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陷阱(中)

  晉候府。

  馬廄前的小柴樓外,坐著蓬頭垢面的女子。夏日雨多,有一陣沒一陣兒的下,掛在衰草上滴滴拉拉,她卻也不避。

  黃泥臺階下一口碎了半邊的白瓷碗,碗底還有房檐雨水上滴落,沉澱的泥沙,白釉發青,在烈陽下發白刺目。

  有偶爾來馬廄的小丫鬟小廝,看到這幅景象,都忍不住縮回頭去,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匆匆忙忙低著頭打她身側跑過。

  夏日本來鶯花爛漫,盛夏已至荼蘼,萬物無複新意,百紫千紅,花正亂,已失新鮮。

  來送飯的婆子不敢走近這憔悴的婦人,只是將竹籃往前送了送,風吹開皺巴巴的藍布一角,露出半塊硬如生鐵的饃饃和一小盞鹹菜,鹹菜許是齁的久了,發出令人鼻酸的腐味。

  宋依顏伸出細瘦的手,拿起那塊冷硬的饅頭,端起缺角的瓷碗湊到嘴邊,和著剛剛落下的雨水,團縮起身體,盡力不去看婆子帶著同情卻輕視的目光,虛軟的咀嚼。

  不過是十幾年,就回到本來面目。

  想當初,她還是個小小的女孩,就被爹娘揪著上人市買賣,賺錢養活家裡唯一的弟弟。

  反正是要賣的,爹也沒心思怎麼打扮她,更沒心思對她好,娘倒是哭了一鼻子,卻也無可奈何。爹強硬的揪著她的頭髮,將瘦小的女兒按在人市街頭的破席邊,插上稻草,高聲叫價。

  那時候,她和現在一樣,襤褸衣衫,蓬頭垢面。

  驚慌失措的瞪著周圍人潮擁擠的摩擦,聞著陣陣汗臭味,等著絲毫沒有前途的命運。

  宋依顏仍然記得自己惶然失措的瞬間,就像有道光彩從人群的縫隙中投射過來,眼前頓時明亮。一個粉色衣裙、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娃娃依偎在雄偉威嚴的男人手臂上,甜絲絲的笑著,粉嫩手指指向她,說,爹爹,那個妹妹好瘦,你買下她好不好?

  那個明顯只是路過的男人一愣,小女娃就揪了揪他的鬍子,圓圓的腦袋雛鳥一樣蹭著男人的下巴,爹爹爹爹的叫著。

  人潮洶湧,男人和小女孩被擠得後退,她心裡著急,就拼命探出身子去看。

  然後身子一輕,她的小身體就被爹一把抓起來沖去那男人面前。

  平時兇狠的爹在那男人面前無比恭順諂媚,精明的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叫價,那男人也沒怎樣猶豫,就點頭答應了。付了錢,男人拎起她,放入自己結實粗壯的手臂間,和那個粉衣服的女娃娃排排坐。

  「你命好,能被太守大人買下來。去了太守大人府裡,自己長點眼色,不許丟人────知不知道!」走前,爹緊緊攥著錢袋,輕飄飄的吼了她一句。

  她默默點頭。

  那是她見到自己爹爹的最後一面,而後,就再無音訊。

  她窩在宋太守的懷抱裡,那個粉衣服的娃娃笑眯眯的伸手來拉扯她的臉頰,說,我叫宋依顏。

  宋依顏。

  她愣了愣,雖然大字也不認得一個,也覺得這是個官小姐的名字,多麼柔雅高貴的名字。

  「你叫什麼呀?」粉娃娃宋依顏問。

  她聞言頓時恨不得撕掉自己的耳朵,厭惡感從腳底一湧而出:她不過是個鄉野窮丫頭,能有什麼好名字?家裡六個孩子,她排行第四,叫四丫而已,說出去都丟人,有什麼好說?

