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大獵(四)

  草場一腳,篝火高高燃燒著,粗大木頭堆在一起,周圍螢火環繞,發出乾燥的聲響。

  火堆邊是擁簇在一起,枝條高高伸向夜空,在繁星下清聖繁華的杏花,每一次秋風的吹拂都帶起微微的顫動,仿佛滿樹都掛上了白幡,花落下恰似雨雪紛紛。

  「娘娘。」身後傳來腳步聲,然後是熟悉的沙啞的聲音。

  江采衣面對篝火,手指籠著胸口的衣衫,極為專注的注視著火焰,許久,才慢慢的轉過身來。

  看著身後的人,有許多話堵在喉嚨,似乎要撕裂了脖頸奔湧出來,最終卻只是淡淡的化作一句,「晉候大人,好巧。」

  一句「晉候大人」聽得江燁心頭發酸,他站的不近不遠,草色在腳下變得深暗,眼前的女兒就在火邊,卻好像在天邊一樣遙遠。

  風雨穿梭歲月流連人間,她站在那裏,仿佛許多破舊的書頁都被翻開,好多時光都還沒有荏苒。

  江采衣的眉眼,長得很像翠秀。像是素白畫布上輕輕描繪的淡墨,輕輕一筆青山綠水,清亮如泊,火焰燒出灰屑碎末在她身後的火光中飄飛,飛過高山,飛過江河,或許會落在旭陽漫山遍野的爛漫山花中罷?

  江采衣的足下是秋草,江燁卻覺得那是冰雪封凍的裂谷,連上前一步,都如此艱難。

  許久許久以前那個漂亮可愛的孩子,會在屋簷下等待他的孩子,會為他護著一碗熱粥的孩子……江燁看女兒要轉身,驟然情急,脫口就喊,「囡囡!」

  江采衣要離去的身形驟然頓住。

  「囡囡。」叫了第一句,第二句就不再那麼困難,江燁的嗓子有些沙啞,秋風掠過鬢髮,黑髮中也夾雜了白髮,抓著一小把杜鵑花,站在那裏想要親近,卻又極為遲疑。

  江采衣看到那一叢杜鵑的時候,登時心頭大慟。這個人已屆中年,他不曾善待過自己,可是,他是母親一生摯愛的人,娘親一生一世,都沒有後悔愛過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

  「這是你娘最喜歡的花,」江燁僵硬的上前一步,將那從杜鵑送進她懷裏。杜鵑是沒有香味的,可是江采衣卻仿佛問到了遙遠旭陽,那只存在母親身上的溫暖的氣息,不由的伸手抱緊了那花,默默的仰頭看向江燁。

  那眼神如此純淨如此清澄,帶著溫暖。光陰一剎那回到父女初見的瞬間,紅彤彤的娃娃從馬車上滾下來,滾到手足無措的青年懷中,甜甜的喊爹爹。

  那目光仿佛一把刀,割的江燁心頭滴血,這個時候,真真才覺得捨不得,覺得心疼。

  「坐吧。」江采衣也覺得無話好說,將臉頰埋入花中,直接在篝火前的草地上坐下,仰望滿天繁星,然後就聽到江燁在一旁說,「囡囡,你娘以前也喜歡睡在草地上,你……真像你娘。」

  江采衣不說話,江燁卻仿佛打開了話匣子。

  「你娘啊,從小就淘氣,總是拉著我上旭陽後山。」江燁嘴角含笑,「我那時候要讀書,哪有空總帶她上山玩?可是她鬧得厲害,我就總是趁下學了偷偷帶她上山玩到大半夜……結果白日裏就忍不住在學堂上睡著,總被夫子打板子。」

  那個時候,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小妹妹,喜歡這個青梅竹馬的小未婚妻。

  「你娘喜歡伸手去掏松鼠窩,結果拳頭總是被卡在洞裏,我怎麼勸都不肯鬆開,還以為是她貪嘴,哪知道掏出來的榛子,她總是留給我的……」

  「囡囡,你想聽嗎?想聽你娘小時候的事嗎?」

  沒等到江采衣答話,江燁就自顧自的笑了,「就算你不想聽,我也想說一說,囡囡,能聽我嘮一嘮這些事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了啊。」

