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候府。
宋依顏的肚子已經有些明顯了,她穿著略略寬大的衣衫,端坐在黃花木椅上,手指輕輕停在腹間,眼皮微垂,看著腳底從窗櫺灑落進來的,金片一般的陽光。
她的臉色還算紅潤,卻和從前那副嫋娜若仙的形態很不一樣,仔細分辨,應該是更莊重端方,也更接近老態。寶藍色羅裙繡著暗綠錦花兒,都是沈甸甸的顏色,從渾身上下蔓延開去,搭在褐色素紋的鞋面上,整個人仿佛沈靜在空氣裏的一個佛像。
她的頭髮整齊梳在腦後,規規矩矩挽成一個暮氣沈沈的圓髻,別無其他裝飾。簾子半卷,已近秋色,露出外頭天空中被濃雲遮擋的秋陽,那秋陽一根一根從雲端的縫隙落下稀落金絲,將白雲染得仿佛裹著火焰的香灰。
宋依顏現在住的屋子大不如以前的豪奢,只是平凡的一座二進小院兒,抬腳兩步就能從正屋走到院門口。院子裏只擺了兩隻青瓷大水缸做裝飾,水缸許久無人打理,上篇飄著舊春落下的一層灰積和柳絮,柳絮早就呈黃黑色,骯髒的飄在水上。一株桂花樹雜枝亂展,擠在小院裏更顯得局促。
江采茗看了鼻酸,將手指插入母親的發絲,緩緩的將她錯亂的灰白色發絲理整齊,嗓子幹幹的輕柔呼喚,「娘……」
娘親被鶯兒作踐了這麼久,許多豐潤和美麗,就像流雲一樣早不知道散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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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燁落衙回來,在宋依顏的小院門前躊躇了許久,終於還是推開門走了進來。
屋子裏頭比外面陰涼許多,這是晉候府最偏僻的一處院落,雖然有些破敗失修,但是比起宋依顏前幾日居住的馬廄柴房好得多了。而這一切,都是看在宋依顏肚子的份兒上。
見到宋依顏,江燁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眼波卻有著淡淡的漣漪。
這個面帶老態,發絲帶著灰白,腰腹臃腫的女人,不久前還是他身邊鶼鰈情深的妻子。經歷過許多事之後他再看她,心底竟有著陌生的寒涼。
江燁還記得二十年前,旭陽院落裏大柳樹下,有著漫天落雪。而她在柳樹下灑灑雪中折腰拋袖、盈盈一舞,曾驚豔了滿院月光。
那大雪中的單薄身影讓他驚歎傾慕,在回憶中,她融化了世間所有的溫柔美好。來到京城之後,江燁見多了清歌妙舞,自然知道宋依顏的舞跳得大約只是尚可而已,然而,什麼也比不上年青時的美好記憶。
只是今日,往日的眷戀只剩一場煙水茫茫,兩人之間,只剩下了比歎息還更冰冷的疏淡。
「身體如何。」江燁進門後並不坐下,似乎沒有看到江采茗哀求的目光,只是靠在門邊淡淡問道。
宋依顏略一點頭,「侯爺,很好。」
現在,兩人之間生疏嫌隙如此,再做什麼寒暄之事,只顯得虛偽和違心。
如果不是因為身孕,江燁絕對不可能將宋依顏從馬廄中放出來。本來休妻的文書都已經要下了,可是他自己也沒想到,這種時候,宋依顏居然再次有孕。
宋依顏肚子裏的,有可能是個兒子。這是個希望,江燁需要兒子,十分需要。
他頭上的爵位是從老晉候手裏過繼過來的,老晉候沒有子嗣,能把爵位傳給他這樣一個外姓的嗣子,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當初慕容尚河的大力活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當初皇上還太年輕,沒把朝政拿穩,才讓老晉候鑽了空。
而如今,如果他沒有親生兒孫,這個爵位日後就會徹底被收回去。如今的皇帝,絕對不會再允許他仿照老晉候過繼別人兒子的。
所以,江燁非但不能休妻,反倒要好好保護宋依顏這一胎。
府裏的羅大夫給宋依顏診了脈,微笑著稟告江燁,「恭喜侯爺,夫人的脈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正是喜脈。」
其實也不用診,單看宋依顏隆起的肚腹,再推算時間,宋依顏懷孕已經數月有餘。
