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點,雪終於停了,林箏也終於撐不住倒下睡了。
而整座城市在晨光微熹中迎來了新的一天,人們起床、梳洗、整理儀容,然後各奔東西,為生活而勞碌。像是一場夢終於甦醒一般,那些下了一整夜的雪被清掃工人們掃除,露出路面原來的樣子。
譚湛開著他的賓利,從這樣的路面開過。他到了星燦衛視的大樓,停好了車,披上大衣,從容地朝著大樓走去。
出入星燦衛視的面孔多數都是可圈可點的俊男美女,尤其是主播們,不論男女,容貌氣質都有過人之處,星燦的員工因而對漂亮的臉蛋幾乎不會像路人那般多看兩眼。然而譚湛走過的時候,大家還是忍不住朝他投注了目光。高大、挺拔,帶著雪一樣的冷漠氣質和英俊眉眼,還有渾身遮不住的那種貴氣,那並不是因為他講究昂貴的穿著帶來的,而是他與生俱來骨子裡的東西,他像是一張行走的名片,人人都能看出他家境優渥出身優越。
「是《星光對對碰》邀請的?」已經有女編導開始竊竊私語,「就上次老徐說近期要新開的那個節目,和HT Entertainment合作的,他們出一個公司一線明星,帶一個新簽約藝人的真人秀節目,這次要捧的是這個新人?長得真不錯啊,感覺有點理解為什麼HT肯花那麼多錢捧他了。」
「你在說什麼呀?這個確實是新人,但不是HT要捧的演藝新人,是新招進星燦的新人。」消息最靈通的還屬行政吳姐。
「真的呀吳姐?今年不是說沒有招聘名額嗎?」
吳姐做了個噓的動作:「沒看到人家開的賓利嗎?我聽說是譚文成的孫子。」她有些眉飛色舞,「你瞧見沒,老徐現在進鄭台長辦公室了,八成是要聊聊這個新人。」
譚文成是老一輩知名的金融家,即便是今天,如果他隨便放句話,金融圈也得震三震,而搞金融投資的,家底能有多豐厚,也就完全不需要想像了。
而確如吳姐所言,一大早,得知突然空降一名新人的老徐,就有些按捺不住地衝進了台長辦公室。
「鄭台,今年那批實習生裡有幾個資質真心是不錯的,我申請了好幾次希望能破格留用,可你都推說今年沒有招聘名額拒絕了,要是誰也沒招,我就不說什麼了,可現在轉眼招了這個什麼譚湛的,就算是國外名牌大學畢業,可我們的實習生裡也不是沒有這樣條件的啊,他都沒有按照我們的一般錄取步驟先實習!」
鄭台長早料到老徐會來跳,老徐是節目中心的主任,覺得手底下人不足來申請了幾次,都被自己給擋了回去,這次自然借題發揮,要求擴充人手。
「老徐啊。」鄭台長眯了眯眼睛,喝了口茶,「今年競爭激烈,幾個二線衛視都異軍突起,電視台招商越發嚴峻了,我們還有幾個綜藝節目招商情況不理想的你知道嗎?」
老徐沒說話,點了點頭。
「人家帶了2個億的招商資源來。」鄭台長笑了笑,「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哥倫比亞本科,普林斯頓碩士,成績單漂亮,在美國的新聞媒體裡也有實習經歷,人長得也沒話說,在我看來,很合適進星燦。」
老徐很想辯解一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邊再光鮮,誰知道內裡怎麼樣,但話到嘴邊,到底是換了個含蓄的說法:「可台長,我就是擔心這孩子太優秀了,你不說我也知道,譚文成的孫子,從小生活環境優渥,能吃得起苦嗎?在星燦工作外面看起來是挺光鮮亮麗的,但我們新聞媒體人,熬夜加班也是家常便飯,工作強度和壓力都很高,譚湛能吃得消嗎?」老徐也是個人精,他循循善誘道,「我看小譚開的是豪車,填寫的家庭信息聯繫單裡,住的地方也是在離我們大樓老遠的郊區別墅區,以後萬一臨時有事加個班,等小譚開車趕過來,都得個把小時,那有些緊急事兒,完全就來不及了!我就怕這工作不好開展,也怕小譚不適應穩定不下來,等我剛手把手把事情交接給他,他就忍不下來辭職了。」
老徐這話確實說的非常點到為止了,他內心更多的想法,即便對著譚湛的學歷,他也頗為不屑一顧,現在的有錢人也都懂要裝點文化底蘊這回事了,有錢了什麼不行?買個文憑買個學歷,就算是美國名校,如果是校董,或者有傑出校友推薦,再加上捐贈,也不是進不去的,而那好看的成績單,誰知道里面有沒有貓膩?