  於是她扭過頭去不說話,粉娃娃眨眨眼,「不會吧,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粉娃娃扭頭,又去揪自己爹爹的鬍子,「爹爹,她叫柔瑩好不好?」

  男人顯然對女兒寵溺的無法無天,連連點頭。

  從此,她就跟在了宋依顏身邊,從小到大。

  她跟著宋依顏,認識到了什麼叫做高門大戶,什麼叫做花枝春滿,天心月圓。她冷眼看著宋依顏在她面前展示著她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幸福。

  在他人腳底葡匐仰望,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宋依顏,不但有寵溺她的太守爹爹宋明義,還有青梅竹馬的貴門李家小公子。

  那樣粉嫩鮮潤的年紀,宋太守家裡經常可以看到這對兒小鴛鴦你追我打,嘻嘻哈哈在桃花樹從中笑鬧。

  李家小公子,年長宋依顏兩歲,滴粉搓酥明眸皓齒的一個男娃兒,已經會搖頭晃腦的背著雙手,彎著黑眸拉著宋依顏的耳朵笑語:關關雎鳩,吾若得汝,必以金屋儲之。

  畫堂內持觴勸酒,走動的是紫綬金貂,繡屏前品竹彈絲,擺列的是朱唇粉面,這樣的生活,她離得這麼近,卻和她毫無干係。

  宋依顏宋依顏,你背著黃金在大路上行走,就別怪貪財的人惦記。

  誰比誰高尚?

  人性中諸如自私、貪婪、仇恨、虛榮、狹隘、寬于待已嚴於待人等等,無一不被演譯的有聲有色,每個人內心都有陰暗一面,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而她只是把自己的渴望付諸實現罷了。

  ……或者說,她只是通過傷害別人的方式來愛自己罷了。

  這世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憑什麼不愛自己?

  她受過那麼多苦,這是從小泡在糖罐子裡的人絕不會懂得的。

  只是如今,她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跌落的如此慘烈。年輕美貌的時候任性縱橫,今日卻有更加年輕美貌的後輩將她推落泥潭,宋依顏嚼著嘴裡酸腐的饅頭,淚水撲棱棱掉下臉。

  郎心何其狠漠,十幾年夫妻,只不過是一個小小豔麗的妾侍挑撥,就能讓江燁絕了所有情義,這麼些時日了,他任憑她每日被鶯兒作踐,卻冷眼旁觀,未曾替她說過一句話。

  綠瓦紅牆已經那麼遙遠,萬籟寂無聲。

  衾鐵棱棱近五更,香斷燈昏吟未穩,淒淒慘慘戚戚,無人回顧,沒日沒夜,只有霜華伴月明。

  而今而今,她連最最珍愛的女兒也不得一見。

  宋依顏不禁捂住臉,指縫裡流落鹹澀味道的淚水,滑過乾裂爆裂的唇瓣。

  她的茗兒,她溫柔嬌美的女兒,一腔熱血傾心,盡付了宮裡的那位絕色至尊,卻白白失去了平步青雲的機會,不僅如此,還多了一個江采衣在君王身側虎視眈眈,瞅淮機會就要對茗兒打壓羞辱。

  如今她身陷囹吾,茗兒該怎麼辦?

  皇上寵著江采衣,這會兒還正在勁頭上,一兩年內江采衣應該沒有失寵的可能,那麼,茗兒該怎麼進宮?江采衣又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個一向不親厚的妹妹奪寵?

  可是,如果不進宮,茗兒難道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晾在家裡,眼看著年紀一年年增長嗎?

  馬廄裡有竊竊私語,有丫鬟們的說話聲傳入了耳朵。

  宋依顏的柴樓就在馬廄邊上,哪怕她不想聽,聲音也還是透過破木板的縫隙透了進來。

  宋依顏本來沒怎麼在意,可是等她聽清談話的內容,頓時覺得一襲涼水潑遍了全身,大夏天裡瑟瑟發抖,差點脫力跪在了地上!

