采衣雙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把湧到口邊的話吞了下去。道理她懂得,沒錯,沒錯,那時候,她只要多一點膽識、多一點狠心,分明就可以把這場驚濤駭浪的事情舉重若輕的壓下去,就不會搞到皇上幾乎和慕容家撕破臉談交易的程度,可是,可是……
「朕把你攬在身邊,是想讓你坐哪個位子,你不會不知道!拿著天子劍還鎮不住六宮,以後誰能服你?就算朕把你硬拉上後位,你也要能自己坐穩!」
「陛下……」
「懂麼?!」他把筷子重重放在桌上,語調中驟然狠厲。
江采衣肩頭狠狠震了一震,神色哀涼。
這裡面種種利害關係她當然明白。
他一聲聲訓誡並不嚴厲,聽不出喜怒,甚至不是指責,可是她還是想哭,在這個人的面前,永遠那麼那麼軟弱呵。
「……懂。」時間抽絲剝繭一樣一絲一絲的剝落,許久,小小的澀啞聲音才傳來,不用力分辨就幾乎無法聽清。
沉絡淡淡扯動紅唇,看著身前跪坐著的姑娘縮的更小,幾乎將自己要將自己埋進眼前的地縫中去,好像一隻北風中瑟縮抖顫的小雛鳥。
然後,他聽到了她比方才更細弱十倍的聲音。
「臣妾懂得,可是臣妾……做不到。」
做不到。
是的,她猜到,猜到害死樓清月的人約莫就是葉子衿,約莫也有慕容千鳳一份兒,牽扯其中的人數也數不清。
她也清楚陰謀錯亂間,必須快刀斬亂麻,將一切在事態爆發前了結乾淨。
可她做不到。
所有事,終究是一個「猜」。
她不能肯定兇手一定是葉子衿,也不能肯定就是慕容千鳳。這世上終究沒有靠「猜」十拿九穩的事情,那麼,她又憑什麼奪取她們的性命?
僅憑臆測麼?
那樣,她和宋依顏又有什麼不一樣,和奪取玉兒性命的那些人又有什麼不一樣?
她憑什麼充當審判者,去裁決他人的性命?
玉兒幼年時,她曾經帶著蒼白乖巧的妹妹一同踏秋,玉兒身體不好,那是姐妹倆很少有的一同出遊的美妙時光。
秋色那麼純粹,隔壁人家的低矮牆頭伸出了一樹小黃燈籠似的杏子,風吹的狠了,就落下一地。
江采衣至今還記得妹妹的手掌握在手裡,那種軟糯的觸感,那樣溫暖那樣柔軟,至今刻骨銘心。
玉兒曾經羡慕的說────姐姐,杏子看起來好甜,玉兒想吃。
鄰家的夫人扭頭,從杏樹下瞥來幽涼的一眼。
姐妹倆也沒有多做停留,就離開了。
然而第二天,那株杏樹上金黃的杏子卻渺然無蹤,似乎一夜之間被人給摘了個乾乾淨淨,隔壁人家的夫人就找上了都司府,說玉兒偷摘了她家的杏子。
江燁當時十分生氣,宋依顏給那夫人柔柔的賠了禮之後,就罰玉兒去掃一地雨水後濕積的落葉。
玉兒那麼小,幾乎是拖著巨大的掃帚,在薄薄的秋日裡清理一地落了三尺、黃紅交雜的厚厚落葉。
秋天的早晨清冽如同初冬,已經有薄薄的碎冰凝結在磚石上,玉兒身體不好,動一動就要咳嗽。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卻偶然在雪芍的房間發現了整整一籃子金黃的鮮杏,江采茗跟在宋依顏身後笑鬧,偶爾也從袖口裡摸出一顆杏子吃。
她恨得嘴裡發苦,一把搶過玉兒手裡的掃帚就要衝去找宋依顏評理,卻被玉兒的小手捉住,她的妹妹微笑著看她,眼睛裡有著藍天白雲最純潔乾淨的神采。
「姐姐,」玉兒說,「不要去,她們的杏子或許也是巧合。」
「巧合?鬼才信那是巧合!」她的笑冷透,「宋依顏安了什麼心我會不知道?她八成是故意的!」
「但她也或許是無意的。」玉兒歪著腦袋看她,「姐姐,因為我被冤枉,就要去冤枉別人麼?」
「……」
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玉兒將柔嫩的小臉埋進了她的懷裡,軟軟的一個小身子,塞滿了她的手臂,「姐姐,玉兒被罰了也沒甚麼,可是玉兒不願意姐姐做錯事。」小小的孩子咕噥,「如果姐姐真的錯了,你一定很難過很難過的,玉兒不要你難過。」
「可是……」她的嗓子好堵,心疼的摸著玉兒軟綿綿的絨髮,「可是你受罰,別人看著,都會以為你有宵小途徑,偷人家的東西。」
「那又怎樣呢?」玉兒就輕輕笑了,那樣清朗,「我知道我沒有!」
────我知道我沒有!
