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連綿起伏,鹿稹已經記不清他們走了幾天,閻浮好像漫無目的地散步一樣悠閒,他再一次忍不住提問:「我們究竟是要去哪裡?」
閻浮看似心情不錯,勾起唇角看著遠處道:「你可聽說過『蓑郾城』?」
這名字有些遙遠,鹿稹花了點時間才記起:「聽過,但很久以前似乎就成了死城。你要去那裡做什麼?」
蓑郾城曾是坐落於雪霧嶺的萬人重鎮,卻在一次浩劫之中無人生還。據說上萬人被困在城中活活等死,那些憤怒淒慘的冤魂化為厲鬼,迄今還徘徊在地獄一般的死城裡慟哭哀嚎,根本沒有人敢靠近。
那時鹿稹年紀還小,對具體情形所知不詳。
閻浮:「不是『我』要去,是『我們』要去那裡。」
代詞變成複數,鹿稹心口一蕩,微微頷首道:「那裡只有惡鬼,去了要做什麼?」
閻浮愉快地說:「不止是惡鬼,還有惡魘。」
鹿稹吃了一驚,連腳步都不自主地放慢。他身為修道之人,惡魘這種東西雖然聽過,可卻從未親眼見過。
惡魘極難形成,是以有九魔一魘之說,只有同一時間死者上萬且無人掩埋屍骨、地域荒蕪多年、怨念極重又凝聚不散之地才有可能形成「魘」。
「為什麼要找惡魘?」鹿稹不解地問道。
大概是旅途即將結束,閻浮今天說了不少:「我要用它造一樣東西。」
鹿稹:「什麼東西?」
閻浮露出如同雪後初霽般晴媚的笑容:「讓某個人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的東西。」
說罷,又深深看了鹿稹一眼。這深邃沈醉的眼神讓人無法抵抗地沈淪其中,鹿稹抿了抿嘴唇,不打算再問下去了。
夏醇:……這是我的夢還是別人的夢?還能不能醒了!
這些日子,鹿稹在閻浮悉心的照料呵護下,身體漸漸好轉,體內真氣重又充沛起來,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躁鬱。
他鹿家是修仙世家,曾經盛極一時,可惜家主驕縱自大,殘暴無度,執掌仙盟那些年歲中不知害死了多少修士,滅了多少仙門宗派,終於激起群憤。
各家各派結盟血誓,定要除掉鹿家禍害。然而鹿家也不只是面子好看,家主能夠隻手遮天一家獨大,修為自是非比尋常,門中法寶靈獸數不勝數,元嬰修為以上的修士比比皆是。這一場「逐鹿之戰」打得鬼哭神嚎,流血漂櫓,雙方皆死傷慘重。然而包括鹿家家主在內,誰也沒有料到,將他性命終結、結束這場戰爭的,竟是他親生的女兒。
「逐鹿」之前,鹿稹是人人艷羨的小公子,「逐鹿」之後,僥倖活下來的他成了人人唾罵的餘孽。昔日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頹敗。他已經記不得從小到大受過多少打罵,受過多少委屈,差點死了多少次……
這麼多年來,閻浮是唯一一個對他流露出關懷之情的人,讓他冷卻的心臟重又獲得了一絲溫暖。無論閻浮要帶他去哪,要讓他做什麼,他都不會拒絕。
鬼鳥從白茫茫的天邊飛回,發出難聽又可怕的叫聲,閻浮卻像是聽到天籟一般彎起眼睛,跟著它飛去的方向走去。
鹿稹不無歉疚地說:「都是我拖累了你,不然你一個人,早就到了想去的地方。」
「無妨。」閻浮毫不在意,「我已經習慣了等待。有人說,等待的時間越是長久,夢境成真的時候越是愉快。你覺得呢?」
鹿稹在最絕望的時候已經放棄了等待,可內心深處或許還有一絲期待。如今細細體會,確實很是愉快。他莞爾一笑道:「你真是有耐心。」
閻浮低聲笑了笑,這世上怕是再無一人比他更有耐心了。
遠遠已能看到焦黑破損的城牆,閻浮卻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鹿稹不免疑惑:「前面那個,不就是蓑郾城嗎?」
閻浮點頭:「我先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鹿稹跟在後面又走了半日路程,眼前出現一條深不見底的冰縫。這一帶名為極陵,又稱日蝕之地,傳說在很早的時候曾是魔域,後來不知為何魔障消除,那些盤踞在此的魔物也消失了。
鹿稹正向下張望,腰身忽然被攬住,他驀地一驚,被閻浮帶著輕輕躍下,轉瞬已身在千尋冰縫之下。這裡漆黑死寂,寒氣瀰漫,鹿稹感到一陣不安。
四周很快亮了起來,閻浮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令冰層裡浮起星星點點的金光,好像滿天星辰都被凍在這些厚厚的堅冰之中。全都亮起來的一刻,當真浪漫絢麗無比。
面對這樣的美景,鹿稹有些興奮,臉色微微發紅。夏醇默默嚥下一口氣,胸口堵得厲害:挺浪漫唄?挺騷情唄?浪死你算了!