  「白竹,你聽說了沒有?現在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宮裡的葉容華娘娘殺了官家出身的宮妃,已經被皇上賜死了呢!」綠衣服的馬廄丫鬟阿丘一面扒拉草料,一面小聲說著。

  她身邊兒,鶯兒的貼身侍女白竹則在赤豪曾經呆過的馬廄裡擦擦洗洗。

  自打宋依顏失勢,鶯兒作為唯一的貴妾在侯府的地位益發高,儼然是唯一的女主人,連帶著白竹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是唄,」白竹聳了聳肩,「被殺的嬪妃好像是個知府大人的嫡女,樓知府一聽到這消息就碰死在刑臺上了哩。事情鬧得這麼大,皇上自然會立刻發落了葉容華啊,她又不是什麼受寵的。」

  「葉容華雖然是個不受寵的,可是葉兆侖大人在吏部還是很有勢力,他女兒就這麼死了,不知道心裡有不甘呢。」阿丘小聲細碎的說著,「偏偏這會兒,陛下居然提出要晉咱們大小姐的位份,葉大人怕是要氣死了吧!」

  馬廄裡空氣陰涼,似有冷冷水波蛇一樣的沿著她們的交談竄入宋依顏的骨肉,她打了個顫,一把甩開手上的幹硬饅頭,蓬頭垢面的趴在木板縫隙上貪婪傾聽,枯裂的指甲緊緊扒著木板。

  「還晉位份?」另一邊的大丫鬟聞言抽了口氣,左右看了看,「衣妃娘娘已經是正二品,宮裡沒人越的過她去,這從昭儀封到衣妃還沒滿三個月呢,又要晉位份了?也太受寵了吧!」

  阿丘是個喜歡扒拉私事兒的,又負責晉候府裡的各項採買,是管家的內家侄女,向來消息靈通,更何況晉侯府本來就和朝堂息息相關,每天從朝廷上傳來的消息不知道有多少。她一聽引起了別人的關注,頓時更加得意,「可不是呢,聽說皇上對大小姐那個寵,連侯爺都勸不住呢!你猜猜,這次皇上要給大小姐晉什麼位份?」

  大丫鬟嘶了一聲,努力想了想。

  北周宮制,皇后之下,是貴、淑、賢、德一品四妃,再往下就是從一品的四夫人,「難不成是要給晉個夫人或者德妃、賢妃什麼的?」

  阿丘搖頭,「才不是呢。這次晉的真高!據說是陛下強下中旨,直接昭告于金殿,連通政司都事先不知情。方才,已經有內廷的公公來咱們府裡賀喜了,說再晚點等吉時到了,就前來宣旨,一併賞賜闔府上下……管家這會兒正在安排大夥兒灑掃中庭,焚香擺案,等著晚點迎接宣旨大人和公公們呢!據說……因為大小姐晉的太高,連咱們侯府都要重新修葺!」

  「這麼大陣仗?」大丫鬟砸舌,「該不會是封淑妃了吧?」

  阿丘嗤笑,「陛下強下中旨,動靜這麼大,別的地兒不敢說,至少全京城上下已經都知道了,怎麼可能只是個區區淑妃?」

  「……那敢不成還是貴妃?!」大丫鬟嘖嘖。

  好傢伙!一下子就給晉上貴妃,連跳三級,這等恩寵別說她們這些外人,就連大小姐自己都適應不了吧?

  幾個小丫頭擠在一起咋咋稱奇。別的人不知道,她們可是知道的,大小姐那是李代桃僵,頂了二小姐進的宮,能保住命、不連累江家滿門已經夠幸運了,哪裡料到居然誤打誤撞,如此得皇上喜歡?

  阿丘嘖嘖兩聲,「比貴妃還高呢!────是辰妃!」

  ……辰妃!

  怎麼可能?!