既然問心無愧,又何須在意他人目光?
品性德行是自己的,又不是長在別人身上!
受罰又如何?被鄰家夫人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又如何?────我知道我沒有!
她的玉兒,最乾淨的玉兒,最溫柔的玉兒,水晶一樣的玉兒。
玉兒的微笑她記得很清楚,黑曜石似的眼睛像晴天下的大海一樣寬廣闊達。
那是她的妹妹,留給她的最美好的回憶。
那是她的妹妹,留給她的最珍貴的東西。
是不是玉兒太美好太美好了,所以老天就要早早把她收走?
想起來,心口都是疼的,疼的幾乎要斷了呼吸。
所以,她做不到。
即使葉子衿和慕容千鳳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就是真凶,她們畢竟還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無辜的,奪她們的命,她做不到。
吸了一口涼涼的氣息,竹殿氣息微涼,外面雨過天晴色照的一室青翠,風過樹葉有著細微的漱漱琳琅聲,雨水的氣味還未完全消散。
沉絡並不發怒,睫毛輕輕翕動,漆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垂下看來,衣袖下擺一朵潑墨似輾轉嫵媚的深白色合歡隨著他的動作伸展妖嬈。
眼前的姑娘,死死跪在地上,下巴緊緊縮著,卻又隱隱有倔強執拗,眼睛裡含著的淚水在睫毛下隱匿,似閃非閃。
唇畔忽而失笑,沉絡只覺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訓斥也不是,說理也不是。
道理她都明白,但真的讓她改,怕非一日之功。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罷了。
淺淺笑歎一聲,他終究還是微微俯下身去,手指探入她因為流淚而濕潤的頸側,指腹溫暖的繞到她後頸,溫柔的撫摸,「起來吧。」
「可是,皇上……」江采衣聲音裡有絲猶豫,這麼大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問他,還有好多感謝沒有說。
她想問問他,現在後悔行不行?這條命不要了行不行?把你放出去的軍權收回來行不行────
驟然,修長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臂,就勢往上一拉,江采衣跪久了的膝蓋酸麻,足下就絆了一絆,被他攔腰攬至膝上。
沉絡雙臂展開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她的面容被藏入他頸側溫暖的,被黑髮覆蓋的頸窩,有碎髮在肌膚與頭髮的界限之間細碎的垂了下來,「方才就想說這話……采衣,你受驚了。」
他偏過頭,紅唇柔軟帶笑,有著溫暖的熱度,觸上了她後頸露出髮絲的肌膚,就低低吻了下去。
似有一條熱熱的線直逼進跳動的脈搏,江采衣沒有躲,反倒是依偎的更深了一點,渾身輕輕發著抖,揪住他肩部的衣衫,呼吸著髮間淡雅的海棠香氣,頸子後面是他溫柔的吮噬。
他的手臂很緊,向來抱得她有點痛。
可是,心底卻是很歡喜很柔軟,翻湧著滾熱的甜蜜。
心裡念著他的名字,閉上了眼睛。
鼻尖深深的埋入了他的髮間,臉頰磨蹭著帝王肩膀處銀線疏疏繡的幾枝毓秀花,心裡遠遠的仿佛就吹來了一點春意。
窗外是雨過天青色的竹林,濕濕的霧輕薄如煙,夏日的風吹進竹殿是陰涼中帶著和暖的氣息,屏風上的茜色碧紗微微鼓起。
「皇上……抱歉……」擁抱了許久,小小的,帶著淚意的聲音從沉絡耳垂下傳來,懷裡女子的吐息輕輕吹動了他頸側的肌膚。對不起,讓你如此為難。