  這樣的回憶或許沒什麼,可是真的想起來,總覺得心頭都是沉甸甸的溫暖。仔細想來,翠秀給他留下的,全部都是溫暖的回憶,這半生富貴榮華過去,讓他記憶最清楚的,竟然是旭陽最平凡的點點滴滴。

  江采衣坐在篝火邊,望著江燁的側臉,聽他絮絮叨叨的講著父母幼時的一點一滴,聽著聽著,似乎就看到旭陽山野間那個快樂而清秀的小女孩,抱著一大捧杜鵑花,拉著男孩的手,飛灑著銀鈴一樣的笑聲。

  我想聽……

  她動了動嘴唇,將身體向江燁挪的近了一些。

  我想聽……

  我從小看到的娘親,總是在辛苦,總是在痛楚,我想多聽聽她快樂的時候,多想想她快樂的時候,這樣我就會覺得,娘親,她沒有白白愛你一場……

  「你娘小時候可愛美了,用鳳仙花汁染了指甲不捨得剪掉,總是抓得我疼。有日中午,我趁她睡著悄悄剪了她的指甲……然後一連三天都要躲著她……」

  「她也曾是個小哭氣包,摔到地上都要我抱起來哄半天的,只是想不到開始打仗的時候,她會那麼堅強,比所有女人都更堅強。」

  江采衣猛然轉頭,控制不住眼眶裏的紅濕,嗓音發顫,「爹爹……」

  原來這些好,你都記得是不是?

  這些回憶,終究不是你回憶中的灰屑,而是閃閃發光的麼?你終究還是惦記她的是不是?這世上,不是我一個人在思念她的,是不是?

  聽到一聲爹爹,江燁也酸痛的眯起眼睛,好多年過去,父女倆從來沒有如此平心靜氣的坐在一起說些什麼,總是針尖對鋒芒,彼此傷害,相互刻薄。

  翠秀,真的教出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渾身長滿了刺,終究還是內心柔軟,滿滿都是溫暖。

  「你娘最喜歡捉狐狸和兔子,我們去陷阱裏抓兔子的時候,她總是被咬傷。」江燁含著笑,從懷裏摸出一副皮質的手套,「囡囡,大獵中不免總有些不聽話的野物,你帶著這個,免得被咬傷手。」

  「拿著吧,你娘小時候,我總做給她用的。」

  「你今日已經是宸妃,爹爹沒有什麼能給你的了,也就是這個東西罷了,你,要不要呢?」

  你,要不要呢?

  ——要,自然是要啊!

  江采衣只覺得仿佛回到了從前,那個時候她還很矮小,追在高大的爹爹身後,渴慕的,仰望著……她伸出手去。

  「這皮子是爹爹捉來的野狐狸皮,暖和的很。你妹妹花了一天給你縫好的,又結實又好看。」

  伸出的手驟然停在半途!

  「我妹妹?」江采衣喃喃的仰頭,水眸冷凝成冰,看著恍然不覺得江燁。

  「是啊,茗兒縫了一天,叮嚀我一定要來送給你,囡囡,」江燁繼續,「茗兒的針線一向是最好的,她……」

  「你說她是我的妹妹?」江采衣縮回手,直覺的每個關節都在發痛,「她是我的妹妹?她?」

  「爹爹知道,你和茗兒有罅隙,但你們總是同胞姊妹,總不好這樣生分下去。親姊妹打斷骨頭連著筋,一損俱損,一榮共榮,囡囡,茗兒是你的親妹妹……」

  「我妹妹,」江采衣茫然的輕語,「我的妹妹埋在旭陽湖邊,爹爹你去看過沒有?你哭過沒有?」

  娘親墳前植下的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了吧?玉兒墳頭的秋草,是不是都已經長滿了?