  貼在牆板上的宋依顏腿腳一軟,止不住抵著木板滑落在地上,臉色一如土灰撲過的泥牆,腿腳如同隆冬凍住的冰柱一樣在地上索索打抖。

  和貴、淑、賢、德妃不同,辰妃,有著異乎尋常的意思在。

  「辰」,為北極星所在,常用以指皇宮帝位,更被用作帝王代稱,辰妃,實際上就是帝妻的意思,距離後位,只有小半步。

  皇帝一直未曾立後,冊立江采衣「辰妃」,就是在把她往後位上推。

  世人都道內宮女子立後難,然而事實上,最難的不是立後本身,而是立後前的關鍵一步。

  從辰妃到皇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並不困難。辰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封無可封的高位,是理所當然的皇后人選,難的,是從普通嬪妃到辰妃這一步。

  自古以來,後宮無數女子踏上過夫人和四妃之位,卻遲遲拿不下後位,原因就是,哪怕身為貴妃,那位份中也不含「帝妻」的隱義,至多只是個極為受寵的封號罷了。

  辰妃卻是截然不同的。

  辰妃,已經脫離開普通嬪妃的範疇,這個位子,其實和太子含義差不多,就是皇后預備人選。

  當今天子沒有皇后,拿下辰妃,就意味著穩拿後位!

  江采衣……竟然要登上後位!而且還是皇帝的元皇后!這麼尊貴!

  宋依顏牙齒在嘴裡大戰,發出令人耳酸的摩擦聲,她似乎控制不了自己臉頰的肌肉抖動,大夏天裡發瘋似得顫抖,翠秀!翠秀!翠秀!

  那個憔悴蒼白的村婦,那個擋在夫君心頭的陰影,那個枯荒的鄉野女子,在她宋依顏手下敗得落花流水的死魂!

  哪裡知道,哪裡知道,她生的賤女兒……竟然就要登上北周女子夢寐以求的後位!

  這麼多年來,江采衣在晉候府裡不吵不鬧,安靜成了一個近乎於隱形的幽涼影子,讓她毫無防備────是啊,一個不被江燁待見,性格陰沉的女兒,哪裡比得上她嬌養下的善良柔美、萬千寵愛、琴棋書畫才氣縱橫的茗兒?

  誰會去防備她?

  十幾年,她含辛茹苦,帶著茗兒交往于個個高門世族之間。京都楊柳繁華,每個鬥茶、鬥花的貴族游春笑鬧宴飲,都有茗兒的留下的一襲芬芳。她的茗兒小小年紀,芳名就傳遍了京華,而最終……

  宋依顏眯起眼睛,似乎被窗外的血紅烈陽刺痛了眼睛,那陽光金紅金紅的,在雲端拖曳出石破天驚的豔麗紅光,仿佛鳳凰的九根華麗尾翼,將蒼穹作烘爐,熔萬物為血綢,將霧靄染成妖嬈雲天。

  而最終,居然是暗藏在侯府的江采衣在最後關頭蟄出了致命的一針,絕了茗兒的青雲之路!

  想到不久的未來,大喜的吉日,山河共慶,帝都長街十裡紅妝,那個江采衣,或許將會穿著鮮紅的鳳凰後袍,拖曳著金絲尾翼,從九重宮闕深處緩緩行來。

  旌旗共亂雲俱下,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銅鼎尊盂白煙嫋嫋。

  江采衣,她將一步步在百官參贊跪拜中登上九十九級白玉臺階,扶著傾國傾城的帝尊手掌,轉身一望千頃翠瀾,從此將茗兒踩入泥淖。

  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幽涼空氣裡,隱隱傳來白竹笑吟吟的打鬧聲,「阿丘,你的消息還不夠靈通呢。據說因為衣妃……哦不,辰妃娘娘冊封的事,葉大人和咱們侯爺鬧得很不愉快,慕容大人昨晚兒叫咱們侯爺去……」她頓了頓,吃吃笑著掩唇,「叫咱們侯爺去商量二小姐的婚事呢!」