像是怕驚得那些「星星」飛走似的,鹿稹輕聲道:「你要帶我看的,就是這個嗎?」
閻浮對自己創造出來的美景卻沒什麼興趣,邊走邊心不在焉地說:「這有什麼好看,還要再往深處走。」
這星光環繞的景緻還沒什麼好看?也不知這冰層地底深處藏著何等驚艷之物。
鹿稹忐忑又期待地跟在後面,夏醇在幻想中扶額鎚牆,他為什麼要看閻浮跟別人甜甜蜜蜜發狗糧,到底怎麼才能從這「噩夢」中醒來?辣眼又辣心,真的不想再看下去了……
空曠的地下冰洞宛如無邊秘境,走過不知多少冰橋冰窟,遠處依稀呈現出一個詭異的輪廓。鹿稹眯起眼睛,隨著距離縮短,心底浮起陣陣驚駭,那輪廓的形狀看起來像個嬰兒,只是體型極其龐大,怕是只有巨人才能生下這麼大的胎兒。
一直走到那詭異形狀之下,鹿稹才看清,嬰兒的形狀是天然形成的,並無實物。閻浮就是讓他看這個奇特的自然景觀?鹿稹偷笑,這人看起來深沈莫測,怎麼還挺幼稚。
閻浮從懷中取出煙桿,煙鬥那一端在冰壁上輕輕一敲,冰壁立刻碎了一個洞,裂痕急速蔓延,剝落下厚厚一層堅冰,露出了後面的玄妙。
鹿稹臉色一寒,脫口而出道:「這是什麼?」
冰壁後面有個幼童,看起來也就兩三歲左右,上半身暴露出來,下半身不知是埋在冰裡還是已經與冰層融為一體,根本看不見。幼童的胸腔被完全剖開,裡面空空蕩蕩,心臟不知哪裡去了。
夏醇稍稍振作起來,心說這是什麼展開,閻浮怎麼會帶人來看這麼可怕的東西,太破壞氣氛了……幹得漂亮!
閻浮悠然道:「雖說九魔一魘,但即便生成九魔,也未必能得一魘。這冰縫與魔域相通,當初正是有人將魔胎放置此處,才打開了魔域,令極陵一代成為魔物盤踞之地,死城上萬厲鬼冤魂才得以催生出惡魘。可惜後來又有一人,不惜犧牲自己的元神挖走魔胎之心,關閉了通道,惡魘也隨之消失。」
鹿稹看著那好像在沈睡的幼童,心中一陣惡寒,無意識往後退了幾步:「為什麼要帶我來看這個?」
閻浮笑了笑:「你可知這魔胎,與你還有親緣呢。」
鹿稹一驚:「你,你說什麼?」鹿家雖然人品不怎麼樣,但也無人入魔修魔,何來魔胎一說。
「他的母親,就是修真界曾被人人稱頌的蓮殤君。那不是你的親人嗎?」閻浮笑著說道。
蓮殤君便是當初那位殘暴家主的親女,為人果敢穎慧不輸男子,她與為人不齒的父親斷絕關係脫離鹿家,在逐鹿之戰中大義滅親手刃親父,山巔上一呼百應的英姿至今不曾被人淡忘。
蓮殤君與鹿家斷絕關係後便冠夫姓,自此與姓鹿的再無瓜葛。鹿稹對這位從未關照過他的姑母談不上任何親情,但蓮殤君是何等人物,怎麼可能墮落到誕下魔胎?
