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廷議,閆子航跟在蘇傾容身後本欲張羅馬車回相府,蘇傾容卻伸手臂攔住他,「我約了人,在獵場外的關鎮,你也一起來。」
不僅僅是閆子航,吏部的官員,幾個軍部的將軍也跟了過來。
蘇傾容在唐華樓設了宴,招待一批一心前來投靠的官員,也包括傅綸等等被蘇傾容保下來的大臣。
唐華樓在關鎮,關鎮是拱衛京畿的重鎮之一,也是最繁華的一個,橫貫了京城外最寬闊的一條官道,繁華程度和京城也可媲美一二,而唐華樓更是關鎮最奢華的所在,號稱第一風雅名樓。
唐華樓自打盛夏以來便日日爆滿,拾級而上,自底樓到三樓都是觥籌交錯、熱鬧非凡,而在五樓以上,從裝飾到氛圍都清雅起來,素玉胚,青花瓷,盈水淺,舞正酣,裙闕飛揚。
畫堂雅宴,一抹朱弦初入遍,慢拈輕籠,玉指纖纖嫩剝蔥,紅粉輕盈。倚暖香檀,滿堂只有垂暮之後琵琶聲錚錚棕棕,一縷清旋餘音繞梁。
閆子航莫名,傅綸這些人還需要丞相親自去招待?「丞相,我們此番赴宴是去做什麼?」
丞相微微一笑,「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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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樹繁葉茂,每片樹葉都在盡力盛開到最美。滿樹金黃月桂,襯映藍天。
蘇傾容馬車剛停,唐華樓掌櫃就急匆匆的拜立一旁,「草民拜見丞相大人!傅綸、張明山等諸位大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其實蘇傾容來得並不晚,算是踩著點來的,可是其他人竟然不約而同提早了半個時辰等在這裡,恭敬程度顯而易見。
嘖嘖,看來這可是場鴻門宴啊,什麼宴請,丞相是來收繳這些官員們的家財還差不多。閆子航看著丞相挺拔優美的後背,稍稍計算了一下這些大臣們的財產總和,統計下來的數字讓他心底暗暗吃驚。
按照蘇傾容的習慣,如果北伐需要花五千兩萬銀子,他就會把預算打到七千萬兩,而在實際籌備中,他會準備九千萬兩以備不時之需。
有丞相統籌戰款實在是北伐軍的福氣,可是,九千萬兩差不多是這些貪官全部家產的總和了吧!
蘇傾容不緩不慢上樓,衣擺輕輕掃過臺階,小屏山色遠,雪肌烏髮,素衣玉簪,一舉一動宛若蹁躚,沉靜優雅讓人挪不開眼珠。
不同於對沉絡、閆子航他們時的耐心與溫柔,蘇傾容對於其他人向來是不假辭色,單刀直入。傅綸等人連上來敬酒也不敢,只是恭恭敬敬的拜過就乖乖端坐下方,毛髮森立的盯著蘇傾容。
丞相大人的衣袖微微掩住鮮研的唇角,東風蕩揚輕雲縷,浮雲在闌幹外聚散無數。
「肅貪還未停止,傅綸,你的命本相保得住,可是官位不可能,」蘇傾容把玩著指尖的酒盞,
傅綸臉色一黯,轉而又笑開,「也好。官位不過是流雲,只要有丞相庇護,下官求個平安卸任還鄉也就滿足了。」
坐下其他大臣們紛紛附和。
蘇傾容微微挑起唇,他的肌膚是白玉的顏色,只有唇色紅豔欲滴,黑髮烏色驚人,那番驚人的顏色對比讓人看去頓覺灼目,「平安卸任還鄉,沒那麼容易。」
一句話把傅綸等人的心緊緊提了起來。
投靠蘇傾容,不就是為了保命嗎?如今他們要平安卸任還鄉,官位都不要了,還要付出什麼代價?