  這話一出小丫頭們簡直如同油炸了鍋,哄然圍上去,「什麼什麼,二小姐的婚事?二小姐不進宮了?」

  白竹笑道,「你們幾個腦袋還真是榆木疙瘩,仔細想想,辰妃娘娘都受寵成什麼樣兒了,二小姐還能進得了宮麼?」

  阿丘啊呀著張嘴,「可是,畢竟二小姐才是當初欽點的昭儀……這事兒大家雖然不敢說,可是心裡都是明白的,二小姐也算是半個皇上的女人了……」

  「是啊,」白竹的聲音在幽涼安靜的空氣中,益發清晰,「現在各家各戶對二小姐的身份都有所忌憚,就算皇上不要二小姐,也沒哪個世家公子敢娶她做原配夫人吧?」

  ……這是當然的。

  宋依顏如同被雷擊,虛軟的靠在木板上,只覺得眼前顏色呼嘯,破爛桌椅板凳都在光影中拉伸扭曲,瞪著眼睛呼赤呼赤喘氣。

  江采衣的目的,宋依顏這時才終於弄明白了。

  頂替江采茗進宮,只是她的一個手段而已。江采衣霸在皇上身邊,奪去所有恩寵,不僅阻止了江采茗進宮,甚至連江采茗的前途都一併抹煞了!

  江采茗是個被皇上親手欽點過,卻未能入宮的世家貴女,唯一的選擇就是重新進宮侍奉聖駕。如果不能進宮,那被君王的丟棄的名聲只怕是她一生也洗脫不掉的污點,哪家大族也不敢娶她做正室……難道,難道她的茗兒居然要屈居為他人的妾?!

  宋依顏頭昏目漲,依稀記得茗兒那日入宮時分,江采衣穿著一身梅子青色的衣裙,從大紅燭火下緩緩登上馬車,扭頭從清幽月色下投來涼淡的一眼,細白的手指頭壓著唇瓣,清寒冷笑。

  那目光陰冷而刺骨,江采衣的臉在眼前重現,笑意涼淡,仿佛在說,哪,就讓沒有一個人膽敢娶你的女兒。

  只能做妾,只能做妾。

  妾……妾!

  宋依顏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了眼眶,漲的血紅。她做了那麼久的妾,知道妾的不易!

  出門不能著紅裝,頭上不可帶正釵,無論多麼得夫君寵愛,都越不過結髮元配去。表面的風光寵愛之後,是只能自己吞咽的苦澀……她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再去給人做妾,絕對絕對不可以!

  宋依顏抖顫著手指,只覺得指縫間濕漉漉的儘是虛汗,渾身衣服都被重汗透濕了,鉛鐵一般沉重。

  她艱難的挪動身子,來到柴樓的一角,使盡全身力氣扳開一個鬆落的地板角落,掏出一個藍紋花鳥小瓷瓶。

  看了手上的瓶子許久,宋依顏鬆弛憔悴的乾裂嘴角漾出一個涼涼的笑,拔開瓶塞,取了幾顆紅色丹丸吃下肚。隨後她將瓶子埋了回去,癱在牆角呼赤呼赤的喘氣,用手輕輕撫摸著腹部。

