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陷阱(下)

  獵場廣袤,濃淡交疊的綠色草地接天連地,柔毯一樣化開令人耳目清新的綠,一個不留神就要被那溫潤的色彩給奪取心神,只覺得天地闊達而青翠,在遠處和柔潤的幾乎要滴下水來的藍天融為一體。

  蘇傾容微微垂著頭,沉絡站在他身邊,似乎沒有看到百官陸陸續續聚集的態勢,只是挽著丞相的手,在皇帳外的回廊上閒談。

  雖然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絕對是場破表級的美色盛宴,可是看到這一幕,許多世族官員的第一反應是頭皮發麻。

  皇上一個人就已經足夠折騰的百官頭疼腳軟了,要是再加上丞相……大家日子就別提有多難過了。這兩個人聯手,效果從來都是一加一大於二,他倆真想幹點什麼坑人的事情,那叫一個算無遺策……

  前幾日,丞相在朝上總是不怎麼吭聲,只是一心肅貪。可看現在的情形,冊封個辰妃,丞相都能抽空前來獵場,顯然說明,肅貪的事蘇傾容已經處理的差不多,可以有閒情逸致幹點別的了……

  丞相大人你不要這麼有空啊我們會發毛的……許多世族官員嘴上不說,臉上不顯,可是肚子裡忍不住聲聲哀嚎,丞相越有空,大家日子就越痛苦啊。

  蘇傾容也好,沉絡也好,自然都不會理睬他人肚子裡的哀鳴,既然百官都來了,就紛紛去遠處的大帳落座,來個小廷議罷。

  ******

  有黃門內侍去請各位大人入帳,一時間,大草場上朱袍玉帶簇簇,雪白牙笏銀色魚符光彩瑩瑩。

  大帳外,一片笙簫,琉璃光射,破雲曉處,紅日灑開一片金光,大帳帷幕在晨風裡轉折翻飛,龍飛雲海的紋路裡填上了金粉,時不時捲進去翻出來,閃閃如波。

  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慕容尚河卻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嗅到了異乎尋常的意味,這是他為官幾十年積累的老辣直覺。雖然說不上來,可是就是隱隱不對。

  腳步在踏入大帳的前一瞬間,他頓了頓,扭頭去看緊緊跟在身後的葉兆侖和江燁。

  葉兆侖眼底黑青,面皮僵的像是糊了什麼冷泥。自從葉子衿被賜死,他這些天一直都是這幅樣子,陰鬱中透著幾分刻薄,看江燁的神色更毫不掩飾的厭憎和妒恨。

  江燁呢?自從葉子衿賜死,江采衣晉封的事後,反而更加貼緊慕容尚河。

  別人不清楚,江燁己卻是很明白自己的處境:江采衣得寵,對他自己一點兒好處也沒有!這件事,只能讓他在世族團體中處處結怨。因此對江燁而言,他必須更竭力的爭取慕容尚河的信任,才能立足。可是,這信任就像才在一個脆弱的雞蛋殼上,隨時都有崩裂的危險,更煩人的是……赤豪還沒了,而大獵就在跟前!

  這些慕容尚河都清楚,他也樂得看葉兆侖和江燁胡別苗頭,這兩人越是水火不容,就越會越爭相討好他,也就越好控制,慕容家獲得的好處就越大。

  葉兆侖和江燁都正常,那麼不對勁的是什麼呢?

  慕容尚河的目光落在一排排走入大帳的官員們身上,一個激靈,心頭下沉,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今日百官入帳的走勢,不對勁。

  丞相的班子如常,各走各路。

  然而,今日,許多朝中原本在丞相和世族間保持中立的官員、小世族派系出身的官員、翰林清流們,在朝中沒有靠山的官員,或者在派系中受到排擠的官員,紛紛帶著熱切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蘇傾容的背影,有意無意的靠向丞相那邊。

  甚至,有些個世族出身的大臣也對蘇傾容明顯恭敬了好幾分。與此相比,而大部分人看到葉兆侖的時候,都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和憎惡。

  ……葉兆侖什麼時候討人厭到這個地步了?慕容尚河不禁訝然,眼睛不著痕跡的來回在各個各大臣面上掃視,不少人低下了頭,腳步卻像黏在丞相背後一般,緊緊尾隨。

  蘇傾容對此似乎一無所覺,雙手籠在袖口,墨玉般的烏髮整齊而簡單的挽了,一根白膩如雪的竹節玉發簪,宛若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白的撩人勾心。

  暖風吹得幾絡長髮搭在頸邊,說不出嫵媚顏色,蘇傾容微微垂著頭,仔細的白皙手指上紅潤的血色,忽然展顏微笑起來。

  笑靨如開在無邊業海裡的花,仿佛什麼驚人的美優雅的綻放了,天青雨色的衣衫都像霧一樣在暖融的大帳裡面帶來絲絲清涼。

  慕容尚河看見蘇傾容笑就心肝脾肺腎都發疼,索性撇過頭去。

  ******

  沉絡就等在大帳裡,因為不是在金鑾殿,禮節倒也沒有那麼繁雜,百官行了禮之後紛紛起身,按照朝禮分開兩撥站在一旁。

  慕容尚河立即就要開口反對江采衣封辰妃的事,但是沉絡並沒有給他開口的時間,反倒是率先議起在魏起山死後,工部司郎中該安排誰接任的問題。

  慕容尚河臉色一整。

  按他的想法,工部是必須看緊的。這一場肅貪,已經被蘇傾容插手的過分了,而工部,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染指的。最好,是能讓葉兆侖兼任這一職位。一方面,葉兆侖非常得慕容尚河信任,另一方面,慕容尚河也有借此撫慰葉兆侖失女之痛的意思。

  哪知道,慕容尚河剛剛提起話頭,朝野上下,除了幾個慕容派系的鐵杆大臣之外,幾乎人人眾口一詞,激烈反對這個提議!