  「囡囡……」

  「晉候大人,」江采衣打斷江燁的話,扶著額頭,驟然大笑。她笑的那樣痛快,幾乎抱著肚子笑倒地上去,笑的眼角眉梢都是淚,「繞了這麼大一圈,晉候原來是為江采茗而來。」

  她驟然抬頭,聲音嘶啞,「你有什麼話直說,不必跟本宮繞這種圈子!」

  「囡囡!爹爹不是這個意思!」見女兒誤解,江燁著急,「爹爹沒有替茗兒說話的意思!爹爹是真的希望你們姐妹修復修復關係。茗兒她……如今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入宮入不得,好的人家也不願意來求娶……」

  「怎麼沒有?」江采衣諷刺的挑起嘴角,「本宮聽說,慕容家的雲鶴少爺很願意啊。」

  「那是做妾!」江燁按捺住微微的怒火,「正妻和妾如何能一樣?慕容雲鶴是帝都有名的紈麼子弟,茗兒嫁給他怎麼能有好日子過?囡囡,茗兒到底是你的妹妹,你們留著一半相同的血!你就算對她再有不滿,也不能將親妹妹嫁給這樣的人家做妾啊!」

  江采衣眸中小小的火苗已經盡數熄滅,只剩下一片死灰,「好一招偷樑換柱,侯爺這話說的真妙,真是太妙了!晉候,你的偏心是絕症,治不好的!」

  這話明擺著就是,如果她不答應給江采茗安排個好婚事,那麼日後江采茗若嫁去慕容家做妾,就是被她江采衣給逼的!是她送自己妹妹與人為妾,和江家沒有關係!

  她要立後,名聲最關鍵。如果流出將親生妹妹送給他人為妾的傳聞,不知道會被多少人抓住把柄詬病。

  即然是親生父親,何苦如此逼迫她?

  「晉候,」江采衣向後退了兩步,冷笑,「你讓本宮覺得,自己真是個笑話。」

  被幾句話就暖了心腸,幾句話就軟了心房,真是個笑話!

  舊時那些溫暖重提,眼簾閡,心上淚,所為者竟然如此不堪。這些溫暖回憶,終究只是自己父親達成目的的一種手段。

  她將手裏的杜鵑全數扔在腳下,在江燁瞠目的眼光中淡淡的說,「日後,別再讓本宮看到杜鵑。」

  「囡囡……」江燁頭大如鬥,眼看著就要回到從前父女倆針鋒相對的死局,不禁上前一步想把女兒摟進懷裏,卻被一掌狠狠拍開!

  「看到這花,本宮就會想起娘親。你用一朵杜鵑換她此生淚流成河……本宮最討厭的花,就是杜鵑!」

  眼前的篝火搖曳,搖曳著仿佛旭陽破落小院裏頭的昏黃月光,娘親捨不得點蠟,總是就著月光一針一線給父親繡著衣服。這些衣服他遠在帝都用不到,可是娘親還是很堅持的繡著,春夏秋冬,從不停歇。後來到了帝都,宋依顏以樣式不夠華貴為名,將那些衣服全都扔了,江燁也沒有在意過……那一針一線中包含的濃濃的愛,父親,你可曾理解過!?

  那年大雪,小小的她燒的厲害,眼看著就不行了,大雪封了鎮子,大夫在遙遠的大鎮子上,祖父祖母幾次套了車想要去請大夫,都被及膝蓋的大雪堵了回來。

  那時是娘親,披著單薄的衣獨自爬去後山白雪皚皚的地方挖人參救她的命。地凍得像是生鐵,皮肉黏在冰上微微一撕,就是血淋淋的傷口。冰雪封凍的山多麼驚險,娘親趴在狹窄的冰淩上小步小步的從一個山頭挪到另一個山頭,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帶著凍成鐵棍的人參回來的時候,娘親也就只剩下一口氣,卻堅持守在她的床前,為她的每一個咳喘而哭泣,為她每一個掙扎而焦躁。