蘇傾容緩緩開口,「自古官場有規矩,官員一旦卸任回家,只要不是叛國辱朝的大罪,朝廷都不會再予追究,但是,諸位真以為辭官這麼簡單?」
在場諸人臉色全變了,有人機靈點的,戰戰兢兢的開口,「難道,難道慕容家還會阻撓我們不成……?」
蘇傾容淡淡垂眸,「和慕容家無關。本相可以保你們不因肅貪而下獄,但不會保你們在朝中平安,更不會保你們順利辭官,要想順利致仕,最大的阻撓是皇上。」
「皇上!?」
「諸位為官多年,家財幾乎個個百萬,」蘇傾容莞爾,「所以你們覺得皇上會輕易放你們辭官?」
傅綸咬牙,「皇上難道是看上了我等的家財?」
「……你的家財?」丞相大人柔軟的唇瓣彎了起來,漆黑美目也微彎,語調輕柔緩慢。
在場諸位一陣心頭發涼,仿佛一瞬間回到了當初丞相劍殺皇后的朝堂,腳底厚絨的波斯毯都似乎變成了蛇皮,涼涼的貼著腿根傳遞冷意。
傅綸大汗淋漓趕忙改口,「不不不,是我等貪墨所得……」
「你不拿出來也可以,陛下自會安插罪名抄你的府邸,你已有罪名在身,無論如何在陛下手底翻不了身,這些銀子你給或不給,都是陛下的。」
諸位大臣臉色蒼白,互相瞪視,有幾個膽小的已經開始發抖,
蘇傾容勾出一個涼涼的弧度,沾著些許水色,也不做聲,由他們抖。
他的衣袖偏青色,青紗下是月牙般的般,只是襯得那青越發純粹,青色上繡著暗銀珠灰,其上華光細細流轉,一支春豔,素雅幽靜,青絲和睫毛被素衣和映的更加漆黑灼人,春水秋山為鞘,傾醉河山。
耳畔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好生幽靜。
白皙細長手指托著鑲金獸首的瑪瑙杯,瑪瑙質為醬紅地夾橙黃乳白色,層次分明,濃淡相宜,晶瑩鮮潤,杯呈彎角形,口部鑲有籠嘴形狀若一尊伏臥的獸頭,渾然天成。
等這些大臣們恐慌夠了,蘇傾容才從容不迫開口,「不過,不到萬不得已,陛下也不會動手查抄各位。皇上是不願意看著朝野動盪的。貪墨一案,涉獵太廣,鬧大了朝廷沒法跟天下人交代。只要不藏私,別說性命,爾等的官位也能保住。你們想好,是用銀子買身家性命,還是等著陛下抄家?」
傅綸點頭如同啄米,「自然是要性命!下官等求丞相代為將銀子轉交給陛下……」
聽到傅綸開口,眾人也紛紛緊跟,蘇傾容只是淡淡看著傅綸,「那麼,你打算交上來多少?」
傅綸猶豫許久,終於在蘇傾容面露不耐的時候趕緊咬牙,狠狠下決心開口,「三百萬兩!」
聞言丞相只是淺淺挑眉,目光頗為冷淡,「傅大人的命就值三百萬兩?」
閆子航在一旁微微勾唇,這些大臣每人有多少銀子,丞相是非常清楚的。傅綸的財產,連同田產字畫金銀和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乾淨,約莫有七百萬兩,他卻只開口三百萬兩,顯然是心存僥倖,以為丞相好糊弄啊。
倒不是傅綸膽子肥要蒙蔽蘇傾容,實在是他太過貪財,心智不清。
傅綸看著蘇傾容冷淡的臉色,嘴唇一下子發青,肉疼的攥緊拳頭,「那,下官再多賣幾間田產,湊足四百萬兩?」
蘇傾容繼續淺笑。
傅綸頭皮緊了,戰戰兢兢的小聲試探,「那四百,四百五十萬兩……?」
蘇傾容將手裡的酒樽放下桌面,輕輕的「喀」一聲。嚇得傅綸心驚肉跳,唇舌一跳,「五百萬,五百萬兩!」
喊完,傅綸差點咬斷了舌頭,一臉肉疼的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或許對你而言,銀子比全家上下的性命還重要。」蘇傾容淺笑,「你家財有多少,本相清楚,陛下一樣清楚,五百萬就指望陛下高抬貴手,做夢吧。」
傅綸如同無頭蒼蠅,「五百五十萬!」
蘇傾容彎起美目,按著茶案輕身而起,「你們聚吧,本相先走了。」
「丞相!」傅綸慌得膝蓋一軟跪在地上,爬幾步一把抓住蘇傾容的衣袂下擺,那清冷的觸感讓他恐懼的打抖,「丞相切切不要走,需要多少,丞相給下官指條明路啊!」
「六百九十萬兩。」蘇傾容淡淡垂眸看著足邊身材高大卻蜷成一團的傅綸,「買你的平安,六百九十五萬兩才足夠保險。」
這幾乎是傅綸的全部家財,交出去的話,他差不多一貧如洗!這個數字超出了傅綸的心理極限,傅綸震驚的睜眼,「不行!」
蘇傾容哪是要他的家產?蘇傾容根本就是在扒他的皮!