莫名就更收緊了手臂,沉絡眉眼輕動,傲慢的漆黑眉角斜挑,那瞬間,宮衣下擺隨風欲起,竟然比滿地盛放梨花更為繁盛清雅。
剎那間,幾乎要為手臂間的柔軟觸感沉迷了一瞬。
「真覺得抱歉,以後就不要讓朕擔心成這樣。」微帶淚意的姑娘被他的手指捉起下顎,紅唇笑歎,抵上去,含住了她帶著淚光的眼睛。
石階泛濕,雲隨光動,轉雨橫風疏,棉瓦陡峭。
整座宮室,綿延百里顏如玉,春花秋月遍地,國色天香充盈。
可是,在這一片接天連地的富麗金紅色樓闕中,在傾國傾城的紅粉佳人叢中,只有她一個,對他而言,是女人。
江采衣。
突然就想起來初見,銀燭秋光冷畫屏,朱砂點額心,碧波作裙,兩重心字羅衣。
那時竟然無法想像,這樣的一個女人抱在懷裡,連血液都是刻骨的疼。
服侍禦膳的宮人被周福全喊走,偌大的竹殿裡似乎空了,又似乎滿滿的。
涼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轉宮闕,這時花正當春,人亦少年,都是最美好的時光。
風一來一回一個徘徊,水一流一頓一片清澈。
軟雲樣兜著的青絲漆黑流瀑一樣的墜下肩頭,采衣的肌膚上泛起一絲一絲的細細戰慄,她透過他黑髮的間隙看去,一曲添香的瓊花衣袂成雙,他衣袖上是一層一層,豐美華麗,燃燒一樣的梨花。
「陛下……」她還想要再說幾句什麼話,就已經被深吻堵了回去。修長手指嵌入她指縫的間隙,狠狠一握,根根手指交纏,輕易就奪取了她所有心思。
道歉的話,放棄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世上最難是有一人溫柔待之,其次溫柔相待。
春光易虛度,不如早早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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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滿宮闕,柳絮任憑遊,雨後的北周宮牆被雨水洗的鮮亮,遠處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更添春風十裡。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柳絮翻轉,年華明媚。
人都被周福全叫走了,沉絡也無意叫他們進來,江采衣挽起衣袖替君王布膳,杯盞碰撞間發出細微的丁玲聲,就像是隨意漫彈的琴聲。
此刻還有殘留的雨水順著竹殿頂端粗大的空心翠竹掛落下來,星星點點像是還在飄著毛毛細雨一般,夾著一點清亮的銀光。
江山如洗,只看見杏花梨花漫天盡飛散,順著風吹進了清涼的殿門,風吹過帶起餘涼裡混著淡淡花葉芬芳和竹葉酒清苦熏人的氣味。大殿內靜得恍若一池透明無波的秋水。
竹殿極為寬廣,雖然不像其他宮闕那樣極盡奢華富麗,卻清淡優雅的自成風韻,為了君王住的舒心,竹殿內所有物事線條細柔,色澤清涼,大約主要以淺色為主,配出了空曠疏離的美感。
接著正寢殿一側,是一座空曠的空透宮室,高高的彎起的瓦簷全用綠琉璃鑄成,瓦片極為細碎,遠遠看去像是連綴的碧玉。
瓦片透明,仰頭看去能夠看到高闊的蒼穹。
四周沒有牆,只有四根粗大淺碧色的木柱撐在四角,幾級臺階往下就是幽幽綠水,散著層層疊疊的落花,空靜優雅。
用罷了膳,沉絡左右也無事,著人席地就鋪展開一襲潔白象牙席,涼悠悠貼著臨水的地板,象牙席由薄如竹篦的扁平象牙條編織而成,津津的幽然溫涼。
席上放著矮腳小幾,幾上加著小銀吊子上,咕嚕咕嚕的滾著帶著竹葉清雅氣息的酒。
江采衣跪坐在矮幾邊,身側的帝王則在另一邊,半靠著青玉案幾,有一盞沒一盞地喝著溫熱的竹葉青酒。
