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四點,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窗子外面有幾個亮著的石燈,燈光卻好像快要被濃郁的黑暗吞沒一般愈發微弱。
身旁的門寂靜無聲,白奇楠看了看表,夏醇這一次睡的時間超過了前一日。他放下手腕,目光落回手裡那本書上,排列整齊的文字變得不安分起來,動來動去擾亂了視線。
白奇楠合上書本放在地上,捏了捏酸脹的鼻樑。或許是與夏醇僅隔著一道門的緣故,想見又不敢見的人突然之間距離自己這麼近,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他情不自禁想起那次救援,那個狼狽又絕望的自己,那雙堅定又溫柔的眼睛……他失神地碰了碰嘴唇,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好笑,每天投懷送抱遞上香吻的男男女女那麼多,他卻心心唸唸想著一次人工呼吸。
再次看向時間,已經四點半了。之前夏醇雖然是自然醒來,但好像非常疲憊,可見這種方法會造成很大消耗,長時間沈睡對身體一定有害。白奇楠決定不再等下去,要把夏醇叫醒。
他剛一起身,竟雙腿發軟,失控地坐了回去,視線也隨之左□□斜,眼前變得越發模糊。這種感覺好像喝醉了一樣,但他一口酒都沒有喝過,怎麼可能會醉倒。
他再度嘗試站了起來,身體沈重不堪,立刻倒向牆壁。他強撐著去摸門把手,指尖剛觸到金屬的冰涼,便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眼前一陣陣發黑之際,一個窄窄的車輪滑進眼中。白奇楠掙紮著抬起頭,看到白奇睿詭異的笑容。
「哥,別怕,你只是需要睡一下而已,很快就會醒過來的。」
白奇楠的意識越來越微弱,在眼睛即將閉上之前,他好像看到白奇睿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九靈境四周逐漸熱鬧起來,水域變成平壤,沃土化作沼澤,一座座城鎮興滅交替,修仙世家和宗門逐一成立。
眼看著喧囂的塵世即將染指這片寂靜的山林,九靈境彷彿不肯隨波逐流,竟掙脫地面的束縛,隨雲海升上空中。
待震顫轟鳴的山巒趨於平靜,林中坐於咒陣中的男子緩緩睜開雙眼。仙山中流雲縹緲,靈風徐徐,他如瀑的長髮輕輕揚起,早已退去青澀的面龐沒有一絲表情。
生有九隻鬼面的惡鳥巡視歸來,用只有他們能懂的交流方式告訴他,結界已經檢查完畢,可以放心了。男子輕撫鬼鳥羽翼,起身走出山林。
飛禽走獸和珍奇靈獸悄悄藏在林間草叢,窺視這個很久很久沒有折磨它們的男人,他變了很多,比以前更加高大,丰神雅淡,眉宇多情,一身白衣翩然俊逸,被人瞧見怕是會驚若天人,只是氣質冰冷,令人不敢靠近,這些有靈性的生物,亦是不敢近前。
他冷冰冰地走過閻浮樹下,回到屬於他和另一個人的小木屋,推開門的一刻,緊繃的神情緩緩放鬆下來。
「夏臨淵,我讓九靈境飛起來了。」閻浮將床上的男人輕鬆抱起,走出屋子飛上最高的山巔,帶他看流雲仙海,丹霞絕艷。
閻浮坐在山巔,讓夏臨淵靠在自己懷裡,攬著他的肩膀道:「你喜歡嗎?」
即使一萬次得不到回應,閻浮也會繼續第一萬零一次。
在這漫長得令人發狂的歲月裡,閻浮始終如一日地陪著他的夏臨淵,等待他的夏臨淵。
夏醇知道閻浮很有耐心,卻發現自己理解的「耐心」,和閻浮的相比,還是差得太遠了,他的等待是以百年為單位,日月星辰輪轉不休,山川草木歲歲枯榮,整個世界都在日新月異,唯有他從沒變過。
如果夏臨淵知道閻浮會永無止境地等下去,相信當初他絕不會做下這樣的約定。
百餘年中,魔元誕出魔識,這個容器不再適合。它將魔元之核留在夏臨淵體內,化作一團血霧離開九靈境,落入雲夢澤中名為星墜湖的湖泊之中。
這片星羅棋布的水域之下,水脈四通八達,魔血污染星墜湖後,又開始侵蝕附近的土壤水流。星墜湖最先變成翻滾的血池,魔識化作巨大的惡鬼形狀,使得方圓百里生靈塗炭。