「是啊,對你來說確實不行。」蘇傾容毫不掩飾眸底的輕蔑,「所以沒什麼好談的。本相可以答應保你不被貪墨一案牽連,但日後,若皇上在其他事務上找你的麻煩,可別怪本相袖手旁觀。」
說罷袖口冷冷拂開,傅綸登時滾出去好幾米,他的頭撞到案幾,盛酒的銀盃傾倒,紅色酒液潑上衣袖,色紅如血。
傅綸臉色慘白,癱在那裡呼赤呼赤的喘氣,似乎所有力量都被抽幹了,「六百九十五萬兩……丞相,下官手裡哪有這麼多現銀?只怕要把京裡和老家的房產全部邊賣掉……」
「不止房產,」蘇傾容挑眉,交疊雙臂陰靜而美豔,一點朱砂,如同梅花落雪,「你還有字畫、銀鋪,家中珍藏,全部賣掉,折價也得賣,折的現銀越多越好。給自己留一間宅子,其他全部上繳!」
畫梁繪,珠簾垂,清輝碎,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傅綸癱在地上,看著刺目的夏陽,只覺得骨頭和血液都被抽幹了,只剩下兩顆眼珠子盯著蘇傾容傾國傾城的面容,只能虛笑,「為了活命,為了活命,只能將半生經營所得的家財交上去,這些銀子終究不是我的,只是替他人保管而已……」
「智不足以定國,武不足以安邦,陛下養你們是幹什麼的,自己沒有想清楚?」蘇傾容旋身,閆子航則上前把傅綸扶起來。
傅綸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連帶著其他大臣紛紛面如土色。
「陛下允許你們在眼皮子下貪瀆,不是為了用你們,而是把你們當做倉庫罷了。銀子貪得再多有什麼用,不過是替陛下保管家財而已,貪得越多就越顯眼。諸位這些年來撈的肥了,也差不多就是陛下開刀的時候了。這些銀子,從頭至尾,都是陛下的。」閆子航歎息,對傅綸娓娓解釋,「傅大人,千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況是銀錢?為了傅大人的命,還是趕緊處理好家財,日後安分度日吧。」
傅綸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訥訥點頭。
擊潰了一個傅綸,其他人自然也不在話下。人再怎麼固執貪財,要錢不要命的還是在少數。何況,這條命沒了,錢不還是陛下的麼?
在座諸位無一人膽敢反駁,放棄所有掙扎抵抗,灰溜溜的順從點頭,人人只等著回家清點財產,變賣產業,一句也不能多說了。
蘇傾容淡淡看著他們,垂下睫毛。
閆子航沒有說出口的是,這些人的作用遠遠不止替皇帝保存家財這麼簡單。致仕辭官之後,朝廷對這些人再不追究更是扯談。
這世上多得是無能的官員,只會貪墨謀權,然而他們是絕好的棋子,皇帝可以用來制衡清流,更可以用來吸引民怨,在關鍵時刻推出去撇清自身……自然,這後幾個功能,沉絡大約已經分配給慕容尚河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夏日,好時節,不久之後,北伐軍即將倉儲充足,只等著在北疆建立大營,然後挽劍唱山河,一舉破滅南楚,那時候……
蘇傾容微微笑了,眉心朱砂媚若花鈿,仿若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夏日過去,就是冬日。那時候,旭陽湖水已經很涼了罷。
手腕隱隱發緊,北周的丞相走下唐華樓的閣樓階梯,一步步輕柔,青絲任意散落,花容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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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太子宇文靖沒想到能在唐華樓碰到北周丞相,蘇傾容也沒想到能在這裡碰到宇文靖。
這裡是赫赫有名的唐華樓,宇文靖作為外國太子,自然是要來見識一番的,他品著盞中一色青碧的茶水,葉上白毫歷歷可見正恍然讚歎這茶甘甜芳菲時,抬眼就看到蘇傾容從樓上下來。
韶光瑟瑟,微風梨花,碧如簪,黑瓦木樓,一紙紅塵淡。
……北周淨出美人麼?宇文靖握著茶杯的手指停在半空,直勾勾的盯著陰暗的樓閣階梯,那襲天青雨色如此清雅,繁華錯亂顏色仿佛被空雨洗淨,天地募然一空靈。
這人的美,完全不同於沉絡。
天璽皇帝的美極盡華貴,將素色天地映的絢爛。而這個人,卻似乎將周遭的全部豔麗色彩全數褪化至極盡的素淡,素淡之中,唯那一抹麗色奪魂攝魄,狠毒妖媚。
這容色瞬間震懾了宇文靖,讓已過而立之年的太子感覺到有一股什麼清淩淩的感覺沿著脊背迅速竄升全身,似有涼風起天末。
宇文靖不認識蘇傾容,蘇傾容卻認識他,丞相大人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宇文靖還在呆怔,已經有隨扈附耳提點,「殿下,這是就是蘇相!」
蘇相,蘇相……哦……蘇傾容!