鹿稹顫聲道:「你胡說……」
閻浮緩緩走到他面前,抬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我有很長很長的生命,可我喜歡的人卻只能活短短幾十年,每次他離開之後,我這裡都很疼。」
閻浮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可是後來我發現,原來他騙了我,他和我一樣都不是普通人。他不可能留在人世間,我卻不想讓他走,所以我想再造六道,將他留下,任憑他如何輪迴轉世,也只能留在我身邊。」
鹿稹在他溫柔的眼神中渾身發冷:「你究竟是什麼人……六道怎麼可能造得出來?」
「尋常人自然不行,但我不是尋常人。」閻浮輕聲笑道,「不過這樣一來,我必須打開魔域通道,重造惡魘。」
鹿稹牙齒咯咯作響:「所,所以呢?」
「所以,」閻浮將手輕輕放在鹿稹胸口,摸到一陣急速的跳動,「我想要,你的心。」
鹿稹一陣愕然,「我想要你的心」竟然是字面意思,原來他一直都在自作多情!
一閃而過的念頭還未消散,鹿稹忽然感到胸口一空,冰冷的空氣湧入胸腔。他緩緩低下頭,看到閻浮已經取出他的心臟,那鮮活的臟器正在他的手心裡跳動。
鹿稹慘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一絲淒涼的笑意,低聲喃喃說:「謝謝……」
他被師尊當成藥引子養大,得知真相後想要逃走卻被打成重傷。好不容易趁機跑掉又被人追上,能多活些時日已經算是賺了。他很感謝閻浮,雖然從始至終,閻浮那些溫柔和深情都只為了另一個人,卻也讓他在最後的日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只是有點不甘心啊,到頭來還是為了成全別人而死……鹿稹帶著自嘲的笑容栽倒在地,眼神逐漸潰散。閻浮看也不看他,只注視著鮮血淋灕的心臟,嘴角揚起的樣子,好像得到稀奇玩意兒的小孩。
看著這一幕的夏醇在萬般震驚之下一片空白,有那麼一瞬間,他第一次對閻浮產生了恐懼感,第一次發現他對閻浮其實並不瞭解。
大概是心情太過激動愉悅,閻浮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眼底浮動著殘忍血腥和憧憬期待交錯的混亂。空洞的笑聲在宏大的冰洞裡盤旋,直到他笑夠了,余聲還在陣陣迴蕩。
他走到冰層裡的魔物面前,將這顆尚有餘溫的心臟置入灰暗的胸腔,指尖飛出一縷縷金色的細絲,彷彿脈絡一樣將之固定纏繞住。
安靜的心臟砰然跳動了一下,整個空間都隨之一震。很快,這顆死人的臟器復活,咚咚,咚咚地開始跳動,身體幾乎與冰同色的魔物染上一層淡淡的紅色,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
隨著災厄甦醒,被封印的通道重新開啓,幽幽鬼霧自冰層下滲出,迅速飛出冰縫,再一次吞沒了日月。死城怨氣衝天而起,在空中形成一團盤捲的濃雲。
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吞沒,地面裂開一道道縫隙,惡形惡狀的妖魔鬼怪不斷從中爬出,貪婪地巡視這方土地。
閻浮飛上空中,周身籠罩一層泛著血色的金光。隨著他施展法力,空間開始被撕裂融合重塑,分裂出魍魎道、幽蓮道、無盡煉獄三個鬼域。
他從腰帶上摸出某樣物品放在面前端詳,夏醇認出是那串珍貴的念珠。
閻浮將念珠拋向空中,白光四射,怒雷勁風,空間再度裂開,化作人間道、欲浮屠、無尚帝天三個聖界。
夏醇不知道這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情形持續了多長時間,只知道閻浮保持同一個姿勢很久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不會再醒來了。
令人肝膽俱裂的時空碎裂融合漸漸平緩下來,閻浮自空中下落睜開雙眼,雙手止不住地發抖,皮膚滲出一道道血痕。
鬼鳥似乎很擔心,用腦袋在他臉上蹭了蹭。閻浮卻很開心,對它道:「很快就能見到他了,他再也不會離開了。」
鬼鳥振翼咆哮,好像也在喜悅歡呼。
夏醇看向遠處,那座死氣沈沈黑雲籠罩的死城不知何時復活了。閻浮艱難地走了過去,待進入城門後,城內竟一派繁華熱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滿是南來北往的商客。