  慕容尚河吃驚,他聽了幾個大臣的駁斥,發現這些人與其說是在反對葉兆侖兼任工部司郎中,不如說,他們在故意找葉兆侖的茬!

  葉兆侖,什麼時候惹了這麼大的眾怒?!慕容尚河暗暗心驚。

  自然,慕容尚河沒有忘記,當初,葉兆侖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彈核傅綸、張明山、韓靖等人貪污,就因為這一場彈核,導致蘇傾容抓住話柄大肆肅貪。

  眼看著三司一個一個的審查,人一個一個的抓,朝裡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誰也不知道下一個下獄的是誰。

  朝裡的大臣誰家裡沒有一黑鍋底的爛帳?傅綸等人被彈核後,超沉悶幾乎個個兔死狐悲,自然也就會痛恨掀起這場肅貪大戰的始作俑者────葉兆侖。

  可是……也不至於恨到這個地步吧?看這些人的架勢,已經等同於御前撕破臉了啊。葉兆侖不僅僅是吏部侍郎,還是北周最老牌的貴族,這些人怎麼就那麼大膽當堂和葉兆侖開杠?

  還沒等慕容尚河思考完,就見平日甚少發言的禮部侍郎突然出列稟奏,「陛下,下臣有要事稟報。」

  不知怎麼的,慕容尚河聽著這聲音心頭猛然跳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蘇傾容,只覺得他站在對面,嘴角的笑意漸漸更深了幾分。

  沉絡斜倚在中央大椅上,身側是一大尊黃釉金彩犧耳罐,插著滿捧珊瑚紅的杜鵑,開的粉光蒸霞蔚,映的帝王表情也不甚清晰。

  「卿奏吧。」沉絡點頭。

  禮部侍郎抖開長長一卷絲絹,長長的墜及地,黑而細的楷字仿佛流淌的墨,在陰涼的大帳裡在光亮的絲絹上泛著黑澤,密密麻麻映入眼簾。

  雖然看不清那些字,慕容尚河還是猛然頭皮一冷,他嘴唇微微起伏,死死盯著那張彈核奏本,似乎要將裡面的每個字讀清楚。

  然而禮部侍郎卻陡然收起奏摺,恭恭敬敬地上了皇帝案前————「啟稟陛下,臣要彈核葉兆侖!先前,葉兆侖彈核傅綸、張明山、韓靖等幾位大人貪瀆,然而在臣看來,葉大人自己也有重大貪瀆嫌疑在身!他私賬不明,在吏部私授賄賂,春闈秋闈中舞弊賣官,還克扣渡口平倉糧……」

  葉兆侖臉色大變!

  一條條要命的罪名被樁樁扣下來,葉兆侖已經顧不得朝禮,大喝厲聲打斷禮部侍郎的參奏——「你血口噴人!」

  「真的是血口噴人嗎?葉大人?」閆子航站在蘇傾容身側,笑吟吟的語調半含嘲諷,「前年萬壽節(皇帝生辰),你上給陛下的賀禮是一座紫琥珀青龍踏金雕,至少值兩萬兩銀子。去年萬壽節、上元節,葉大人置辦的賀禮都是首屈一指的,怎麼算也不下五萬兩銀子。請問,葉大人你俸祿有限,哪裡來的這些銀子?」

  葉兆侖臉皮發綠。

  官做到了這個地步,說不清道不明的銀子肯定數不清,這是朝中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是皇帝默許的。只要私底下做的不要太難看,皇上是不會要求這些三品大員們個個都清水衙門的。

  當初上賀禮是為了討好皇帝,給女兒進宮打好底子,他自然抓住一切能示好的機會表現。上賀禮的時候,葉兆侖大出風頭,皇帝也笑吟吟的收下並且回賜嘉獎了。然而葉兆侖卻絲毫想不到,萬一一旦哪天皇帝翻臉,或是有人清算彈核,他那些賀禮,就是鐵證如山的罪證!

  禮部侍郎之後,還緊跟著幾個大臣紛紛出列────「稟告陛下!臣彈核葉兆侖僭越狂悖!屬下在市集上找到了幾件刻著大內禦印的珍寶,皆是陛下曾經賞賜予葉大人的,他居然將御賜珍寶拿去集市倒賣……」

  再一人出列,「啟稟陛下,臣彈核葉兆侖偽造妖言,與僧道謀為不軌……」

  又一人,「啟稟陛下,臣彈核葉兆侖見他人詩詞文章語多狂悖不行……」

  「啟稟陛下,臣彈核葉兆侖……」

  一時間,整個大帳簡直變成了是三法司審案的詔獄,聲浪滾滾!甚至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員作為人證被帶了上來!

