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譚湛只覺得這一刻有些恍惚,曾經,能夠結識林溪,甚至在某段時間內,都是他的夢想,他實在喜歡林溪的大提琴曲,她曾經是他心裡古典音樂界裡最愛的音樂家,他以為她早已在七年前去世,他一直惋惜沒能聽到她現場演奏的《悲歌》,然而現在林溪卻站在自己的眼前,活生生的,就在前一刻,為他一個人在雪中演奏了他愛的《悲歌》,她朝自己伸出手,他直到現在才知曉,他愛著的人,一直是她。他愛的音樂家是她,他愛上的女孩也是她。

  譚湛並沒有伸手握住林溪的手,他輕輕拍開了林溪頭上的雪花,然後脫下大衣,為她披上,他用力地擁抱住了她,在他的懷抱裡,她的身體那麼小那麼冷,整個人還在輕輕發抖,她在哭。

  「對不起。」她的聲音彷彿一觸碰就會碎裂,她只是一個勁的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欺騙了譚湛,對不起遲到了,對不起她曾經那麼的怯懦……

  而譚湛的心中卻絲毫沒有責備,他只覺得驚愕而心疼。

  她是怎麼用林箏的身份生活了這麼久?她為什麼要用林箏的身份生活?車禍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這一刻,所有的為什麼似乎對譚湛而言都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懷中的女孩最終選擇了留下,譚湛知道,她會把一切都告訴自己。他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去接受和面對一切。不論她有怎樣傷痛的過往,有怎樣不得以的抉擇,他都將一同陪伴前往。

  林溪的手漸漸回暖後,她就離開了譚湛的懷抱,她拉著譚湛,開始在雪地裡前行,一段雪路,兩個人只是拉緊著雙手,卻都沒有說話,只有雪安靜地降落。

  行進到一片空地的時候,林溪停了下來,她的臉色看起來差極了,一雙眼睛裡都是驚懼和哀痛:「那一次也是這樣一個雪天。」

  譚湛知道,她說的是車禍發生的那一天。

  林溪的表情帶了倉惶和痛苦,這於她是實在難以面對的回憶,在那一天,她的人生、她的夢想、她的親情、她所有曾經信仰的一切,都因為這場車禍,在她面前崩塌了。

  「車翻下山路的時候,林箏並沒有被卡住,她看起來只受了一些皮外傷,有一些淤血和擦傷,我卻被卡在座位裡,動彈不得,腳上滑破了很長一條口子,不停在流血。」林溪的聲音也在輕輕顫慄,「林箏爬出了車子,她還可以走,我以為她會去找人救我。」

  這段回憶實在太過痛苦,林溪閉上了眼睛:「我以為她肯定會把我救出來,或者去找人救我。但是她沒有,她爬出車子以後,突然用一種毛骨悚然的方式看我,然後她朝我笑了。」

  這一段記憶太過清晰,林溪此刻彷彿閉上眼,眼前還是那張曾經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帶著林溪無法分辨的表情,用全然陌生的眼神盯著她。

  「她在笑,從開始咯咯咯的小聲笑,最後變成大聲的狂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林溪的語速變得很慢,彷彿她每說完幾句便需要停下才能喘息才能重新呼吸到足夠多的空氣,譚湛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對我說,這場車禍是上天給她的禮物,她一直抱怨老天不公平,既生了林溪,為什麼還有林箏?我奪走了她所有的光芒、她應有的愛,她應得到的關注和機會。她走過來,扒掉了我的外套,她穿上了我的外套,然後把自己的外套扔給了我,她拿走了我的包,拿了我的手機,拿走了一切屬於我的東西,還有我的『舒曼』,她提著它,走了。」林溪拚命克制,但是眼淚還是不斷流下來,「她離開了,不是為了去找人救我,而是為了留我一個人死在那裡,她離開,從來不是去求救的。她拿走了我的東西,拿走了我的錢包我的身份證,把她的都留給了我。」

  「我們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血型一樣,連我們的父母都分不清,我們又都會拉大提琴,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知道彼此的行為習慣愛好和生活習慣,所有朋友圈都是交叉的,她認識所有我的朋友和同學,我們每晚都會交流這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她也知曉我生活裡所有的細節,如果我們要模仿彼此,外人根本無法分辨真假。你能想像嗎?這樣的血脈至親,被你視為既是姐妹,更是朋友的人,在車禍裡,卻不僅不救你,還期待著你死,然後用你的身份活下去,享受你名下的榮譽,奪走屬於你的人生。」

  譚湛的心情充滿了驚疑未定,他不知這才是真相……原來林箏不僅希望林溪死,還想要對調身份!

