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人崇尚太陽,皇帝的衣袍和旌旗的顏色是玄黑和流金交織,象徵著乾坤。禦帳面向東方,一片高貴華麗,沉絡率領群臣與宗室男子於高聳的獵臺上,以青牛、白馬祭告天地、日月。
焚了沉香,置了旌旗,太牢獻禮後,大獵以閱兵作為開幕式。
閱兵直接在皇帳前舉行,女眷不能夠直接參加這部分典儀,卻可以在旁側閣樓上觀看。
正中央的觀獵台高大雄偉,足足有四五十丈來寬,四角是黑岩石刻,約莫十人才能環抱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神獸奠基。
觀獵台四周闌幹以走龍為圖案,翻轉浮騰在幽幽深紅色的櫻桃木上,木頭硬如鋼鐵,均勻直紋,紋理平滑,色澤鮮豔細膩。臺上銅鼎大尊白煙嫋嫋,繚繞在四周,似一頂鎮器,壓震住獵場綿延百里的起伏青山。
用於檢閱的軍隊只有前來參獵的十分之一不到,即使這樣,大兵團依舊用了浩浩蕩蕩約大半日才勉強走完。
上萬名輕捷的羽林衛,鐵水奔流一般的玄甲衛,還有勇猛彪悍的金吾衛,騎兵和步兵數量相當。雄兵過境,只是在御前小幅度的策馬奔跑就已經讓地面震顫哀鳴起來,鐵甲相互磨蹭和馬蹄刀戟磕碰的聲響極富有節奏,不少人聽在耳朵裏頓覺頭皮發緊,鼓膜嗡嗡鳴震。
隔大老遠,都能聞到馬匹和生鐵的氣味。北周貴族女眷們紛紛坐在觀獵台兩側的小樓闕裏頭一同欣賞。小闕露臺前擋著一層聊勝於無薄薄的紗帷,被陽光照的如同浮水一般。
女子們爭先恐後的擠在朱紅欄杆邊探身看著,女兒家,誰不嚮往雄健剛毅的男人?軍人們身著鐵甲,鮮衣怒馬,渾身剛猛的味道讓不少女孩子家都怯怯羞的紅了臉。
北周的貴女貴婦們平時呆在內宅,不宜與外男相見,唯有大獵是難得的可以一飽眼福的機會,誰肯落下?熱鬧的程度堪比街市。
江采衣不忍心掃了她們的興,便讓嘉寧找了個偏僻的小隔間休息。她讓身邊服侍的宮女太監們都下去,否則,一堆人在身邊圍著太過扎眼,女眷們礙於她的身份怕是會拘謹的很,哪里敢撒開了看啊?
嘉寧一面看著一面搖頭。真是超級無語,看這些貴夫人們平日溫柔守禮的樣子……哪里知道看男人的興致這麼高!頂著大日頭都消減不了她們的熱情,要是她們的夫君和父親看到這一個個眼冒綠光的樣子,只怕頭髮絲都要綠好幾根吧?
心裏莫名其妙的吐槽了一會兒,嘉寧還是貼心的讓內侍們不斷的給擁簇在欄杆邊的貴婦貴女們端去冰碗和冰盆。
嘛,免得她們看男人看到中暑,那說出去也太不好聽了吧==!!!
嘖嘖,勇毅侯府的夫人,據說平日最是個端莊的,女誡能倒起來背……喂,你以為你拿個扇子擋著臉,就沒人看到你紅的發光的眼睛嗎?金吾將軍,她在用眼睛剝你的衣服啊!
那邊兒的崔翰林家小姐,你不是已經議親了麼?是挑這個機會來提前看看未婚夫的?可惜,你家未婚夫品級太低,連在皇上跟前站班的資格都還沒有呢,別看啦……
噗,最積極的那個……天哪,那不是祭酒大人家的老太君嗎?您都六十了,兒孫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您還看啥啊?!看了也白看麼。唉唉唉,您咋還帶著孫女兒一塊兒看呢?不怕帶壞小孩子啊!
