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箏最終還是披著譚湛的外套回了家,為了省錢她坐了地鐵,從地鐵口出來後離公寓還需步行,雪下得越來越大了,她拉緊了大衣的衣襟,這樣確實更暖和了,但譚湛衣服上那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也更為清晰了。
那是一股木質香與礦石結合在一起的味道,前調帶著淡淡的濕潤,而越往後,則是一股大地般沉穩乾燥的氣息,陽剛而讓人安心。譚湛這個男人,品味倒確實是好的。
林箏吸了吸鼻子,她的臉頰已經凍得通紅,她加快腳步,準備抄近路回家。公寓小區前有一個公園,公園裡有一條被人常年踩踏而形成的小路,雖然可能有些泥濘,但勝在近。
而在林箏快要走出公園小路時,她聽到了輕輕的嗚咽,那聲音小小的可憐巴巴的,她循著聲音,很快在路邊的草叢裡看到了一隻破鞋盒,還有鞋盒裡一隻黑白相間的小土狗,一隻耳朵缺了一小塊,兩隻眼睛周圍和個黑眼圈一樣圍著兩圈黑毛,林箏接近的時候,它便討好地朝林箏爬來,身上已經積了不少雪,凍得瑟瑟發抖。
林箏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從鞋盒裡抱出了小狗,這並不是一隻長得多好看的小土狗,除了耳朵略缺一塊外,它的牙長得也不大好,有點『地包天』,眼圈周圍那圈黑黑的毛,也讓它的黑眼珠顯得呆滯又傻氣,大概因為這樣,才會被人在下雪天丟棄。林箏剛抱起它,它便往大衣裡鑽,譚湛的那件大衣質地輕柔但又足夠溫暖。小狗就那麼柔柔軟軟的一團,安靜而乖巧地趴在林箏的懷裡,林箏的心突然都柔軟起來,那種雪天帶給她的壓抑和肅穆,也漸漸被沖淡。她抱緊了狗,快步走回了家。
回到家剛安頓好狗,朱莉的電話就來了。
「林箏,我找到那把大提琴了。」
林箏的心情有些複雜,她的內心混雜著激動、驚愕、不安還有恍惚,從她車禍醒來後,她就在搜索這把大提琴的去向,迄今整整一年,她終於再次聽到了它的消息。
「是被私人收藏家拍下來收藏了。」朱莉的聲音也輕起來,她似乎在斟酌用詞,「在你車禍後的第二年,你們的存款就沒法支撐醫藥費了,最後就把這把大提琴拍賣了……這件事當時很轟動,新聞裡報導了挺久的,但後續我們也都不知道這把琴的去向,前幾天我正好跟著我們樂團出去演出,無意間才有了這把琴的消息……」
林箏握著電話的雙手都忍不住有些顫抖。她閉上了眼睛,緩了緩神。已經過去七年了,然而她總覺得,一切都還只是過了眨眼的那麼一瞬間。七年前,她才19歲,她的雙胞胎妹妹林溪也才19歲,正是最風華正茂的年紀,然而卻出了那場車禍,林溪死了;而林箏在ICU病房躺了整整六年,昏迷了整整六年,用醫療器械維持生命,沒有任何人認為她還能醒來,也沒有任何人期盼著她醒來。
長相完全一樣的雙胞胎,都學著大提琴,可即便外表再相同,內裡總有差異。林溪天賦過人,14歲時已經與德累斯頓國立交響樂團合作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題變奏曲》,17歲時舉辦大提琴獨奏會,技驚四座蜚聲海外;19歲時,她的第一張大提琴專輯即將發行。而林箏就遜色多了,如果沒有林溪做對比,她的大提琴拉得也稱得上優秀,然而在天才的光芒面前,普通人就只能是灰撲撲的一團了。世人都知道天才大提琴手林溪有個雙胞胎妹妹,但他們甚至不知道林箏的名字,也不在意林箏能不能拉大提琴。
就如車禍後媒體公佈林溪去世的訃告時,人人都在哀嘆天妒英才,都在惋惜林溪,鮮少有人去關心還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林箏。
就如當整整六年後林箏艱難地醒來,艱難地重新活過來,還來不及說話,得到消息趕來的父母就撲頭蓋臉給了她一個耳光。
「為什麼你沒有保護好妹妹?」
」為什麼開車出了事故?」
「為什麼還躺了六年,你知道花了多少錢嗎?」她的母親幾乎是歇斯底里,「林溪賺了那麼多錢,她賺來的那麼多錢,都被你花光了!可你醒過來對我們有什麼用呢?你能像妹妹那麼賺錢嗎?你能讓爸媽過上好日子嗎?我們辛苦了一輩子,花了那麼多錢才培養出你妹妹……」
之後的那些話林箏已經有些記不得了,她的記憶似乎自行屏蔽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她的醒來並沒有人慶祝,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努力活過來,卻發現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任何人期待她的生命。林溪的那些極端的死忠粉絲甚至對林箏進行了咒罵。