  車禍發生後,他曾持續關注過,媒體也進行了大肆報導,因為一死一昏迷的慘況,媒體理所當然地按照林箏想要造成的效果,完全認錯了兩個人,把被困在車裡陷入昏迷的林溪當成了林箏,而把倒在幾條路之外脾臟破裂死去的林箏當成了林溪。而輿論也好媒體也罷,都不自覺地美化了這出車禍,甩下林溪一個人卡在車裡等死從沒想過找人求救,想要等著林溪死後取而代之的林箏,反而被歌頌成了不顧自己傷勢,為救林箏而獨自走了幾條路去尋找幫助,卻不幸在途中去世的人,幾乎所有的報導都是統一的口徑,懷念一位天才大提琴家的隕落,並且對她死前對雙胞胎姐妹的奉獻精神進行了歌頌。

  林溪的聲音聽起來有一些飄忽,她的牙齒也在打顫:「你能想到嗎?你以為最親密的人,你以為完美的生活,原來一切都是假象,一場車禍就能打破這些所有的偽裝,讓人露出最深處最陰暗的自我。我永遠記得,她是用什麼樣的神情和語調,對我輕鬆說出那句話。」

  「我一直希望你死,該死的人是你。」

  譚湛充滿了不忍和身臨其境般的壓抑,他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了七年前車禍的事發地,目睹了一切。

  林溪當時被卡在車裡不斷流血,她是該有多絕望?自己能否獲救尚且生死未卜,然而卻在這一刻遭遇到如此冰冷的詛咒和背叛,原來一直以為最為親密的血緣至親,竟然一心希望著自己去死,這是該有多麼的痛苦和驚愕?

  林溪的聲音越是平淡,譚湛心中那種驚濤駭浪般的情緒便越是洶湧。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她經歷的是這樣的地獄般殘酷又血腥的過往。

  「後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林溪低下頭,「我躺了六年,花了六年才終於醒過來,迎來我的卻是當頭一棒,整個社會已經宣告『我』死了,活著的是『林箏』。」

  「你可以澄清的,是為什麼沒有澄清?」

  林溪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我醒過來的時候,醫生通知了我的父母,六年後我艱難地活過來,看到的便是他們,但你猜他們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林箏,你才是該死的那一個,要是活著的是林溪就好了。」林溪一字一頓緩慢地吐出這些殘酷的字眼,她的臉上猶自帶著淚痕,但她卻努力朝譚湛微笑,「我原本是要澄清的,可那一刻,我突然不想了。」

  雪還在繼續下,林溪的眼淚劃過她冰冷的臉龐。

  「那一刻,我突然有點理解林箏的話,她說她希望我去死,因為有我在,她過的是地獄一般的人生,陰差陽錯真的身份對調,套著她的名字,我才第一次真正的意識到生活對她而言的模樣,並不是我那樣順風順水充滿陽光的,我的父母把我看做搖錢樹,所以自年少成名以來,一直笑臉相迎,好讓我繼續供養他們,但我不知道,原來他們對林箏,是那樣的態度,因為她不能帶來巨大的財富,便對她棄如敝屣。」