  禦史台、兵部、地方的彈核奏章一部部抬上來,摺子幾乎堆了一地,各種罪名連篇累牘,書記官必須奮筆疾書才能跟得上彈核的速度。

  僭越、狂悖、欺罔、專擅、貪瀆重墨……甚至連叛國都羅織了出來一兩條!其中十幾條是足夠夷三族的死罪,還有十幾條,連誅九族都不夠殺……以葉兆侖的官位,就算這些罪名都是假的,他也不可能活著回家去了。

  葉兆侖在一片混亂中十足無措,只得伸手去抓慕容尚河。慕容尚河顧不得葉兆侖,他腦子如同被鐵錘砸過一般混亂,卻側過身避開了葉兆侖的抓握,這種時候,無論下一步怎麼走,避開被葉兆侖牽連才是正理!

  大帳裡似乎變成了鬧市,人聲一聲疊著一聲,帳紗在風中呼啦啦作響。

  帳內奏摺搬動的聲音,侍衛們刀戟響動的聲音,彈核啟奏的聲音,交錯起來如同沸水裡面再添一把油,火藥味四濺。

  慕容家的官員顯然還沒能消化的了這件事,木頭人一樣萬分震驚的站在原地────什麼時候,這些中立的派系們全都投靠向蘇傾容了?

  葉兆侖孤零零的站在中央,文武百官左右各有發言,然而竟然發現沒有一人出手替葉兆侖開脫,慕容尚河一臉難以抑制的震驚。

  蘇傾容再有權勢,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收攏這麼多官員,只能說,這些官員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要將葉兆侖置於死地!

  為什麼!????

  ******

  幾日前,相府。

  蘇傾容好靜,除非是極親近的心腹,否則一般官員,連相府的臺階都別想爬上去坐一坐。

  然而,肅貪開始幾日後,蘇傾容居然命人打開了相府的大門,不再拒絕官員拜訪。

  心裡發毛的官員們正愁沒有門路去蘇傾容面前求情,眼見相府開門,個個喜不自勝紛紛上門拜訪。

  其中最勤快的幾個就是傅綸、張明山這幾個被葉兆侖彈核過,正在待罪的大臣。

  ******

  雖然罪名還未定,可是傅綸知道,如果就這麼乾等著,殺頭這是遲早的事。

  葉兆侖彈核那日,是蘇傾容在朝堂上出手,阻擋了葉兆侖將他們直接拖下詔獄的勢頭,替他們保了個暫時待罪的緩刑。於是,傅綸就明白,丞相,是唯一可以救他們的人。

  「丞相!」傅綸趴在蘇傾容腳邊,只差沒有淚涕橫流,頭磕的邦邦作響,「還請丞相救救下官!下官,下官只是一時糊塗啊……」

  「救你?」蘇傾容淡淡含笑,手上托著龍泉窯梅子青釉蓮瓣紋蓋缽。粉青色的光澤翠潤欲滴,是被形容為「雨過天青雲破處,梅子流酸泛青時」的絕品,薄薄香韻水汽在指尖轉饒。

  美麗的丞相大人漆黑睫毛下在肌膚上刻下細長的陰影,表情不甚在意,顰輕笑淺,隨口說道:「我為什麼要救你?」

  傅綸汗津津的。他知道,丞相既然命人開了大門,肯定就是允許他們來求情。

  然而,這情該怎麼求也是個問題。

  如果籌碼不足以讓蘇傾容動心,丞相就不可能為了他們去和世族們撕破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這,丞相大人能對什麼東西動心?

  傅綸聲音帶著哭腔,「下官,下官不才,家裡尚有五六百萬兩存銀……」

  蘇傾容輕笑一聲,似乎是覺得傅綸蠻有趣的,端起茶杯,意思很明確,送客。

  盈盈清水漫上他優雅柔軟的嘴唇,青色衣衫蝶翼般搭在腳底,玉石磚地仿佛鏡面,倒映著他的身影。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蘇傾容翡翠發簪碧油的顏色和著烏髮的潤澤,一同上閃爍著光澤,似在玉上一朵盛極之花。

  桌上的白蠟輕輕炸開一聲燭火,蘇傾容的面容在燭火中瞬間明滅,傅綸一眼就看到了他白皙額頭上的那顆朱砂,猶如某種妖嬈鴆毒,讓他絕世美貌的容顏浮現出微妙的嫵媚。

  傅綸一個激靈,嚇得四肢並用,緊緊貼在地上不敢起身,腦子飛速運轉。他自己起身走人簡單,可是出了相府大門,勢必就要面臨腦袋搬家、連累三族一起陪葬的悲慘結局。

  面對蘇傾容,最好第一時間掏底牌!

  「丞相大人!朝中像下官這樣,不出身世家,卻還有點小權的官員還很多,平日關係都很不錯。如今慕容尚河和葉兆侖欺我們沒有靠山,說彈核就彈核……下官待罪,只怕這些官員也都心有戚戚焉。如果,如果丞相能救下官一命,下官定說服這些人一起,唯丞相馬首是瞻!」