現在晉候府管家的是鶯兒,江燁召來她,吩咐她好生照顧宋依顏這一胎。
鶯兒來了。不但來了,還帶著府裏的所有廚娘、大夫以及宋依顏先前親近的貼身奴婢,將他們統統交給了宋依顏。
宋依顏抬起暮沈沈的眼皮,冷冷的盯著鶯兒,等閒人看到她的目光都會被冷的起一身雞皮疙瘩,鶯兒卻笑嘻嘻的,半點兒害怕都沒有。
「夫人真是好運氣,」鶯兒銀鈴似的聲音咯咯輕笑,「夫人毒設巫蠱計、又害死侯爺的寶馬赤豪,若是擱到妾身,哪里還敢死皮賴臉的活著礙人眼?嘖嘖……夫人的肚皮就是爭氣,這喜來的不偏不倚,趕趟兒的很,真巧真巧喲。」
江采茗冷冷的看著鶯兒,「姨娘少在爹爹跟前兒皮裏陽秋的挑唆,我娘親的喜脈,是羅大夫診出來的,萬無一失!」
宋依顏既然還未下堂就依然是正室,江采茗也是嫡女,鶯兒只是個姨娘,才懶得跟這母女倆打嘴仗,她只是轉向江燁。
「侯爺恕罪,妾身不能照顧夫人這一胎。」
江燁面色一寒,冷聲問鶯兒,「你什麼意思?」
鶯兒半點不惱,對著江燁淺腰一福,「夫人有喜,自然是咱們侯府的大喜事兒。奴家也盼著夫人能給侯爺添個胖小子,省的人家說咱們府中子嗣斷絕……」瞟了一眼旁邊陰影中靜坐的宋依顏,鶯兒抬高漆黑眉角,聲音陡然拔高,似利劍一般穿透涼水般的空氣,「但是侯爺,奴家不敢接這個事!」
「巫蠱的事,赤豪的事,全都是夫人針對奴家而設計,奴家不得不防!如果讓奴家照顧夫人的胎,萬一胎兒出了什麼事兒,奴家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吧……」她微微展顏,放肆的看向江燁,「夫人如果想要用這個胎兒謀害奴家,妾身如何防得?」
宋依顏臉色鐵青,嘴唇翕動著,五指恨恨抓住腹部的布料,幾乎要將手裏的布料攥出血。
鶯兒繼續誅心,「這一胎還是夫人您自己多費心吧。廚房、藥房、奴婢婆子們……奴家就都交還給夫人了。您的吃食、湯藥都由您自個兒負責,萬一在府裏摔了、磕了、碰了,吃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滑胎了,可都跟奴家沒半點關係。」
說罷,昂頭帶著白竹走人。
江采茗氣的恨不得用目光將鶯兒戳死個千百刀,卻也毫無辦法。人家不但把權交還給你,還把醜話說在前頭,你這胎出了什麼事都別想往我頭上賴!
宋依顏有前科在身,鶯兒這話說的雖然狠毒,卻宋依顏毫無反駁餘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鶯兒扔下話轉身離去,連江燁也沒有多斥責鶯兒一句。
出了院門,白竹跟在鶯兒身後,十萬個不開心,恨不得將眼前的石頭用腳揣爛。
「鶯兒夫人,」白竹轉轉眼珠子,「大夫人這一胎……」
「是假的。」鶯兒淡淡的瞄了白竹一眼,擺頭一個嗤笑,「宸妃娘娘給我送了消息,宋依顏這一胎,肯定是假的!她不過是想用這假胎害我罷了。」
白竹身上一冷,「假的?鶯兒夫人你肯定麼?大夫可是診出了喜脈啊,那宋依顏的肚子眼看著也大了……」
「喜脈不過就是滑脈而已,世上類似於滑脈的症候多了去了,痰飲症的脈就和喜脈一樣,滾珠狀,滑而有力。宋依顏若是吃點藥,給自己弄出滑脈來,也不是怪事。」鶯兒冷哼,「至於肚子,就更好作假了,衣服底下墊些棉布,或者吃些脹氣的藥物,看起來還不是和懷孕一樣!」
鶯兒轉頭冷冷轉頭,看看宋依顏衰敗的小院兒,「假的就是假的,想靠滑胎這一招謀害我,沒門兒!白竹,跟咱們院子裏的人說清楚了,這幾個月不許接近廚房、藥房,不許靠近宋依顏的院子!免得她栽贓嫁禍……我就不信,等月份到了,她能生個孩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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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依顏屋裏,江燁、江采茗、宋依顏三人,卻在商量別的事情。
本來,此次大獵,赤豪已死,江燁是不打算上場的。然而前幾日碧桃奉江采茗的命,去騾馬市場找來了一匹和赤豪幾乎一模一樣的棗紅色汗血寶馬!