  林溪抬頭看向譚湛:「所以她變成那樣,難道不是我的錯嗎?我太過自我,我只顧著自己享受著那些名譽和燈光帶給我的榮光,我理所當然的享受著她對我的照顧和付出,享受著她的犧牲和忍讓,為了供養我學琴,她不得不放棄她的夢想,為了讓我巡迴演出時候能夠心無旁騖,她像是生活助理和保姆似的包攬了那些繁瑣的社交還有洗衣做飯。那時候我太年輕了,我根本沒有想過她的感受,她也是人啊,她也有她自己的夢想、她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呢?我就這樣毫無同理心地踩在她的肩膀上,一步步往上爬,只顧著欣賞高處的風景,忘了有她的支撐,才有我眼前的風景。」

  林溪說到此處,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我用著她的身份,才第一次知道她原來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想這大概就是上天對我的警示和懲罰。而且我活著,她卻死了,她期待的人生,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了,反而是我,還有那麼長的人生。有時候也想過拿回自己的身份,但那樣就必須揭露那樣的真相,林箏已經死了,潛意識裡我無法接受,也一直麻痺自己迴避真相的殘酷,更不希望揭露真相以後,林箏死了還要受到辱罵和道德審判。而且我越是以她的身份生活下去,越是愧疚和自責痛苦。」林溪摀住臉,眼淚順著她的指縫滑落,她的聲音哽咽而悲慼,「如果我沒有那麼醉心榮譽追逐名聲,如果我稍微多關心一下她,是不是事情根本就不會發展到這一步。」

  「不是這樣的,永遠不要這樣想。」譚湛給予林溪的回應便是緊緊地抱住了她,「過去已經過去,不論你怎麼自責都已經沒法改變,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代替林箏沒能經驗過的那一份,一起體會一遍。」

  林溪終於放聲哭起來。

  車禍後醒來,她一直內心以受害者自居,而去逃避應該盡的責任,逃避真實的自己,她甚至為了繼續做著「林箏」,不再拉大提琴,車禍那一天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個擁有無盡黑夜的噩夢,她套著「林箏」的身份,毫無勇氣去改變去面對,她的恐懼、她的愧疚、她的痛苦,好像只要不去觸碰真相,就不會觸動這些情緒,做一個「林箏」一般的普通人,沒有那些複雜的真相,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受害者,彷彿這是一個殼,她只要安穩地縮在「受害者」這層殼裡,就可以理所當然的做一個沒有勇氣的懦夫,做一個不再觸碰大提琴的廢物。

  七年,整整過了七年,她才終於重新拿起了她的琴弓,因為眼前這個男人給予的力量和溫柔。

  而譚湛的心裡也全是心痛和自責,他開始後悔起自己之前太過咄咄逼人的態度,他更後悔把林箏曾經對林溪汽車剎車做手腳的事用來質問林溪,如今她當時的臉色蒼白和愕然都有瞭解釋,那不是醜事敗露時的驚慌失措,她不是林箏,她根本對林箏這些動作一無所知,當時恐怕也是如譚湛般,第一次知道這樣醜陋的現實而充滿了驚愕和悲痛。他無法想像林溪當時的痛苦和壓抑,原本只以為是意外的車禍後,林箏才一時衝動被內心的陰暗面控制,做出了拋下林溪並取而代之的決定,卻不料原來早在車禍前,林箏早就有過蓄意加害的意圖,只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林箏還沒來得及行動,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就出現了,這場車禍打亂了一切,林溪還來不及坐上那輛被林箏在剎車上動了手腳的車,便被壓在了另一輛車裡,繼而便是一切……

  這場車禍幾乎擊垮了林溪一貫的認知,給林溪的心理和生理都帶來了災難性的破壞,它摧毀了林溪的自信、驕傲和勇氣,但冥冥之中,這場車禍又從某種扭曲的意義上保護了林溪,如果不是這場車禍,那她要面對的,或許就是林箏為她設計的事故……

  這場車禍讓林溪失去了她自己原本的身份,卻又奇異地給了她另一種迥然不同的人生——林箏的人生——普通人的人生。

  「她用了太多時間練琴,很多課沒法上,去學校的時間也很少,所以有時候她說出的話,乍聽之下,甚至會有人覺得她不正常不可理喻,或者誤會她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裝天真可愛,其實不是的,她真的什麼不懂,除了大提琴,她在這個社會的其餘方面,可能心智和十歲的兒童差不多。除了大提琴,她什麼也不懂。」