  見蘇傾容不語,傅綸如同竹筒倒豆一般將所有人名都報出來,這些人涉面相很廣,就是所謂的中立派系,當初,個個如同牆頭草一般,在慕容尚河和蘇傾容之間搖擺,兩邊都不投靠。

  蘇傾容笑而不語,這些人都是誰他很清楚,現在耐心聽著,不過是和心底的名單核對罷了。

  傅綸不敢藏私,為了自己的性命,知道什麼就統統說出來。

  「這些人,你有多大把握說服他們投靠本相?」末了,蘇傾容淡淡問一句。

  傅綸眼看救命有望,激動的滿面紅光,「丞相大人,不用我說,這些人也早就希望投來丞相門下……畢竟,畢竟大家誰手裡沒有說不清楚的銀子?只要丞相能麼住肅貪的風頭……」

  「不可能。」蘇傾容淡淡的瞟了傅綸一眼,「肅貪絕對不能停。至於你,只要能說服中立派系投靠本相,本相自會保你。」

  「可……可……」傅綸張大嘴,臉上什麼顏色都有,「丞相,肅貪一事已經舉朝沸沸揚揚,葉兆侖也確實抓到了下官的證據,如果肅貪繼續下去,定會形成舉朝大行之勢……丞相,丞相要怎麼保下官……」

  肅貪,牽扯到吏部,三司,還有慕容家。在這些人眼皮下,光天化日的保一個已經證據確鑿的貪官,即使是一手遮天的蘇傾容,也沒辦法做到吧?

  「這和你無關,」蘇傾容起身送客。

  傅綸雖然擔心,但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再追問,心裡不滿,卻也不敢多言,只好唯唯諾諾的退了下去。

  傅綸前腳才走,閆子航後腳就踏上門檻,扭頭笑語,「丞相,你怎麼欺負傅綸大人了,求完人還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

  「沒什麼,只是懶得花功夫和他解釋而已。」蘇傾容淡淡的攏起袖口,白皙指尖透出梅子青色的袖口,仿佛幾根雪線似得灼人。

  閆子航揚起眉,這就是丞相的一貫風格。他雖然點頭同意保住傅綸,但是太蠢的傢伙,蘇傾容是沒那個心思去點撥的。如果傅綸放心不下,戰戰兢兢的把自己給嚇死了,丞相也只會當他是自己蠢死的。

  「丞相,學生不明白,你為什麼答應要保住傅綸?那人和廢物差不多。」閆子航問。他聽著,傅綸似乎給蘇傾容也帶不來什麼絕大的好處,中立派系,能有多大用?管這事幹嘛?

  蘇傾容拖著下巴,手肘抵在清涼的桃花木田黃石桌上,招呼閆子航坐在對面,頭一歪,將一頭烏髮枕在衣袖上,蜿蜒一桌細絲一般幽涼的黑。

  相府的梨花開的好,雪白的花朵間還有一顆一顆累累珠子般的骨朵,緊緊攥成一團,花開半夏,如詩如畫。

  美豔驚人的丞相大人淡淡嗤笑,「他自然是廢物,可惜有些人的價值,從來就不在這個人本身。」

  「嗯?」閆子航非常虛心求教。

  「現在舉朝被肅貪弄得人心惶惶。慕容尚河也罷,其他人也罷,都恨不得離傅綸遠遠的,害怕被牽連。現在是否人人都認為,傅綸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下來的?」

  「自然。」

  「那麼,如此難保的人,卻被我保下來了,朝廷百官會如何看我?又會如何看慕容尚河?不惜千金買馬骨,為的自然不是馬骨本身。」

  閆子航恍然大悟,「葉兆侖和慕容尚河彈核傅綸,丞相卻保下他。那麼日後,所有非世族派系的官員自然會對慕容尚河心灰意冷,一心一意投靠丞相。這自然是極好的,然而,不停止肅貪,傅綸怎麼保得住?」

  蘇傾容微微睜開半垂的眼睫,春水流光一滑而過,眉間朱砂紅的驚心,半幅青絲蜿蜒在臉側,清豔中混合著莫可明說的嫵媚,就混合成一種淩厲尖銳的風情,「肅貪已經開始,壓是壓不住的。傅綸麼,根本就不用我去保他,只要把肅貪這件事鬧大,傅綸自然能保住。」

  閆子航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是,肅貪的事兒鬧大了,所有世族官員們都會幫著一起遮掩,不會多追究傅綸等人?」

  蘇傾容頷首,「自古以來,小事要大辦,大事要小辦。葉兆侖一開始彈核傅綸,是為了給自己立功。但是一旦肅貪這件事鬧大,所有世族都會牽涉其中。待影響到了全國的時候,自然會自上而下麼住。殺一兩個貪官,天下人會拍手稱道,然而,如果鬧得朝廷人頭滾滾,天下人不僅不會稱讚,反而會痛麼朝廷藏汙納垢,腐敗透頂,一哄而起動搖國本。再往上鬧的話,對誰都沒好處。到時候,先從世族的屬地鬧起來,你且看,最急的就是他們。」

  「傅綸雖有罪證,但陛下只要壓著他的案子,不定罪也不釋放,讓三司一直慢慢調查,挨到事情過去,也就隨陛下處置了,傅綸自然可以活命。」 蘇傾容淡淡笑看著閆子航,「爾敏,肅貪這件事,是為了給陛下北伐湊齊必須的銀兩,這些人貪墨的銀兩,我不但要收回,還要讓他們自動交上來。」

  「自動交上來?」

  美麗的丞相大人耐心解釋,「我保住傅綸,所有人都會看在眼裡。那麼,這些人自然也會來求我保他們的命,屆時,別說貪墨的銀子,只怕所有家財,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奉上。」

  「……丞相,你這也是受賄!!!」肅貪的卻受賄,還有比這更沒邏輯的事兒嗎!!!

