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過後第一次正式的約會,高元頗費心思的安排在一間以美食以及隱私性極高聞名的會員制私人會館。
當高元領著葉知耘走進這間裝潢低調奢華的私人會館時,在玄關處遇到一群正要離開的客人;這些人高元都認識,其中更有兩個是公司的股東,自然要好生寒暄應酬一下。
葉知耘安靜站在一邊,只有在高元稍微介紹她時,她才開口對這些商界名流點頭微笑問好,之後就乖巧安靜的當壁花,沒再發出半點聲音,含蓄而不引人注意的打量著這些商場上重量級人物。
她發現這些大老們之所以聚在這裡,並不是因為要談什麼商業合作之類的機密話題,而是為了招待一名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人;並且似乎為了能招待到老人而倍感榮幸,人人臉上帶著殷勤熱切的笑,不時卡位往老人身邊湊,渴望博得老人的注意,希望能讓老人願意開口多說幾個字。
這個老人她從沒見過,但當別人慎重對高元引見老人,自得的報出老人的大名時,連葉知耘都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咋舌不已。
哇!這人竟然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國師」呢!聽說前後兩任總統先生在競選時都暗中請他指點風水、排了八字什麼的,並且真的如老人所預料那樣當選了。於是老人的名字一夕之間天下皆知,加上精準預測了四次大選的結果,讓原本一個沒沒無名、在廟口邊擺攤擺了三十年的落魄算命的,一下子塑了金身,被捧上神壇,變成一個有驚人神通的「國師」。
近二十年來,即使不常出手幫人算命看風水什麼的,卻仍然被尊為命理界的No.1,無人敢挑戰他首席的權威,人人都巴望能見他一面、得他指點。偏偏老人家極之低調,不願隨便出來見人,於是被捧得更高了。
愈有錢有勢的人愈迷信,這與學歷見識無關,華人自古以來就信這套。政壇商界大老們,誰沒有私底下供奉幾個「大師」、「道長」的?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
雖然葉知耘這兩天過得特別驚險,卻不至於脆弱到想要對這些神神道道的人物求助的地步。所以她只是略帶好奇的打量著那名老人,站在距離之外圍觀,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淡然,沒有趨前討好混個臉熟的打算。
原本一臉世外高人樣的老人在淡淡瞥了眼高元之後,突然收起漫不經心的眼神,仔仔細細盯著高元的面相看了好幾秒,時間久到讓所有人都不得不發現老人的異常,心中更是忍不住興起微微的嫉妒──他們努力了好久才獲得親近老人的機會,更為了今天吃飯的席位而幾乎大打出手,可相處兩個小時下來,老人除了冷淡的打招呼,說一些與命理無關的應酬話之外,誰也沒得到一字半語的指點;眾人心中焦急,卻也知道這種事不能強求,反正大家都是一樣的待遇,也就沒有什麼好不平的了。
但是!但是為什麼老人一見到高元就專注成這樣?高元甚至只是平淡的對老人問一聲好而已,沒有半點要親近的意思不說,連客氣的說聲「請多多指教」都沒有,可老人竟然就一副很想出言指教他的樣子,真是讓人想不嫉妒都不行。
「富貴雙全,生平僅見。」老人家盯著高元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淡淡說出了這麼幾個字。
雖然只是寥寥幾個字,卻讓圍在老人周圍的人忍不住嫉妒不已。他們這票人費盡心思想在老人面前混個臉熟,極盡巴結之能事,老人的回應除了客套虛應的話,半個與命理相關的字眼都沒說出口。可才與高元這麼一照面,竟就隨口批命,還是極品好命,怎不教一群早就急得抓耳腮的富豪們為之忿忿不平。
雖然滿心不平之意都顯現在臉上了,卻是不敢朝大師發作,只好皮笑肉不笑的對高元說道:
「哎,高元你這小子,今天發大運啦!大師幾十年來從不輕易給人批命,你今天鴻運當頭,正合大師眼緣,一照面就給你說命格了,真是令人羨慕。果然是個好命的。」
