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大獵(七) 

  明黃色流光熠熠的皇帳簾子垂的嚴嚴實實,皇上還特意連內帷都向下掩了三掩,看這情況,周福全就知道宸妃落不著好,恐怕要被好好發落一番了……

  再聽皇帳裏頭隱約、仿佛、似乎、好像有那麼幾聲瓷器落地的聲響……周福全機靈萬分的將周遭侍女內監們統統召到幾十米外站著。這個時候嘛,最好人人都把自己縮成一粒塵土,埋進地縫裏不要被皇帝注意到。

  匆匆忙忙趕來的嘉寧一臉焦急的想要去皇帳裏探探情形,卻被周福全一胳膊擋了下來,「娘娘不會有事,姑姑莫要著急,就在外頭等著吧。等皇上氣消了,自然就沒事了。」

  「可是……」嘉寧急的頓腳,皇上臉色極度不善,還不知道要究竟動了多大的肝火呢!不親眼瞧瞧,她怎麼能放心?

  周福全搖搖頭,「老奴知道姑姑擔心娘娘,但是老奴多嘴一句……這不是姑姑你管得了的事。你看,皇上特意落了簾子,擺明就是要私下教訓娘娘,不讓旁人看見,給娘娘留著臉面呢!這事兒歸根到底,是陛下和娘娘夫妻倆人的家事,姑姑你這會兒要是不長眼的湊上去,若是陛下火氣上來了,還不知道要怎樣遷怒呢?……晉候大人挨了陛下一腳,這會兒還在倒氣麼,姑姑你可受不得。」

  嘉寧勉強點點頭,心慌的滾了滾喉嚨,終究是忍不住遠遠的焦心張望……陛下為何會那麼生氣?難道他洞悉了白馬的秘密,知道這件事是娘娘一手安排的?

  嘉寧越想越心慌,乾脆整肅衣冠原地跪下,雙膝壓在綠油油的秋草上,額頭點地,在烈陽下躬身九叩,「奴婢就在這裏跪著,等著娘娘。」

  嘉寧在帳外跪著,江采衣在皇帳內一樣跪的端端正正。

  皇帳的帷幕落得嚴嚴實實,陽光照不進來,只有紫銅燭架上一排細細明火燒的影影綽綽,寂靜燃燒。

  沉絡卸掉了被血濺過的紅衣,只一身薄薄白綃,長髮如烏檀木一般流瀉在背上,那華貴的衣衫下擺拖曳在鋪滿堅硬冰冷的黑金石磚上,身側燈盞上層層疊疊雪白長穗。

  燈火燒的是松油,帳內寂靜的燈花爆裂聲清晰可聞,還隱隱有著松脂融化後清新的松枝香氣,皇帳大若宮室,蒼穹一般高高弓起,挨著帳底擺著一溜剛剛抽花的茉莉,豐滿的花瓣被燈火照的如同雪晶。

  皇帳空的如同天穹,沉默而窒悶的氣息寒鐵一樣,把個北周宸妃壓得抬不起肩膀,小烏龜一樣縮著腦袋,怯生生的偷偷抬睫毛看著站在身前的帝王。

  「知道錯在哪了麼?」沉絡冷冷的問,江采衣低低跪著,從一副青絲之間看去只能隱約看到燈火下的雪白薄綃衣、龍衣玉帶。

  她臉蛋漲的通紅,手指緊緊攥著身下的地毯,沉絡每問一句話她就可憐兮兮的縮一縮腦袋。

  江采衣從來沒有聽過皇帝這麼冷冽的語調,心裏雖然怕,可是親眼看著沉絡安然無恙,卻又驟然放鬆了下來。方才白象發狂的時候,他站在象頭上,看的她的整顆心差點擰裂了,恨不得一頭撲將上去……