嘉寧護著一杯剛壓出來的葡萄汁子,不敢用冰,只在涼水裏浸了浸,便給江采衣送進來。正想開口跟娘娘吐槽幾句,卻好不死的聽到另一側簾子外,幾個貴婦人交頭接耳的高聲嬉笑。
江采衣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嘉寧噤聲。她歇息的地方和露臺只隔了一層竹簾,那幾個貴婦大概不知道宸妃娘娘歇在簾子內側,只一個勁兒花枝亂顫的隨意說笑,聊天內容也越來越沒下限。
江采衣不好打攪她們的興致,只好硬著頭皮悄悄從嘉寧手裏接過葡萄汁喝起來,哪知道下一句話聽得她差點就噴了。
貴婦甲,「咱們這邊視野最好,獵台下頭有幾個俊俏的哥兒都看的清清楚楚呢,你瞧那個,看衣服是九門提督的副將?劍眉星目,真好看的緊……」
「好看是好看,可是黑了點,要我看啊,還是閆尚書更好看。」貴婦乙捧著小臉蛋,發出少女般夢幻的甜笑。
貴婦丙,「臉蛋長得好看有啥用?誰知道是不是銀樣鑞槍頭!男人啊……最重要的就是雄健有力。」她咕唧著口水,趴在欄杆上死盯著雷宇晨,「看到沒有,那才叫男人!那麼大的馬,他駕起來輕輕巧巧的!」
陽光下的羽林將軍彎弓射箭,勁健的腰腹像是弓一樣伸展開來,充滿著爆發力和強悍的勁道,看的一眾女眷頭暈目眩,口水滴答。
獵場燦烈的陽光照在刀戟寒銳的刃上,似乎要切開空氣一般的鋒利,陽光帶著令人口渴的溫度,軍人們裸露出來的手臂和脖頸都布上了細密的汗珠,滿場爆棚的荷爾蒙差點讓這幫女人們掀翻了屋頂。
「看男人啊,就要先看腰。」貴婦丙眼珠子都捨不得挪動,緊緊盯著觀獵台,黏在幾個將軍身上拔都拔不開,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水,才神秘兮兮的小聲說,「看!雷將軍的腰繃得緊緊的,一看就是長期練武。你們看他拉的那張弓!沒有十個人的力氣絕對拉不開,這都是腰上在用勁啊!這男人弄起個把姑娘來,絕對能折騰死人……」
幾個貴婦都是早經人事的,一時間小扇子扇的飛快,嘰嘰咕咕的笑開。
江采衣沒想到這些女人們聊起事來如此奔放,一時半會更是不敢吭聲,免得嚇著她們,大家都尷尬。只好和嘉寧兩人鬱悶的要命,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窩著。
軍隊檢閱完畢,一直坐在華蓋下的皇帝起身,宣佈圍獵開始。
沉絡冕旒呈玄色,裏裹朱色,以白玉珠為旒懸彩色組纓,圓潤冰涼的搭在額前。玄色的上衣、朱色的下裳,白玉一般的指節輕輕貼附在柔軟袖口,指腹下是流水般金色的章紋,此外還有蔽膝、佩綬、赤舄,豔色欺人,更多添了一種震人心魄的華貴典雅。
皇帝往日可是很難見到的,咋咋呼呼的貴婦少女們見到皇帝走上前來,頓時都向定住了的雅雀一樣,噤無聲息,目不轉睛的看著。
他現身的剎那,洪流般的軍衛風行草偃般低矮的跪了下去,萬里青山的色彩從遠處濃烈的壓疊過來,草色煙光,大河閃閃蜿蜒,大江翻瀾神曳煙,似乎萬里河山錦繡都在他非凡的美貌下俯首。
皇帝舉起右臂,示意圍獵開始。
檢閱軍隊只是開幕式,大獵最精彩的部分在於圍獵。簡而言之,就是以白駝、白馬、白雁、白狐和白象作為錦標,放到獵場上去。各家的部隊紮山頭抓錦標,誰抓的多誰就贏。
不過,抓到了不算本事,保得住才算你本事。如果自己的營盤太弱,被人趁夜連窩端了,那也只好想辦法攻回去搶回來。圍獵中,除了使用的武器沒有殺傷力之外,其他的,和實戰毫無二致。
以輸贏為准,沒有其他規則。
皇帝示意之下,將軍們打開手臂粗細的柵欄,其中數匹白駝、白馬披紅掛彩,還有一頭巨碩的白象,尾巴上都綁著鞭炮。
沉絡上前接過侍從手裏的線香,依次親手點燃祭品們尾巴上的鞭炮。
爆竹尖銳的利響傳來,動物們早就已經躁動不安,這一受驚越發狂躁,吃痛就直直沖了出去,飛奔散開。
要等四個時辰後祭品獵物跑遠了,軍隊門才允許出兵圍捕。為了保護人的安全,所有刀槍全數換成木制,羽箭去鏃,軍人們要在在數百里廣闊橫縱的獵場裏搜尋獵物。三天后,獲得祭品最多的軍隊能獲厚賞加封。
除了軍隊,各家宗室貴族也能參與追捕獵殺。只不過,這些宗族手裏沒有軍隊,和正牌軍死磕一點勝算都沒有,便紛紛四散開來去打些其他獵物盡興玩耍。
許久的沉默之後,貴婦們恍若如夢初醒,似驚蟄後的蟲兒一樣紛紛七嘴八舌交頭接耳起來,話題圍繞著方才露面的皇帝久久不散。
「這才是美人……」貴婦乙厭惡的搓搓自己的臉,只覺得所有嬌豔顏色都污濁暗淡了,恨不得一把抹乾淨。
