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司機健談歸健談,對路線確實是熟悉的,車窗外四周的景象,已經從剛開始市中心的繁華變成人煙稀少的路段,越往前行駛,便越發荒涼,林箏其實早已記不得去往那條路段上的風景,她當時根本就沒有看兩邊,那時是怎樣的心情呢?只依稀記得在事故發生前的剎那,她都是非常開心的,一個勁地在講話。
比起七年前,這條路到底算是已經有了些人氣,這一路,多少也有那麼幾輛同樣往來的汽車,但隨著越發行近那場車禍發生地,越發行近那條已經封掉的路,兩旁便越發蕭瑟,再往前,一切便是舊日般並未變化的模樣。
林箏近乎是蜷縮在車裡,她拚命忍住內心的恐懼,強迫自己看著越發熟悉的景緻。
「哎,小姐,這就是這段路的盡頭了,之後的路封了,人是可以走過去,但車開不進了,要停在這裡嗎?」
林箏點了點頭:「停在這裡。」她在車裡靜默地又坐了片刻,才終於伸出手打開了車門,「師傅,麻煩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想下去走走,過一會兒就回來,再麻煩你把我送到火車站,這段時間裡都按照你在行駛一樣照算錢。」
「沒問題。」司機師還不忘回頭關照林箏,「小姐,前面就沒路燈了,很黑,這麼晚的天,你可要當心,要是有什麼問題你就大聲喊,我就在這裡等著。」
林箏下車,才發現這裡不比市中心,因為有高樓擋著風,所以並不覺得冷;這兒四周毫無遮擋物,林箏不得不拉緊了外套,冰冷的風還是順著她的衣襟掠奪著她的體溫,她才這才想起,昨天的天氣預報,說這兩天將會重新降溫,或將迎來今年又一場雪。
林箏心裡有一些空落落的麻木,但也有一些逃離般的解脫,這座城市明天再下雪的時候,自己已經不用在這裡面對這一切了。
她踩在厚厚的落葉上,也不願去深究自己此刻的想法和思緒,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又來了這裡,在車禍甦醒後,她一直刻意迴避這裡的一切,從沒有故地重遊過,畢竟這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或許是為了道別吧。
今夜以後,林箏就將徹底離開這座城市,再也不回來,在離開前,她終於還是到了這裡,她的人生,在19歲的時候,便是在這裡因為一場車禍而開始被扭曲,她想最後再看這裡一眼,把一切塵封在這裡,然後去往另外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新城市,用一個普通人的身份過一段普通甚至艱難的生活。
林箏繞過地上的雜物,終於將要走到車子墜毀的那片農田,現如今週遭的農民早已搬遷,原本的農田也早已荒廢成荒草地,然而正當林箏正要跨步向前,她卻在前方聽到了人聲。
下意識地她便停下了腳步,找了一棵樹,把自己掩在樹幹後面,這裡荒郊野嶺,除了她,她實在想不到還會有人深夜造訪,心裡不由得就有些緊張,都說月黑風高殺人夜,這種時間這種地點,實在不能怪林箏多想,總覺得此刻出現在此地的人,多半並非什麼良人。
這樣一個插曲,讓林箏本來鼓起的那股勁突然像是氣球被戳爆了,她衝動之下在最後一夜來到這裡,被這裡的不速之客一打攪,反而冷靜下來,她自嘲笑笑,對這裡故地重遊又有什麼意義?
然而就在她正要轉身往回走之際,一聲女聲讓她停頓住了腳步。
「譚湛,就是這兒嗎?」
林箏幾乎是猛地回了頭。
譚湛?他怎麼半夜在這裡?為什麼他還帶著個女人?
林箏停下腳步,仔細分辨,才發現在前方的空地上,確實是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藉著月色依稀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嗯,就是這裡。」
這是譚湛的聲音。
「你等一下,我把東西拿出來,打火機我也帶了,還有蠟燭。」
林箏在確認是譚湛後,在最初的恍惚和緊張無措後,便是慢慢漫上心頭的複雜,她有些莫名的生氣,並非因為譚湛身邊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林箏並不是在吃醋。她生氣的是,他怎麼能帶別人來這裡?