  「嗯?」蘇傾容微微揚起睫毛。

  「……」閆子航默默住嘴。算了丞相大人,反正你手下的黑事兒也不止這一樁……

  傅綸就是一個風標,給予這場肅貪風暴中,急遽渴望保命的官員們指明了方向────丞相。丞相可以保住他們的命!

  這對滿朝在世族和丞相間迎風搖擺的牆頭草官員而言,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一旦蘇傾容保了他們,這種割不斷的牽繫就算拉緊了,中立派系也好,清流也好,只要手裡不乾淨,都必須依附蘇傾容,變成丞相派系的外黨,硬著頭皮和慕容尚河作對下去。

  「肅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三司做他們的事,我們等著看熱鬧就是了。」蘇傾容淡淡微笑,彎起漆黑的美眸,「事情鬧大的時候,不殺幾個人是沒法交代的。那麼,深受肅貪影響的大臣們,一怒之下會推誰出去做替罪羊?」

  閆子航苦笑,還能有誰?自然是那個犯了眾怒的葉兆侖啊……

  這一次,只怕所有官員,無論是中立的,清流派,還是世族派,不約而同的,要找葉兆侖麻煩了吧?

  薄薄水汽拂上唇瓣,蘇傾容微微舉起青釉茶盞抵住輕笑的唇齒,懶洋洋的歎,「這世上傳的最快的,就是消息。」

  窗外梨花如同白雨,一層一層在風中落。

  香軟的雨,一片片,堆積在屋簷,在窗櫺,在丞相的腳下。

  ******

  獵場大帳,蘇傾容一語成讖。

  百官幾乎將所有的憤怒全部發洩到了葉兆侖身上,有證據的拿證據,沒證據的捏造證據,似乎只要葉兆侖死了,其他人就安全了。

  為了防止民間動盪,朝廷不能多殺人,可也不能不殺人,因此,沒人顧得上搭理傅綸等人是不是下獄了,世族們也顧不上,最重要的是推出一個替罪羊保護他們自己,於是,葉兆侖當庭承受了無比可怕的攻訐。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捏造如此之多的罪名,顯然百官已經集體狂熱了,針對葉兆侖露出一張尖銳可怕的僚牙,恨不得就在皇帝面前扯裂了葉兆侖。

  然而,最讓慕容尚河覺得可怕的是,這些事,他居然事先毫不知情!

  這麼多人來獵場,不是來跟隨他反對江采衣封辰妃的,而是來彈核葉兆侖的!────他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這些官員,甚至包括自己派系這些大臣們,居然不在此事上請示他,而是瞞著他集體選在今日對葉兆侖發難!

  一時間,慕容尚河的目光帶著一絲驚恐的意味定在蘇傾容身上,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能讓葉兆侖在無聲無息間眾叛親離?

  ******

  葉兆侖是慕容尚河最倚重的看門狗,非到不得已的地步,慕容尚河是絕對不願意放棄他斷尾求生的,可是如今情勢,他似乎不得不妥協!

  那一摞摞的彈核摺子堆在中央,慕容尚河看著只覺得胸口透不過氣,整個帳子明明是門窗洞開,可是他仍然覺得無法呼吸。

  這麼多年,他的消息一向靈通,這是他頭一次品嘗到毫無把握,當頭一棒的感覺。

  葉兆侖……遭受如此突如其來的攻擊,顯然是保不住了。

  禮部侍郎和烏泱泱的一群官員站在蘇傾容一邊,指責葉兆侖,「葉大人,身正則影正,你自己有大罪七十八條,居然還彈核傅綸等幾位大人貪瀆,真是自亂朝堂!貽笑大方!」

  話音一落頓時風行草偃,人影一行行的跪下去,除了慕容尚河和不知情的官員們還在發愣之外,刑部提刑官范行止已經帶人上來,索拿了葉兆侖。

  摘掉魚符,扔掉牙笏,手臂粗的鐵鍊從前到後結結實實捆牢了,葉兆侖張著嘴目光呆滯,似乎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只呆呆的任人拉扯,踉踉蹌蹌的被刀戟逼著。

  慕容尚河的心房被狠狠衝擊,死死盯著葉兆侖。

  葉兆侖一聲不吭就被扯走,走前路過他的面前,那木然的神色從他的老臉上一劃而過,卻似癡兒一般,嘴唇張闔了一下,就被士兵一個推搡扥了出去。

  葉兆侖,被朝臣們全體遺棄了。

  慕容尚河這會兒什麼都反應過來了,可惜已經晚了。

  蘇傾容利用葉兆侖掀起這場風波,再操縱百官拋棄他,不但在朝堂上給自己立了威,更藉由肅貪大肆插手各部,最後將葉兆侖推出去做替死鬼。

  順便,吏部從此少了這個侍郎,尚書閆子航自然可以一把全抓吏部大權。

  從此,慕容家在吏部,算是一根暗樁都沒了。

  慕容尚河心臟急跳,神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御座上的皇帝指尖頂著指尖,露出一個似乎是惋惜萬分的笑意,「葉兆侖罪大惡極,真是枉費了朕多年的信任。」

  沉絡換了一個姿勢,靠向御座的另一邊,一副青絲散散半挽,鳳冠霞帔、龍衣玉帶。白皙指頭按著身側的龍首,鮮豔的唇邊笑容嫵媚的難以形容,衣上的華貴紋理燒的如同鮮麗火焰,混噸成一片無比無際。

  「如此,工部司郎中一職,葉兆侖就不能勝任了,」沉絡突然轉頭看向江燁,黑密纖長睫毛下的目光涼水一樣,讓江燁渾身發抖,「不如,由江愛卿來兼任?」

  江燁膝蓋要跪不跪,暗暗叫苦。工部司郎中雖然是個肥差,可惜皇帝這會兒提起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葉兆侖剛剛落罪,慕容尚河心情尚未平復,還在激憤之中。因為江采衣受寵一事,慕容尚河對江燁的信任本來就岌岌可危,現在,皇帝居然提起把他放入工部,簡直就是讓慕容尚河對他疑上加疑!