  只剩下最後這孤注一擲了。

  宋依顏怨毒的瞪著窗外鳳凰羽衣一般華麗的火燒雲,表情猙獰,似乎要吃掉江采衣和鶯兒的血肉。

  昔日紅顏,落雪滿山,光陰裡浮生如煙,長街燈滅,曲終人散,獨上高樓竟無言。

  天下熾熱,此心獨涼。

  ******

  江燁書房,他繃著臉端坐桌案邊,桌上如同鳳凰尾巴張開的大撇口鳳尾尊裡插著兩三隻新鮮裁剪的月桂,整個書房裡帶著淡淡香息和墨的香味。

  江采茗蒼白著臉緩緩踏入,陽光隨著她關門的動作靜靜阻隔在門外,父女二人相對無言。

  江燁看著女兒蒼白的臉色,不知如何開口,終究是緩緩歎了一口氣,「皇上如今在獵場,你在書房等著爹,有些事,爹回來要跟你說。」

  ******

  江采衣,被皇帝強下中旨冊立為辰妃。

  這看似皇帝內宮之事,實際上腦子清醒一些的官員早就在一大清早就滿滿圍上了金鑾殿,卻得知皇帝人在獵場,於是紛紛轉頭就要直奔京畿。

  可惜,皇帝聖旨下的太快了,沒人來得及攔住,就這麼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打的世族官員們措手不及。

  皇上這一手是在幹什麼,實在弄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眼看肅貪全國大行,戶部、吏部、工部都不得獨善其身,北伐在即,大獵在即,這麼多事,皇上居然想起來插空冊封辰妃────難不成,他真的打算立後了?

  北周世族官員們這幾天心臟集體收到了巨大衝擊,嚴重一點的,差點就要一口氣上不來背過去。

  葉容華私殺宮妃這件事就如同投入水波的一顆石頭,猛然揭起軒然大波,引起無數後續效應。

  隨之而來的,雍合殿那場腥風血雨也壓不住,在朝堂上光速傳播開來。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雍合殿殺了一批人,留下的那些,雖然被慕容尚河力保而下,然而慕容尚河畢竟元氣大傷,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損失就是工部司郎中魏起山────沉絡命人射殺的第一個囚犯。

  魏起山被蘇傾容逮住貪瀆把柄,鎖拿下獄,皇帝一聲令下處死他,自然是名正言順。

  魏起山的貪瀆證據就明晃晃的在丞相府桌案上擺著,連刑部拿到的都是副本,任憑誰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去丞相府銷毀證據,人死了自然白死,然而,工部司郎中的位置卻空了下來。

  這個位子該安排誰,是百官們都要思索的問題。

  自從閆子航坐上吏部尚書,吏部就始終牢牢掌控在皇帝手裡,這個衙門關乎官員命運沉浮,重要性自不必說,比起四處容易得罪人的戶部,吏部是個極其重要的衙門,但是同樣,世族們擁有足以和皇帝抗衡的另外一個重要衙門────工部。

  聽起來,工部不過是負責河工、屯田、物料、城垣、修繕、修路、河道等事務,然而細細想來,樁樁件件皆是干係到國本大事。

  這個衙門如果不好好幹活,每年單單從各個州縣冒出來的大災小災都足夠朝廷應付不暇,最重要的是,工部,自始至終掌握著關乎北周國本的一項重要國本。

  工部上下以慕容家為首,幾乎每個世族都在工部摻了一腳,彼此同氣連枝。沒能進入工部的世族根本就不算北周正經世族,因此,世族們決然不會容許其他勢力混入工部。

  因此,這工部司郎中雖然並不是一個太大的位置,但是魏起山一死,這個位子將由誰來坐,就成了一個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情────這是事一。

  慕容家的嫡孫慕容雲烈順利任職北伐先鋒將軍,然而,他很快發現,他並沒有獲得任何兵部指揮權────那美貌沉靜的丞相大人連敷衍他都懶得。想要調兵遣將,除了需要虎符以外,還需要丞相大人的手令。