浮在空中的九靈境儼然與世隔絕的孤島,閻浮對於外界的大事小情沒有任何興趣,管他是腥風血雨還是兵荒馬亂,他只要九靈境歲月靜好。他的等待變得越來越安然,越來越沈默,現在的他已經不會再問「夏臨淵,你什麼時候回來」。
又是幾個月過去,天氣漸漸冷了,閻浮買來一件白色的狐裘大衣為夏臨淵披上,帶他去看仙山疊翠流金的壯麗美景。
正摟著懷中人觀賞景緻,忽然聽到一陣篤篤的聲音,好像有啄木鳥在閻浮樹上捉蟲。
閻浮知道自己的原身是不會生蟲的,他抱著夏臨淵走過去查看,遠遠見到有個人正在樹下拿著短刀戳樹。
閻浮:「……」
那是一個身姿高挑俊秀的男人,放下短刀之後,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罐子貼在樹幹上。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被人注視著,回頭好奇看了看,放下小罐子笑道:「在下北堂拾,不知這仙山之中還有其他人,若有打擾,請勿見怪。」
除了夏臨淵,閻浮從未與人有過接觸,對於這樣的話不知如何回應,只是站在那裡看著。
北堂拾見他仙人姿容,態度冰冷,懷裡還抱著一個沒有氣息的人,卻並不退卻,反倒有些自來熟地說起話來:「在下師從金松堡堡主衛星軒,近日遊獵至此,意外發現空中有這樣的仙山福地,心生嚮往,忍不住上來看看,絕無冒犯之意。」
「為什麼割樹?」閻浮看向自己的原身,被短刀所傷之處,有蜂蜜一般的橙金色黏液流出。
北堂拾彎起眼睛,用指尖在沾了沾樹汁:「這棵樹聞起來又香又甜,我猜樹幹裡的汁液一定味道很好。閣下要不要試試看?」說著舔了舔指尖,一臉享受。
閻浮對自己的味道不感興趣,也不想見到陌生人,袖子輕輕一揮,強大的靈氣立刻將人打飛出去。北堂拾身體輕飄飄地飛出九靈境往下墜落,怔了半晌啞然失笑,喚出靈劍憑虛御風離開了。
幾日後,閻浮收集了山林間最大最漂亮的落葉,回到木屋裡用線穿好掛在房樑上,一串串葉簾輕輕旋轉,鎏金嫣紅,煞是好看。
「夏臨淵,你喜歡嗎?」閻浮扶著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中梳子輕柔地穿過他的髮絲。梳好頭髮之後,又用白色的帶子幫他將髮梢紮好。
他覆蓋了整個九靈境的神識,捕捉到了其他人的存在。
「你先歇著,我去看看。」閻浮將夏臨淵抱回床上,離開小木屋來到山中。
北堂拾像是專門在等他一樣,笑吟吟地站在河對岸,見他出現,便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罐。
「這是用那棵樹的樹汁做成的糖,既然閣下住在這裡,我也不好不問自取。」已經不問自取的男人厚著臉皮笑道,「閣下也嘗嘗這花瓣糖吧。」
見閻浮毫無反應,北堂拾手腕輕揚,將小瓷罐扔了過去。閻浮一手接住的同時,另一手凝氣揮出霸道氣浪,再次將北堂拾掀飛出去。
不多時空中傳來放縱不羈的大笑,一串串迴蕩在雲海之中,頗為瀟灑。
閻浮皺了皺眉,視線落在手中的瓷罐上。他回到小木屋,打開瓷罐的封口,裡面滿是亮晶晶的、琥珀一樣的小糖塊,每一塊糖裡都有金色的花瓣,看上去十分漂亮。
他捏出一枚放在陽光下,糖塊晶瑩剔透,誘人品嚐。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甜膩的香氣立刻順著舌尖纏住了味蕾。
好像,很好吃……閻浮把糖塊放進嘴裡,香甜的滋味很快融化在口腔裡。
他走到床前,俯身吻了吻「沈睡」的男人:「夏臨淵,甜嗎?」
又過了幾天,閻浮穿著中衣,盤坐在瀑布下打坐練氣。凝神中感到有異動,神識探到的,又是那個嬉皮笑臉的男人。
他做了最後一次吐納,緩緩睜開眼睛,北堂拾就站在水邊,正笑盈盈地看著他。
「閣下莫非真是仙人?」北堂拾負手而立,眼神好像在欣賞一道驚人美景,「在下可曾未在俗世中見過此等美人。」
閻浮不知道自己遭到調戲,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又要將他打飛出去。北堂拾急忙抬手制止:「等一下,不要每次都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閣下一個人住在這裡不會寂寞嗎,我陪你說說話如何?」