「為什麼死的不是她?」
「林溪去世真的是大提琴界最大的損失,要是死的是她姐姐就好了。」
「可能沒用的人反而活得長吧。」
「要不是為了籌集她的醫藥費,林溪的『舒曼』也不會被拍賣啊!」
「要不是為了救她,林溪也不會死啊!」
「舒曼」就是林溪的演奏用琴,那是一把1714年制的大提琴,上一任主人是法國著名大提琴家孟克爾,對方為這把琴取名叫做 「Schumann」,按照那位寫出A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和夢幻曲的德國作曲家羅伯特舒曼命名。
也是此刻朱莉談及的這把琴。
「林箏,這不是你的錯。」電話那頭朱莉放緩了聲音,「如果你想見這個私人收藏家,我可以幫忙聯繫讓你們見個面。」
朱莉是林箏醒來以後才認識的朋友,她也是一位大提琴樂手,在本城的交響樂團工作,她也曾經是林溪的粉絲,然而她並不極端,並不仇視林箏,相反,她相當溫柔地憐憫同情著林箏,盡其所能幫助著林箏,幫助她重新適應這個社會,幫助她尋找原屬於林溪的那把琴。
林箏的心混雜著焦慮和恐懼,然而最終,想要重新見到「舒曼」,想要重新把屬於林溪的琴買回來的信念戰勝了內心的退縮。
「那就拜託你了,幫我約那位收藏家見個面吧。」
掛了電話以後的林箏陷入了不安緊張、失落和神經質。她查了每張卡片裡的存款餘額,那串數字總覺得在嘲笑著她,她忐忑而擔憂,她想買回那把琴,然而她還是太窮了。從19歲到24歲,每個人人生裡最美好的時光,她卻躺在病床上毫無知覺,沒有上學,也沒有工作,沒有任何社會經歷,六年後醒來,她才驚覺已經錯過了多少東西。六年前這座城市還沒有地鐵,也還沒有普及電子支付,更沒有那麼多刷卡的概念,也沒有那麼發達的網絡那麼發達的信息和物流,還有如今這日新月異的技術。單單是適應六年後的社會,對林箏來說便是一個痛苦艱難的過程。她難以找到工作,難以再重新回到主流的生活軌道。
醒來後的這一年,她幾乎都是斷斷續續做著不需任何技術含量的零工,以及她新發掘的商機:替那些有錢女生測試男友忠誠度。
然而光是維繫生活就已經很捉襟見肘了,更何況是想要買下名琴的「舒曼」。
朱莉倒是雷厲風行,她很快幫林箏約好了與那位私人收藏家的見面時間,就在明天晚上。
掛了電話林箏還有些恍惚,與「舒曼」重逢,說不定有希望了。
這個晚上她努力說服自己好好入睡,然而都是徒勞。林箏根本沒法在下雪天睡著,那些和雪天有關的記憶一直折磨著她。
那場車禍就發生在一個雪天。林箏帶著林溪去鄰市一個大提琴演奏的現場錄製節目,在穿越一條比較偏僻的公路時,因為路面積雪導致車輪打滑最後失控造成車禍。
林箏對那一天車禍發生時的記憶都是混亂的,並不是不記得,而是不願意去回想,那一天的一切,都讓她痛苦而絕望。
六年後,等她甦醒,她才看到六年前媒體對這起車禍的報導。報導上說,那段公路因為周邊就是山脈,當年還沒有那麼多手機信號基站,那一路段很不幸的沒有覆蓋到手機信號,導致兩人根本無法用手機求救。而林溪並沒有被卡在車裡,她並沒有受太多皮外傷,走出了不少距離,但她並不知道她在車禍的撞擊裡,也遭受了嚴重的內出血,在去為林箏尋求幫助的路上,最終因為脾臟破裂急性大出血而死。而林箏被卡在車裡,隨著車一路翻下了公路,翻進了路下面一片廢棄的農田裡。直到人們發現了死在路邊的林溪,才循著痕跡找到林箏。當時林箏被卡在車裡,渾身是血,已經昏迷,身上覆蓋滿了雪,現場記者拍攝的照片裡是一片鮮豔的紅色和刺目的白色。
窗外的雪此刻在安靜的下,林箏坐起來,抱起那隻新撿來的小狗。對方抬起頭,濕漉漉的鼻子輕輕地嗅著林箏的手,因為冷,蜷縮成了一團,像一個圓滾滾的雪球。
「從今天起,你就叫『雪球』吧。」林箏就這樣不負責任地給狗起了名。
她抱著狗走到窗邊,夜間這場雪越下越大,每一片雪花都巨大而潔白,林箏突然想起那一天,也是這樣的雪花。她從路上隨著車摔進那片廢棄的農田時,還是清醒的,而農田早已被雪覆蓋,她就嵌在一片雪白的世界裡動彈不得,她能感受到血從自己身體流逝的速度,那就是她生命流逝的速度。但她只能安安靜靜看著那些雪片從天而降,落在自己的眼睛上眉毛上。那一天她哭了,她就躺在那裡,無聲地哭泣,希望這場大雪洗滌一切痕跡,希望這場大雪就此把自己埋葬。
即便是今天,她在下雪天仍舊不能閉眼,也不敢照鏡子,因為鏡子裡那張和林溪一模一樣的臉,總讓她想起那一天。
林箏就這樣抱著狗,在窗邊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