  「因為去學校的時間少,為了大提琴事業,轉學也很頻繁,她沒有真正在哪裡生根過,也來不及去交朋友。而且青春期的女孩子心思都非常敏感,因為成名早,她顯得太過與眾不同,關注她的人太多,反而因此遭到了同齡女同學的排擠,所以可以說她沒有體會過什麼友情,也沒有朋友。」

  「大提琴給了她名聲和一切,但大提琴也讓她失去了很多,得到和失去,大概從來都是平衡的吧。」

  「但或許她那樣永遠處於注目裡的人生,也並沒有那麼光彩照人吧,時時刻刻在他人的關注裡,有時候活得實在是太累了。我覺得這樣隨便走進人群就能融進去消失的感覺很好。」

  譚湛回想起林溪曾經以林箏身份評價林溪的那些話,也是時至此刻,他才終於懂了她那句話的意義。

  「當一個知名的大提琴家沒有你想的那麼難,當一個普通人也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年少成名成為一個知名的大提琴家對於林溪來說並不難,她有天賦,而天才歷來被人厚愛,她們在展露出天才之後,往往只需要做一件事,那便是專注於她們的天才,只要摒棄現實裡一切誘惑和娛樂,專心致志地磨煉大提琴技能,把那些繁瑣的事都轉嫁到旁人身上,把天賦發揮到極致,便能得到天賦的回報。然而當一個普通人卻比天才難上千萬倍,天才擁有成功的捷徑,她們的生活充滿了榮耀和特例,而不像普通人一般需要忍耐無數重複的日常生活,天才不需在意柴米油鹽,因為總有人供養天才,但普通人卻只能自己供養自己,普通人會遇到困境,普通人的生活裡沒有誇張的戲劇化和莫名其妙的柳暗花明,他們有的是重複的平淡,人想要忍耐這種平淡,又能心態平和滿足地處理好這種平淡,實際才是多麼艱難的事情。誰甘於自己變成平凡的普通人呢?誰能安心接受成為普通人的事實?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接受自己的生活不存在奇蹟,接受自己並不擁有閃光燈下的傳奇人生,接受自己永遠就是忙卻平凡的一粒塵土,時光洪流裡掀不起任何波瀾的小水花,有多少人能做到擁有這樣的認知後,卻還能平和努力認真地繼續生活?

  甘於平庸,接受平庸,享受平庸,本身就是一種境界。

  譚湛自問,覺得自己並不能做到,他仍舊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也並不覺得自己會有平庸的人生。

  如此細細一想,他才終於再次意識到林溪這句話的深意。

  她比任何人都有資格說這句話,因為她的話從來並不是臆想,而是自己真實的體會和經歷。她做過年少成名的知名大提琴家,也做過平凡的普通人林箏。

  譚湛突然想起那個夜晚,林溪用最溫柔也最堅定的聲音告訴自己,哪怕哪一天成名,她也不會為突如其來的關注而迷茫,她不會因為成名而迷失自己,她不會因為成名而放棄譚湛。彼時,譚湛還調侃表示不相信,他如今才懂林溪那種堅定,她體會過,她都經歷過,所以她才能過盡千帆似的說出那句「不會」,那是她最鄭重的承諾。因為她比誰都懂的,如果醉心追逐名利,而忽略身邊的愛人親人,是會有多麼令人心碎的結局。她已經無法再經歷一次了。

  譚湛一直自以為是瞭解她的,然而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真正正正地瞭解了她,她的掙扎、困苦、猶豫和怯懦不安,他在此刻終於全部理解。懷揣著這樣一個醜惡的真相,換做是旁人,在那樣一場生死懸於一線的車禍以後,忍耐著可怕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的同時,還要默然接受最為殘酷的人性,林溪在那場車禍裡,從兩種程度上失去了林箏,生命上的,還有精神上的。醒來後將錯就錯,不願去面對真相不願去揭開傷疤,也實則是人之常情,她面對那一切的時候,也只是個19歲的女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