閻浮:「我不是一個人住在這裡。」他有夏臨淵。
北堂拾失笑,想了想又道:「可是與你一起的人,一定沒有我這麼愛說會說。」
閻浮皺了皺眉,卻沒法反駁。
北堂拾狡慧一哂:「上次給閣下的糖,好吃嗎?」
閻浮起身從瀑布下走了出來,隨手擰了下濕漉漉的頭髮,面無表情道:「嗯。」
北堂拾看著他濕衣下盡顯無疑的身體,又進一步問道:「閣下可喜歡?」
閻浮問過無數次「夏臨淵,你喜歡嗎」,可是從沒有人問過他喜不喜歡一樣東西。他遲疑了一下,又「嗯」了一聲。
北堂拾拾起地上的衣袍遞給閻浮:「看來閣下很喜歡甜味,怎麼人卻這麼冷冰冰的?」
調戲美人,心情簡直太好。可惜美人不解風情,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又不是糖,當然不可能是甜的。」
北堂拾哈哈大笑,又忍不住油嘴滑舌:「不嘗一嘗,還真說不準。」
閻浮神色一寒:「你要吃我?」
北堂拾一怔,隨即笑得坐倒在地,眼淚都要溢出來了:「閣下實在太有趣了,我以後還能來嗎?」
閻浮從這有病之人身邊走過,冷冷丟下一句「不能」。北堂拾正覺得已經與他拉近關係,忽然身體一輕,轉眼間又被打飛到九霄雲外。
三日之後,北堂拾又來了。這一次,他站在夏臨淵搭建的小院門前,正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茁壯生長的蔬菜。
「閣下真是閒情逸致,羨慕羨慕。」北堂拾聽到門的響動,裝模作樣地感慨,「你可知道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每天都是水深火熱啊。」
閻浮看著這個不厭其煩跑上來的男人,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北堂拾趴在胸口高的籬笆上,笑著對閻浮道:「我來與閣下說說話,免得閣下獨自一人寂寞。」
閻浮:「我不是獨自一人。」
北堂拾看向小木屋,搖頭低吟:「守死待鶴來,皆道乘魚去。可嘆痴情人,悠悠無相聚。」
見閻浮沒有反應,北堂拾也不覺無趣,擅自開始給他講外面的事情。就在這九靈境下方不遠的雲夢澤一帶,有個靈氣縹緲的湖泊被血炎之魔佔據,且不斷有更多水域被污染腐蝕,駐守在那一帶的是個規模不大的修仙世家,家主姓墨,命門下子弟日夜輪值守在湖泊四個方位,堅守結界,控制血炎之魔,同時向仙盟盟主發去求援書信。
當時的仙盟盟主,是雲頂峰鹿家的家主。鹿家歷史悠久,能人輩出,修仙世家中位列第一。現任家主更是仗著天縱奇才、修為精湛,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
書信寄到雲頂峰便杳無音信,誰也不知鹿家家主究竟有沒有看到信件。星墜湖墨家憂心忡忡,家主不惜以身犯險,試圖捨己除魔,不料血炎之魔太過厲害,竟將他連同守在周圍的子弟一起,全都魔化了。
北堂拾找來一根樹枝,坐在木樁上在地上畫了一條高高躍起的錦鯉:「這是墨家的家徽,取自家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閻浮微微一怔:「臨淵?」
「是啊,」北堂拾又在錦鯉旁邊畫了個小人,「話說這墨家有位小公子,家主為他取名『羨魚』,家中出事的時候,他正在外面遊學。」
墨羨魚天資聰穎沈靜內斂,很受各位先生看好。某次與鹿家家主的長孫——一個近親結合生下來的蠢貨,性情殘忍暴虐的少年結下怨恨,恰在此時,墨家出事,家主及其子弟全都心魔入侵,淪為血炎之魔的血傀儡。聽到這件事後,仙盟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而鹿小公子卻是開心至極,他總算找到讓墨羨魚再也無法挺直脊樑骨的好點子了。
閻浮鮮少出去,只偶爾在山下市集上買些衣物用品,對外面的事一概不知,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故事。加上北堂拾講得有趣,不由得入了神。
但北堂拾就講到這裡,抬眼看看天邊道:「時候不早,在下還要趕回師門,不然師尊要怪罪的。」