太子殿下反應過來的時候差點失手摔掉了手上的茶盞,猛然起身,身前的桌案隨著他的動作搖搖晃晃。
蘇傾容本不打算停留,目光卻驟然在宇文靖的頸子處停留了一瞬,然後他慢慢走過來,閆子航跟在身後。
宇文靖屏住氣看著……這人這就是蘇傾容!
多年之前,將天璽皇帝救出蕭華宮,親手帶大帝尊,打的瓦刺毫無還手之力,陷害孟小將軍,讓楚皇睡覺都不安生的蘇傾容!
竟然如此妖嬈。卻冷若冰霜。
那襲青衣似在花開彼岸,樓外萬朵梨花白,周遭歌女十指調素箏,那人梨花一拂似雪滿衣。
宇文靖用盡意志也不怎麼能挪開眼睛,只是靜靜看著蘇傾容越走越近。
蘇傾容蒼白細長的指尖壓著水色衣袖,漆黑的眼睛如水清寒,盯著宇文靖的頸子,「太子受傷了?」
不同於覲見沉絡時的正冠袍服,宇文靖此時穿的十分輕薄,頸子也大半露了出來,他聞言伸手去摸,果然,有絲隱隱的血色透出頸子已經包紮好的傷處,不禁苦笑。
這傷是他在來北周的途中有的,自然是拜淮王的刺客所賜,傷的極重,差點就喪命。沒想到,蘇傾容倒是眼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蘇傾容不再逗留,點頭說了幾句客套話就離開,留下一個將軍陪宇文靖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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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光明媚,閆子航卻覺得蘇傾容似乎是有什麼心事一般,想來想去,也只有方才碰到宇文靖算是個事。
可是,那個太子碰到就碰到了,有什麼好奇怪的?唐華樓聲名赫赫,異國太子自然是要去見識一番的。
「爾敏,」蘇傾容的眉頭少有的皺緊,「宇文靖傷的不輕。」
閆子航點頭,「自然。想來是淮王的傑作吧,南楚奪嫡之爭已經你死我活,淮王會在半路上刺殺宇文靖,並不奇怪。」
「不,很奇怪。」蘇傾容搖頭,漆黑的眸子在烈陽下有種琉璃般的朦朧色澤,黑色的長髮鋪碧色紗衣上,仿佛鮮麗火焰,「奇怪的不是淮王會刺殺太子,奇怪的是,宇文靖怎會如此容易受傷?」
蘇傾容微微仰頭,看著頭頂伸展的梨樹枝葉,仿佛要觸碰到天空的指頭,「楚皇、淮王、太子三人彼此忌憚。楚皇此次派太子出使,一方面是為了和陛下訂立盟約,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趁太子出使期間整合朝中勢力,削太子的權。」
閆子航點頭,「是。」
蘇傾容的聲音驟然冰冷,「但無論如何,楚皇絕不該眼睜睜看著宇文靖出事。他要削太子的權,但是並不想要宇文靖的命。宇文靖可是儲君……淮王怎麼可能如此簡單就重傷太子?」
「丞相,太子這不是沒事麼……?」
「那個傷口很兇險,只要偏一分,宇文靖必死無疑,」蘇傾容冷冷的說,「楚皇如果真的想保護宇文靖,絕對會派最好的大內高手跟著。淮王的底子我清楚,他手裡劍客能耐有限。如果沒有楚皇故意縱容,淮王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傷到宇文靖!」
閆子航倒吸一口冷氣,「丞相!你懷疑……楚皇他在故意縱容淮王殺掉太子?」
可是,怎麼可能?那是太子,是楚皇最有出息的兒子!就算楚皇忌憚太子,也不會真要他喪命!