閻浮像個遊魂般穿過人群,尋了個安靜之所,從袖子裡取出一副寒髓所制的棺材。他將棺蓋推開,虛弱得差點撲進去,好在及時一手撐在邊沿才沒有栽倒。
夏醇看著閻浮臉上滿是眷戀的愛意,很想看看棺材裡的人究竟什麼樣子,會讓他痴迷至此,不惜活取人心,耗費全部精力偽造六道。
可惜視角不由他這個旁觀者掌控。
閻浮低聲道:「不知你喜不喜歡我為你造的這個世界,等你醒過來,能認出我嗎?」
等了一會,他拉起那人的一隻手按在自己臉上摩挲:「這次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走了,如果你還想逃,我就將你雙腿打斷,用魂鎖困住你的元神,哪怕你死了也無法離開。」
夏醇聽得寒毛直竪,卻聽閻浮一聲輕笑:「嚇你的,你只管逃就是,我一定還會把你找回來。」
閻浮弄來一盆水和毛巾,細緻溫柔地為棺材裡的人擦洗,動作熟稔好像已經做過成千上萬次。清理完畢之後,他從懷裡取出一隻小小的錦袋,倒出幾枚浮在空中亮閃閃的碎片。
他用自己的血在空中劃下咒陣,指尖推著浮空的碎片置入咒陣的光紋之中,那些碎片好像有了意識一般環繞飛動,忽然一起飛入棺材之中。
夏醇不知他在做什麼,卻看到了這裡的異常。表面看來這座城沒什麼奇怪,每個人都做著自己的事,街上有買東西的、吵架的,還有要去燒香拜佛的。
天空中卻掛著一輪血日,再往遠處看去就是一片混沌。他在這個夢境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可是很快就發覺,這裡重複著相同的一天,就好像現實中的白家一樣。
難道香爐是在某個特殊的時間點開啓了時空的通道嗎,還是說惡魘經由某種途經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然而不論如何,這一切似乎都與閻浮的行徑有關。
棺材裡的人漸漸有了知覺,雖然只是手指動一動,閻浮卻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將那人抱出棺材,帶他去最高的雪山之巔,讓他依靠在自己身上,與他一起欣賞美輪美奐的極光。不管他能不能聽見,自顧在他耳旁呢喃眷語。
夏醇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有些看不清了。他急於知道那人的樣子,卻因為這不知哪來的「馬賽克」搞得昏昏沈沈。
那人雖然有了生命的氣息,卻有點像是三魂六魄少了一半,渾渾噩噩不知人事。但閻浮一點不嫌棄他,恨不能一刻都不離開,親手餵水餵飯,每天早上給他梳頭,每天晚上擁他入睡。
夏醇覺得眼前的這個閻浮可能是個瘋子,且不說抱著這麼一副行尸走肉有什麼意思,外面的世界週而復始地重複,就算那人徹底清醒,難道閻浮也要面對一個每天午夜清空記憶的人嗎?
事實證明,閻浮樂在其中,好像只要能看著那人露出一絲表情,吐出一點聲音,就是這世上最愉快的事。他不厭其煩地重複著相同的事,恨不能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們倆才好。
夏醇暗暗祈禱這個夢境結束,他再也不要點燃「愛染」了。
「馬賽克」越來越嚴重,夏醇昏沈之間感到時光正飛速前進,不知何時,這荒唐虛假的世界竟然坍塌,只留下一個漆黑的深淵。
重新清晰的視野中,閻浮負手站在曾經觀賞極光的山巔,這一次他臉上再無半分溫存,周身散髮著一層層黑氣,眼底是一片虛無。
山下翻滾著無邊無際的血海,魂境在人間打開,三川途上彼岸花開,曼珠沙華紅蓮業火。夏醇被灼傷了眼,幾乎不敢直視那片赤色妖華。
血海之中妖氣魔氣糾纏翻滾,沒過多久,地獄道百餘厲鬼、餓鬼道千眾罪魂、妖界大小妖仙妖修……皆齊聚於此,全都一臉興奮的模樣不知在期待什麼。
閻浮冷眼掃過,身體化作一道光影,所站之處赫然生出一株神樹,頂端轉瞬間便沒入夜幕之中。低垂的星空霎時間星月無光,旋轉的氣流撕開一個血紅的魂境,妖皇鬼主率領浩蕩大軍湧入其中,進入天道攻打三界天王。
夏醇看著這一幕,已經隱隱猜到等待閻浮的結局是什麼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自天空降下流星火雨,地面百鬼叢生,人間哀聲遍野,淒慘至極。但這些聲音無法傳到閻浮耳中,他在神界打開魂境引入妖魔鬼軍大開殺戒,攪得整個天道分崩離析,三界仙山四分五裂。
群神震怒不已,卻壓制不住這瘋癲入魔之人。這番驚天動地的神魔之戰驚動佛界,各位大小神佛放下經書也紛紛參戰。