「可不是!我們好不容易求見大師一面,都沒能得到大師的隻字片語,就你小子運氣好成這樣,可不正是富貴雙全嘛!」
「身為高家的繼承人,只要不存心敗壞祖上留下來的基業,這一生什麼也不用做確實就能富貴雙全,高元果然是好命得很。」
「嗯,我也很珍惜自己的好命。」高元臉上保持著客套的微笑,並不因被大師另眼相看就沾沾自喜,也不因為被人酸溜溜的說幾句諷刺話便拉下臉色。
他有禮斯文的回應眾人,並不特別對大師恭敬到哪去,態度就如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那樣,不過出洋喝了點洋墨水,就對命理玄術之類的東西嗤之以鼻──這些富豪家的年輕子弟也是這副德行,年輕時總是什麼都不信的,等到了中年以後,就什麼都信了。
富豪們對於高元並不特別看重命理大師的態度是滿意的。他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心胸再怎樣寬大的人,也沒有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道理是吧?大家都等著打發走高元之後,繼續好好侍奉大師,看能不能得到大師一兩句指點。可惜,大師今天卻是脾氣特別好的樣子,完全無視高元對他的「不恭敬」,像是特別喜愛高元,居然又對他說話了──
「大體上,你一生順遂。不過多少會有一些不傷根本的小波折出現,靠近你的人,只要是運勢差的,都會分去你一些氣運,雖然不會傷害到你什麼,但你還是儘量少接近那些晦氣才好。」命理大師在說著這些話的同時,眼光似有若無的看了站在一旁的葉知耘一眼。
別人或許完全察覺不到大師特意裝成不經意掃過的目光,但身為被意有所指的那個人,葉知耘沒有辦法不敏銳的感知到那抹嫌惡的氣息。而,一旁的高元又是何等聰明機警的一個人,他自然也發現了老人在暗中指點他什麼。
只是……晦氣?
高元與葉知耘心中同時想著這兩個字,兩人目光正好對了下,她沒有躲開,朝他淡淡一笑,他也回她一笑,像是欣賞她的敏銳,也滿意她的反應。
不管這位大師為何會如此熱心的「指點」高元,反正高元並沒有與大師有什麼深入交談或結交的想法。在大師略微失望的目光中,高元有禮告退,領著葉知耘上樓,往他們訂好的包廂用餐去了。
在包廂裡坐定,點好了餐點之後,葉知耘忍不住好奇的問了:
「高先生,對於命理這種事,你不信嗎?」
「我信的。」高元坦言。
對他的坦白,葉知耘真的很是驚訝。
「那,你是不信那位大師嗎?」既然信,就沒道理對那位聲名如此顯赫的大師這樣冷淡了。
「他應該也是極有本事的。」高元微笑,「誰都愛聽好話,說我好的,我都很願意去信。」
「可是你似乎對他很不感興趣。」葉知耘真的對他的態度感到疑惑了。
高元低頭整理袖釘,也看了眼左手腕上造型時尚的智慧型手錶,一邊漫不經心地以閒聊的口氣道:
「有本事的人就應該有相對應的責任感。他能看出我的富貴,又能看出妳近來運道不佳,那麼,就算他沒有能力替妳消災解厄,至少該出言提醒妳一兩句注意事項,而不是叫我這樣一個『富貴雙全』的人離妳遠一點,省得被拖累。」將袖口整理得再平整不過後,他抬頭看她,做出結語:「這位大師最擅長的必然是趨吉避凶,只願意接近能讓自己過得滋潤的人;至於那些運道正衰微的,他躲得遠遠的,生怕被連累。這種人……就算真有仙家道法,我也是敬而遠之的。」
「你的想法真特別。」也只有對自己足夠自信與自傲的人,才說得出這樣的話吧!葉知耘覺得高元這個傳說中極之優秀的男人,真的非常非常的高不可攀,簡直是那種只能讓世人仰望的存在──卓絕的身世、才智、能力,以及與眾不同的思維想法;就算葉知耘並不認識所有上流社會的每一位青年才俊,但她敢斷定,高元這樣的人,絕對是那些人裡面最出色的那一個;如果他成為未來三十年商界的領頭人物,她是一點也不意外的。
「沒有什麼特別的。」高元搖了搖頭,看著她道:「倒是妳,最近真的運勢不好嗎?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葉知耘微笑道:
「也沒有什麼,就是這兩天在路口遇到一輛搶黃燈的車,被嚇了一跳;還有就是今天去吃午餐時,還沒走進餐廳,餐廳裡就發生鬥毆事件,一堆杯盤餐具都往樓下丟,差點被砸到而已。都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有點小倒楣罷了。」
輕描淡寫的說了下這兩天的遭遇,將一切說成倒楣的意外。
「雖然只是小意外,但也表示妳運道確實不太好。有空去廟裡拜一下吧,再不然就儘量少出門。運勢這種東西摸不到見不著,覺得狀況不好就宜靜不宜動,事情也就過去了。」
「你這樣的人,也會去廟裡拜拜嗎?」她好奇問。
「事實上,我幾個月前還到南部鄉下一間私營的宮廟拜訪過。就是那種專營收驚、起乩,廟公穿著道袍蹦蹦跳跳作法的家庭式小廟。」
這下葉知耘真的驚訝了,她低呼:
「就是那種偶爾還當組頭給人簽六合彩的家庭小廟嗎?」
「是的。」高元一點也不羞於承認。
「我以為你就算會去朝拜神佛,也是找那種佔山為王、把廟蓋得像皇宮那種大廟,感覺比較符合你的身價。」
高元不以為然道:
「不,我覺得那種家庭小廟比名山大廟有趣多了。」
有趣?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對他來說頂多就是有趣而已嗎?果然是留學回來的,對民俗信仰沒太大尊重。
「可是很多家庭小廟風評都不太好,真正有本事的其實不多。」更多的是裝神弄鬼以及聚賭什麼的。
高元點頭。
「哪裡都一樣,廟大廟小都少不了招搖撞騙的。不過要真的遇上有本事又真能給人消災解危的,就很不錯。」
她點點頭,有感而發道:
「運道好的人,一輩子不需要在意這些。」如果高元真如那位大師所言這一生富貴雙全的話,那他根本不用理會那些玄之又玄的事,是否真有其事、「大師」們是否有真本事,都不用在意。
「我會希望我身邊的人都有好運道,所以願意知道這些,而不是視而不見。」高元打量著葉知耘的氣色,道:「我大概沒有命理上的慧根,所以看不出來妳是不是運道正差。不過妳還是注意一點的好,若是需要我幫忙,隨時說一聲。」
「好的,謝謝。真要有事的話,我不會客氣的。」她很客氣的說著。
有關命理運道的話題到此為止,隨著餐點陸續擺上來,兩人的話題轉到最近的各種新聞上,東拉西扯,什麼都能談上一點──從國際版談到社會版,再從科技新知談到名人摩鐵的八卦事件。葉知耘為著高元竟能這樣接地氣而更加驚訝了。一個受著精英教育長成的男人、一個勢必立於金字塔頂端的男人、一個……嗯,分分鐘能創造出幾十萬上下價值、名副其實的「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男人,既能高高在上,又能毫無違和感地接地氣,實在是了不起。
這是她與高元的第二次正式見面,一次比一次感覺更好,他的優秀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好得讓她完全無法想像也……覺得遙遠。
※※※
「怎麼不走了?停下來做什麼?」劉文旺將手上沉重的包裝袋換了另一手提,問著身邊的沈如律。
「文旺,你先過去老誠那邊,我等會再過去,最慢半小時就到。」將車鑰匙與手上的購物袋都塞到劉文旺手中,說道:「車子你開走,我搭公車過去就可以了。」
劉文旺想多問幾句時,便只見沈如律已經走得老遠,變成馬路對面一抹小黑點,很快不見了蹤影,想叫人都不知道要朝哪嚷,只好對自個兒嘀咕道:
「什麼事急成那樣?是看到夢中情人還是發現欠他五百萬跑路的人啊?跑那麼快,當年幹嘛不當田徑選手,偏偏跑去射箭……跑去射箭也就算了,到底也拿了一堆獎,算是沒入錯行。可偏偏又在上大學之後放棄了選手身分,不參賽了,當時差點沒把自家教練氣出心臟病……反正,老沈就是個怪咖,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就在劉文旺碎碎念的時候,沈如律身形敏捷的跑過了三個路口,找到了那輛令他很在意的香檳金BMW小轎車;那輛車子正停在路邊一處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沈如律抬頭四下張望了下,發現也沒有任何一架路口監視器能照到這輛車。可以說,這車主將車停在這個方位,肯定是特別挑選過的。