飽經雲雨之事的貴婦們最善於從細節看出高級別的極品美男來,貴婦丙顧不上說話,死死盯著沉絡的背影,恨不得直接伸爪子撥開擋住皇帝身形的討厭侍衛們,「哇!那背脊,那肩,那腰……勁悍有力,流暢又緊繃……」
皇帝腰帶上綴著白玉鉤,金龍紋,箍的很貼身。陽光熾烈,透過絲綢透出讓人神魂顛倒的優美結實線條。帝王就是帝王,氣場強悍霸道,遠非尋常朝臣將軍能比擬。似乎無需伸手觸摸就能感受到他衣衫下堅硬的肌膚,冷硬色澤的黑金袍尾隨著他轉身的動作微微揚起,看在眼裏的貴婦們都從骨頭裏發酥發癢。
「男人怎麼樣,上了床一試才知道。」貴婦丁沙啞著嗓子,覺得燥火燒的內裏一片燙熱,「皇上那身形,沒有幾十年的武功底子絕對練不出來。也不知道宮裏娘娘們侍寢的時候,能不能消受得了陛下的力量?」嘶——
貴婦N小手扇著臊紅的臉蛋,「是呀是呀,要是能讓皇上召幸一夜,怕不是要死在他龍床上了麼!」
「是欲仙欲死吧……」
嘉寧聽得臉色越來越黑,不禁擔憂的去看江采衣,小聲說「娘娘……」
江采衣低頭喝自己的葡萄汁,「沒事,她們也就是找個樂子罷了。如今大獵,這麼多女子盛裝簪花,不少都是沖著皇上來的……我若是生氣,哪里氣的過來。」
「娘娘……」
「皇上是一國之君,想要多少人,想要哪個人,願意臨幸誰,都是陛下的意思,」她的牙齒小口小口的咬著杯沿,似乎極為專注的盯著杯中紫色的甜蜜汁液,「我才沒有立場多說什麼。」
嘉寧歎氣,笑著搖了搖頭,「娘娘啊。」
「唔?」
「……明明都快酸死了吧?!」
江采衣狼狽的閃了閃眼睛,惱怒的瞪了嘉寧一眼,然後埋下頭去,細細品味著口中甜蜜卻又微微澀然的感覺。
酸死了。
是啊。
甜美的汁子抿在唇齒間,卻酸的如同陳釀的醋。從今晨開始,從看到江采茗那一身白色的羽衣開始,只有她知道,只有她曉得,某種憤怒和驚慌交雜的業火就一直在胃裏灼燒。
江采茗是那樣愛慕著陛下,那樣渴望服侍陛下,只要想到這些,她就覺得渾身骨頭都在疼。曾經,就在不久的曾經,她還打算過在自己受寵後將江采茗弄進宮來報復一番,現在,卻無論如何也絕不願意讓她踏入宮門一步。
這種感覺好生複雜,她沒有品嘗過……明明一入宮開始,她就在和無數女人共用一個丈夫。他的龍床上,躺過葉子衿,躺過樓清月,躺過畫蘭,還躺過許許多多她不認識也沒聽過的宮人。
那個帝王說喜愛她,卻沒有說過,只屬於她。
未來,他的懷裏還會有誰?他的朝暮,他的歲月裏,不會只有她,不可能只有她。
即使那樣,即使那樣。
猛然就覺得眼眶裏密密佈上微微的紅潤,江采衣抹了抹眼睛,看向獵台。陽光烈的發白,皇帝已經換了常服出來,斜倚在御座邊,似乎是在微笑著和下臣說話。
……即使那樣,我也喜歡你。
陛下,即使那樣,我也喜歡你。
絕不後悔這一刻的喜歡,絕不遺憾這一刻的喜歡。
這一剎那,江采衣才清清楚楚的理解了母親,理解了翠秀。
或許,愛過的那個人會變了模樣,或許他的情,他的心會在許多年後面目全非。可是,愛一個人是自己的事。如果自己還愛,就什麼都不能讓這愛改變。
對於娘親來說,父親,始終是旭陽山間,為她折花簪發的清俊少年,娘親她永遠都……
或許是剎那間心有靈犀,沉絡突然按住正在交談說話的臣子,扭頭向江采衣所在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側頭微笑了一瞬,修長的指頭撫摸上了鵝頭鑲珊瑚的銀壺,仿佛手掌下是情人長髮一般的溫柔。
竹簾擋住了他的目光,看到君王看過來,幾個貴婦驚喜羞怯的樂成幾朵大牡丹,整衣服的整衣服,扶發簪的扶發簪,一陣忙亂,卻並不知道皇帝看的並不是她們。
江采衣站在簾子的另一端凝視著,猛然就覺得,他似乎就在簾子的那一頭,似乎能聽到他呼吸的聲音,聞到淡淡海棠的味道。
就這麼遙遙看著,也覺得滿滿的喜歡和思念沿著渾身的血管溢滿心臟,其他人的喧嘩笑鬧像是無涯的荒野,唯他一人醒目。只是用手指撫摸他在絲絲光線中的身影,也覺得溫暖。
……即使日後變了,又如何呢?他始終是她遇到過的最好的男子,是她能想像到的最好的男子。
……娘親永遠都愛著那個人……
母親臨終的時候,是想要說這句話的吧。
原來娘親是這麼想的。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
相比于江采衣這裏咕嘟咕嘟的冒著酸泡泡,江采茗那裏簡直就是在咽鶴頂紅一樣苦澀。
雖是貴女,可她得罪了小郡主,又不待見於宸妃,只能孤零零的坐在閣樓角落裏,眼巴巴的看著遠處貴族少女們笑鬧歡宴的場面,卻連邁腳去湊個熱鬧的勇氣都沒有。
大宴結束後,江采茗明顯感受到了北周貴族少女們的集體冷淡。賞賽馬、吟詩、作畫都沒人搭理不說,連赴宴時間都沒人通知她。