江采茗欣喜異常,將馬兒撫摸了又撫摸,以宋依顏的名義送去給父親。一方面,算是替母親將功折罪,另一方面,有了這匹馬,她就能跟著江燁前去獵場,想法子接近君王。
宋依顏還未下堂,對外依舊是晉候府的正房夫人,頭上還有二品誥命,無論是皇祭還是大獵,她都是必須出席的。
自然,江采茗作為嫡女,也會一同前去大獵。江燁是晉候,又是戶部尚書,位次絕對不算低,將來江家子弟在獵場上紮營落寨,也可以紮在距離皇帳比較近的地方,江采茗見到皇帝的機會非常大。
這幾日,江采茗喜氣洋洋的忙著置辦頭面和首飾,光是養護頭髮的玫瑰油就添了十來斤,每日不厭其煩的用珍珠粉養護肌膚,新裁的衣裙更是如同花堆雪樹,掛了整整一件院子,絲綢豔豔光色恍若浮雲,將她的閨房映的如同浮在霞光中。
江燁並不是看不透江采茗的小心思,他的黑眸定定看著站在宋依顏身側的女兒,淡淡開口,「茗兒,你是不是還沒有對皇上死心?」
江采茗的嘴唇驟然發白,期期艾艾的看著父親,眼眶驟然一紅,猛然就有委屈的水光浮現。
換做從前,江燁會十分心疼女兒楚楚可憐的模樣,換做現在卻有幾分不耐煩。
這個女兒他疼了這麼多年,心裏卻只有自己的那點小兒女情愛,沒有半分替他分憂的心。明知道他在慕容家的強壓擠兌下步履艱難,卻還是不死心的打算削尖腦袋進宮去服侍皇帝。
「爹爹……」江采茗小小的聲音低喃,手指頭死死卷著袖口漸染成桃粉的粼粼繡紋,「爹爹,宸妃的位子本來是女兒的,皇上他……本來也該是女兒的夫君……」
「爹爹知道,你姐姐搶了你的。可是現在她搶來了,就是她的。」江燁淡淡的說,「如果皇上想要你,你早就進宮去了。」
倒不是江燁維護江采衣,而是江燁很清楚,憑江采茗的本事根本就爭不過江采衣。江采衣膽敢在冊封昭儀的當晚李代桃僵,頂著掉腦袋的風險上龍床,進宮幾個月就滅了葉子衿,擠兌走了慕容千鳳當上宸妃,絕不是一般的能耐,小女兒和她根本就沒得拼。
「不是爹爹不支持你,」江燁歎息,「你若能進宮得寵,對爹爹而言是好事,比你姐姐得寵好上一百倍。大獵上,你可以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吸引皇上注意,但是爹爹勸你一句,你不是這塊料。你在侯府閨閣中,對後宮和前朝的事情不瞭解,皇上對你姐姐寵愛到了什麼程度,你知道麼?每日同起同臥,為了她修宮苑、冊封號。甚至為了封這個宸妃,皇上連軍權都分出去了!你和你姐姐情分太差,別說你進不了宮,就算進去了,你豈不是正往她槍口上撞麼?」
江燁閉了一下眼睛,撇過頭去。夏天過去,秋天已經來了。院子裏的桂花,在樹上開了一圈金黃,陽光照在綢緞一樣的小小花瓣上,仿佛樹葉間燃燒了一簇簇細小的火焰。
兩個女兒對彼此視若仇鶩,一瞬間讓江燁覺得悲涼。
不僅如此,江采衣一樣仇視他,仇視著江家一家。
或許是年紀大了,總會想起來以前的事情,曾經,江采衣對他也並非沒有親近過,那時候,翠秀在。
那個時候江采衣還叫做囡囡,被翠秀抱在懷裏,從遙遠的旭陽前來京都。
江燁閉上眼,眼簾前是一片漆黑,然後似乎有光線從黑暗處掙開,鋪開了一卷記憶深處的畫面。
那時候他還是都司,他還年輕,府邸也沒有現在這樣大,翠秀和爹娘他們從旭陽過來團聚,風塵僕僕的。他們來的狼狽,連馬車輪子都缺了一塊,在石板地上歪歪斜斜,哢騰哢騰的搖擺。
馬車前頭遮著油布氈,藏青色,厚厚的還猶帶雪跡,被冬季的雪水凍得發硬,硬的像鐵一樣。