鄭台長卻沒表態,只是點了點頭:「你說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把譚湛叫進來。」對於老徐說的,他也並不是沒有考量,但就像銀行招聘,也會優先錄取那些有能力拉存款進來的員工一樣,譚湛自帶的招商資源,實在是讓他不得不刮目相看,而對譚湛的那些學歷和經驗,他也像老徐一樣有一些擔憂。
老徐黑著張臉出來後,原本坐在會客室裡等待的譚湛便站起來,走進了台長辦公室。
吳姐望著譚湛的背影,更加興奮了:「瞧見沒?老徐果然碰壁!我就說這位來的是個狠角色。我和你們說,我那天去人事部嘮嗑,都在八卦這個新人,有人特意翻牆去偷窺了他的facebook主頁,發現原來譚湛還愛開賽車,以前當做一陣子賽車手呢,開那個什麼Formula 3000,如果不是一次賽車出事故撞斷了肋骨,才不會有機會走上新聞傳媒的職業路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有好幾個年輕的女主播女編導都暗暗在內心記下了譚湛的名字以及他英俊的側臉。而幾個資歷尚且的男主播則內心頗有幾分忐忑和緊張,天是越來越冷了,星燦這競爭是越來越熱火了。
鄭台長並沒有和譚湛表明自己的什麼態度,只是象徵性的關照了一下新人,簡單介紹了一下台裡的情況,若有似無地把老徐的擔憂暗示了出來。面對鄭台長的敲打,譚湛也一點就通,他從台長辦公室出來,回到行政安排給自己的座位上,當著老徐的面就打了電話就近找房源。雷厲風行,十五分鐘後就在離星燦一站地鐵距離的小區租好了房。
而對待老徐,他也足夠謙虛,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徐老師。這樣謙遜的態度,配上他那種冷峻又貴氣的臉,實在是很讓人受用,連老徐也實在挑不出刺來,朝著譚湛點了點頭。鄭台長的意思,是把譚湛交給老徐了。
第一天行政為譚湛做了新人入職的交接,他完成了一些內部行政流程,便開始摸索熟悉工作內容和工作環境。而雖然其餘部門都多多少少向譚湛表示了入職歡迎,但老徐的團隊顯然相比冷淡不少,譚湛心裡很清楚,老徐和他的團隊不見得多歡迎自己。
譚湛走出星燦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華燈初上,雪已經開始融化,因而天氣更加冷了。他拉緊了大衣,看了眼時間,他還要赴一場約。
而林箏此刻才剛剛醒來,她這一覺睡得實在太過香甜,守夜到早上時候已經有些精神衰弱,因而忘了定鬧鐘,現在一看時間,她才大聲慘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來不及了啊!!!!」
她一邊胡亂地隨便拿起衣服穿起來,慌亂之下根本無暇挑選穿搭,等到上了計程車,才意識到自己隨便披著件灰色的舊羽絨服套了條牛仔褲就出來了,也沒來得及化妝,頭髮也還有些翹,她用力壓了壓,到了目的地就手忙腳亂付了錢朝約好的包廂跑去。
這時離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
此時已經完全過了飯點,而冬日的寒冷使得人們在就餐後選擇更快地離開,餐廳裡已經冷冷清清不剩幾個人,林箏幾乎是越往裡走心越往下沉,她擔心那個收藏家已經一走了之。
她幾乎是忐忑不安而疑慮重重地推開了包廂的門。然後她看到有一個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邊,對方正把頭轉向窗外,留給林箏一個挺拔的背影還有側臉的剪影。