回到獵場搭帳篷的時候,還被小郡主橫著欺負了一把。
江家的帳子本來要紮在距離皇帳比較近顯眼處,江采茗想著,就算不能讓皇帝注意到自己,經常去晃晃混個臉熟也是好的。哪知道,帳篷還沒紮下,小郡主就騎著小紅馬趕到,好懸沒一鞭子抽在她臉上。
「走開!這裏本郡主看上了,要在這紮帳!至於江縣君,」沉梓熙微微揚眉,細細的紅色鞭子在白嫩手心裏輕晃,「你難不成還打算跟本郡主搶地方?」
瞧著小郡主手裏迎風擺動的鞭子,再給江采茗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當面吃虧,只好縮頭換了其他地方,自然是委屈的不行。
懿德王妃知道這件事,私下裏把女兒狠狠臭麼了一頓,「你差不多點吧!在大宴上又是罵人又是掌嘴的,你以為是在咱們王府麼?囂張的那個德行!」
老太妃打宴會上受驚,還沒緩過勁來呢,臥在榻上順氣。明知道孫女兒不對,卻仍舊忍不住溺愛,扯扯扯兒媳婦的衣袖,「孫女兒年紀小,你輕著點罵,莫嚇壞了她……」
懿德王妃扶著婆婆,氣不打一處來,不依不饒唾麼,「還讓我輕著點?這丫頭再不收拾收拾,就要登天了!在宴會上當著宸妃娘娘的面找江采茗的晦氣,娘娘脾氣好,不跟你計較就罷了,你居然還不知收斂,趁著搭帳子又去找江家晦氣……你還沒完了?」
小郡主翻個白眼,跺跺腳,「母妃,你不知道那個江采茗,臉上的掌印都沒好全,居然就想占著皇上哥哥禦帳窗口的地方紮營!還隨身帶著霓裳羽衣和琵琶,當我看不出來呢?就是想勾搭皇上哥哥!」
懿德王妃好懸一口氣上不來,「什麼勾搭不勾搭的,這也是個郡主該說的話?過來,給我跪下認錯!」
小郡主一扭身子,「才不!怎麼,許江采茗那小賤人搔首弄姿賣笑,不許我路見不平拔刀嗎?」
一句話撩的王妃火冒三丈,也顧不得貴婦儀態了,騰地站起來就要去抓女兒,小郡主尖叫一聲倒退著往後沖,世子沉敏正好踏腳進來,被妹妹大力沖在胸口,悶悶慘叫一聲。
「母妃,母妃!有話好好說!」沉敏看到母妃猙獰的表情,連忙反手將妹妹護在背後。開玩笑,這可是懿德王府上下的寶貝疙瘩,碰了磕了,還不知道要心疼成什麼樣子麼,「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母妃好好說說她也就是了,做什麼動刀動槍的呢。」
「不懂事!?都及笄了,還叫喚不懂事,當別人都是傻子、瞎子麼?」王妃氣的眼眶都紅了一層,氣急敗壞。
這小丫頭是她的心頭肉,唯一的閨女,又哪里會不心疼,可是這麼慣著怎麼能成!王妃伸手去揪女兒耳朵,「瞧瞧她,滿嘴市井髒話,哪里像個郡主的樣?你對江采茗撒潑固然是贏了,可是其他夫人們對你的印象又能好到哪里去?這橫霸的名聲傳出去,日後我敢跟哪家提你的親事!」說白了還是操心女兒的親事。
這麼老大一隻河東獅,誰家膽子夠肥敢娶回家啊?帶出門跟遛霸王龍似的,不知道啥時候就發狠逞兇,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啊。
沉敏寬厚的背脊牢牢護著妹妹,不讓懿德王妃的手往妹妹身上招呼,偏偏背後妹妹還不依不饒的頂嘴,這人肉夾板氣受的,一把辛酸淚啊。
懿德王妃哽咽著斥責,卻又顧忌兒子,不能亂動手錯傷他,只顫著手指指向小郡主,「你們還敢再慣她!?瞧瞧人家中書令家的閨女,十三歲就議好了親,李翰林家的二姑娘,早早就有了賢名兒,各家女孩,哪個不是溫柔懂事相夫教子……」
小郡主真是聽夠了「別人家的孩子怎樣怎樣」,小手叉腰,「母妃只看到別人家的閨女早早嫁了,怎麼沒看過她們在夫家怎樣受氣呢。」
沉敏揉揉太陽穴,「母妃莫氣,妹妹的親事,咱們早早打算著總會滿意。我倒覺得,妹妹這麼一鬧,也未嘗不是好事。」
他接著勸,「帝都人都講究低娶高嫁,我看著倒未必。咱家已經是宗室裏最貴的一支,不求攀附誰家,低嫁也不是不可以。依妹妹的性子,嫁到規矩大的人家,彼此都受不了,倒不如找個門第一般,但性子合意、不會虧待妹妹的。宸妃宴會上梓熙這麼一鬧,活生生會嚇退不少人,咱們也正好趁此機會去蕪存菁。日後來求娶妹妹的,定然是喜歡她這性子的,不是好事麼?」
沉梓熙使勁兒點頭,「嗯對對!我無所謂門第啦,處得來就行,還有,不能納妾!」
懿德王妃本來被兒子快要安撫下去的怒火登時沖天而起,「你倒還有理了是不!說得好聽,去蕪存菁,可是哪家瞎了眼能喜歡你這性子!萬一碰不上這樣的人家怎麼辦,你還不嫁人了?」
「怕啥?」小郡主撇嘴,「今年皇上哥哥要加開恩科,等三榜進士出來了,讓哥哥出馬給我搶個狀元探花什麼的回家就行……」
你還真敢講啊!