「一副企圖幹壞事的樣子。」沈如律低聲喃喃,彷彿在自言自語,但他眼底那抹專注卻沒有放空的跡象,像是在與誰正經交談的模樣。就見他又低聲道:「我有一種不太美好的猜測,『妳』或許不願意聽到,但那極有可能就是事實。『妳』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備,免得面對真相時打擊太大。」
自言自語了一會之後,沈如律抬起左手掌摀住了雙眼,身體微乎其微的戰慄了下,然後過了幾秒才放下手,閉著的雙眼跟著緩緩張開。原本清澈而沉毅的雙眼,此時像蒙上一抹陰沉的闃暗,不僅看不清他的眼,也不見任何生機。而他原本滿身的活人氣,此時已斂得半點不剩,幸而現下是晚上,光線又不好,路上行人各自專心自己的事,並不隨便朝別人張望,自然也就沒有發現此刻沈如律的模樣不太正常,甚至頗為駭人。
他真是不喜歡處於這樣的狀態……卻是不得不這樣。
在心底的一個小角落第無數次暗自徒勞的抱怨之後,沈如律靜靜的、幾近於無聲的走向那輛BMW──即使那輛車子的車窗貼著鏡面隔熱膜,外人定然看不到車子裡面的情況,但那對此刻的沈如律而且言,一點問題也沒有。
只是幾片小小的鏡面窗,阻隔不了他的視線。
「咦!那個女人我應該見過。」從他站立的這個角度,他只看到女子的側臉。可是當那個女人整個面孔轉向他這個方向時,沈如律「哇靠」一聲,平穩的腳步霎時一亂,差點拐到腳,幸而他及時伸手扶住一旁的電線桿穩住自己。
也難怪他這樣驚嚇,因為他此時看到的,是兩張女人的臉擠在一張臉上,各佔了半片江山。那難以想像的、扭曲醜陋無比的臉讓那女人顯得無比可怖,簡直比真正見鬼還可怕。
身為一個自認被訓練得已經很勇敢的男人,沈如律對於自己竟然還會被嚇到一事,不由得有些惱羞成怒。瞪著車子裡的那個女人,努力克服自己反胃以及手腳發冷的狀態,很艱難的說著評語:
「她、她們長得……真有特色。」
那個長得很有特色的女人,此刻正在車裡自言自語,但沈如律可不認為那女人真的只是在神經質的自我叨念,分明是女人的身體裡有兩抹靈魂,並且神奇的竟能和平共處。
「她們不覺得擠嗎?一個身體怎能裝得下兩個靈魂?就算一個是鬼魂也不合理吧?先不談擠不擠的問題,重點是,不可能相容啊。就像iPhone用不了Android 作業系統,而蘋果以外的手機廠牌也用不了iOS一樣。她們身上的氣場明明相斥,肯定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她們竟然能這樣和平共處一具身體,簡直不可思議。從她們身上,我幾乎看到了世界大同的可能性。」
「『妳』想我怎麼做?雖然拜『妳』所賜,我偶爾看得到這些恐怖畫面,但老實說,常理以外的事我還真沒轍。比起不能容忍我當運動員,我家人更拒絕接受我去當靈媒。再說了,『妳』也說過我是沒這方面天分的,所以我這輩子是跟什麼神算、大師之類的職業無緣。我唯一的天分就是偶爾當一扇窗,讓『妳』看見這個世界……咦!」雖然沈如律站定的地方離那輛BMW並不遠,不過七八步的距離,但由於他此刻身上沒有任何生氣,又站在暗處,幾乎與電線桿融成一體,就算有人經過他的身邊,不注意看,根本不會發現他一個大活人正站在那裡──那個有兩張臉的女人也沒發現。就算她現在也算是靈異體,但沈如律只要不發出聲音,就不會有人發現他在這裡。
此刻,他看到那個有兩張臉的女人像是彼此溝通完畢,終於下車。沈如律儘量在那兩張拉長而壓縮的臉上去努力分辨她們的情緒。發現佔著左邊臉的那個女人(他懷疑是個女鬼,因為面色青黑,並且與原身體長相不同)一臉氣怒;而身體的原主、右邊那張臉,則是極力的隱忍,但怒氣值半點不低於那個女鬼──想想也正常,莫名其妙自己的家裡闖進了強盜,分享了妳的一切,妳就算迫於威脅而虛與委蛇,怎麼可能會心甘情願?如果有能力抵抗,早就作法收妖,把女鬼壓到第十九層地獄裡讓她永不得超生去了。