這裡對別人而言只是一片陌生的荒地,但對林箏而言這裡是不同的,這裡有太多複雜的意義,她深信譚湛知曉這一點,這是只屬於她的過去,他怎麼能帶人隨意進入她的故事?林箏有一種隱私被陌生人踐踏的感覺。
混雜著淡淡的怒意和無措,林箏站在樹後,安靜地看著前方。這裡太空曠了,人聲都像是有回聲般被風放大,以至於即便有一段距離,譚湛和那個女人的對話,站在林箏的位置,都能依稀聽清楚。
兩個人蹲在地上,似乎在搗鼓什麼東西,又似乎在寫著什麼東西。林箏鬼使神差地沒有離開,她也不知道是因為好奇,還是因為對譚湛溫柔的最後貪戀,而她也實在想不通,這樣的夜晚,為什麼譚湛會孤身兩人跑來這樣的地方。
直到譚湛和那個女生站起來,林箏才發現,他們手中是拿著一盞孔明燈。
「譚湛,我把燈先拎著,這盞孔明燈我昨天做了很久呢,確保形狀對稱,重心也沒有偏移,不會出現飛不起來或者飛起來以後火燒著燈紙的情況,你可以點火了。」
在這些話中,林箏終於分辨出了這個女聲,是唐瀲灩。
原來是兩人來這裡放孔明燈。
林箏有些自嘲,自己或許是想多了,譚湛比自己想像的會更快的走出來,他身邊會更快有新人陪伴,而他今夜帶著唐瀲灩來這裡,也並非是要有意入侵擁有自己回憶的地點,而只是簡單的想找一個足夠偏僻的地方放孔明燈罷了。畢竟在市中心總是不能放燈的,萬一孔明燈被林立的公寓樓裡掛在室外的什麼衣物或植物勾住,引發火災,那實在得不償失。
譚湛此次顯然並不是只為了放一盞孔明燈,繼第一盞成功飛起來以後,譚湛便開始張羅著點燃第二、第三盞……
當一盞盞燈帶著火光慢慢飛起在這片廢棄道路的上空,這是非常美麗又浪漫的場景,林箏便在這一盞盞閃爍的火光裡朝回走。
是時候該走了。她努力地想開心起來,譚湛會很好的,他會有別的女孩子來照顧,也會和身邊的唐瀲灩,亦或是別的人,生出新的回憶,去覆蓋掉過去與林箏在一起時候的片刻。她本應該高興的,因為自己懦弱而引發的愧疚感也應該就此減弱的,但林箏此刻才發現,並沒有,她一點也沒有覺得好,只覺得心裡堵得難受,像是一口氣提不上來般壓抑而痛苦。
林箏停住了腳步,這真的是她所要的結果嗎?
「都飛起來了!都飛起來了!」林箏背後不遠處唐瀲灩的聲音充滿了欣喜,「但是譚湛,你為什麼要在孔明燈上寫那麼多『林溪對不起』?你為什麼要寫給林溪?而且這麼多對不起?就因為你放棄做了她那一期專題嗎?」
唐瀲灩笑著想安撫譚湛:「你不用那麼自責,林溪的這期節目,相信你也是有苦衷才放棄的,畢竟放棄節目對林溪來說,只是少了一個讓更多人知道她懷念她的機會,但對於你來說,放棄這期節目幾乎是放棄了之前所有的努力,我聽說你們老徐和鄭台長為此都不是很高興……」
唐瀲灩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和溫柔,譚湛竟然帶她來這樣一片荒地放天燈,是她所始料未及的,然而荒涼也有荒涼的好,星夜、荒地、又只有她和譚湛,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適合傾訴更適合走進對方內心世界的氣氛嗎?雖然週遭是寒風,但唐瀲灩的內心卻非常和煦。
「我一直以為你是要為去世的親人放天燈,原來竟然是為林溪。」唐瀲灩溫柔地看了眼譚湛,「放心吧,放天燈祈福也好許願也罷,都很靈的,林溪一定會看見的,她也不會介意你最後沒有做她的專題節目的。」
唐瀲灩對譚湛與林溪之間,除了那檔節目外其餘的關聯一無所知,但是林箏不一樣,她幾乎是在聽見「林溪」名字以後就轉回了身。
譚湛來這裡放天燈,是為了和林溪道歉?而譚湛那麼努力策劃的那檔關於林溪的節目,竟然也放棄了?
林箏不是唐瀲灩,她幾乎瞬間就能想明白譚湛放棄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是因為想要保護自己,想要減少媒體和輿論對林溪那位還倖存的雙胞胎姐姐的關注,他希望林箏能夠遠離這些曝光和壓力。
林箏模模糊糊地想著,原來譚湛是在和林溪道歉,因為為自己放棄了做那檔節目而道歉嗎……
「我在替一個人向林溪道歉。」譚湛的聲音在這空曠的環境裡凌冽卻又帶了別樣的溫柔,「希望林溪能原諒。」
冥冥之中,譚湛回答了林箏心中的問題。
而這個答案讓唐瀲灩的心揪了起來:「你說的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吧?」不然也不會特意今晚跑到這麼遠這麼荒的地方來放天燈吧。
譚湛輕輕笑了:「是一個對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他看了一眼唐瀲灩,「也謝謝你今晚陪我來這麼遠的地方教我放天燈。」
唐瀲灩的心裡不是滋味,她想,譚湛大老遠把自己帶來前不著店後不著村的這地方,還是為了別人。
她假裝不在意般地試探道,「是女孩子嗎?你是為了她向林溪道歉的嗎?」
譚湛卻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又點燃了一盞燈,靜靜地站著,抬頭看著那盞燈慢慢飛向高空,直到天空中都慢慢升起這些點點的燭火,他才低頭。
「是我心裡最隱秘的玫瑰。」