「難道,楚皇想換太子了?他想立淮王為太子?」閆子航只能作此猜測。
美麗的丞相大人搖頭,「不。淮王暴烈桀驁不馴,絕不是理想太子人選。如果太子被刺死,只怕楚皇會以謀害儲君為罪名,立刻向淮王發難!楚皇他……恐怕是存了同時殺掉太子和淮王的心思!」
閆子航大驚,「同時殺掉淮王和太子?不可能!楚皇的其他兒子,不是年紀小就是不成器。殺了這兩個皇子,誰來接替皇位?」
「或許……」蘇傾容的臉色陰冷至極,「楚皇根本就不打算讓任何人接替南楚皇位。」
「那怎麼行?楚皇年紀不小了,再怎麼保養調理,大限來時定要駕崩,最終他還是要選個皇子即位,楚皇又不可能長生不死!除非────」
「除非,」蘇傾容一字一句的冷冷接話,「楚皇認為他已經找到了長生不死的方法。」
如果,楚皇認為自己可以長生不死,那麼所謂的儲君就沒有必要存在了,反而是對自己帝位的威脅,自然越快剪除越好。
大夏天裡,某種詭異的冷銳隱隱襲上背脊,閆子航在烈日下依舊覺得遍體生寒,「丞相,長生不死只是個妄想,楚皇不會糊塗到相信這個吧?」
蘇傾容卻不再搭理閆子航,眉間顰起來。
這是閆子航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有如此明顯的表情,側眼望去只能看到他優美的側臉,烏黑的頭髮、漆黑如玉的眼睛,那樣冷,那樣陰寒。
「不,」蘇傾容喃喃的輕語,「這世上,的確有長生不死的方法。」
有個人,可以做到。
「丞相?」
「立刻奏報陛下,此次北伐,我要親自去!」
「如果楚皇用的是我知道的那個方法……」蘇傾容細長漆黑的優雅美目眯細,猛然攥緊了手指,他的指甲雪白尖銳,將肌膚割破,一點點血漬淌在指尖,蜿蜒血紅。
蘇傾容沒有說完後續的話,但是閆子航站在他的身後,只覺得那一句,冰冷透骨,如同地獄。
四周的空氣似乎都要被凍結了,人影在街上如行冰窖,丞相周身的氣息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觸摸到某種寒氣森森的薄薄冰壁。
隔花才歇簾纖雨,一聲彈指渾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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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候府。
江燁推開書房的們,門發出沉重的吱吱嘎嘎聲,桌上的花雕瓶顏色鎮涼,整室清幽。
江采茗依舊等在書房,抵著頸子,手指靈巧,幾根彩絲穿插在指縫間,竟是在打絲絛。
柔軟的手指蹁躚,她認真的打著結,是同心結。
這麼多年了,茗兒總是喜歡打這樣的結,京城流行這樣的結子,是少女掛在心上人腰上的信物,同心同意,永不相負。
聽到聲響,江采茗抬起頭來,晶瑩的小臉靜柔溫雅,一時間讓江燁無法開口。
羅帳青帷,暮色四合,抓著那幾根彩絲,江采茗看著父親的臉色,終於慢慢從眼底深處湧上難以描繪的悲傷和哀求。
江燁看著女兒,「茗兒,慕容家的嫡孫求娶你,你樂意麼?」
江采茗低頭咬唇,壓抑著震顫的身體,江燁的問話雖然語調溫柔,但是有著無法忽略的強迫意味,他並沒有說,「如果你不願意,爹爹不會逼你」。
「爹爹,女兒的心思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江采茗攥著指縫中的絲絛,眸中淚水盈盈,差一點就要滴落下來。
擱在往常,江燁是非常心疼這個女兒的。江采衣和他幾乎鬧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他膝下的子嗣,就等於只剩下茗兒一個,父女一向親厚。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
葉兆侖獲罪,皇上在朝堂上一番挑撥,慕容尚河對於他的信任,已經接近穀底,經不起半點波折了。
赤豪已死,江燁不知如何交代,只能打算在大獵當日稱病,呆在府裡閉門不出,省的慕容尚河察覺。雖然皇帝大獵,臣子稱病是有些不恭敬,然而江燁也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江采茗不可能進宮,絕對不行。
有江采衣這個前車之鑒在先,慕容尚河決然不會容許再送一個江家的女兒進宮,而江燁唯今之計,也只有把女兒嫁給慕容家排行第二的嫡孫慕容雲鶴一條路。
只是,茗兒不可能給慕容雲鶴做正妻,只能做貴妾。
江燁看著江采茗的頭頂,一時間,竟然有種失望的感覺隱隱傳來。茗兒應該知道他如今窘迫的情況,卻還是不願放軟身段。
江燁私心裡,是希望江采茗能深明大義,自己提出嫁給慕容雲鶴的。
可是,江采茗只是緊緊抿著嘴唇哭泣。
江燁搖搖頭,「茗兒,不是爹爹逼你,咱們江家,只剩這一條路可以走了,你,也只剩下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江燁轉身離去,江采茗慘笑一聲,失力坐在身下的大椅上。
多年苦戀,竟然,落得如此結果。
心愛的男人被親姐姐奪走,再怎麼愛戀,連傾訴的機會都沒有。若在往日,還可以央求娘親為自己說話,然而如今,娘親自身難保,更何況幫她?