之後的一切就像是慢鏡頭,明明只是一瞬,然而所有的動作都像是放緩了一般,直到多年以後,林箏仍舊覺得自己能清晰地記起那一刻對方輕輕回頭的樣子,那是極具浪漫、美感還有表現力的一個動作,他的思緒似乎被林箏的突然出現而打斷,他的眼神還帶著剛才看窗外風景的漫不經心,然而卻因此反而帶了一種意味深長的餘韻。
是譚湛,又是譚湛。
林箏在意外驚愕的同時,甚至有點自暴自棄的命中注定狹路相逢的感覺。
而譚湛在短暫的愣神後,也認出了林箏。不同與前兩次相遇,她這一次毫無精心打扮的意圖,穿著日常而隨意,隨意到甚至有了幾分不慎重的意味。舊的灰撲撲的羽絨服,同樣舊的洗過很多次的牛仔褲,隨意披散在肩上的長髮,沒有化妝,但皮膚白而亮的健康狀態和漂亮的五官讓她仍舊亮眼。
「是你……「林箏的語氣有一些遲疑。
「是我。」譚湛皺起了眉頭抿緊了嘴唇,「所以我該叫你什麼?四月?五月?還是六月?」
林箏有些尷尬:「譚先生你好,我叫林箏,是林溪的姐姐。」
譚湛在赴約之前早就知曉今晚要見的是林溪的雙胞胎姐姐,然而看到林箏的一剎那,他形容不出他的感受,對於這場會面,他在此之前還帶了隱隱的期待,他喜歡大提琴,尤其喜歡林溪演繹的大提琴曲。林溪17歲一戰成名,到19歲遭遇車禍去世,期間兩年,譚湛在美國,幾乎她的每一場演出,譚湛只要有空,都會飛去聽,實在沒有空,也會請求國內的朋友找尋主辦方看是否能獲得現場錄製的視頻。
他第一次聽到林溪的演奏,幾乎就完全被折服了。她的演奏個性太強了,即便不看到演奏者的臉,光是聽聲音,譚湛也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林溪的琴聲。譚湛聽過很多大提琴家的演奏,他們的琴聲很美,沉著冷靜、低吟慢詠,安寧祥和,像是成熟男人的傾訴,配合著大提琴那低沉舒緩音色的特質,娓娓敘說自己的情感和命運。然而林溪的演奏不是這樣的,她從來不會拉成這樣溫文爾雅,她從來不會拉得那樣從容,她會把全身的力氣撲上去,像是要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一樣,用渾身的神魄去演奏,有時候像是飽經滄桑的低沉喘息,有時候像是曲終人散般的寂寞悲鳴,韻律蒼涼,刻骨銘心又黯然神傷。極度的寧靜和極度的孤獨,又極度的激烈、亢奮、浮躁和不安。你能感受到她的心隨著大提琴的琴聲震顫,彷彿她存在的意義便是為了奏出這樣的曲調。
林溪的演奏譚湛從來買不到多麼好的座位,因為那些最佳視聽區的位子,常常演出票還沒預售,就早早被從內部瓜分了。他一共現場聽了她五場演出,只遙遙地望過她,再然後就是她去世的消息,還有她的那把大提琴」舒曼「被拍賣的消息。譚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根本不會演奏大提琴的他,與其餘大提琴家在拍賣會上廝殺博弈,才終於花了大價錢買下了這把琴。他心裡總隱隱有一種信仰。除了林溪,別的人都不配用」舒曼「。
而也正因為他用遠高於市場價拍下了」舒曼「,才使得躺在ICU病房裡昏迷的林箏靠著這筆錢度過了最凶險的時刻。