他走出幾步,回頭看到閻浮還站在原地,燦然笑道:「在下改日再來陪閣下說話,不會讓閣下等急的。」
北堂拾不知道,等待是閻浮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他從不著急。
天色漸晚,閻浮回到屋子裡,將北堂拾講的故事說給夏臨淵聽。以前都是夏臨淵說了很多,他默默聽著,這還是第一次由他講起外界的事情,夏臨淵做聽眾。
講完之後他摟著夏臨淵不滿道:「當初你為什麼不給我起這樣的名字,我也想要一個可以跟你的名字聯在一起的……」
夏臨淵若是能夠聽到,怕是要被這「大狗子」隱晦的撒嬌吃醋給酸到。
可惜,他什麼都聽不到。
一天又一天過去,仙山中染上了一層銀白。北堂拾終於又來了,他披著黑色裘袍,提著一隻食盒,悠悠然找到正在林中練劍的閻浮。
閻浮的一切都是夏臨淵教的,劍氣凌厲雄渾,招式大開大合,飄逸灑脫又蘊含禪機,多守少攻式式留情。北堂拾放下食盒,拍手叫好,滿眼都是欣賞。
閻浮收起劍氣淡淡道:「你怎麼才來?」
北堂拾沒想到閻浮會這麼問,還挺高興:「閣下莫不是想我了?」
閻浮一臉冷漠:「快忘記你什麼樣子了。」
北堂拾扶額笑道:「抱歉抱歉,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天下各門各派全都戰戰兢兢,我金松堡也是如臨大敵,不敢鬆懈,在下可是好不容易才從我那暴脾氣的師尊眼皮子底下溜出來。不過在下帶了好酒好菜賠罪,誠邀閣下一起賞雪如何?」
連下幾日大雪,整個九靈境都閃動著銀輝。二人挑了個視野極好的位置坐下,將銀裝素裹的山脈瓊林當做下酒菜。美景美人當前,北堂拾興致頗高,與閻浮連連碰杯。
實際上閻浮從未喝過酒,這辛辣之物入喉又帶出一絲甘甜,千回百轉的滋味令他有些失神。
北堂拾看他白皙若雪的臉頰染上淡淡緋色,一手撐著臉著迷道:「九靈境雖是仙山福地,但可惜了這一派美色無人欣賞。」
閻浮聽不出他話外之意,只當他在說雪:「你現在不就在欣賞嗎?」
北堂拾垂頭笑了笑:「說得好,此等美景只便宜我一人,我當真是天下第一幸運之人。」
九首鬼車從空中飛落,橫在二人中間吼了一嗓子,十分不客氣地叼起小羊腿吞入腹中。北堂拾被這鬼東西嚇了一跳,失笑道:「這……個頭真大啊。鳥兄你好,在下北堂拾,今日有緣相見就是朋友,坐下來喝兩杯吧。」
九首鬼車不屑地吼了一聲,北堂拾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它烏黑的羽翼。寬大的袖子滑落下來,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戴著一串念珠。
鬼鳥龐大的身形擋住了閻浮的視線,但睡夢中的夏醇的意識卻能看得清楚,北堂拾戴的與夏臨淵消失的那串念珠一模一樣。
他驀地想起第一個夢境中,業奢天在面對閻浮苦苦痴纏時奪過念珠,曾經說過「這是我成佛之日取骨所造,隨我轉世人間苦修度世……」。念珠即為佛骨,至靈至聖,難不成業奢天不止來到人間一次?那眼前這個人……
兩人一鳥坐在山丘上把酒臨風,北堂拾如約為閻浮繼續講述故事,墨家家主和子弟都淪為血傀儡後,仙盟終於有所行動,先是除掉了心魔入體的墨家人。
少年墨羨魚趕不及去見親人最後一面,傷心欲絕,熟料事情還沒有就此結束,等待已久的鹿小公子又粉墨登場,給了他重重一擊,導演了震動天下的「囊血射天」事件。
鹿小公子命手下將墨家「餘孽」統統抓起帶到雲頂峰,請來包括墨羨魚在內的眾多人士觀看嚴懲之道以儆傚尤。
受盡折磨的墨家「餘孽」有的已經死了,但屍體也被拖了出來。一行人不論死活全都頭下腳上地倒吊在城牆的旗杆上,在風中晃晃蕩蕩好似肉鋪的肉排。
眾人不明用意,以為這樣的羞辱已經是懲罰的極限。幾炷香之後,被倒吊著的人體內血液全都湧到頭頸胸腔。鹿小公子命人取來裂日弓,一箭射中其中一人。箭頭是特製的,不會卡住皮肉,只需掙動兩下便會脫落。
箭矢正中脖頸,充溢的血液頓時噴湧而出,活似砸了一個泉眼。鹿小公子十分滿意,接連射了幾箭,片刻功夫,中箭者幾乎像個篩子,一股股血泉在空中劃出弧線落下,很快就在地上匯積成了幾個血窪。