  「陛下,我錯了,」她低低耷拉著腦袋,眼睛含著一包淚水,方才的恐懼直直傾斜了出來,渾身都在發抖,「臣妾無能,害皇上涉險,如果皇上有個萬一,臣妾萬死不足惜……」

  「江采衣!」沉絡簡直想不到她認的竟然是這個錯,手指狠狠拂過案幾上的甜白釉花尊,轟的砰然掃落在地,碎瓷四濺,「少跟朕裝傻!說,那匹白馬發瘋,是你給它下了什麼藥?!它左不沖右不沖,怎麼偏偏就沖你去了?小臺上就你一人,你是不打算要這條命了?!」

  江采衣咬唇,指甲都掐到了掌心裏。

  她知道,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那匹馬正是她當初在宮裏選的汗血寶馬,馬是白色的,她特意用特殊的紅色塗料塗滿了它全身,那種塗料見水不掉色,只有碰到香油的時候才會溶解……另外,她也事先給白馬喂了特殊的藥材,只要一副相沖的香料就能引得它發狂……那白馬會沖上小台,正是因為聞到了她燒的香料。

  這是她事先埋下的陷阱,是她早早打算好的血招!

  娘親早逝,玉兒至今還孤零零的埋在旭陽湖邊,都是因為他們,都是因為他們……這口氣這口血在嗓子眼裏堵了多少年,夢裏輪回都無法下嚥,別說冒個險,就算是拼上一條命她也不能收手!

  來來回回斷斷續續的拼湊著童年的細節,像是各種色彩在空中淒厲呼嘯,幼年喪母,少年喪妹,她最珍愛的,最要緊的,都被一樣一樣的奪走了,自此生命不成形狀,只有掃也掃不淨的怨,抹也抹不掉的恨。

  以身犯險又如何?她無論如何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江燁得意,看著江采茗受賞!便是以命相搏,她也要堵了他們的榮華富貴!

  這麼想著,江采衣張嘴就直接頂回去。如果是擱在從前,她決然只有乖乖聽訓的份兒,可是現在不一樣,她怎麼想,就敢怎麼說。她就是有種直覺,皇帝絕然不會拿她真怎麼樣,雖然也很可怕就是了……

  「你給朕住口!」沉絡想不到這女人居然這麼強,一點悔改之意也沒有,氣的丹田都微微發疼,「蠢貨!你要整治江燁,要整治江采茗,朕都由得你!後宮的權給你,內務府的權也給你,你想幹什麼不行?……偏蠢到自找死路,把自己的安危搭進去?你腦子裏裝的是廢物麼!朕白教你了!」

  江采衣被他左一句蠢貨右一句廢物也激的發急,想起江采茗對他傾慕嚮往的模樣,心頭頓時就是一把火。

  要怪,就怪江采茗!都怪她,她要用那樣的眼神看你,用那樣的心情渴望你!

  當然,這種拈酸吃醋的話江采衣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出來,卻從胃裏一直酸到了壓牙根,顧不上君臣有別,話趕著話就頂起嘴來,————「臣妾哪有不要命!?白馬是在宮裏訓過幾遍的,沖過來的時間也早就算准,香油備在一邊,所有時機都掐的剛好!我怎麼就蠢貨,怎麼就廢物了?!!」

  「你還有理了?」沉絡被她一頂二頂三頂的態度惹起大怒,抄起一盞金絲荷瓣茶盞擦著江采衣的臉頰摔碎在她身後的立柱上!「時機剛好?時機剛好白象會發瘋?!你躲得過白馬,躲得過白象麼?要不是朕恰巧離得近,你是什麼下場?自己想想!」

  若不是實在心疼,沉絡簡直恨不得拿鞭子把這硬嘴死鴨子當即抽一頓,「這麼大的事,你居然敢不事先跟朕商量一聲!若不是朕來得快,你以為你還有命跪在這跟朕頂嘴!」

  「事先告訴皇上,你又不會答應!」江采衣硬著脖子,聲音火苗一樣越躥越高,「白象、白象、白象只是個意外!」

  「已經發生的事情,就不是意外!」

  「那我不也沒事麼!」江采衣拔高聲音搶話,憋紅著臉死也不讓步,「要不是我催動白馬發瘋,江家還不知道要狂成什麼樣子?就這件事來說,臣妾沒錯!」

  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江采衣腦袋發熱,一下子口無遮攔了起來,直著腰、挺著脖子,小獅子撓爪一樣神氣凜凜,就差沒雙手叉腰了,卻沒發現沉絡已經突然靜默下來,冷冷看著她,漂亮的鳳眸寒栗冷光一閃而過。