不過讓沈如律驚訝的不是那女人頂著那張可怖的臉走出車外,而是有一群西裝革履的人正從馬路對面兩扇雕花大門裡走出來,被簇擁在正中央的,是一身素色絲綢唐裝、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人。他的視力很好,記憶力也很不錯,所以很快就認出來──
「那個老人似乎正是傳說中的國師──龍大師。今天算是有眼福了,既能看到陰陽同體雙面人,也能看到據說有真本事的大師、命理界第一神人,就算回去注定要發燒感冒一星期,也值了。」
沈如律的低語似有若無,幾乎只是氣音,所以就算有跟他擦身而過的路人,也不會發現他像個精神失常的人那樣,一個人自說自話,神態像是正在與人對談。他緩慢的跟在那女人身後,漸漸接近那群看起來非富即貴的人。
當然,基於對傳說中「半仙」的好奇,凡人如沈如律難免會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龍大師身上。身為一個被權貴崇拜了近二十年的大師,想來肯定是有些道行的吧?那麼,當大師發現了那個女人的異狀時,會是什麼反應?當然,前提是──如果大師發現的了的話。
想到這裡,沈如律頓了下腳步,說道:
「如果大師看得到那個女人的身體裡有兩個靈魂的話,那麼,『妳』的存在是不是也有可能被發現?」微微偏著頭,像在等待回答,卻一直沒有等到。而那邊,卻是有點動靜了,於是沈如律只好將目光專注在那邊。
在這所知名會館的大門口,行人來來去去的,原本彼此都不會多看一眼;幾個奉承著大師的富豪再度為了讓大師搭誰家的車而起了一點小爭執,聽起來和氣的語句裡卻藏著刀光劍影──
「趙董,之前龍大師就是搭你的車過來的,怎麼說也該輪到我把大師送回飯店了吧?」
「哎,這話可不是這樣說的。剛才那頓飯錢,可是被你搶去帳單跑去付帳了,這事兒做得實在是過了,自然該是輪到我侍候大師回去休息。」
「你們都別吵了。這些事都給你們兩人包攬去了,總得留點小事給我們做,我們也想好好的陪伴大師啊。」
「別吵了,在大師面前這樣失態像什麼話!大家這樣互不相讓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們讓大師自己決定吧!他老人家願意搭誰的車子就搭,一切大師說了算。」某富豪很是義正辭嚴的給雙方各打五百大板,然後一臉討好的笑看著龍大師,道:「大師,您看……」
可惜此刻的龍大師沒有心情觀看這些想巴結他的富豪們的搶人大戲,當他察覺到不對勁時,非常謹慎的看了好幾眼,直到終於有七八成把握之後,他微乎其微的退了一小步,想要不著痕跡的站到幾個正紅光滿面的富豪身邊……當然,如果不是怕太過損傷了自己形象的話,他會立馬二話不說轉頭跑回會館裡,巴在那個他生平僅見、好命得不可思議的高元身邊最好。
可惜,龍大師不能跑,也來不及跑了。因為那名周身黑氣與煞氣四散的女人正筆直朝他走來。龍大師的預感向來很靈──尤其是關於自己的不妙預感,簡直百發百中!
那個正在走大霉運、又像是被厲鬼上身的女人,兩隻眼亮得像燈泡,眼底帶著一抹虔誠與渴求,雖然大師常年被人這樣尊敬仰望,但從來沒有感到壓力這樣大過,恨不得腳底抹油的溜走。
就算在心中捧頰尖叫一萬次「不要過來」,但那個女人還是過來了,完全無視那些大名鼎鼎的富豪,左閃右閃的,便已站到他面前,聲音有些抖、有些害怕,卻又有著瘋狂的堅決,只見她開口道:
「龍大師……我知道您是個有大本事的人,能見您一面不容易,今天有幸偶遇,相信這代表我們有緣,而您正是我的貴人,我需要您的幫助。」這些話絕對是錢芷韻這一輩子說過最真誠最崇敬的話了。她甚至在心底發誓,如果有人能幫助她脫離眼下這個難關,她願意下半輩子盡己所能的去膜拜他、信奉他若神明,但有所求,必為之謀劃達成。
像她這樣功利而謹慎的人,連對待自己的父母也保留兩三分,所以此刻這個心誓再珍貴不過,絕對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虔誠……假如這位被公認有神通的大師願意幫她的話……
但是,他不願意!竟然不願意!