活人玩夠了,鹿小公子又給他們展示了死人的玩法。又是幾箭過後,眾人才知道,那些屍體被充入了狗血,中箭的一刻皮膚爆開,漫天血污腥臭。
鹿家幾位少年拍手叫好,眾人心有慼慼,不敢流露出憤怒神色。鹿小公子環視四周,視線最後停在墨羨魚臉上,笑容滿面地問道:「各位覺得,這懲罰罪人的法子如何?能不能震懾那些心術不正之人?」
北堂拾講到這裡,酒已喝乾,正晃著酒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裡看。
閻浮皺了皺眉,催促道:「墨家少年為何不殺了這姓鹿的?」
北堂拾仰頭將最後一滴酒倒入口中,漫不經心道:「他倒是想了,可一開始就被鹿家那些本事高強的走狗按著,被強迫觀賞親人慘死受辱的一幕。周圍的人都懼怕鹿家的勢力,誰也不敢出聲,誰也不敢幫他。」
他舉起酒壺的時候,衣袖微微下滑。看著這一幕的夏醇十分著急,真想喊閻浮去看。
可惜夏醇無法開口,北堂拾的衣袖也沒有落下來。
北堂拾還在感慨:「可憐墨家只剩下墨羨魚一個,從此再無父母敦促教導,再無兄長促膝長談,曾經殷切期盼遊子歸來的親人,一夕之間全都死絕。」
閻浮心中有所觸動,微微皺眉道:「還會回來的。」
北堂拾瞄他一眼:「人死不能復生,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會。」閻浮堅定地說道,忽然有些生氣,「我不聽你的故事了。」
話音未落,北堂拾已經被他打飛出去。北堂拾好久沒受到這種待遇,忍不住搖頭苦笑。
閻浮回到小木屋,把北堂拾給他的糖丟出窗外。他扶起夏臨淵緊緊抱住,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夏臨淵聽:「我會等你,直到你回來的那天。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夏醇一陣陣心疼,夏臨淵已經回來了,只是二人相見卻不相識。
北堂拾不再出現,九靈境又恢復往昔的寂靜,閻浮也如從前那般沈寂地等待著。可是有些東西一旦出現,便無法回到過去。
就好像夏臨淵讓閻浮不再孤獨,又留他永世孤獨;北堂拾讓閻浮不再寂寞,又給他更多寂寞。
如果這些人從來都沒出現,那該多好。他就只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山野精怪,每天唯一要考慮的,就是該輪到哪些吵人的動物「獻祭」。
又過了兩個月,閻浮抱著夏臨淵坐在院子裡賞月。月光被隆冬凍住,冷冷碎了一地。懷裡的人也是那般冰冷,閻浮將他摟得更緊,試圖讓他染上自己的溫度。
「他已經死了。」
籬笆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閻浮眼中閃過一絲冷意,那人卻一點都不怕,邁步走了進來,乾脆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把手伸到閻浮面前:「把手給我。」
閻浮不明其意,在北堂拾一再催促下,將手伸了出來。北堂拾握住他的手道:「感覺到了嗎,我的手是熱的。」
閻浮收回手:「討厭熱。」
北堂拾無奈地笑了笑:「好吧好吧,我敗了。今晚陪你……陪你們一起賞月吧。」
閻浮沒想到北堂拾還會再來,沈默著不知與他說什麼。北堂拾倒是從沒有說不出話的時候,即便身邊有個抱著屍體的神經病,還是神態自若地說:「血炎之魔被消滅了。」
閻浮其實一直惦記著這個故事,聽到這句話再也忍不住,終於正眼看向北堂拾:「墨家少年呢?」
北堂拾嘆了口氣:「他已經有了去處,我倒是不擔心他。只是現在形勢有變,眾家正聯盟準備攻打雲頂峰呢。」
閻浮對他們誰打誰沒有興趣,低頭整了整夏臨淵的外袍,好像怕他受涼。
北堂拾的笑容漸漸變淡,盯著夏臨淵看了一陣,對閻浮說:「我帶你離開這裡,遊遍天下可好?」
閻浮:「我哪也不去。」他還要等夏臨淵回來,怎麼可以離開。
北堂拾深深嘆了口氣,看向天上皎潔的月亮:「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正是秋風涼爽之際,後來與你一起賞雪,如今又共同觀月。等來年春天一起看過花海漫天遍野,你我可就不再是陌生人,而是……朋友了,這樣可好?」