  狂了半天,才發覺氣氛冷的嚇人……江采衣突然覺得背上有點發涼,咽了咽口水,老實閉上了嘴,梗著脖子硬邦邦的看著皇帝。

  「……行啊,」許久之後,美麗的皇帝陛下淡淡擊掌,輕輕冷笑,「看來,朕的采衣膽魄漸長啊,寵了你幾日,倒越發慣得無法無天了。」

  江采衣頓時感到膝蓋下頭髮寒,整個人如同跪在骨刺上,不安的縮著肩膀,怯生生的看著面帶微笑,表情柔和的豔麗帝王。

  啪!

  江采衣頭皮一緊,見他轉身抽了兩本書,翻開折頁,直直扔在她面前,在白亮的燭火中每個字都清晰漆黑。

  秀麗的長指漫不經心的梳了梳臉頰畔垂亂的青絲,絕世美貌的帝王柔冷淺笑,「既然朕說不服你,就自己念念書上的話!」

  「陛下……」

  「怎麼?狂的字都不認得了?」

  看他臉色實在柔和的讓人發毛,江采衣高漲的氣焰低落下來,怯怯舔舔上唇,跪著挪到翻開的書頁前,小聲念到……「唔,夕有巨象傷人,尾縛弦,以萬馬驅之,敲鑼以驅,象怒而奔城池,六尺城磚不能阻之,半夕頹塌,城中……城中男女老幼……盡、盡死傷……」

  「需不需要朕給你解釋一下‘盡死傷’什麼意思?」

  陛下您別這樣皮裏陽秋的說話……江采衣真的想哭了,直覺大事不妙,絞著手硬著頭皮念完,細細薄汗已經覆滿了額角。

  「巨象發起狂來連城池都攻的破,何況你一個小女人?你知不知道,剛才如果朕不在,只憑幾隊尋常侍衛,全死了也擋不住它?!別說是你的小觀獵台,就是後頭的閣樓全塌了它也停不下來!」

  「陛、陛下……」

  「你又知不知道,但凡朕離得遠一些,來不及撈你出去,白象就算被箭雨射死,倒下來也足以把你壓成肉餅?!」

  「……」

  「你以為區區一匹白馬能禍害得了江燁?若不是朕吩咐雷宇晨燒了它,事後被人查到馬肚子裏的藥,你說得清楚麼!你要闖禍,也該事先讓朕知曉,起碼有人給你收拾攤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只想著整治江家,卻忘了自己是朕的宸妃!你的安危,是可以隨便拿來玩的麼?若今日你死在象掌下,就算朕殺了江燁陪葬,你能死而復生?沒那個算無遺策的本事,就給朕乖乖聽話!」

  被這樣一句一句說著,江采衣咬唇,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用力地吸著鼻子,乖乖咽下喉中的酸澀,小聲念著他扔來的《孟子麼盡心》,「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是故……君子,不立于巍之下……」

  君子不立于巍之下。這才是皇上要她認真讀進心裏的吧?