沉敏苦著臉連連後退擋著暴怒的母親,可實在擋不住母親的怒火,索性把妹妹攔腰一抱,貓著腰鑽出了簾子,遠遠躲開兵荒馬亂的帳篷。
兄妹倆站在秋草烈烈的大原上,也不知道是誰先繃不住,驟然大笑了出來。
「丫頭,」沉敏揉揉妹妹的腦袋,不捨得將她籠在臂彎裏,「想到以後你就嫁出去了,我這心裏還真捨不得麼。」習慣了每天聽妹妹的獅吼,以後如果沒有了,還真挺失落呢。這個妹妹和他的年歲差的大,沉敏很有種做她爹爹的感覺,
小郡主窩在哥哥溫暖的懷抱裏,露出細白的小牙咯咯笑出聲。
只是沉梓熙想不到的是,她今晚的話,居然在日後一語成讖。
許久以後,當她悔的不行,想把那位搶來的俊美難纏的紅衣狀元郎從家裏扔出去的時候,人家施施然端著茶盞定定坐在她的閨房床榻上,柔軟嘴角無辜噙笑,攤手對她說,「郡主,糟糕,你好像搶錯人了。」
再然後啊,小郡主奪門就走。哪知道門一閉,狀元大人鬼魅一樣擋在她面前,背脊抵著門,隔斷她的出路,漆黑長髮搭下來,滿目戲謔,「郡主,更糟糕的是,你只能將錯就錯了。」
再再然後啊,帝都就經常可以看到俊美狀元公飯後遛霸王龍的奇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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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打罵都有人護著,江采茗就沒有這個運氣了。
江燁的帳子裏,江采茗委屈的抹著淚對父親訴苦,卻只招來江燁深深的皺眉和嚴厲呵斥。
「爹爹早就告訴過你,你不是進宮的料。你不是宮妃,怎麼就敢穿白羽孔雀裙,敢打扮的比你姐姐還華貴?別人要教訓你,正愁沒有把柄,你卻傻乎乎的自己送上門去,怪得了誰?」
江采茗揉著紅痛痛的水眸,「女兒和小郡主從來就沒有交集,更沒有任何仇怨,她憑什麼莫名其妙找女兒晦氣!」
「你若是做的端正,誰能找的上你晦氣。」江燁恨鐵不成鋼的搖頭,看也不看在一旁和江采茗哭成一團的宋依顏,「小郡主雖然打你打的狠,可是誰又能指摘她什麼?你明明只是個縣君,怎麼就敢去坐她的位置?她發落你,一方面在宗室貴女中立了威,一方面又向你姐姐示了好,一舉雙得,你沒人家那個腦子,就會在這裏顧著委屈,卻不知道早被別人算計幾百回了!」
江采茗淚珠子一顫,「那,那女兒要怎麼辦?」
「我早就說過了,你怎麼就不聽!」江燁歎氣,「此次大獵,不要動別的歪腦筋,好好抓緊機會跟你姐姐縫補縫補關係。總歸都是一家人,不至於這樣永遠置氣下去,你好好求求她,說不定她就能給你指個好婚!否則,你也只好嫁給慕容雲鶴,連累爹爹也給人笑話罷了。」
江燁真心煩的不行,茗兒柔美善良,可就是腦子不好使,總將一手好牌打臭。明明前幾日,還有不少豪門對茗兒有意,結果大好形勢就被她這麼一身孔雀裙給糟銷完了!
江采茗心裏咯麼一下,驟然就想起來這幾日貴女圈子裏流傳的關於慕容雲鶴的傳聞。這位京城著名的紈麼子弟最近迷上了清俊的戲子,一個兩個的往家裏搶。家裏的小妾若是看膩了,好一點直接發落到莊子上當粗使丫頭,壞一點拳打腳踢也是有的……
嫁給慕容雲鶴這件事只要稍稍提起,就能立刻封凍了江采茗的心臟。她從小,認真仔細的跟著女夫子學習各種琴棋書畫,一身才情,為的是能和心愛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是為了給慕容雲鶴這種敗類糟蹋!