  果然,慕容尚河猛然轉頭,厲喝,「陛下,不可!」慕容尚河不完全相信江燁,他絕不能讓江燁進入重要的工部!

  沉絡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長,「慕容卿是工部老臣,你說江卿不合適,那朕也不強求。」

  微微上挑的鳳眸轉了過來,長長睫毛下勾動一襲春水驚動,江燁只覺得皇帝的笑容似乎在眸中深濃的霧裡面,讓人心亂如麻。

  還沒等慕容尚河想出來第二個合適人選,沉絡已經重新開口,這一次,居然是指名讓江燁進北伐軍,做威武上將軍!

  滿堂抽息,────威武上將軍!?

  「江愛卿在旭陽上有不凡戰績,」沉絡的聲音比銀絲滑過絲綢還柔軟。只是最後「不凡戰績」那幾個字怎麼聽,怎麼諷刺,「大戰在即,江愛卿若能在北伐立功,朕就立刻加封你一品國公,也給朕的辰妃長點臉面,如何?」

  江燁渾身僵麻。皇上又故意在慕容尚河的面前提起江采衣!

  江采衣可是慕容尚河心頭一根刺啊!雍合殿一番腥風血雨後,慕容尚河簡直把江采衣恨到了骨頭裡,連她的名字都聽不得!

  現在皇上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如果不讓他做工部司郎中,那就去做威武上將軍,反正怎麼看,都是皇上看在江采衣的面子上對他大肆關照提拔。江燁簡直瓜田李下,渾身上下都說不清楚!

  慕容尚河眼底的狐疑更重了,即刻扭過頭去,老眼冷冷的看了江燁一眼,瞳仁裡面的陰雲怎麼都散不去,看的江燁一陣一陣發涼。

  終究,慕容尚河對他的猜忌更重了!

  慕容尚河看似平穩,實際上衣袖下的手指在微微發顫:江燁,絕對不能放去北伐軍!他本來就是軍人出身,一旦入軍,將在外,只會失控。慕容尚河已經越來越不信任江燁的忠心,放江燁去軍部,遠遠不如朝堂上容易控制!

  慕容尚河想起皇帝賜死葉子衿的那一晚,葉兆侖紅著眼站在慕容府的大堂,沖他大聲嘶吼────「慕容老!你想想!江采衣人在宮裡,江采茗以後也要進宮!江燁送一個女兒進宮,還要再送第二個女兒,他怎麼會衷心於您?他是皇帝的岳父!他自然一心向著皇帝!」

  慕容尚河當時知道葉兆侖是在為葉子衿之死而撒氣,便將他勸了回去。但是,那番話依舊在他心底刻下極深的痕跡,所以他才會連夜召來江燁,提出了將江采茗聘娶為慕容家嫡孫的貴妾的意思。

  一個貴妾位置,是試探江燁忠心的手段。

  皇帝,怕是不會召江采茗進宮了。然而,江采茗又被御手欽點過,現在被嫌棄而不能入宮,無論如何是不能娶來做慕容家嫡孫的正室的。何況從骨子裡,慕容尚河作為老牌貴族,也是不可能點頭同意孫子迎娶一個旭陽賤民的女兒作為正室的。

  江燁給慕容尚河的回復是,「承蒙慕容大人厚愛,下官回去就和小女商定。」

  卻並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慕容尚河越發狐疑。

  因此,北伐軍,絕對不能讓江燁進!與其讓他立功,不如將慕容家和其他世家的才俊送去!那才是他的嫡系!

  想畢,慕容尚河盯了江燁一眼,然後猛然轉身跪下,「陛下,老臣思忖來回,工部事務繁雜,工部司郎中一職……還是由江大人來兼任較好。江大人作為戶部尚書,能力有目共睹,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與其讓江燁去兵部,還是把江燁放到工部,更讓慕容尚河放心一點,如此,工部怎麼也算是牢牢控制在世族手裡。

  江燁也連忙跪下,請辭入兵部,同時表示願意接手工部司郎中。

  沉絡點頭應允。

  慕容尚河咬牙,心裡各種想法來回衝擊。皇上顯然就是意在把江燁塞進工部,甚至不惜以北伐軍的威武上將軍一職為代價,逼他妥協────這個江燁,到底是哪邊的人!皇帝那麼寵愛江采衣,難道江燁真的是皇帝的人……?