那年冬天,他領著宋依顏等在都司院兒前頭,房檐上的冰淩子一根根墜下來,滴滴答答的落著水。
他那時又期待又矛盾,一邊期待著父母妻兒的到來,一邊又矛盾著如何和他們解釋依顏和茗兒的事……
馬車藏青色的油氈布掀開的時候,他心跳加速,先出來的是老邁的父母,然後是翠秀。
翠秀一張素小花的布巾包了滿頭鴉青的頭髮,裙子很乾淨,臉蛋也很乾淨,雖然說不上多麼美,可是,她那雙熟悉的目光帶著期待、帶著思念和狂喜。那目光讓他心口被愧疚的刀刃鑽透,生生冒著血,痛的徹骨入髓。
然後翠秀從馬車裏蹭出來,懷抱裏露出了一個白淨的仿佛雪一般的小女孩。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江采衣。
當時有一驟然的恍惚。
他沒有陪伴翠秀生產,也沒有陪伴大女兒成長,那個漂亮的,白嫩的,笑起來仿佛月牙兒的小孩子,就是翠秀為他生的女兒麼?
那個孩子,在他的記憶裏,真的很漂亮。
她被雪白的羊羔皮裹著,紅色的衣袖,紅色的鞋襪,絨滑的兔毛領子仿佛水波一般,隨著她的呼吸水滑顫動,她雙手支著,在馬車裏仰頭向他看過來,咧開紅嫩嫩的小嘴,對他喊,爹爹。
爹爹。
她的聲音,曾經仿佛春風一樣蕩進心裏頭去。
他怎麼會忘了?忘了自己曾經是喜愛過這個女兒的,這個孩子,多麼漂亮多麼懂事啊,才見他第一面,就很乖很乖的喊爹爹。
她那麼高興看見娘親嘴裏英俊偉大的爹爹,她手腳並用從馬車裏爬下來,江燁當時怕摔了她,連忙伸手將她接下馬車,小娃娃噗通一下順勢撲在他懷裏,兩隻小手一左一右捧著他的臉,笑眯眯的彎著大眼睛,說,「真好,囡囡也有爹爹啦。」
真好,囡囡也有爹爹啦。
她打生下來,就沒有見過爹爹。她在鎮子上,總是被那些有爹爹的孩子們欺負嘲笑,總是一個人悄悄哭。現在她也有爹爹啦!腰杆挺直啦!真好。
回憶起來,酸楚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個女兒,曾經在他大雪天晚上落衙回家的時候,蜷著身子抱著一蠱熱粥蹲在門口,像個小貓兒一樣團的緊緊的,短短的小胳膊緊緊護著那蠱粥。
那時候他輕輕走過去,將女兒的頭頂摸了摸,「怎麼不吃飯?」
囡囡看見是他,連忙從雪地上蹦起來,將手裏的粥遞過來,「爹爹餓了,喝囡囡的粥。」
那天雪很大,夜很黑,星子!亮!亮的,將整個天幕都墜的仿佛鑲滿寶石的絨毯。
「囡囡的粥要給爹爹,那囡囡喝什麼?」他笑著問。
女兒歪了一下頭,摸摸肚子,「囡囡就……就喝草包吧。」
這話是她從戲文裏聽來的,什麼「一肚子草包」之類的,在她的理解裏,草包大概就是能吃飽的東西吧。
囡囡很認真的看著他,「爹爹不能餓著,囡囡再也不能沒有爹爹了。」
在她幼小的心靈裏,沒有爹爹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這個爹爹需要她好好寵愛養護,這樣她就能永遠擁有爹爹這個神氣威武的東西。
就算餓著自己,也不能餓著爹爹啊。
那天的粥熬的很糯很甜,他帶著女兒坐在門兒外,一面看著燈火下洋洋灑灑的大雪,一面一人一口的吃粥。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從什麼時候起?那個漂亮的孩子模糊了記憶中的模樣,生疏而冷漠的看著他?