  「陛下……我只是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我,我又不是君子……不立于巍之下什麼的……」還打算辯解幾句,眼睛在看到沉絡淡淡拿在手上的漆黑戒尺時自動消音。

  燈火照耀下,握在他指間的戒尺寸許寬、尺把長,烏亮堅硬的尺面上一絲花紋也沒有,也不知道是從哪里翻出來的……看上去就很疼。

  「陛下,我再也不敢了……」小丫頭現在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反手把雙手死死縮在背後,小小的蚊蚋擠出齒縫,頭皮發麻的看著面無表情的沉絡。

  「瞧你那嘴服心不服的樣,」沉絡淡淡微揚嘴角,長長的睫毛蓋住那妖嬈嫵媚的一雙鳳眸,不容置疑的扯過她縮在背後的手掌,平攤在眼前,指尖似有若無的拿捏把玩,威懾性十足,沒有半分討價還價的餘地。

  「不學無術、妄自尊大,置自己於險地不知反省,差點釀成大禍。朕罰你十戒尺,有沒有異議?」

  「有……」江采衣蠕喏。陛下,這關不學無術什麼事啊!這也可以拿來罰人麼!喂喂喂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不講道理吧……

  沉絡冷冷揚起傲慢美豔的眉角,漆黑的頭髮流泉一般遮不住的豔色隱隱,仿佛流不斷的幽幽絲絛。修長白皙的秀麗手指收的更緊了些,捏的她指骨都微微發疼,「不服?那再加上一條不識訓誡。二十尺,這次還有異議麼?」

  「沒有……」江采衣欲哭無淚的哆嗦,可憐兮兮的睜著濕漉漉的黑眼睛。再有異議的話,是不是要翻番成四十尺了?

  「大聲點,朕聽不見。」

  「沒、沒有!」

  話還沒回完,漆黑戒尺如同電光一樣朝掌心落了下去,江采衣猛然死死閉住眼,皮膚都泛起寒栗,想到他的手勁,就顫著身子尖叫出聲!

  ……沒有感到疼,只有冰涼的觸感輕輕抵在手心,還有止不住的輕笑。

  江采衣咬牙死忍,冷汗都滴下來了,卻還沒感到疼。只好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卻見他扶著額頭,笑的肩膀發顫。

  「你啊……」沉絡噙笑單手托著下顎,戒尺輕輕點著她發抖的掌心,將她的小手按在案幾上,「朕還沒有打你,就已經叫的三裏地外就能聽見了?」

  「……」

  他慵懶向後靠著背脊,漆黑睫毛遮著眸底的粼粼柔波,背後的燈火璀璨,短暫而恍惚,他指尖殷紅妖嬈,仿佛沾了花汁的珊瑚,在燈火中盈盈燃燒。

  就在她怔然發呆的剎那,戒尺已然猛揚起狠狠落了下去!那鑽心的疼感好似活活從手心剜掉一塊肉,「好疼————」

  疼!疼死了!幾尺子下去掌心就高高腫起了亮晶晶的紅痕,火燒一般在肌膚上灼燒,舊痕還在疼,新的尺子就落下來搭在火燒火燎的舊痕上,加倍鑽心的疼痛!

  不等她尖叫,冷冷訓斥聲已然從頭頂上方傳來,「尺子打幾下就疼成這樣?馬踢一腳或者象踩一下可沒這麼好受,忍著!」

  疼痛讓她止不住的彎下身去,差點趴到地上求饒,哪知沉絡漆黑鳳眸中半點笑意也不見,一尺一尺毫不留情,「真當朕捨不得罰你?跪好了,不許叫,不許哭!」

  疼痛的時間似乎沒有盡頭,江采衣覺得頭都隱隱快要炸開了,驚恐的蜷著背,牙齒咬的緊緊的。

  「……左手!」

  冷汗悄悄從背脊滲了出來,左手伸出去的時候,右手心已經鼓得像是小小的饅頭,等戒尺收回去,她渾身骨頭都已經軟了,空空的發虛,差點就弱弱躺在了地毯上。

  身子發軟,腦袋軟軟的垂了下去,可憐兮兮的仄仄枕在沉絡的頸窩,呼吸溫潤的噴灑在帝王頸間,柔軟的沿著頸項滑入衣領深處,在皮膚上帶起細弱漣漪。

  帝王漆黑的頭髮軟順垂下腰,浮光掠過玉白肌膚,鮮豔殷紅的唇,冷而幽深的眼睛,豔色殊絕,但不帶半分柔軟神色,拎起她的後頸領子,就把軟倒在地上的姑娘給扯了起來。

  「站起來,還沒罰完呢,」他冷笑輕語,「去,給朕好好反省反省!」

  ******

  講不通道理的時候,就用暴力解決問題。

  ……暴君!