  這等毫無道理的猜測怎麼也抹不乾淨了,慕容尚河暫且放下,咽下喉頭的苦味。

  葉兆侖落罪,是他措手不及,這一損失已經無可挽回。

  那麼,在側封辰妃一事上,他一定要將沉絡逼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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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肅貪一事上,諸位大人們選擇了眾口一詞,幹掉葉兆侖,但輪到辰妃一事,大家的立場馬上就分道揚鑣了。

  幹掉葉兆侖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立江采衣為辰妃可不一樣。這個時候,世族還是團結的,丞相還是沉默的,中立派則各有各的道理。

  眼看一場激烈的爭諫不可避免。慕容尚河鐵了心,要和皇帝拉鋸撕扯到底。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退讓了。

  慕容尚河提出要讓嫡子,也就是慕容家下一任家主擔任威武上將軍,沉絡允淮,並且親口答應,一旦立功,立即封三品侯爺。

  慕容尚河又提出,讓世族中的十幾個嫡子嫡孫擔任副將軍,沉絡再次允淮。

  慕容尚河看皇帝如此好說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一時間價碼越抬越高,竟然沒有遭到沉絡一丁點拒絕。

  慕容尚河驚詫的差點眼珠子掉出眼眶。

  為了立這個辰妃,皇帝簡直是步步退讓,有一個算一個的將所有世家子弟收入北伐軍。事情進展的如此順利,慕容尚河快慰的同時不禁越加猜忌江燁,一時間各種滋味交雜,看向江燁的目光也越來越複雜。

  皇上居然……居然這麼寵愛江采衣!這算是什麼,要美人不要江山麼?為了江采衣,經營多年的北伐軍都不要了麼?

  別說慕容尚河,所有世族們都驚呆了。

  這麼大的口子撕開,世族嫡子嫡孫們霸佔北伐軍簡直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從此,蘇傾容怕是不能在北伐軍裡獨斷乾坤了罷!

  於是目光紛紛投向蘇傾容。

  丞相站在皇帝身側,指尖壓著天青雨色的衣袖,挺拔豔麗的不容逼視,他依舊是多年前煙雨朦朧中,於亂世間一手拉起傾墮的北周的模樣。

  北伐軍,是蘇傾容曾經掏空北周國庫揚起來的精銳強軍,就這麼白白拱手,只為了一個女人……他沒有一絲意見麼?

  ……沒有。

  蘇傾容很平靜,他身後的派系官員幾近焦慮,他卻神色悠閒。

  閆子航覺得眼睛發疼,逆光看去,蘇傾容的目光帶著淡淡的琉璃色,似乎要透過天色看到遙遠的天涯去,外面夏光明媚如畫,紅色金色交織的帳篷綿延在翠綠的草地上,花樹棵棵蓬天盈地。

  耳畔忽而就響起丞相的笑音,「爾敏,真正的權利,是奪不走的。」

  軍權,還不算是真正的權利麼?

  那,什麼才是?

  ******

  寢帳,有機靈的小太監已經繪聲繪色的把廷議的結果報告給江采衣,同時喜色連連的恭賀,「恭喜辰妃娘娘,晉侯大人又獲美差!小的恭祝娘娘闔族榮華!」

  江采衣笑了笑,讓嘉寧拿來一袋金瓜子,賞給那個歡天喜地的小太監。

  嘉寧嫋嫋的走去賞了,嫋嫋的走回來,把傻乎乎杵在寢帳門口的大個子視若無睹。

  雷宇晨欲哭無淚,眼睜睜的看著嘉寧把自己當成隱形人。

  皇上去大帳廷議,他就被留下來護衛辰妃,雖然,雷宇晨怎麼想也覺得他堂堂一個羽林將軍去保護一個婆娘,實在有大材小用的嫌疑。但是想到這裡有嘉寧,他還是喜得跳腳,不用皇帝多說一句話,就顛顛的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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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小議完事,沉絡揮揮手示意雷宇晨下去,他卻硬是不走。

  ……

  沉絡於是挑眉,「還有事?」

  雷宇晨擰著粗黑的眉毛,在臉上刷了三層漿糊之後,厚著臉皮問皇帝陛下怎麼娶老婆的問題。

  ────是的,他很稀罕嘉甯那個婆娘,可是,怎麼把她變成自己媳婦,就是個困難的問題了,雷宇晨就大著膽子來文皇帝陛下如何討老婆云云……

  這真的不能怪雷宇晨沒眼色,他身邊但凡有一個能諮詢的人,也不會找上沉絡啊!

  麼,軍營裡一大堆光棍大老爺們,說起婆娘的問題,個個都只知道誰家的寡婦豐乳肥臀,哪個營妓比較騷,至於良家閨女……抱歉,沒經驗啊。

  更有甚者,有下屬提議雷宇晨乾脆趁月黑風高直接下手……「將軍,婆娘這種玩意兒,就是要來硬的!弄到手了,就會誠心誠意跟你了────」

  雷宇晨醋壇大小的拳頭一把揮出去,直接把下屬砸個鼻血橫流,「給老子滾!」

  輾轉了一晚上,他琢磨著,找誰問呢?

  問閆子航?不行,閆子航自己都沒有媳婦,好像也沒打算娶媳婦,白問。

  問范行止?也不行,范行止對屍體和刑求的興趣比對女人大太多了。

  問丞相?更拉倒。把絕色美女扒光了放在丞相面前,他也懶得抬眼皮去瞟一眼,當然,把美女換成美男,效果也一樣。

  ……那、那就只有問陛下了。

  好歹陛下身邊還有個情投意合的辰妃娘娘不是?怎麼哄姑娘家高興,他應該比這些人強吧?