  作為北伐軍精銳的二十萬玄甲衛就不提了,本來慕容雲烈也沒指望能染指,可是除了玄甲衛之外,還有三十萬的下五營軍人,一樣調度不靈。

  說白了,蘇傾容只把慕容雲烈當成一個在陣前衝殺的卒子,充其量,是高貴一點的士兵,可惜沒有任何優待,真登上了戰場,刀劍可不認人。

  慕容雲烈頂著先鋒將軍的名號,卻在北伐軍裡絲毫伸展不開,仿佛把人投入了一團凝膠,處處掣肘。

  去找丞相大人說理吧,頂多得到一聲冷笑────「呵,先鋒將軍收不攏軍心,還能怪到本相頭上來?那麼日後吃了敗仗,你打算怪誰?」

  言下之意,沒有當將軍的本事,就別攬將軍的活兒。

  那位美人丞相一個眼神就能把人得罪死,幾句話就能將你冷冷鄙視成廢物,慕容雲烈親身感受一兩次之後,就再也不想去找任何不痛快。

  慕容雲烈長歎。

  入職幾天,他徹徹底底瞭解到,這些由丞相私兵發展而來的北伐軍有多麼鐵板一塊。

  營裡平素幾千號士兵路過也是常事,居然個個穿著鐵甲也踏步無聲,人人都能輕鬆不眨眼硬站十個時辰。軍人們渾身黑衣、冷颯肅殺,面對慕容雲烈的時候,更是幾乎全都能瞬間化身鐵面人,表情都沒有一絲。

  慕容雲烈和親隨們在行轅呆了幾天,從他們臉上連個笑容都沒看到過。

  先鋒將軍?抱歉,你點卯我也到,你喚人我也在,可我沒必要笑給你看吧?那幫士兵們眼底的輕視可是毫不遮掩的結結實實────你算老幾?

  想想也是,軍餉是蘇傾容發的,練兵是蘇傾容親手帶著,曾經和瓦刺的一場場對仗都是蘇傾容親自分批帶上戰場的,這些士兵的家屬、養老、任職,無一不是蘇傾容費心安排。

  ……好吧,這位丞相在先帝執政期間,就沒把北周當回事過,掏空了國庫補給玄甲衛,這些兵每年到手的銀餉除了固定的軍餉,還有各種不同的補貼。

  衣食父母就是天,誰搭理你一個不出錢的世族先鋒將軍啊?誰是米飯主,大家心裡門兒清好不好。

  慕容雲烈雖不能說完全沒有兵權,可是他的兵權實在是太不穩定了,真到了要緊時刻,他可不認為憑藉一個小小的虎符可以控制什麼,起碼,北伐軍裡比他位階低的將軍,他一個都指使不動。

  相比于丞相每次蒞臨北伐軍,那人人眼底掩不住的敬畏和全軍上下前呼後擁的架勢,慕容雲烈受到的尊敬少得可憐。

  慕容尚河知道這個情況,卻並不意外,只是將自家嫡孫叫去好生安撫了一番。

  出現這種情況,最重要的原因是,北伐軍中世族出身的軍官實在是太少了。

  既然慕容雲烈已經成功擠進北伐軍,下一步,慕容尚河就打算多多給北伐軍裡摻沙子,遲早要世族嫡系子弟們盡數填入北伐軍。

  等世族勢力在北伐軍中比重加大,軍部就將不再是蘇傾容一個人的天下────這是事二。

  江采衣封辰妃,眼看著逼近後位,而慕容千鳳還在參商殿呆著,完全沒有接近皇寵的任何可能,慕容尚河已經放棄了這個孫女,不指望她能有什麼建樹。

  然而,慕容尚河雖然猜到沉絡屬意江采衣為後,卻萬萬沒想到他立辰妃的旨意來得如此之快!

  皇上人還在獵場,中旨就已經強硬下下來,這樣,就算百官上諫,也不免頂著逼諫的惡名,十分被動了。

  慕容尚河明白沉絡此舉的意思────以江采衣的性子,她在後宮中自保顯然略嫌不足,皇上最近心在北伐,不能過多顧及後宮,又堅持要立這個皇后,乾脆就及早完成,防止夜長夢多。屆時,無論日後出了什麼事,什麼女子入宮,都動搖不了江采衣的地位。

  但,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

  在雍合殿,他雖然折了一批重要人手,但是他畢竟獲得了染指兵部的寶貴機會,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讓慕容尚河看到了一個幾乎讓他費盡心機都未能尋找到的絕好切入點────江采衣!