  江采衣腹誹,一面用紅腫的右手艱難的捧起一根狼毫,艱難的站在沉絡背後,一筆一劃的咬牙默寫《孟子麼盡心》。用沉絡的話說,眼過千遍不如筆過一遍,多寫幾遍,記牢了,以後才不會隨便亂犯。

  陛下,你是存心整我吧,是吧?

  好容易默完了一遍,紅腫的手都快伸不開了,江采衣委屈的扁扁嘴巴,殷勤恭敬的遞給沉絡,他卻只是瞄了一眼就打回去,「亂七八糟,橫平豎直都哪去了?重寫。」

  ……手都腫了,還橫平豎直什麼啊!

  江采衣欲哭無淚,可是再也不敢亂打嘴仗,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別再來幾尺子,就謝天謝地了。

  「陛下……」第二次捧上去。

  「莫非命也,順受其正。背錯一個字,重寫。」

  「……哦。」

  幾次下來,半點銳氣都沒有了。沉絡只要開口,頂著兩隻饅頭手的宸妃就像只很乖的狗狗,十分順從的任他調遣。

  江采衣她站在沉絡背後,在半身高的銅獸背脊上默字。皇帝自己也不閑著,把積壓了半天的政務拿來處理。身邊沒有內侍,伺候帝王的工作自然由宸妃接手,缺墨少水了,都是江采衣乖乖的添上。

  江采衣慢悠悠的默著文字,不時偷偷看沉絡一眼。寶簾閑掛小銀鉤,他素淨的白綃衣擺滑落到地上長長拖曳,邊緣被帳裏化掉的冰水汽暈染了,有帶著微妙的清涼感,仿佛吸飽了雨水的白蓮花葉,衣袂底有蜿蜒妖嬈的五爪狂龍,蟄伏在豔麗隱隱銀色刺繡中。

  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手心好疼好疼,可是就這麼在他背後偷偷看著,心裏突然就有種默然的,奇妙的溫暖。

  這個皇帳,好像是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

  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夏末初秋,嬉嬉釣叟蓮娃,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

  走出了這個簾子,就是鶯嘴啄花紅溜,燕尾剪波綠皺,就是錦繡河山,皇上就是北周的皇上,不是她一個人的沉絡。

  可是在這裏,皇上是她一個人的。

  可以盡情的看,可以盡情的喜歡。

  ******

  沉絡在處理政事,滿室靜悄悄的,只能聽到秋蟬在瀝瀝的嘶叫。禦帳裏只有他們二人,靠著簾子口的薄薄八團雲紋帷幕一動不動,內裏碧色繚綾裁做的荷葉薄而半透,在紅色櫻花木地板上投出婉轉的影子,銀絲線繡的荷葉紋理粼光微微閃爍,被陽光照出了金色。

  八月的微風有些溫熱,簾子和窗已經卷上打開,帳內零落燃著幾支大蠟,光線黯淡虛弱,薄蘭釉扁尊仿佛盛開的花朵一樣付張,盛滿了新接的雨水,一小朵一小朵的巴掌睡蓮長得密實精神,幽幽綠綠不發出聲息。

  他優美的身形逆著光,從薄薄綃衣將將透出來輪廓,一灑青絲半遮面,斜挽著細細的龍形白玉簪上綴著顆血色瑪瑙珠,看上去像是白雪間的紅梅般豔麗奪目,珠子圓潤清涼,繞在那上頭的烏墨青絲看起來柔順細膩的讓人恨不得貼上去摸兩把。

  江采衣默完了字還要罰站,可是被他陪出了午睡的習慣,大中午的要罰站還真有點適應不良。午後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才站了一會兒她就覺得腦袋迷成了漿糊,渾身發軟,眼皮子重如千斤。儘管手心還有點辣辣的小疼,還是忍不住想靠在旁邊的壁龕上睡一會兒。

  眼睛才耷拉下去,就聽到一個華麗冰涼的聲音冷冷的,「站直了,還想再挨一尺子麼?」

  江采衣仿佛兜頭潑了一冷水,連忙重新站直吐吐舌頭。前面沉絡頭都沒回……敢情他背後也長了眼睛不成?