是從翠秀逝去的那一天起?還是從玉兒過世的那一天起?
或者更早更早,哪一天開始的……他記不清了。
那個記憶中溫暖的,可愛的,漂亮的孩子,化成了霜雪中的銅牆鐵壁,她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刀刃,一刀一刀都是刻骨銘心的恨。
或許隨著翠秀和玉兒一同死去的,還有那個叫做囡囡的可愛孩子。現在剩下的,只有權傾六宮的宸妃江采衣,她沒有任何善待江采茗的可能性。
「你姐姐,她是宸妃。」江燁的聲音比砂質還要幹啞,酸澀的感覺莫名針一樣紮著他的眼眶,「茗兒,如果你進宮,就是進入她的地盤。慕容家的嫡女慕容千鳳,比你高貴,比你美麗,比你有才名,可是和你姐姐對上,她是什麼結果?幽閉參商殿,在後宮守活寡!葉子衿,葉家嫡女,和你姐姐爭鬥的結果就是被賜死……你只要進宮,她一個指頭就能弄死你!爹爹不知道她使了什麼手段,可皇上就是喜歡她。茗兒,從她手心裏奪皇寵,你怎麼可能有一星半點的希望!?」
一番話說得江采茗血色盡失,她睜大黑亮柔美的眸子,退後一步小口喘息著,不可置信的盯著江燁,「難道爹爹的意思,是非要女兒嫁去慕容家做妾麼?」
慕容家的慕容雲鶴,京城有命的紈!子弟,色中餓鬼,給他做妾,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侯爺……」宋依顏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話語權,她坐在椅子中,渾身輕輕顫抖著,手指緊緊握著女兒的手腕,哀求的看著江燁。
「我又何嘗願意?」江燁冷冷的,「把你嫁給慕容雲鶴,全帝都都會嘲笑我對慕容家做小伏低!我何嘗願意變成別人的笑話!」
宋依顏抖抖顫顫的開口,「侯爺,不止有慕容家……仁嘉郡王、左都禦史……都願意和咱家議親。仁嘉郡王府這麼高的門第……這幾家這都是帝都一流豪門,把茗兒嫁過去……女兒也能過好日子,不委屈了女兒……」
她打聽過,仁嘉郡王府有爵位有產業,實在是富貴非常。仁嘉郡王的三兒子沈興,面若冠玉,長得十分俊秀,如果女兒能嫁給他,也許就能淡忘皇帝罷?畢竟日子是小夫妻兩個過,茗兒溫柔甜美,不愁沈興不厚待她。
再想得長遠一點,日後分家沈興搬出郡王府獨立,自然也可以接她這個岳母同住,到時候她就能擺脫晉候府的破舊院落,說不定,還能老封君……
「這幾家來議親了不假。」江燁淡淡看著宋依顏,「但是,如果把茗兒嫁給別人,我沒法跟慕容大人交代!」
江采茗迅速湧起兩泡淚水,退後一步,「爹爹,若是把女兒嫁給慕容雲鶴為妾,女兒就立刻去死!」
哪怕是死,她也絕對不願意給那種人做妾室!
宋依顏蒼白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辦法倒也不是沒有,」江燁咽了咽乾澀的喉嚨,心痛的看了小女兒一眼,「茗兒,你進宮是沒有可能的。倒不如……趁著大獵和皇祭,你,你去求求你姐姐吧。」
江采茗倒吸一口氣,「爹爹!你在胡說什麼!?」
去求江采衣?她的臉面該往哪里擱?
江燁歎氣,「不是胡說。采衣她現在執掌六宮和內務府的總權,只有她說話給你賜婚,你才有出路。」
「有宸妃賜婚,你不僅僅可以嫁入郡王府,還能抬高不少身份,是你最好的選擇。如果她點頭,賜婚的旨意下來,慕容尚河自然不能強求你嫁給慕容雲鶴,更不會怪罪江家。」
皇家賜婚,雖然事先都會詢問兩家的意願,但如果下了旨,就是強制性的,一旦反抗就是抗旨,連慕容家也不能反抗。這樣,江采茗的婚事一旦被宸妃強制做主,她嫁給郡王府就是遵旨行事,慕容尚河自然怪不到江燁頭上來。
「可是……可是……我怎麼去……」江采茗蠕喏。她自然知道這件事有多難!別說江采衣那對她那冷到了極點的態度,還有許多年前,玉兒的事……江采衣怎麼可能會替她說話!