江采茗咬住了嘴唇,將蒼白的唇瓣咬的紅潤,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指頭蜷緊了。
世族貴女們,能麼頭露面,甚至和皇室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只有一個大獵。屆時,草場群馬奔騰,世族貴胄人人自立帳篷,可以在皇帝眼皮下追逐圍獵,而女眷們更可以趁機接近帝尊。
然而,赤豪已死,江燁不打算出席大獵了。
難道,她就要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嫁入慕容家,做那不愛的男人的妾?
時間如此緊迫,江采茗想也不想,奔向了自己的閨房。
「……碧桃,快去。」江采茗翻出自己多年來收集的所有珍寶和財產,甚至連原本屬於宋依顏的銀子一起,塞入貼身侍女的手裡,「關鎮外,是京畿有名的騾馬交易市場,很多胡商都會在那裡買賣名駒!你快去找,一定要買到一匹和赤豪一模一樣的寶馬!」
「小姐……」碧桃很為難,「赤豪可是汗血寶馬,哪裡容易在這麼短時間裡找到一模一樣的?」
「不需要是汗血寶馬,樣子像就可以了!」江采茗迅速說,「買回來修剪一下毛皮就行,獵場那麼大,馬那麼多,慕容大人不會認出來的!」
只要能夠買到類似的寶馬,她就算瞭解了江燁目前的困境,也算替娘親將功補過,江燁也可以放心去大獵。
而她,也可以一同前去,抓住最後的一絲機會!
碧桃拿著銀子依言出去辦事了。
江采茗的小手無意識的用力,幾乎扯斷了手裡的彩絲。
大獵,是她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了,怎麼辦,怎麼辦?
此時,院子裡吵吵嚷嚷,一個婆子喘息著小跑步進來不斷拍打著江采衣閨房的門扉,「小姐,小姐!」
「怎麼了?」
婆子喘的氣管發疼,聲音嘶啞,「小姐!宋夫人她,她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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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喜了?鶯兒緩緩扭過頭,看著白竹幾近扭曲的臉。
宋依顏,有喜了?
美麗的紅衣姑娘眯起眼,緊緊皺起眉頭。
「明明好不容易踩死了她,居然在這種時候有喜,萬一是個男孩……」白竹氣得差點翻桌,難道,難道還要讓宋依顏那個賤人翻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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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帳。
「你說什麼?宋依顏有喜了?」江采衣猛然站起,失聲,「這不可能!」
嘉甯扶住江采衣,「娘娘別急,就算是宋依顏有喜,咱們也有辦法對付……」
「不,」江采衣覆住嘉寧的手,「嘉寧,你不明白,我是說……這……不可能。」
嘉甯歎氣,「娘娘,宋依顏雖然年屆不惑,可是不惑之年並非生不了孩子,前朝的昭妃娘娘生了六個皇子,其中兩個都是在四十歲上生下的……」
「不……不可能。」江采衣訥訥的閉緊嘴唇,手指鬆弛下來,又軟軟的坐回去。
嘉寧再問什麼,她卻不怎麼也不肯說了。江采衣看向帳外的日光,白玉步簪在頰側輕輕晃動,道道暗影滑過臉側的肌膚。
帷幕上延展糾纏,釀成桃花一樣怒放盛大的紋路,外面有馬蹄和侍衛們來回忙碌的聲音。
江采衣沉默了許久,然後緩緩抬頭,「嘉寧,給鶯兒帶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