  困的時候不能睡覺真是最大的折磨,身體軟的站都站不穩,采衣剛用手扶了扶身邊金銀跪獸的頭,手心被戒尺打過的地方就壓的一陣刺痛,疼的她趕緊縮回手,發出了「嘶」的小小痛叫。

  可惜處理政務的皇帝陛下並沒有回頭,甚至連呼吸都沒有一絲紊亂。

  一直僵持到下午,采衣瞌睡的那個點都過去了,沉絡才徹底處理完了政事,命周福全進來把所有摺子收下去分發完畢,這才回過身來去看她。

  周福全大氣也不敢出,速速卷好摺子倒退出帳子,外頭人都離得遠遠的,沒人聽得到皇帝和宸妃在說什麼。

  丫頭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站著,手心有絲紅腫,沉絡看了,美眸微微一彎,語氣輕柔的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手還疼麼,來,朕看看。」

  命人端了銅盆進來,讓她把雙手浸在裏面,浸了半天,才用鵝翎沾了藥膏,親手給她細細塗在手上。

  沉絡將藥膏點在她手心,用鵝毛點點暈開。柔軟的鵝毛比棉花還輕柔舒服,藥膏裏含著薄荷,一下子就舒緩了辣辣的感覺。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裏,柔軟的像是個初生小鴿子,多用半分力都捨不得。

  「好點了吧?」

  ……方才疼的時候都不問,現在才想起來問。

  心裏七拐八彎的委屈起來,采衣眨眨眼睛,淚珠子頓時就滴答了下來。

  沉絡又好氣又好笑,「方才不哭,怎麼現在倒哭上了。」

  ……廢話!方才你背對著我,我哭給誰看啊!

  越想越傷心,各種委屈上頭,小小的嗚咽頓時又淒涼了好幾分,連沉絡伸出手臂要抱她都一扭身子躲遠,哭得越發專心了。看上去就像個跟主人鬧彆扭、抽抽搭搭的小獅子,漆黑的眼睛濕漉漉的,軟軟爪子捂在眼睛上,擺明瞭就是求哄求順毛。

  沉絡微微扶著額頭,眼睛裏的縱容和溺愛實在是控制不住的溢了出來。伸手將縮在角落裏的丫頭牢牢抱了起來,摟在懷裏低下頭輕輕笑著用鼻尖磨蹭她的發頂。

  這邊一溫柔下來,那邊就更來勁,采衣越發多用了三分力氣哭,腦袋蹭在他頸子和鎖骨交接的地方,濕漉漉的一片悶悶低泣,跟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一樣。

  「長安,」他輕聲念著她的封號,指尖在她耳側的黑髮裏緩緩輕柔梳理,「還跟朕鬧彆扭?你想想,朕為何要封你為長安?世間最錦繡得意之事,莫過於長平久安。朕只盼你做到這一件事,只要你做到這一件事。」

  「而你,卻拿朕最在意的事去冒險,朕如何能不罰你,如何能不生氣。」

  他語調平淡,采衣卻覺得酸楚感覺霎時從四肢百骸湧上眼眶,她咬著嘴仰起頭來,隔著濛濛的一層水霧望向他微挑的桃花鳳眸。

  沉絡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脊,懷裏的姑娘輕輕顫了顫,往他手臂間更埋得深了一些。

  「朕知道你和晉候積怨已久,可你只知道自己胡鬧,卻沒有問過朕願不願意自己的妻子涉險?」

  「我錯了,陛下,我錯了……」采衣伸出手去緊緊抱住沉絡的頸子,熱滾滾的淚珠子揉在他頸側。

  ……眼看著把嘴硬的死鴨子給扳了回來,沉絡嘴角剛剛上揚了一瞬,那丫頭就抬手揉了揉紅成兔子的眼睛,再一眨又重新落了幾滴淚珠子。

  「可是……陛下,手好疼啊。」采衣扁扁嘴,淚珠搖搖晃晃的樣子委屈又可憐的要命,紅腫的掌心作為罪證舉在他眼前,「又辣又燒的。」

  所以現在的意思是前一件事已經翻篇,要算打手的帳了麼?