  皇帝陛下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問題,驟然失笑,「你怎麼會認為朕適合回答這樣的問題?」

  雷宇晨漲紅著臉,「陛下有辰妃娘娘……」

  沉絡漫不經心的,「罷了。只要不是世族貴女,看上誰隨你挑。要朕賜婚麼?」

  雷宇晨頭搖的比撥浪鼓還快,「不行!那樣姑娘會覺得被逼迫,我,我還是很稀罕她的,不想讓她不高興!」

  皇帝陛下忍耐著頭疼,「那麼喜歡,就上吧。」

  「上……上?」雷宇晨粗糲的臉蛋一下子嬌豔的仿佛三月桃花,許久,他才扭扭捏捏的問,「陛下……這樣,這樣不好吧?太,太直接了吧?不過……如果實在有用,我、我也可以勉為其難照做啦,那,那我要先把她弄到自己府裡嗎?」

  皇帝陛下額角狠狠一跳,「朕是說,喜歡就上去追,你想到哪裡去了?」

  「……啊?唉!」沉浸在美好臆想中的雷宇晨趕緊把不恰當的想像從腦海中揮掉,不恥下問,「那陛下,姑娘該怎麼追?」

  沉絡歎息。無論現在他怎麼喜愛江采衣,當初她也是自動自發撞到他手裡來的,並不是他「追求」來的,想要她,直接點來侍寢就好。怎麼追,他怎麼知道?

  然而雷宇晨為了娶媳婦顯然豁出去了,也不怕皇帝煩起來把自個兒腦袋當花摘,充分發揮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黏在皇帝身邊等他出謀劃策,大有皇帝不給他個說法,他就不打算讓皇帝休息睡覺的架勢。

  ……權當給臣子發加班費了。美豔的皇帝陛下狠狠瞪了雷宇晨一眼後,攤開筆墨,迅速寫了一篇駢四儷六的華麗文章,大概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麼個意思,塞給雷宇晨去用。

  沉絡的字華麗流豔,蒼勁有力,自然不是雷宇晨能寫得出來的。但是羽林將軍還是如獲至寶,連夜將文章重新抄了一遍在絲帕上,雖然那字體嘛……歪七扭八、比核桃還大,抄的他十分痛苦,但雷宇晨還是盡力了。

  沉絡這個皇帝做的還是比較人性化的,第二天,沉絡就親下口諭,將雷宇晨指去江采衣寢帳輪值……唉,當然,也可以認為是皇帝陛下不想再看見雷宇晨的緣故。

  溫柔的辰妃娘娘率先看到了那篇文筆華麗然而字體猙獰的文章,抿嘴笑了半天,對雷宇晨說,心有猛虎,輕嗅薔薇啊。

  雷宇晨愣了一下,似乎明白為什麼皇上會如此喜歡這個辰妃娘娘了。

  溫柔。

  ……溫柔的仿佛秋草上,那一隻溫暖的翠羽青鳥。

  她坐在帳外的草地上,手撐在地上,沒有一點嬌矜的架子,釵欲溜,髻微偏,身後的衣衫薄紗如霧亦如煙。

  如果放在以前,江采衣是恨不得趕緊把嘉寧快快嫁出去的。她怕自己在宮廷爭鬥中禍及嘉寧,得不償失。看到好人家就把她送出去,是江采衣一直想做的。

  可是,有了沉絡。

  有了皇帝陛下。他對她說,與卿結髮,冊卿長安。

  想和他一生一世,執手共渡啊。

  江采衣覺得,自己也應該勇敢一些。勇敢一些去努力,和他攜手走下去。

  雖然別人都說,君王的情分比草葉上的露珠還容易消散,可是,她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勇敢。

  不為別的,就是明明白白的,想要為這個人而更加勇敢。

  不是因為他是帝王,不是因為他絕世的美貌令人迷戀,就是因為,他是他而已。

  有了這個想法,江采衣倒沒那麼急著嫁出去嘉寧了。反正她還可以護著嘉寧,那麼為什麼不讓嘉寧找一個心儀她,而她自己也心儀的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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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事皇帝陛下默許,辰妃樂見其成。但是,攔不住雷宇晨自己不爭氣啊。

  簡而言之,嘉寧把他當隱形人。雷宇晨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

  此時風蕭蕭溫柔,花開至荼蘼,是最明媚的時節,多適合表白啊。

  雷宇晨終於硬是攔住了嘉寧,十分緊張的將抄好的絲帕遞去心儀的姑娘手裡,緊張的大個子臉都憋紅了────「嘉寧……我是個粗人,我想,也許姑娘家都喜歡皇上那種美得讓人睜不開眼的類型吧……我,我沒皇上那麼招人喜歡,可、可我是真稀罕你……」

  嘉寧彎起柔媚的眼睛,接過絲帕,眉目間似有春風隱行,沁人心扉,「將軍說哪裡話,你很討人喜歡的。」

  雷宇晨喜得頓時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是、是嗎?那,那你喜歡我不……?」

  「喜歡啊。」

  雷宇晨驚喜的心差點跳出胸腔,「真,真的嘛!你喜歡我哪一點?」他要快快發揚光大,從此做一個疼媳婦的好漢子,從此────

  嘉寧笑的更加真誠,將絲帕遞回雷宇晨手上,「我喜歡你離我遠一點,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