宋依顏聞言二話不說,抱著肚子站起身,狠狠攥住女兒的手腕,「娘去!」
江采茗瞪大眼睛,泫然欲泣,「娘……」
宋依顏抖著蒼白的嘴唇,定定然看向江燁,眸子裏幹幹淌下淚來,「侯爺,我去,我去求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這麼多年,在江家過得不快活,」宋依顏蒼涼輕笑,「我知道,她怪我,她恨我。我都認了,她要罰我,我也認。我去求她,我去向她道歉,我去認錯……只要她不為難茗兒,只要她肯放茗兒一條生路。」
「嫁人,是女孩兒的一輩子的事。多少女孩兒嫁錯了人,這輩子就苦死了……茗兒是我唯一的寶貝,如果宸妃娘娘有什麼怒什麼怨就沖我發吧,我只求她,對茗兒高抬貴手。」
「哪怕是跪死在她面前,我也要試一試。」天下母親,為兒女死。
江采茗嗚咽出聲,將頭埋入母親膝間,淚水將宋依顏的羅裙濡濕了一片。
宋依顏抱著女兒軟軟的身子,淚水沿著鬆弛的面頰留下,她的手指很涼,涼的如同初冬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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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個人曾經深深傷害過你,你會原諒麼?
如果那個人已經蒼老,如果那個人已經再也沒有傷害你的能力,如果那個人已經在你面前深深懺悔,其言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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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離去之後,宋依顏癱坐在椅子裏。嬤嬤端來一碗安胎的湯藥,她看也不看就倒入窗邊的花盆裏。
「胎是個假的,喝什麼安胎藥呢。」她淡淡的摸著肚子。嬤嬤顏色一凜,連忙扶著宋依顏坐下。
「夫人,快小聲些,」嬤嬤舔舔唇,跟著夫人一起遮掩這事兒,讓她實在有點後怕,「要不然咱們找個由頭假裝落胎吧?眼看著鶯兒夫人躲得那麼遠,就算想要用孩子謀算她,也夠不著啊。」
這麼一日一日挺著,月份到了卻沒孩子,那該怎麼辦啊?
「皇祭和大獵時,我就會看到江采衣,」宋依顏淡淡的說,「我知道,她恨我。她恨我和茗兒奪走了侯爺的愛,恨自己的母親妹妹早早去世……她委屈,可是,她也不無辜啊。」
「……」
「十幾年了,我一直未能有孕,就是因為江采衣在我的飯食裏摻了紅花。」宋依顏淡淡看著窗外,被陽光照的如同紅褐色香灰一般的雲朵,局促的小院裏,桂花刮擦出柔和的沙沙聲。
「我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茗兒被她頂了恩寵,奪走了丈夫。是,我對不起她,可她又何嘗對得起我?她已經拿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她報復了我,又要害我女兒一輩子!」
「活著,就是一場賭注。我用生命賭來的,可能是幸福,也可能是厄運。我賭輸了,我認了。可是,我不能讓我的女兒過這樣的日子。」
宋依顏伸張五指,狠狠抓著身側的木椅把手,緊的似乎能在堅硬的木頭上刻下指痕。
「這個胎如果沒了,我就只能回到馬廄裏面去。府裏被鶯兒管著,茗兒就連一點後盾都沒了!有這個胎,我就還是晉候夫人,我還能為茗兒做些事。」
嬤嬤猶豫,「可是夫人,到了月份,總得有個孩子出來啊……鶯兒夫人又防的滴水不漏的……」
宋依顏慢慢合上眼睛,「防的再緊,尋找機會總能插進縫去,鶯兒……」她冷然一笑,「嬤嬤,孩子的事不用擔心,等時機到了,你就去郊外的莊子或者妓院裏去,找個被流掉的男嬰,五六個月大的最好。到時候弄盆血來把孩子泡進去,那就是我流掉的孩子!」