  胡攪蠻纏真是女人天生的本事,沉絡哂然,還沒開口,采衣就搶先拱進他懷裏,「陛下~~我知道我錯啦,真的錯啦,不要再說了……我,我只想要抱抱。」

  所以不要再跟我講道理了,順毛啦……

  美豔鳳眸輕輕彎了起來,他的發色那樣柔,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裏散開而落,抿嘴笑過風流雲散的嫵媚。那醉人的溫柔像是丙午三月的春水一樣,全身都要被融化了……江采衣將兩隻柔軟胳膊卷上去,牢牢抱著他的頸子,整個蜷在他身上。

  沉絡輕笑著,順著她撲來的動作順勢傾倒在地毯上,長發散衣,修長的頸子露在長髮一側,江采衣含著淚珠子就咬上去磨牙,含著淚一口一口咬著他頸側如玉的肌膚。

  這麼一個糖捏的小人兒,又剛剛被修理過,再來這麼一下子,又是服軟又是撒嬌的,你還好意思再發落人家麼?咬你幾下怎麼了?

  「朕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沉絡對大臣們向來是一手拉一手打,給個棒子再賞個甜棗的高手,沒想到也有被人用這招反將回來的時候,向後仰倒躺在柔軟的禦榻上,笑的渾身輕顫,「瞧朕把你慣的,氣性大成這樣,敢情教訓你一下還要倒算回來,嗯?」

  采衣不說話,倒過去窩在旁邊用勁咬他的頸側,一個一個牙印毫不留情,淨揀衣服遮不到的地方咬,擺明瞭就是沖著復仇去的。

  「行了行了,」沉絡在她腦袋上揉了揉,「還不把嘴鬆開,朕打了你幾尺子,你倒咬回十個牙印來。上朝的時候朕丟臉,你也一樣沒臉面。」

  采衣眼睛惱怒的閃了一下,多咬的那幾個牙印倒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突然就想起來獵場上那幾個貴族婦人的笑談,莫名一股酸火就湧了上來。

  原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是這樣被人傾慕著的……

  嗯,自然啊,他是天生的帝王,富有四海,權傾天下,豔色殊絕,多少閨女一見終身誤,隱秘相思,只求君王顧。

  這張龍床,有多少人排隊等著上?這個懷抱,有多少人搶著要鑽?初初進宮時真的沒有想過這些,現在卻酸的沒法忍受,只要想到還會有別人,可能會有別人,就難過的渾身都要打顫,恨不得咬破他的肌膚。