帝王極為漆黑長髮沿著衣袍的褶子蜿蜒順流而下,流水散落的黑色芙蓉般,只挽了一根最簡單的芙蓉簪。
清雅白衣,素淨到了極致,偏偏面容又因為酒意而帶起薄薄緋色,豔麗到了極致,春風軟醉,傾倒河山,是她沒有見過的隨意姿態。
「皇上,先鋒將軍就這樣給出去,要收回來可就難了。」江采衣看他那般悠閒,似乎將先前雍合殿一番腥風血雨全然不放在心上一般,不禁憂心忡忡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沒想到,你有一天也敢和朕談論朝政的事。」沉絡嗤笑。
後宮不得幹政的戒律江采衣一直十分遵守,但這一次,她顯然是愧疚的狠了,才對這件事念念不忘。
指尖輕捏銀白點朱的流霞花盞,他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離的花枝,「采衣,真正的權利是奪不走的,朕能給的出去,就能收得回來,軍權也一樣。何況,你真的以為北伐的先鋒將軍好當麼?」
「怎麼不好當?」她問。
竹葉青酒並不烈,甘甜而綿長,沉絡唇瓣淺淺抵著酒盞,含笑舉杯,以袖掩面,飲了一杯,「你可知道,瓦刺人餘部此刻聚集在什麼地方?」
江采衣略一思索,勉強搜刮了些許看邸報時餘留的記憶,「在狼突江以北……吧?」
「狼突江在哪裡?」
這就問倒江采衣了,她沒有看過地圖,怎麼也想不出來,沉絡也不為難她,只是指尖在虛空中略略一點,似乎是畫了一個江水奔流的姿勢,「狼突江接著北海,低轉入盆地,倒灌入胭脂山脈。」
北海,低轉,倒灌……江采衣猛然「啊!」了一聲。
「想到了?」沉絡把玩掌中玉杯,輕輕哂笑,「海水倒灌入江,狼突江水含的全是鹽,寒冬臘月也不會封凍。北伐軍中並無水軍,慕容雲烈連江都過不去,怎麼打?」
江采衣嗔目結舌,沉絡的手指越過矮幾,給她傾倒了一小盞清清的酒。
「你以為朕真的要打瓦刺?」他嗤笑,「區區瓦刺,朕根本不放在眼裡。朕放出軍權,是要收回掌握在世族們手中的另一項權利,那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
江采衣猶疑的踟躕許久,「皇上說的是……財權?」
沉絡搖頭,「不甚準確。采衣,北伐之後,就見真章。」
江采衣怔了一會兒,小小的瑪瑙酒盞捧在手心裡,又硬又沉,鑲金獸首瑪瑙杯紋理極細膩,醬紅地夾橙黃乳白,濃淡相宜,晶瑩鮮潤。
一絲疑慮滑過,拿在手上的杯盞登時覺得滑膩的捉不住。
「皇上,狼突江或許真的很難渡過,可……慕容大人就想不到這一點麼?」
慕容尚河難道不會想別的法子?老老實實駐軍鋪橋,或者繞道……這世上,本就沒有過不去的天塹!
「他自然知道,所以他一定會屯軍狼突江外。」沉絡朗聲大笑,「數萬軍馬要過河,造橋非一日之功,而瓦刺人為了活命,斷不會給慕容雲烈鋪橋的機會。所以,慕容雲烈最終的選擇一定是繞道。」
「繞道……」采衣將這兩個字反復念了幾遍,卻還是覺察不出來個所以然,但是握著杯子,看著沉絡情適宜的模樣,她覺得心突然就定了。
他是稱霸天下的雄主。旭陽關外曾經戰火屠戮,有了他,三百里平坦,至今百姓無憂。
或許沒有什麼事情,是這個人不能掌握的。
水動風涼夏日長,長日夏涼風動水,涼風動水碧荷香。遠處桃花自悠然,幾重煙雨渡青水,輕紅醉洛川。
美貌的天子仰面伸手,笑意似輕輕的一朵桃花浮現,壓一壓被風吹起的柔軟髮梢, 「本朝自太祖之初,說過一句讓朕厭惡至今的話────帝與世族共治天下。天下,豈是可以共治的?江山如臥榻,豈容他人鼾睡?北伐軍撕開了口子,慕容尚河想要染指就染罷,哪家想來都可以。待朕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畢其功於一役。那時,慕容……」
慕容,你打算怎麼死?