唐瀲灩心裡咯噔一下,她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繼續安靜地聽譚湛講下去。
「我希望她會獲得林溪的原諒,雖然這種放天燈祈福的事聽起來有些迷信,也不科學,但為了她我都願意去試一試,希望她能走出過去的陰影,去擁抱新的人生和未來。」
唐瀲灩已經不想再問下去了,她顫抖著嘴唇:「是林箏嗎?」林箏和林溪,唐瀲灩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嗯。」譚湛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本來躲在不遠處的林箏,突然再也無法聽下去,她抑制著情緒,也不再顧及譚湛和唐瀲灩是否會聽到自己的動靜,她幾乎是奪路而逃,憋著氣,一路逃離,她重新跑上高處的那段廢棄的路段,那是段蜿蜒而上的山路,林箏喘著氣,仍舊拚命跑,明明背後並沒有人,但她總覺得有什麼在追逐自己,她想逃走,想馬上回到出租車裡……
她跑的太快,天太黑,慌不擇路下便被腳下什麼東西絆了,狠狠地摔在路上,腿上皮膚傳來擦傷的鈍痛,而林箏的腳步也因為這而被迫停下來,她趴在地上,抬起頭,在她的眼前,譚湛放飛的那一盞盞孔明燈正好緩緩上升到她所在的小山路的高度,一盞盞漂浮的燈火,彷彿就在眼前,好像只要她伸出手,就能像摘花一樣把這一盞盞燈輕輕攬走。
一盞盞天燈,被熱氣充盈的鼓鼓囊囊的,漫天燈火隨著山風搖曳,像是璀璨星空裡最絢爛明亮的光。
「讓她擁有新生活。」
林箏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那盞寫著祈福願望的天燈,她還沒來得及再仔細看那些字一眼,一陣風來,那隻滿載著譚湛願望的天燈就旋即騰空,隨風遠去,扶搖直上,離林箏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一個微弱閃爍的光點,然後消失在雲層裡。
「給她勇氣能夠告別過去。」
「希望她會幸福。」
「請神明保佑她。」
一盞盞的天燈,帶著一個個譚湛為她許的願望祈求的祝福,飄散在空中。恍惚中,林箏覺得自己被巨大而溫暖熱烈的光包圍著,這些光束柔和並不沒有咄咄逼人的刺目光芒,彷彿能滌蕩所有黑暗,就像譚湛為她打造了一個充滿光明和愛的燈火之屋。
這些天燈在風的吹拂下,在林箏的身畔散開,上升飛往她所無法看見的高處。譚湛放了這麼多盞,寫了那麼多願望,是希望總有一盞能到達它該去的地方吧。
這些天燈最終一盞盞都消失在了天際,天空恢復了它一貫的暗色,林箏卻仍舊趴在地上,她膝蓋上磕破的地方在流血,那種溫熱的液體劃過皮膚的感覺,不止膝蓋,還有她的臉上,眼淚止不住地從眼眶裡滾落,林箏下意識伸手去揉,可是就像是壞了的水龍頭,越是想制止水流出,卻越是適得其反,她的眼淚越來越多,她拚命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然而卻終究控制不住情緒,她伏在地上痛哭。
譚湛從來沒有放棄她,先放棄的是她。
譚湛可以為了她放棄自己原本被星燦台長看好的林溪專題,可以為了她選擇等待、陪伴和包容,可以為了她拜託唐瀲灩一起來當初車禍事故發生地為林箏放飛這一盞盞的天燈,他可以為了她做出這一切,即便自己是個這樣糟糕的人,譚湛卻還能夠溫柔地稱呼她是他最隱秘的玫瑰。林箏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譚湛剛才提及自己時候那種溫柔又堅毅的語氣,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她能想像他臉上那一刻的表情。
自始至終,她才是最懦弱最自私的那一個。明明是自己無法面對過去,無法走出陰影,無法直面真相,所以才選擇不告而別連夜逃離,卻還要把自己的脫逃粉飾成是為了譚湛好,是為了讓他盡快忘記自己盡快遇見新的愛情。然而其實是什麼呢?不過是因為逃離是最讓林箏舒服和好過的選擇。
她從不敢深刻的思考自己決定的深意,也不敢去質問自己,然而這一刻,譚湛像是一面鏡子,把她內心的懦弱和自私全數呈現到了林箏自己的面前。
最終截止時間的前一夜,他在為了她甚至向虛擬的神明許願給她勇氣擺脫過去,而她呢?她在迫不及待逃離。
天色一點點變得更黑,譚湛和唐瀲灩也已經離去,林箏這才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絲毫不在意自己受傷流血的腿,一瘸一拐朝出租車的方向走去。
司機師傅重新見了林箏,被她狼狽的模樣嚇了一跳:「小姐,你這不是遇上壞人了吧?你腿上都在流血,要不要送你去醫院?」說完,他又看了一眼手錶,「不過可能時間上來不及了,如果去了醫院,就趕不上你的車次了。」
林箏鑽進出租車:「不去醫院。」
「好咧。」司機發動了出租車,正準備駛向車站。
「也不去車站。回我來的地方,你接我上車的那個地方。」
林箏閉上了眼睛,她不會走了,譚湛在哪裡,她就在哪裡。
那些天燈冥冥之中或許真的到達了譚湛想讓它們去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