  皇上幾次妥協,都是因為江采衣。

  提拔江燁,是為了江采衣,赦免死囚,是為了江采衣,放慕容雲烈入軍部,也是為了江采衣!

  她,是皇帝的弱點!

  只要拿住江采衣,就能和皇帝討價還價,就能獲得他最渴望的利益!

  ……到底是年青啊。

  那般絕色的美人皇帝,竟也過不了一個女子的情關。

  慕容尚河感歎,喝著手裡的香茶,坐在馬車裡,看著廣袤的青蔥獵場在眼前展開。

  百官早早聚集等在獵場外,雖然大獵時節還未到,可是因為辰妃冊封一事,人人都惶惶不安,尤其是世族官員們,個個伸長了脖子等著慕容尚河的馬車。

  皇帝封妃的中旨雖然已經下達,然而百官還是有進諫的機會,慕容尚河自然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定要動用一切力量阻撓────為了冊封江采衣,皇帝會不會再次妥協?

  他會拿什麼來交換江采衣順利晉封?

  陛下,你的底線是什麼?

  為了江采衣,你可以退讓到什麼程度?────這是事三。

  獵場上,江燁到了,葉兆侖到了,閆子航到了,百官都到了,蘇傾容……也到了。

  玄黃皇帳鼎立在獵場中央,皇帝陛下一身玄緋交疊的龍袍,對緩緩走來的丞相揚起一個怡然的微笑,紅衣似火,黑衣似水,顧盼之間,風情萬種。

  而公認的北周最美的那個人,自佇立于繁華三千間,一襲青衣,若大雨初晴,幕風流雲煙,一笑萬山傾。

  「絡兒。」蘇傾容走上前去,細而白皙的手指輕輕撫上沉絡身前結實的粗壯柏原木,叫了沉絡的名字,換來帝王一個滿含笑意的側目。

  蘇傾容動了動唇,淡淡微笑,「大事可成。」

  獵場青枝剪綠露珠悠,亭苞欣向榮。梔子搖開碧綠中,淺笑紅塵空。

  ******

  晉候府。

  「哇!」摔掉手裡的瓷碗,宋依顏向前撲倒,猛然跌在送飯婆子的懷裡,紅著眼眶不住捂著嘴巴嘔吐,吐得心肺俱損,渾身都在打戰。

  「宋夫人你……」婆子看著宋依顏的模樣大驚,許久,才見她緩緩抬起頭,抹去了唇邊的葬汙。

  雖然江燁說要休妻,但休書還沒顧得上寫,婆子丫鬟們不知道怎麼稱呼宋依顏,便都叫她宋夫人。

  「沒事,」宋依顏摸了摸肚子,慢慢抬眼看了驚訝的婆子一眼,「我這樣子有幾日了。」

  婆子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趕緊攙起宋依顏,「宋夫人你這是,難道是……」

  「嗯。」宋依顏點了點頭,低低垂下頸子掩住神色。這幾日生活窘迫又被鶯兒作踐,她整個人瘦骨嶙峋,卻可見破爛的衣服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下腹,「我有孕了,大概三個月……侯爺他還不知道呢。」

  「……」婆子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個勁打顫,眼珠子上下打量,只覺得這宋依顏邪乎的緊。

  十幾年了,宋夫人都沒再有過消息,怎麼出了事,反而就有了!?……可是算日子,若宋依顏真的懷孕了,的的確確是侯爺的孩子!

  怎麼,怎麼就這麼突然趕在這個時候!

  「可憐的孩子,跟著娘受苦。這一胎,保不齊……是個男孩兒呢。」

  宋依顏不看那婆子,逕自喃喃的撫摸著肚皮,薄薄的嘴皮子,掀起一個冷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