錢芷韻是個何等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就算大師仍然一臉平和,甚至是慈眉善目得就像那些得道高僧,可她卻捕捉到了大師眼底那抹一閃而逝的嫌惡以及微微的驚懼。
一個有本事的玄門中人,竟然是怕鬼的!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妳在做什麼?妳不是來這裡堵葉知耘的嗎?這個人是什麼大師?妳想把我甩掉嗎?!妳好大的膽子,找死啊!──王紫雲猛然理解了錢芷韻在做什麼,是倏地尖吼起來。
那尖嘯聲波像無數根針在錢芷韻腦子裡扎刺,錢芷韻就算早就做好受苦的準備,卻沒預料到會比想像中更痛無數倍,她整個身體的支撐力氣不斷在失去,無法控制自己地就要攤倒在地……
──守護靈!你出來!給她知道我的厲害!不給她一點苦頭吃,她還當我是紙老虎,竟然敢去找大師來收我!不要命了!給她好看!快點!──腦子裡的王紫雲尖叫得更大聲。
守護靈?那是什麼?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錢芷韻沒有辦法關注太多,她痛得幾乎就要撲倒在地上滿地打滾。這種痛苦實在太可怕了,她萬萬不願再經歷一次。她狠狠的瞪著龍大師看,不管他已經悄悄挪得多遠,不管有幾個圍在龍大師身邊的人上前來試圖驅逐她,她一概不管,用她殘餘的力氣一個個推開,然後,朝大師身上撲去!
不管這位大師的意願如何,已經絕望到想要報復社會的女人,憑著狠絕的意志力朝龍大師身上撲去,她心中偏執地想著:就算大師不肯救她,那麼他身上一定佩戴有避邪鎮魔的吉物,只要她能沾染上一點,就算趕不走女鬼,也應該能讓女鬼吃一些苦頭──
見那晦氣的女人竟敢如此,龍大師再也維持不住仙人作派,驚怕地駭叫出聲!
「嚇!妳這個女人──」並且以著他近七十高齡所不應該俱備的靈活反應,在錢芷韻就快沾上他身時,雙手一擋,運足了吃奶的力氣,狠狠將錢芷韻給推出去。
雖然料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後果,但錢芷韻還是被這位大師完全不管她死活的動作給傷害到了。就算是一個生性涼薄無情的人,也依然會痛恨別人對她涼薄無情。
如果上一刻她還在心中發誓會傾盡所有報答大師對她的援手,那麼此刻,她心中閃過的,也是同樣堅定的誓言:不弄得你身敗名裂,我誓不為人!
當然,前提是,她的人生必須還有以後……
出乎她以及眾人預料之外的,錢芷韻並沒有摔跌在地上,她掉進了一堵堅實的懷抱裡。
在那一瞬間,在錢芷韻還沒發現自己被抱住時,滿腦子突然響起的痛苦尖叫聲讓她腦子一轟,像是原子彈在廣島爆炸般,她懷疑自己被炸成了碎片。
她很痛苦,非常痛苦,但這種痛苦與剛才不同,因為她感受到女鬼比她更痛!而且完全沒有防備的被這爆炸性的痛楚給擊倒,瞬間失去存在感。
是的,那個女鬼不見了!她的肉體很疼痛,但她的感覺很輕盈,就像長期扛著一坨不屬於她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那女鬼哪去了?莫非魂飛魄散了?
錢芷韻並不敢太過樂觀,但她願意在此刻這樣想。
她知道自己痛得快昏倒了,但她不願意一無所知的昏倒,所以,就算身子癱軟如泥,整個意識都在消潰,她仍然努力抬起不斷耷拉著的眼皮,朝上看過去
也許只有一秒,或者不到一秒,但她看到了、看清楚了,是一個長得很健康的男人,看起來充滿力量。
男人有著一雙善意的眼,光這樣,就夠了。
於是她放心昏倒。
這男人,必定是她的福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