她的所有才情,所有溫柔,都是留給自己心愛的人的,人死如燈滅,人這輩子,真正愛上了一個人,就能激發所有勇氣。
江采茗微微垂頭,牙齒緊緊咬著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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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獵場,秋日的杏花開的如火如荼,將墨藍色的天際都染成一層涼白。
獵場上早早就燃起了篝火,大獵的重頭戲是九白之獵,三匹白馬,三匹白駝,兩頭白牛,一頭白象,作為錦標。
軍人們早就築營紮寨的去搶了,而貴族們沒那個實力參與,便三三兩兩的散在廣袤的獵場上,不時能聽到牛角悠揚的聲線,還有獵鷹翅膀撲過篝火的勤勞暗影。
南楚太子整理了自己的兩千隨軍,也興致勃勃的跟沉絡請命加入九白之獵。儘管這傢伙肯定想趁機摸北周軍的底兒,沉絡也僅僅是淡淡一笑便允了。
太子剛剛上馬,斜裏擋過來一個人。宇文靖定睛一看,抱拳回禮,「閆大人,有何貴幹?」
閆子航清冽的眸子彎成月牙,捧起手中的一套華貴銀甲,「太子殿下,雖然獵場上用的都是鈍刀木槍,但是畢竟刀劍無眼,這幅軟甲是用純銀鑄造,心口配有護心鏡,堅固無比,希望太子殿下笑納。」
宇文靖用手摸了摸,確實是好東西,便命人接了,謝了閆子航。
閆子航淡淡轉頭,看著宇文靖拍馬帶著自己的親隨沖入黑茫茫的夜霧,眸底滑過寒涼水波。
火光明亮處,皇帝陛下支著手肘靠在篝火前的大青石前,一痕玄黑紅豔衣衫掠過,正紅牡丹徐徐綻放,如行香裏。篝火燒的丈高,他的側臉映在火光中,一角衣袖掩著豔紅色的笑唇,衣袖有金邊勾勒的隱隱牡丹,濃香染袖,金樽向月,一樽還酹。
秋來,大獵躁動,風雲際會,很快會有群雄並起逐鹿天下,普天江山縱橫,莫不有人心存問鼎之念。
腳畔幽然開了幾朵盛放的金紅牡丹,花瓣仿佛他的衣袍一般柔軟濃豔,搖曳出濃郁的王者之香,沉絡長長的黑髮未曾梳髻,挽在肩頭,從青石的紋路上蜿蜒流瀉,唇邊蕩漾著一彎輕笑,那笑意仿佛牡丹徐徐綻放,美得石破天驚,夕眠蒼霞,猶若入畫。
「皇上,」閆子航坐在沉絡身側,低聲彙報,「銀甲已經給了宇文靖,另外……茺國公主昨夜送去太子驛館,已經圓房,是正式的太子側妃了。」
沉絡笑著啜酒,一旁忙著說北疆事務的曹雲展聽了,了然撫掌一笑,「太好啦!日後,若要羅織慕容家和南楚通敵叛國的罪名,有慕容千鳳做活靶子,就簡單的多了!」
「所以,務必保護好宇文靖,」沉絡淡淡的看著閆子航,「閆卿,宇文靖的重要性你應當明白。他若出任何意外事,朕只算在你頭上!」
南楚,除了淮王、太子、楚皇著三分天下的勢力,還有不少手握重權的藩王,在南楚大地上割裂並存,盤踞一方。
軍隊和地盤是藩王們亂世最大的本錢,這對於南楚皇室而言無異是十分危險的……但是,楚皇卻並沒有去多管他們。不是楚皇不想管,而是楚皇根本無力去管,好在這些藩王和藩王的屬地都距離很遠,要造反一時半會兒也聯合不起來。
但,這並不是說南楚就安全,事實上,南楚危如累卵,已經處在崩壞的邊緣。諸王死死守著自己的地盤,名義上歸屬朝廷,實際上根本就是各自為政。一旦南楚爆發國難,這些藩王是會發兵救援,還是袖手旁觀甚至另外撈好處,就耐人尋味了。
而南楚之所以如此搖搖欲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太子、淮王、楚皇三足鼎立的局面,這三人的分裂導致了皇權的進一步削弱。
皇家自己都不團結,藩王們看在眼裏自然都偷著樂,忙著搶奪自個兒的地盤,多占一點是一點兒。
沉絡自然最希望南楚保持這種分裂的局面,這是一種極為危險的平衡,太子、淮王、楚皇,無論死掉哪一個,另外兩個都會立刻打起來。
三足鼎立,如果少掉一隻腳,另外兩派勢力定會在短時間內爭出個結果。南楚想要強盛,必須由皇家內部先統一,然後騰出手一個一個慢慢收拾藩王。這三個人,只要死掉一個,南楚就有希望。
可惜啊,這三個人哪個都不願意去死。
那南楚就只好繼續分裂下去了。
沉絡遙遙看著宇文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丹紅色的袖子壓著優美的緋紅色嘴唇,笑的意味深長。
太子這枚棋子,實在是太好用了。不僅僅能給搖搖欲墜的南楚添柴加火,還是一支好杠杆,能死死壓制住南楚藩王們日後的動作。
只要太子在,藩王們就終究不能真正獨立。
太子是南楚皇族死而不僵的代表,只要他活著,藩王們在南楚的活動就受到掣肘,只要他活著,就代表南楚皇室還在,是天下百姓承認的儲君,他活著,南楚就不算真正滅亡,藩王們只要敢亂動,就是造反。
只要控制住太子,北周軍攻打南楚就會遠遠省時省力的多。
楚皇真是腦子抽了把兒子送來北周,自己不願意背負殘害太子的惡名,想在路上解決兒子,卻不想給沉絡送來現成的人質。