  可在他身邊,她可以像個孩子一樣輕鬆。因為知道再怎麼鬧騰,這個人永遠會溫柔以對,在心裏疼著她……所以,所以,貪戀的無以復加。

  「陛下……」她鬆開牙齒,淚眸在旁側磨蹭著他的臉頰,討好的頂了頂他的下巴,又認真舔了舔他的嘴唇,「陛下,陛下,你是說過,喜歡我吧?」

  見他戲謔的挑起眉角,江采衣趕緊加上一句,「你說過的,在關鎮說過的!」

  「不對吧……」沉絡慢悠悠的拉長柔美聲調,袖子掩著嫵媚的紅唇,「朕好像只說過,‘我也是’?」

  江采衣知道他是故意調笑,可還是忍不住的緊緊抱過去,在只有兩個人的皇帳裏,緊緊的濟著溫暖。他的黑髮絲絲縷縷繞在指端,柔軟的讓她想起秋天藍藍湖畔微風拂過的秋草。

  「那陛下,你說幾遍好不好?我好想聽,我真的想聽……」說著,眼圈又紅了。

  「今日是怎麼了。」沉絡將她的腦袋攬到懷裏,莫名覺得柔軟而憐惜,「一定要朕親口說出來你才覺得安心麼,采衣?」

  她愣愣的搖搖頭,「不,不是。」指頭小小的繞著柔滑衣角,「我只是想,若日後陛下不喜歡我了,那今日多聽幾句,也是好的。」

  ……

  這樣,以後想起來,會有他一聲一聲的喜歡填滿,也是好的。哪怕只能填在回憶裏,也是好的。

  「皇上,我曾經想要好多好多東西,可是啊,那些渴望從來都不能實現,我想要我的娘親開心,想要我的妹妹回來,想要個平常人家慈愛的爹爹,和一直掛念的好友……」最後,一切卻都是蜃樓和虛晃,那麼,也許他的寵愛也一樣,也許,今日的甜蜜也一樣,對不對?

  「你啊……」沉絡側過身去,修長秀麗的手指帶著瑩潤光彩,胭脂花汁一般鮮妍的紅唇張開,貼著她瑩白的耳扇蜿蜒,淺淺含吮品嘗,然後順著顫抖的肌膚貼合滑動,一點點吻遍少女嬌柔的肌理,「采衣,你要的太多了。」

  「有時候,願望簡單一些的好。」

  采衣被他吻得呻吟了一聲,腳趾蜷縮了一下,緊緊抓著他肩膀處的白綃,「……簡單?」

  「對,簡單到只剩下一個。」

  一個?人的願望怎麼會簡單到只有一個呢?江采衣覺得不可思議,睜著大大的黑潤雙眸,望進他那雙勾人心魄的秀長鳳眼,「陛下,你的願望難道只有一個麼?」

  他淡淡哂笑,「自然。」

  她不可思議,「陛下的願望是什麼?萬里江山?」

  「不。」

  「富甲天下?」

  「不。」

  她挖空心思想了幾個,「名垂千古?萬國來朝?」

  他始終搖頭,終究微微一笑,傾身仰面,肌膚上都被燭光的暖色熏出了淡淡的玫紅,微微散落的衣襟出隱約可見鎖骨,萬種風情凝一線白玉傾城。

  「采衣,朕的願望,是長安。」

  「……長安?」

  「對。歲月枯榮,長伴相安。朕要的從來就是一個長安,只有一個長安。」

  皇上……她不可思議,呆呆的坐在那裏,已經震驚了柔潤的黑眸。

  一地錦繡鋪開,堆疊顏色,茉莉暗香泛悠悠,遠處帳外青牛的銅鈴在風裏響動,秋草綠幽幽如碧波萬頃,垂柳落葉河上飄,輕煙浮雲隨風搖。

  凝眸處那個絕世美人,如畫勾勒,幾度恍然,芳草淺盈目,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讓她以為似乎凡塵錯踏。

  ……這怎麼會是陛下的願望?

  長安……

  長安。

  不是萬里山河,不是天子龍尊,不是錦繡百川,只是一個長安,唯獨一個長安。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她的皇上是九天龍座上的至尊,西海皆是他的王土,可是,她的皇上卻對她說,不要別的,只要長安。

  「朕想要朕的長安常伴不離,至死不棄。朕想要她日後葬在朕的身畔,和朕一起受子子孫孫的祭祀——朕想要千秋萬載,她的名字都寫在身邊。」

  「很驚訝?」他憐惜的將手指抵在她的唇畔,緩緩摩挲。柔軟烏亮的青絲蜷在耳背後,偎在唇角臉側,陽光忽的從薄薄帷幕亮進來,剛好曬到他的臉龐,絕色傾城,一筆劃不完妖嬈,「逐鹿山河是朕的本能,而長安,才是朕的願望。前者因為朕是皇帝,後者因為,朕是男人。」

  「……江采衣,朕對你啊,何止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