這場戰爭彷彿永無止境,眼看著人間遭受浩劫,尚且冷靜的一位佛尊攔住渾身浴血的閻浮,平心靜氣問他究竟有何怨念。
閻浮收起意念之劍,同樣平靜地說:「我要見他。」
佛尊搖頭嘆息,悲天憫人地勸他:「這裡每一位都是修得正果之人,早已將生前因緣捨卻,你也該放下心中執念,悔罪修行,早日……」
閻浮用劍讓他閉了嘴。
這魔物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億兆神魔無與爭鋒,罪孽之深,已無可恕。魂境再度吞噬三界空間之際,自天邊傳來幽幽喝止之聲,聽到這個聲音,閻浮眼底的死水竟泛起波瀾,殺戮的行為也突然停止。
佛祖的某位弟子從天而降,澄澈的佛光護體,莊嚴神聖得不可侵犯。這位弟子名為業奢天,在佛界之中也算不上什麼大能,不過世英悟法,坐化飛昇而已。
閻浮卻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絲毫不在意這樣的注視是否侵犯神佛。
業奢天沈聲質問:「六道十法界,神魔道不通。你屢次三番阻礙世英修煉度世,毀滅百餘小世界,奪取佛骨偽造小六道枉顧三界法常,如今又侵犯天道擾亂神佛清淨之地,究竟是何居心。」
閻浮有些失神,垂下滿是鮮血的手低聲道:「我想見你,想帶你離開。」
業奢天勃然大怒:「放肆!你魔障入心,竟敢對神佛生出此等不敬邪念,今日吾必將以佛法滅之!」
即使他一臉怒容,閻浮依舊貪婪地看著他,好像怕眨一眨眼就要錯過。他從腰帶上解下念珠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你讓我等你回來,我等了;你讓我別再糾纏,我聽了;可最後我還是反悔了,我捨不得讓你走,我想讓你看著我,陪著我,我不想知道死亡是什麼樣子了,沒有你的世界,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
聲音發顫的人,與前一刻還在大開殺戒的人判若兩人,更像是個悲傷至極的普通人,苦苦哀求,等待著對方的接受和回應。
業奢天手指輕動,念珠便飛到手邊:「這是我成佛之日取骨所造,隨我轉世人間苦修度世……」
閻浮小心翼翼道:「我一直好好珍藏著……」
業奢天無動於衷地打斷他,吐出對閻浮來說彷彿利刃般冰冷的話語:「如今已被魔性玷污,不要也罷。」
他冷冷說著,毫不留戀地將念珠丟了出去。念珠瞬間穿過神境,即將消失在不知哪個小世界。
閻浮神色一凜,飛身出去追尋念珠。眾神伺機已久,趁他這一時分神,立刻環而攻之,閻浮不知被多少神兵法器同時擊中,身體千瘡百孔,卻還是不顧一切地飛身抓住了念珠。
口中溢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他卻好像感覺不到一樣看著念珠笑道:「還好沒丟……」
業奢天念動咒語,掌心凝出一道黑光,轉瞬間化作萬千血字符咒飛向閻浮。
閻浮被佛能靈壓困在其中,眼底一片殷紅:「你要滅我?」
業奢天無情無念:「你是日月精氣與六道之氣所合而生,為天地間最為特殊之物,本該潛心修行悟法悟道,卻執迷不悟徒生情孽,入魔造業為禍世間。今日若不滅你,他日必又釀成大禍。」
閻浮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是茫然自語:「你當真要滅我……你說過要我等你的……」
業奢天見他毫無悔過之心,不再與他廢話,收束神力免得他再度抵抗。然而閻浮沒有任何掙扎,任他將封魔符打入體內,好像已經放棄了一切。
佛法梵音念轉不停,妖魔鬼怪魂飛魄散。業奢天沈聲道:「六道封魔符封印魔障,退除魔性。望你歷經千載悔思己過,直到靈智隕滅恢復原身罷。」
閻浮的視線漸漸被黑色光流所遮掩,但他依舊能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這怕是最後一次看他,須得將他的模樣牢牢記住,免得在靈智隕滅之前就忘記他的樣子。
業奢天微微垂下眼簾,不去看閻浮滿是痴戀的雙眼,雙手合十低聲道:「封魔。」
隨著冰冷的聲音落下,六道封魔符將閻浮的魔識生生撕碎,載著他失去意識的身體跌下神境,落向不為人知之處。業奢天還不肯罷休,唯恐這業障深重的魔神尚有餘力掙脫束縛,於是降下神力化作罪枷山,困其靈性禁其元神,令他永遠不得逃出。
夏醇的視線再度模糊,可是他已經看的清清楚楚,業奢天那張眼角長了一顆淚痣的臉,真是再熟悉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