閆子航手指頭扣著下巴,輕輕敲擊,「陛下,如果楚皇公告天下自己有長生之相,直接賜死淮王、廢黜太子,就麻煩了。」
沉絡嗤笑,「長生之相?就算宇文治真的長生不死,也得有人信。他敢發這種公告,天下人只會當楚皇瘋了。」
何況,楚皇並不是不會死,只是不會老死罷了,沒有人會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更沒有人能接納一個瘋子皇帝。楚皇要是真敢這麼幹,無需北周進攻,南楚自己機會土崩瓦解了。
南楚現在看似歌舞昇平,但是怕不久就要四處冒煙,北周一旦攻入南楚,只怕諸藩王都會動亂,倒時候,必須蘇傾容親自坐鎮南楚,且打好太子這手牌……沉絡閉眸想著南楚的地貌,語音驟然一停,手指扶著閆子航的肩,懶懶挑眉看著踏上木階前來磕頭的江燁和慕容尚河。
「慕容卿的臉色不甚好啊,」沉絡並不叫慕容尚河起身,漂亮的鳳眸春水寒冽,很有趣的看著他,「你不是一直想送世族子嗣入北伐軍麼?朕已經悉數准了,怎麼臉色還這麼難看?莫不是對朕的旨意有什麼意見?」
這話堵得慕容尚河一張老臉泛綠,原本的要說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他的確對於皇上的旨意有意見,可是皇上這麼一問,滿肚子意見倒不好說出口。說了,不就是承認自己對皇帝心懷不滿了麼?
北周到底還是姓沉的,慕容尚河膽子再大,也不敢明晃晃的對皇帝表示不滿,這不是現成抄家滅族的把柄麼。
只是最近,為著送世族子弟入北伐軍的事,慕容尚河差點熬幹了腦油。
雖然北伐軍的威武上將軍和先鋒將軍都是慕容家的人,可慕容尚河並不認為只要幾個將軍就能控制住北伐軍。
世族子弟軍官們才剛剛入軍,連北伐軍的水都摸不清,連一場仗都沒有親手帶著打過……指望他們牢牢控住軍權,那簡直是做夢。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幾個高級將軍?越是高級將領,越是容易被老兵油子架空。
所以,不僅要有高級將領,下級世族軍官也要多些才行。為了在北伐軍裏多占位置,慕容尚河多日來不遺餘力的在朝中活動,不斷為世族家的嫡系子孫們求取軍職,皇帝一律慷慨允准,你求一個,我給十個。
皇帝慷慨的讓慕容尚河吃驚,一時間北伐軍中世族軍官濟濟。
一開始慕容尚河和世族家主們還暗自欣喜,如今,卻回過味來了。然而等慕容尚河摸清皇帝的意圖,才大呼悔之晚矣。
皇帝慷慨,太慷慨了。
軍職不怎麼值錢,多封幾個不算什麼,然而……軍隊卻是有限的。換句話說,蛋糕就那麼大,分的人太多,每人到手的實權就有限了。
京畿十萬的金吾衛全部歸九門提督和金吾將軍管轄,是名符其實的嫡系皇軍。九門提督專門負責守衛帝都安危,金吾將軍負責守衛皇宮,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軍中一個世族軍官也不可能混進去。
北伐軍呢……核心的三十萬玄甲衛是丞相一手帶起來的,其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黑色甲胄,這些軍人是鐵鑄的鋼板,只聽丞相調令,就算沉絡點頭將玄甲衛分給世族軍官……他們也不敢接。
眼看就要北伐了,世族軍官們才剛剛入軍,和士兵們剛剛開始磨合,誰願意去啃玄甲衛這樣的硬骨頭啊?他們原本都是家養的公子,動筆動嘴都不弱,可是真刀真槍的實戰經驗是絲毫也沒有,一下子成千上萬的士卒扔過來,具體該怎麼帶、怎麼敲打都還在摸索呢,自然是要撿相對順從的兵來帶才保險……玄甲衛麼,短時間是不可能對新來的將軍忠心的。
至於羽林軍……當家的可是羽林將軍雷宇晨!人家是誰啊,人家不但是將軍,還兼任平西節度使,地方父母官!手上有錢有糧,幾十萬的軍隊都是直接從屬地征來的,軍人們的父母親眷都在屬地西潁川,直接歸雷宇晨管轄的地方兒……就是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也不可能去抱你世族的大腿不是?一樣不可能忠心于世族軍官。
要知道,上了戰場就是搏命,如果新手將軍帶著不夠忠心的軍隊,那死法兒隨便翻翻兵書,都是一遝一遝的血淋淋實例,看得人直淌冷汗。
這麼算起來,幾大營裏頭,也就只有幾路邊軍比較好掌握,世族子孫們都不傻,自然個個都跑的飛快趕去瓜分軍權。問題是,這幾路邊軍加起來也就只有小十萬的樣子,世族軍官卻已經封了快要五六百人了。
那麼,這麼點兒兵,分給誰,怎麼分?皇帝陛下旨意很簡單:公平起見,均分。
均分!慕容尚河差點摔了手裏的杯子,直罵推恩令、均田制這種黑心點子是誰首創出來的,簡直是皇帝手上的最佳利器,指哪打哪,無往不利。
均分,僧多粥少。十萬的軍隊不算少了,可是分到五六百位軍官的手裏頭,每個人才能分到剩幾個兵?這五六百人分別來自不同的世族家,誰也不服誰,每個人帶一小隊上陣殺哪門子敵呢,怕是給玄甲衛羽林軍當炮灰還差不多!