閻浮不懂他的風花雪月,以為他指的是繼續把故事說下去,便點頭應下:「時間很晚了,我要帶他回去休息。」
他抱起夏臨淵轉身回了小木屋,北堂拾沒有立刻離開,難得安靜地坐在那裡,看著木門出神。
血炎之魔的化身雖然消滅,但魔元之核還在。只要一天沒有毀掉,早晚還會再生出下一個魔化之物。
在來到九靈境之前,師尊每每提起故友便又是咬牙切齒,又是默默傷心。他氣故友一時心軟沒有借由異類之體毀滅魔元,氣故友犧牲自己引魔入體,氣故友將傳家法寶騙走準備自毀神元,氣那異類竟然沒有遵守約定,導致魔元誕出魔識為禍世間……
北堂拾不是無意中闖入九靈境,而是來探查情況的。他沒想到師尊口中的異類竟是這樣一個明俊驚艷的人物,也沒想到此人情深至此,竟然守著一具屍體度過難以想像的漫長歲月。
他不忍心從閻浮身邊奪走夏臨淵的遺體,可是他所講述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親眼所見或親身經歷,墨家上下皆是高潔之士,墨家長子與他更是至交好友,最後卻不幸被血炎之魔吞入魔心,忍受萬劫不復之苦,死後還要遭受污名,令他痛心不已。圍剿血炎之魔的時候,眾仙門修士死傷慘重才換來勝利,他又怎麼忍心讓這些慘劇再次上演。
幾息之間,北堂拾心意已決。這世上有些事是必須去做的,雖然會讓閻浮傷心,但他會用餘生補償。自己一個大活人,總不至於抵不過那冷冰冰又不會說話的屍體吧。
只要用心給閻浮溫暖,相信假以時日,他總會放下的。
寒冬已近尾聲,閻浮在冷泉中冥想之際,神識猛然一震,探知到有多人闖入了九靈境。他輕身飛起,眨眼之間已經攔在那些人面前。
這些人穿著同樣的衣服,領口袖邊以金線繡出松濤紋樣,見到閻浮二話不說便擺開陣勢,唸咒施法。
閻浮低頭一看,這些人給他設了陷阱,只等他來呢。地上畫了咒陣,數道靈流激活之後,結界將他困在當中,且降下霹靂,正是金松堡引以為傲的雷霆萬鈞鎖元陣。
不過以閻浮的能力,這陣法困不住他多少時間。正在他凝氣化虛,劍氣出體的時候,咒陣六角燃起縷縷輕煙,有意識一般進入結界之中。閻浮聞到一陣清冷素淡的香氣,神元幾乎離體,劍氣陡然消失。
他踉蹌了一下,竟然失去了力氣,恰被一道雷霆擊中,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在閻浮被困住的時候,北堂拾第一次進入那間小木屋。傢具雖然簡陋,但保存得很好,沒有磕磕碰碰,清理得一塵不染。屋子裡擺滿了小玩意兒,掛著一串串葉簾,可惜躺在床上的人無法欣賞。
北堂拾走到床前,對著夏臨淵行禮道:「抱歉了前輩,我會代你好好照顧閻浮的。」
要將魔元之核取出並毀掉,勢必會破壞夏臨淵的屍體。而且沒有了魔元,屍體也會迅速枯萎腐朽。
北堂拾凝神運氣,催動神識搜尋隱藏至深的魔元之核。一柱香的功夫轉瞬即逝,他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忽然心中一動,發現了目標。
夏醇卻看到閻浮在地上伏了一陣之後,突然爆發出一股力量。一道藍色光流在結界之中爆開,強大的靈力令雷霆都為之破碎,更將施法眾人震得胸腔綻開,鮮血淋灕。
掙脫牢籠之後,閻浮周身黑氣繚繞,飛出的劍氣不再充滿禪意,卻是處處殺機,幾乎是一瞬間便將那幾人屠殺殆盡。
劍氣環護周身,閻浮面色陰沈,步履沈重地往小木屋走去。
夏醇心說糟糕,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尊殺神推門進去,來到正要取出魔元之核的北堂拾身後。
——回頭,回頭啊,千萬不要讓他做出後悔的事。
可惜北堂拾全神貫注,神元全都集中在屍體之內。眼看那小小的碎片就要失去軀殼的保護,北堂拾的身體驟然僵住,前功盡棄地睜開了眼睛。
他嘴角湧出鮮血,緩緩低頭看去,虛影劍刃當胸穿過,去勢之快,連血流都被封住了。
他有些驚訝,慢慢轉過身,看到一身殺氣的閻浮那一刻,卻又笑了起來。誒呀呀,自作多情了不是,原以為自己一個大活人,怎麼也好過屍體。
誰料到在閻浮眼裡,全世界都比不過那具屍體……