譚湛沉默地盯著林箏,彷彿想透過林箏,去探尋那個早就如流星般隕落的林溪。她們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如果林溪還活著,大概就是眼前林箏的樣子了。也是直到這時,譚湛才意識到最初見到林箏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何而來。相比譚湛記憶力19歲時的林溪,7年的歲月,林箏的五官也不可抑制地發生了些變化,原本就精緻的臉往更為豔麗的方向長去,眼睛飽滿水潤,身材也從青春期的少女變成了性感而有情致的女性,嘴唇發出玫瑰般的色澤……即便用最挑剔的目光審視,譚湛也不能否認林箏確實是有著一張漂亮的臉蛋,而這張臉蛋如果細細分辨,確實仍能從她五官的細節裡看出當初清麗少女的模樣——林溪的模樣。
林箏卻被譚湛看得十分不自在,她輕輕咳了咳:「譚先生,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想向你回購『舒曼』,這是林溪生前最愛的大提琴,雖然她去世了,但我想為她買回這把琴,想為她做點事,也算是我自己的一個夙願。」
譚湛笑了:「106。」
林箏有些狐疑:「嗯?」
「106萬美元,這是我當時拍下這把琴的價格。」譚湛喝了一口茶,「因為你是林溪的親屬,給你打個折,100萬,你有這筆錢,我就把琴讓給你。」
在見到林箏前,譚湛其實都並沒有想過問她收錢,既然並沒有人配得上使用「舒曼」,那把這把琴歸還給林溪的親屬,也無償不可。但是看到林箏的那個剎那,他就改變了主意。林溪古典、淡雅而高貴,他無法接受和她長著同一張臉的林箏竟然如此市儈庸俗,這讓他不得不想起之前與林箏談不上愉快的兩次會面,她看起來都沒有正經工作,就在做著不入流的所謂「男友忠誠度測試」的活。
「能再便宜點嗎……」林箏對於這個天價的數字也很震驚,「我,我沒那麼多錢……」
「如果你之前沒有摸我大腿的話,我還可以考慮再便宜點。」譚湛心中總覺得有股濁氣,讓他也難得變得尖刻起來,「當然,我看你賺錢也很容易,多摸幾個大腿就可以了。」
林箏做了那麼多「男友忠誠度測試」,也遇到過尷尬、難以收場的時刻,女客戶得知結果後直接當場和男友打起來的都有,但從沒有哪一次,她覺得有此刻這麼難堪過。她低下了頭,拚命忍住自己要掉下來的眼淚,狠狠地抓緊了自己羽絨服的衣角。
就在連譚湛也覺得她會當場哭出來的時候,林箏又重新抬起了頭。
「謝謝你的時間,譚先生。」 她朝譚湛笑了,「那我先走了,畢竟我要珍惜時間去多摸幾個大腿攢錢。等我攢夠錢會再聯繫你的。」
既然譚湛的態度很敵視,那也沒有必要再做小低伏了,林箏笑笑,站直了脊背,目不斜視地走出了包廂,頗有一種絕地反擊的凌厲和傲然。
譚湛直到林箏離開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前一刻他還在為自己剛才刻薄的態度覺得心有愧疚,下一刻他就被林箏的反應弄得有些想笑,心裡覺得既無奈,又荒謬。
這竟然就是林溪的姐姐?真的是林溪的親姐姐嗎?譚湛忍不住懷疑起來。她除了長相之外,沒有任何一點看起來和林溪能掛上鉤。林溪永遠光彩奪目,穿著恰到好處的禮服裙,演奏出驚才絕豔的音樂,古典而優雅;但這個林箏……實在讓譚湛一言難盡。更讓譚湛有些意難平的是,自己竟然就為了這麼一個人生生乾等了整整一個小時。他這輩子最憎恨的就是不守時的人了。
他所在的包廂在酒店的三樓,譚湛側過頭,便看到了窗外剛走出酒店的林箏,她呆呆地站在酒店門口,有過路的行人看她,她就用自己身上那件就羽絨服的袖子胡亂抹了抹眼睛。
譚湛心裡有些意味不明,剛才當著自己的面再怎麼強硬,也不過是逞強,她到底還是哭了。
譚湛有些後悔,他穿上了大衣也下了樓,走出酒店才發現林箏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