  窗外的雪鵝毛一樣下著,她的身子仿佛炭火一樣燙人,娘親特地用微涼的手掌貼在她的額頭,有娘的孩子,多麼幸福。

  那個時候,好希望能快一點長大,可是長大等來的,卻是子欲養而親不在。

  子欲養而親不在,再怎麼思念哭泣,娘親也不在了啊,不在了啊。她無能翻牌命格,顛覆乾坤,也無能保護住娘親留給自己的,唯一的珍貴的玉兒。

  玉兒,啊,玉兒。

  江采衣笑著,忽然就有著自己也不知道的淚水漣漣而下。旭陽還是旭陽,一笠煙雨天光破雲,水波潺潺,玉兒卻不在了。只留下清水湖畔的瑩瑩蟲火,只留下空蕩小院裏孤獨撫弄春風的柳枝,只留下蒼山之巔幽幽的流雲。

  有的人想起來就會微彎嘴角,有的人想起來就覺得溫暖,有的人卻想起來,滿滿都是淒涼。

  失去玉兒的第一年冬天,她惶然站在屋簷下,伸開雙手接著濃濃烏雲壓下的霏霏雨雪,從額頭一直冷到骨血。她那時似乎還總是能幻聽到玉兒在春風裏細細好聽的笑音,有時候樹枝敲打了窗櫺,她就總以為是玉兒在敲門,赤足奔去打開門,卻永遠都只有空悠悠的寂寥永夜。

  那時候,她跪下身,將臉頰貼在冰冷的地磚上,恨不得自己也一起死了。

  ……那個時候,父親,你在哪里?

  那夜的雨雪即是我的河流,多年來我曳尾其中,所見只有猩紅的血和森森的獠牙。我曾經血流滿身,皮開肉綻,終於生出了一身鱗甲。這河中別無營養,我以淤泥為食,以漩渦為家,久而久之,每一個鱗片都變成了刀。

  生活如此艱難,請告訴我用什麼能鎮痛啊,父親?

  孩子需要父親的愛,卻被狠狠丟開,許多年後想要再愛這個孩子,卻不一定如願了。

  孩子是會死心的。

  這份親情,在她最想要、在她幼小孤單偷偷飲泣的長夜裏沒有給她,現在,拿什麼也贖不回來。

  江燁看女兒滿臉淚水的樣子,知道她想起了玉兒,再說什麼她也怕是聽不進去,心頭又是惱怒又是心疼,「囡囡,爹爹知道你怨,這些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人死不能複生,爹爹、茗兒都是你僅剩的親人,一笑泯恩仇,救了別人,也救了你自己,不是麼?」

  「囡囡,你獨自在宮裏,性命榮寵都只系於皇上一人的寵愛。帝王喜怒難測,天子風浪,你沒有母家的扶持,失寵可能只是朝夕瞬息的事情!爹爹知道這幾年虧待了你,你莫難過,爹爹日後會好好護著你,江家一直都是你的家,好不好?」

  江采衣覺得可笑。一笑泯恩仇,多麼可笑啊。就算時光能夠磨滅掉仇恨,也是三十年,五十年後的事情,而今,現在,做夢。

  至於,家。

  「家啊……」她露出一個冷到骨頭裏的笑容,「以前得不到,而現在,本宮已經不想要了。」

  腳踩在柔軟的草地上,江采衣只覺得冷,她望著遠處的皇帝禦帳,似乎冷的要撲火的小蟲一樣,一步一頓的向皇帳挪去。

  那裏,只有那裏是溫暖的,那裏,有她的皇上……

  至於這個人,他嘴上說是我的父親,可是他沒有一絲替我著想,他用我可憐的母親做刀槍,用我渴盼了多年的親情做繩索,紮得我鮮血淋漓,勒得我痛不能忍啊!

  皇上,你抱抱我,你快來抱抱我好不好?

  「江采衣!」江燁在身後厲喝,「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哪怕你已經嫁給了皇上,我們終究是才你的血親。皇宮再好,也不是你的家!他再寵你,也不是你的至親!——」

  她一面走著,一面低笑,滴著淚,頭也不回。

  秋風吹寒了面頰,她用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呢喃,「哪裡才是我的家?是那個冰冷的,還是那個溫暖的?哪一個人才是我的至親,是那個一直在折辱欺負我的,還是那個信我寵我、珍惜我保護我的?……我最愛的娘親和妹妹都死在那裏,我憑什麼還承認江家是我的家?——你們是晉候江氏,卻不是我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