薄薄的笑意滑過舌尖,仿佛貼著鋒銳的凜冽氣息,沉絡笑吟吟的彎起漆黑柔軟的美目,和同樣柔軟的唇。
隔著矮幾抓過江采衣密密摟進懷裡,他的笑意貼著她白皙的脖頸輕顫,「來,采衣,如此趣事,當浮三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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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采衣小小驚叫一聲,腰就被他的手臂給箍緊了。竹葉青酒的味道傳來,清瓷硬而冷的邊緣就觸到了她的唇瓣,帶著涼意微微啟開飽滿的粉唇。
竹葉青酒是用烹天泉水釀之,香韻尤絕,暖暖的一陣微醺的暖意就彌漫上來,沉絡一手撐在地上,側頭吻她的鬢髮。
唇齒貼在肌膚上的感覺酥而清柔,讓人的心底都微微快樂蜷縮起來,甜而朦朧,像忘卻了的憂愁。
「皇上,臣妾不是很會喝酒……」臉頰驟然就一紅,他的衣衫隨意,敞落間依然散開些許,看得她難為情的左右撇著眼珠,躲開他襟口的一段極豔的膚光。
「無妨。」他無意勉強,白皙的手指握在瑩透的酒盞上,紅唇似笑非笑抵在杯沿,莫名妖豔的令人心頭發顫,「卿且隨意,朕自傾懷。」
臺階前的綠水被殘留的雨珠打出圈圈漣漪,仿佛漫然隨意的琴聲,他攬著她,慢慢自斟自飲。
於是落花浮水上,於是牙席涼生溫。
繁花似錦覓安寧,淡雲流水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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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靜之中,驟然就聽到駿馬嘶鳴聲。
禁宮之內向來不能走馬,怎麼會有馬匹奔跑的聲響?
江采衣支起身子看去,周福全撩開層層疊通往內殿的白色通紗。有漆黑色的駿馬恍若流電,從狹窄的藍田玉磚回廊踏步而來,如行冰上,發出急驟而清脆的聲響。
一轉眼,漆黑的駿馬就已經停至眼前,馬蹄踏上涼悠悠的竹木地板,震得一汪綠水都悠悠晃蕩。
江采衣轉頭去看沉絡,「皇上,這是……?」
沉絡放下手裡的酒盞,「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要帶你出宮,忘了?」說罷起身走下臺階,伸手輕輕在駿馬光滑油黑的頸邊輕輕撫觸。
駿馬親昵的彎過脖子,用柔軟漆黑的鬃毛磨蹭著主人修長有力的手,沉絡攏了攏襟口,隨手取了一支琥珀犀角簪挽了長髮,縱身翻上馬背。
天子一身淺白衣衫,流飄若雲,偏偏髮是烏黑,唇豔如脂,似立于比水墨還更清淡的畫間,驟然綻出無邊無際的豔麗牡丹,幾乎要灼傷人眼的絕頂風姿。
沉絡一手扯住駿馬躁動的韁繩,微揚嘴角,「采衣,尋個時候,學學騎馬罷。」
江采衣看著那一個手掌都包不住的巨大馬蹄,頓時產生了一絲不詳的預感,身子就往馬蹄外的範圍躲了躲,「什、什麼時候?」
美貌的天子大笑,一個彎身就把她撈上了馬背,「現在!」
還未來得及發出驚叫,周圍的景物就如同雷火一般狂肆的褪去,綠色、藍色、紅色,夏日的潮濕水汽竟然仿佛海浪一樣批頭澆了過來!
沉絡縱身策馬,踏過一池淺淺的池水,踢散了無數蓮花,踏過宮侍密集的庭院,惹來一串驚叫!
「陛下,陛下慢點!你,你這是要去哪裡!」江采衣忍不住捂住眼睛尖叫出聲!
她只是個普通的姑娘,從沒摸過駿馬,更沒有用這樣的速度馳騁過!
人人四散躲避,景物扭曲驚轉,他操控的速度太驚人,每每讓她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連人帶馬撞碎在前方的障礙物上!
內宮雖然寬敞,可是宮闕回廊扭曲轉折,太液池上的白玉橋搭在清波浩渺之上,他就這麼帶著她風馳電掣,幾乎用上了千里奔襲的瘋狂速度!
內宮策馬不比在平原,極難極險,何況皇帝馬背上還帶了一個人!
在宮牆裡使用這樣的速度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幾個急轉彎處馬身劇烈傾斜,江采衣只覺得臉頰擦著宮牆飛馳而過。
她緊緊閉上眼睛死死抱住沉絡的腰,每每以為下一刻就要連人帶馬飄翻到在地上!
眾目睽睽之下,天子帶著寵妃風馳雷電般直沖宮門,瞬間就閃電似的掠出禁宮。
呼呼的風聲在耳邊迅疾刮過,在內宮驚險萬分的馳騁許久,采衣似乎猛然感到身上一輕,駿馬賓士的速度越發快了,足下卻似乎開始平坦寬展。
「睜開眼睛罷,已經出宮了。」沉絡輕笑,微微壓低了胸腹,清涼青絲拂上她的臉頰,微微睜開緊閉的雙眸,然後入目的是,人間一片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