劍氣貫穿胸口,消失無形。血液後知後覺,終於噴湧而出。北堂拾顫抖著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瓷罐,笑容蒼白地遞給閻浮,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
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我還要與你一起賞花呢……
閻浮接過小瓷罐,隨手丟在牆邊,碎片糖塊,散了一地。
北堂拾最後的笑容凍在臉上,晃了晃向後倒去。閻浮看也不看,從他身上跨過去將夏臨淵檢查一遍才終於放心。
那陣奇特的香氣對他還是造成了影響,他強行突破結界對自身也有損傷。確認夏臨淵無恙之後頓時失去力氣,倒在北堂拾身邊昏迷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閻浮再度醒來,戾氣已經散去,這才去看北堂拾。
這個人的出現打破了九靈境的安寧,閻浮一次次將他打飛出去,他一次次又笑容滿面地回來。閻浮說不清對北堂拾是什麼感覺,此刻看著他的屍體,第一次感到心緒複雜得沒法形容,丹田靈海翻湧沸騰,真氣衝撞顛倒,令他無一處不疼痛,不一處不難過。
正當注視著北堂拾臉上的慘笑時,餘光瞥見他袖口隱隱有白光流動。閻浮凝眸看去,緩緩將手伸向他的袖子。
夏醇雖然只有意識存在,卻感到烈火炙烤的焦灼。
——別看,千萬別看……
閻浮疑惑著捏起北堂拾的衣袖向上拽了拽,一串不能再熟悉的念珠出現在眼前。他僵硬了一下,喃喃道:「這是什麼,為什麼會……會在你這裡?」
他難以置信,將念珠從北堂拾手腕上取下,放在眼前端詳,手感,氣味,色澤,每一道紋理……與腦海中的那串念珠完美重合。
「我在問你話呢!」閻浮吼了起來,揪起北堂拾的衣襟用力搖晃。
死人又如何能夠回答。
他丟開北堂拾,撲到床前,將念珠放在夏臨淵眼前顫聲道:「這是你的念珠嗎,是你的嗎?」
死人當然不能回答。
閻浮又回到北堂拾身邊,將真氣注入他的體內,源源不絕,綿綿不斷。可若是在北堂拾剛剛被劍氣貫穿的時候這樣做,或許能為他續上一時三刻的性命。而閻浮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屍體早已涼透,就算他散盡一身修為,也是回天乏術。
閻浮的嘴唇越來越蒼白,手指抖得停不下來,被迫停止了毫無意義的真氣耗損。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夏臨淵的念珠會突然消失,為什麼百餘年後,念珠又出現在北堂拾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有那麼多疑問,身邊卻只有兩個死人,誰也無法給他一個答案,讓他停止這撕裂般的痛苦。
閻浮坐在地上,就像化成一座冰雕,等待人來融化。他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就這樣在北堂拾身邊守了七天七夜。
午夜剛過,那串念珠漸漸虛化,就在閻浮眼前消失於無形。
空寂的木屋裡響起一陣低沈空洞的笑,閻浮凍住的神情終於碎裂。他將滾到腳邊的糖塊撿起放進嘴裡,又哭又笑了許久,失魂落魄地離開小木屋。
還記得最初自己是如何得意,與這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完全不同,只有他才有人形,只有他才啓智開竅。現在卻無比嫉妒那些沒有生命沒有感情的草木,不必去面對解不開的問題,不用體會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愛怨嗔痴。
鬼鳥一直在他頭頂盤旋,不知他為何如此狼狽。
閻浮來到樹下,一手撐著樹幹。這是他與夏臨淵初遇的地方,這是北堂拾用短刀在上面留下的刻痕。他們都是騙子,騙得他好疼好辛苦。
他再也撐不住,再也等不了,再也不想聽夏臨淵的話,去修什麼禪機佛法,去感悟什麼生死真諦。他靠著樹幹緩緩坐下,封閉五感六識,元神出竅回歸原身。