不該弄這麼多人入軍!
不該啊,太多了!
慕容尚河後悔不迭,然而一切都晚了。嫌人多,想集中兵力,可以,剪裁軍官人數即可。但問題是,裁誰?
裁哪家的人哪家都不答應,世族們雖然團結在慕容家周圍,但是終究是各自為各自的利益最大化而奮鬥。就算世族們意識到了軍隊應該裁人,可是都不願意裁自己啊!軍權再小,拿到自己手裏的才是自己的,誰願意上交自家的一份兵權去為他人做慈善?
慕容尚河就算悔青腸子,也不能將各家家主召來說,讓你們嫡子嫡孫都回家,把軍權全部交給我慕容家的人吧?
這道理,就像一大群小朋友搶蛋糕。每個小朋友都只有一小塊,雖然吃不飽,卻不願意自己餓肚子,而把蛋糕交給別人去吃的道理是一樣的。
慕容尚河懊惱的磕頭,「皇上……老臣萬萬不敢對皇上的旨意有任何不滿。老臣只是覺得,北伐軍中的世族子弟太多了,這樣……軍中沒有統一的統帥,軍令散亂,不利於陛下清剿瓦剌大業。不如,陛下撤換些人……」
閆子航直接露齒而笑。
好意思提。
自己沒本事把人撤換出來,想拉皇帝陛下當槍使?慕容尚河是年紀大了麼,智商下滑的厲害啊……
沉絡聞言緩緩彎起漆黑的美目,緩緩放下酒盞,紅豔的絲綢隨著他的動作在青石上滑動,仿佛緩緩流淌的火焰。
慕容尚河入目是他的衣擺,火光中大朵大朵的鮮妍金絲牡丹一沉一浮,粼粼熙光,不遠處有侍兒奏著琵琶,隱隱約約的曲折調子從隱隱海棠的香味之間滲透而過。
「撤換些人?」沉絡冷笑,微微低頭,火光將他的睫毛染成了金紅色,在尾端勾起漆黑上挑的弧線,勾魂攝魄,「慕容卿是想換下別家子弟,把北伐軍變成你慕容家的私兵麼?」
慕容尚河大驚變色,「陛下!老臣不敢!」
沉絡微哂,「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關敢不敢什麼事?」
慕容尚河汗津津的趴在地上,怎麼答都不對,正欲顧左右而言他,沉絡驟然伸手鉗住了慕容尚河的下頜,輕輕一扳,將他的臉整個抬起,笑吟吟的看著。
冰涼的手指貼著鬆弛的皮膚,慕容尚河只覺得下頜那幾根手指快要捏碎了骨頭,卻又不敢伸手去扳皇帝陛下的指頭,心頭大驚,渾濁老眼驚疑不定的看著沉絡。
下顎很疼,不過疼痛並不是讓慕容尚河啞口無言的主要原因,皇帝對臣子可殺可剮,可是直接動手卻是很稀有,這種侮辱性的舉動讓從來都受人膜拜崇敬的慕容尚河心頭劇烈地震,呆呆的仰視著沉絡。
美豔的皇帝陛下傾國傾城的鳳眸柔和的仿佛是春風中的江南湖水,卻毫不掩飾輕蔑和嘲謔,捏著慕容尚河的下巴,揚挑起高傲的眉角。
「本朝太祖說過,帝與世族共治天下,」沉絡淡淡開口,垂下長長睫毛,慕容尚河只覺得下顎都發出格格的脆弱聲響,「但你記清楚,哪怕是共治,世族也是臣,朕才是君。」
「天地萬物,朕賜給你,才是你的,朕不給,你不能搶。」沉絡手指微微抬起他汗津津的下顎,微微一笑,「就算搶,你也搶不走。愛卿,你若還想留著這把老骨頭多活幾年,就好自為之。」
這是沉絡第一次對慕容尚河表示出毫不掩飾的蔑視和侮辱。
慕容家的老家主癱坐在地上,頭一次覺得眼前的這個絕美的青年氣勢淩厲磅礡,猶如盤旋在半空的豔烈紅龍,張開鋒利的獠牙,讓他連抬起脖子仰望一下都覺得困難。
年紀大了,本來就屬於應當輕拿輕放的生物,慕容尚河止不住的咳嗽起來。
心頭一片濕涼的驚慌。
皇帝已經可以如此恣意的表示出對他的輕蔑了麼?沉絡已經自信到了即使和世族立刻撕破臉也無所謂了麼?天!他究竟拿到了什麼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