……
誰在聲淚俱下的對嘴,那麼逼真那麼動人的懺悔。
是發自肺腑的體會,還是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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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蠶大典自古就與親耕之禮並重,所謂「天子親耕以供粢盛,後親蠶以供祭服」。帝王率眾臣祭祀先農諸神,在先農壇親耕,皇后則要在先蠶壇「親桑」,以此為天下的黎民百姓做出表率。
選好了吉日,大獵獵場已經是秋初肥美的離離如同絨毯一樣的綠草,欽天監監正走在最前頭,龍蟠鳳幟,北周禁宮朱雀門大開,先後湧出了以黑金兩色為主的帝王儀仗和朱紫二色的宸妃儀仗。
君王率領眾臣往東,宸妃率儀仗往西。
先蠶禮,歷代由皇后主持,有祭先蠶、躬桑、獻繭繅絲三個部分。江采衣雖然不是皇后,但是宸妃的身份主持祭蠶,也足夠了。
順天府已經先準備好蠶母送到獵場西郊的先蠶壇,進呈蠶種並將其送至蠶室。
江采衣身側有文四品、武三品以上均各侍女一名進行陪祀,江采衣事先已經齋戒三天,其他嬪妃只需要齋戒一天,所有的東西太常寺已經提前收拾好。
嫋嫋青煙,直上青天,仿佛展翼!翔的鳳鳥,於清晨的先蠶壇上空展開清渺的羽翼,映的周圍花樹堆雪,酒旆閃閃,一族煙村,數行霜樹,斷鴻聲遠長天暮。
玉鑒瓊田三萬頃,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
江采衣穿著常服踏入先蠶壇玉階,兵衛儀仗和女樂在前導引,在在具服殿換上禮服,登上親蠶壇,行六拜、三跪、三叩禮,迎神、初獻、亞獻、終獻、撤饌、送神,視瘞。
蠶母已生,躬桑日巳時初刻,江采衣站在先蠶壇前,被女官服侍著,穿上了皇帝的龍袍。
江采衣的身量當然比沈絡小得多,龍袍也是依著她的身材縫製的,鮮紅綢緞上有金龍隱形,伴著桑葉形狀的青綠色花紋,從腳底四面鋪開去,仿佛被巨大牡丹花瓣供在中間,別有一種莊嚴肅穆的美豔。
蠶為龍精,月值大火,則浴其種,是蠶與馬同氣。只有祭祀先蠶時,江采衣才能穿龍袍,代表皇帝對先蠶進行祭祀。
女官們也棄了儒裙,穿上蟒袍,一群男裝麗人整齊排成一隊,看起來流霞一般璀璨,脂粉胭脂的香味和光華浮在女官們的臉上。
來到先蠶壇的大桑樹前,鬱鬱蔥蔥的陰涼從烈陽下灑落,紫衣的引導女官引江采衣至采桑處,早有典儀女官等在樹下,躬身福身奏請宸妃采桑。
相儀女官一人奉鉤,跪於右旁,一人奉筐,跪於左旁,箜篌樂聲響起,女樂們唱起了柔美的采桑歌。江采衣仰頭右手持鉤,左手持筐,在東畦第一棵桑樹上采桑一條,又走去西畦第一棵桑前采桑二條,然後將鉤筐交還給女官,轉身走上觀桑台的御座,觀看其他妃嬪命婦采桑。
北周後宮嬪妃很少,只有幾個小儀、小媛和選侍,畫蘭也在,只是男子選侍沒有采桑的資格,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白髮靜靜搭在肩上。
嬪妃各采五條桑,命婦們則各采九條,然後紛紛交給蠶母、蠶婦。所有的桑葉都被送到蠶室切成細絲,撒開喂給小小的蠶兒。無數白花花的小生物在特製的餐盤上蠶食鮮嫩的桑樹葉,發出微妙的聲音,讓人聽出春意盎然。
大獵前的祭祀一直持續了六日,蠶室關閉,等著蠶兒結繭後再舉行獻繭繅絲禮,而現階段的祭祀,就已經結束了。
先蠶神殿供奉的育蠶之神體壯而貌美,慈儉而無華,是位寶相莊嚴的女神,足足有十丈高,江采衣在巨大的神像前轉過身來,換回了常服,下召命所有嬪妃和命婦聚宴於獵場中的宸妃大帳。
江采茗和宋依顏,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