不多時,一道道金光沿著樹皮的紋路飛速流動,原本盤旋在樹頂由天道佛香聖經所形成的祥瑞之氣變為滾滾烏雲,雲層中降下一道道紫色閃電,發出震耳欲聾的炸裂聲,無形威壓如山傾海嘯般降下,令世間萬物都感覺到了瀕死的恐懼。
肉眼無法可見的地下,根須突然快速生長蔓延,發了瘋似的開始吞噬一切。鬼道的冤魂惡鬼魂飛魄散,地獄惡鬼兩法界戰慄驚懼。現世也慘遭波及,九靈境的如畫美景瞬間失去顏色,曾經生機勃勃的山川草木死氣沈沈,漫山遍野都是飛禽走獸的屍體。
九首鬼車驚恐萬狀振翅疾飛,夏醇看著它遠去的身影,忽然感到一陣劇痛,視線也隨之模糊。他猜測從這時開始,閻浮的心性就發生了轉變,終於如夏臨淵所擔心的那樣入魔,但愛染似乎已經焚燒完了,想再看下去只能等第二天午夜。
夏醇迷糊了一陣子,稍微清醒一些之後,卻發覺自己並沒有醒來,而是處於無邊無際的漆黑當中。時間變得毫無意義,他既不能再次進入夢境,也無法返回現實之中。他什麼也感覺不到,哪裡也去不了,困在被無限放大的虛無中被恐懼包圍湮滅……
白奇楠恢復了幾分知覺,艱難抬起沈重的眼皮,他想揉一揉額頭盡快清醒,這麼一動,才發現手根本動不了。
他的雙手被拷在床頭,雙腳也被牢牢捆住。他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還沒等他想出一絲頭緒,白奇睿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白奇楠猛地睜眼,看向靠在門口的少年:「你……你什麼時候能站起來的?」
輪椅已經被丟棄,白奇睿雙腿筆直有力,除了有些過分纖細,根本不像是個有先天缺陷的殘疾。他走到床前,捏了捏自己的腿,不大滿意地說:「這雙腿太弱了,得好好休養鍛鍊一番才是。」
此時天光大亮,距離上次看時間怕是又過了好幾個小時。白奇楠對夏醇擔心不已,根本沒心思聽白奇睿莫名其妙的話。他耐著性子道:「奇睿你這是什麼意思,把哥哥放開,夏醇已經睡了太久,我得把他叫醒。」
白奇睿眼神如有實質地將白奇楠從頭看到腳,好像在欣賞一件美物。他舔了舔嘴唇,眼神灼灼閃動,壓抑不住興奮的聲音微微發顫:「你離開家太久了,學了那麼多現代的調香技法,對自家流傳下來的古法,卻瞭解的不多啊,你真以為『愛染』只是讓人入睡嗎?」
白奇楠的身體狠狠掙動了一下:「愛染還有其他作用嗎?」
白奇睿在床邊坐下,抿了抿嘴唇,把手按在白奇楠胸口,指尖調皮地點來點去:「上次使用愛染之後,夏醇醒來感到很疲憊很空乏不是嗎。你覺得只是睡覺做夢,會讓一個身體健康強壯的人變成那樣嗎?」
白奇楠的確只學了古法技藝,對家中手卷古籍裡記載的香料歷史和用途不大瞭解。祖先在書中寫的東西玄之又玄,作為一個現代人,他總覺得是異想天開的無稽之談。
白奇睿的手掌緩緩摩挲,一點一點加重力度:「愛染的真實作用,是引魂離體。夏醇點燃愛染的一刻並非暈倒,而是生魂離開了身體。他以為自己在另一個空間裡做夢,實際上是生魂被捲入了過去的時空。魂魄離開身體太久對人自然有害,所以他才會虛弱疲憊。」
白奇楠被他摸得一陣惡寒,卻顧不上去制止:「那夏醇現在的狀態與死無異?是不是只要愛染熄滅,他的生魂就會回來?」
白奇睿眯起眼睛,用力在哥哥的腰側捏了一把。白奇楠沒想到他的弟弟力氣這麼大,就這麼一捏,竟讓他疼得渾身緊繃起來。
「沒錯,短時間內,愛染熄滅,他的生魂的確會自動歸來。可是,」白奇睿俯身貼在白奇楠胸口低聲道,「生魂若是離開人體太久,就再也回不來了,到那時,夏醇就真的死了。所以我為他,又續了一炷香,相信他在『夢裡』,一定很愉快。」
白奇楠又驚又怒,奮力掙扎:「你到底想幹什麼!」
白奇睿把手探進白奇楠的上衣之中,在他光滑緊實的身體上肆無忌憚地撫摸:「我想要你只看著我一個人,只陪著我一個人,我要你哪也去不了,只能困在這個地方,生生世世與我一起。」
少年笑靨秀美,眼中卻滿是邪肆黑暗。白奇楠睜大雙眼,已經不認識自己的親弟弟了。那雙手帶著□□意味的撫摸令他反胃,可更讓他恐懼的是,如果他一直被鎖在床上無法離開,還在愛染中沈浮的夏醇豈不是永遠都醒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