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白還沒來得及給謝殊處理傷口,衛屹之已經策馬趕來,他便自覺地退去車外了。
衛屹之給謝殊處理傷處已經輕車熟路,看到傷口情形,蹙著眉道:「你還是告假吧,靜養幾日才能好得快。」
謝殊心不在焉:「再說吧。」
衛屹之扶她坐好:「你們謝家的事我不便過問,但若需相助,直言無妨。」
謝殊原本沒想過要他幫助,畢竟有借就要還,但轉念一想,那些長輩哪個不是煉成精的傢伙,這種時候若不準備充分,事後後悔就來不及了。
這麼一想,她也就丟下那些顧忌了:「那就借你的人馬用用。」
謝銘賀在大廳裡已經喝完了好幾盞茶。
今日氣氛不對,在場的親戚恰恰就是他們一起聯合對付謝殊的那幾人,除了被軟禁在府中的謝銘章外,一個不差。
不過就算謝殊是想反擊,他也並不是沒有準備。
沒多久,謝殊到了。她剛換過衣服,玉簪束髮,月白寬衫,因為有傷,臉色有些蒼白,唇色也淡了許多,那雙眸子卻黑白分明,分外清澈。
她走入廳中,與諸位長輩見了禮,落座後神情憂鬱:「今日冬祭,我卻愧對先祖。當年祖父教導我凡事不必逞能,只要家族昌盛,長久安穩就好,我卻未能保住二位堂兄,也丟了朝政大權。」
幾個老人乾咳的乾咳,捋鬍鬚的捋鬍鬚,都在等著看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祭祀之前,我想先做件要事。」
謝銘賀坐直了身子,以為她就要交出族長之位,卻聽她冷聲道:「堂叔祖謝銘賀故意用軍餉幫我填補稅銀虧空,又唆使親族陷害於我,做出此等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今日我也只能清理門戶了。」
謝銘賀拍案而起:「你說什麼?」
謝殊斜睨他一眼:「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豎子!」他氣得臉都綠了:「你不過就是個沒飯吃的私生子,當初堂兄可憐你才留你在府中,你有何德何能做族長做丞相!還有膽敢清理了老夫!」
謝殊飲了口茶,忽而砸碎了茶盞。
相府護衛湧入大廳,將在場的人制住。
謝冉提著衣擺進了門,目不斜視,直直走到了謝殊身邊。
謝銘賀怒極反笑:「兩個身份低微的私生子,就憑你們這點技倆,還想制住老夫?來人!」
相府大門洞開,數十人手持利刃湧了進來,與相府護衛對峙著。
謝殊不慌不忙:「果然堂叔祖還留著後招啊。」
謝銘賀冷笑:「大晉重孝,你今日對吾等武力相向,就不怕傳出去影響仕途?」
謝冉笑道:「堂叔多慮了,謝子元已經查到了您動用軍餉的證據,早朝那麼說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再加上醉馬閣裡章堂叔的罪證,丞相這是大義滅親,怎麼叫不重孝道呢?」
謝殊點頭:「是啊,我孝順的很,以後事情就讓我們這些小輩去做吧,長輩們喝口茶就各自歸家含飴弄孫去吧。」
其餘幾位長輩一聽,害怕自己也有把柄被她捏住,都有些坐不住了。
謝銘賀仍舊神色鎮定:「黃口小兒,仗著有點人手就敢忤逆長輩,我看你們是不知天高地厚。」
話音未落,沐白匆匆從門外走入,附在謝殊耳邊低聲道:「陸澄親自帶了人馬,就在烏衣巷外。」
謝殊的擔心落實了,之前得罪的人,總會找機會來報復的。
「堂叔祖說我不顧族人,沒想到今日自己竟聯絡了外人來對付同族,您這樣的人比我更不配做族長吧。」
「哼,是你自作孽不可活。」謝銘賀一揚手,手下立即就朝廳中突進,相府護衛將他們擋在門外,但隨即又有其他長輩所帶的人沖了進來。
果然早有準備。
雖然有護衛擋在謝殊身前,眼看著那群人就要突圍進來,謝冉還是忍不住道:「丞相還是避一避吧。」
沐白比他還急:「是啊公子,就算抵擋的了這幾家的人手,還有陸澄的人馬等著呢,他要為兒子報仇,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啊。」
謝殊把玩著茶盞:「再等一等。」
門口終於有了豁口,一人舉著刀先擠了進來,後面的人緊跟著魚貫而入。護衛們立即迎上去抵擋,刀劍碰撞,近在眼前。
在座的人紛紛變了臉色,騷動不安。謝冉又要勸謝殊離開,相府裡忽又沖入一撥人來,為數眾多,行動迅捷,與相府護衛裡應外合,終於將這些人制住。
「表哥,我是不是來晚了?」桓廷大咧咧地沖了進來,一看見廳中有人脖子上架著明晃晃的大刀又後退了兩步:「呵,嚇著我了,我膽子很小的。」
謝殊問他:「我聽說陸澄帶了人在外面,你如何進來的?」
「陸大人啊,他被武陵王請去喝茶了啊,二人有說有笑走的呢。」
謝銘賀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謝殊使了個眼色,每位長輩的肩頭都多了柄亮晃晃的大刀。
有個長輩按捺不住了,朝謝殊拱手道:「丞相所言極是,老夫年事已高,也早有退隱之心,回去便舉薦他人替代了我的官職,丞相可以放心。」
謝殊抿了口茶:「舉薦的事就不勞幾位長輩操心了,我早已安排好了人選。」
謝銘賀一聽又要動怒,肩上的刀重壓了幾分,他才閉嘴。
謝運和謝子元帶著人匆匆走了進來,向謝殊行禮道:「下官們已去醉馬閣搜出了證據,謝俊也被扣押了。」
謝殊點點頭。
謝銘賀怒斥道:「老夫算是看出來了,你是要重用這些遠親來對付我們是不是?」
「是啊,像我這種沒飯吃的私生子,還是覺得和遠親們比較合得來。不過,以後謝家親才親德唯獨不親血緣,所以也就沒有遠親近親之說了。」謝殊起身朝門外走去:「將這裡清掃乾淨。」
謝銘賀瞪著她的背影,睚眥欲裂。
第二日早朝,皇帝發現朝臣裡少了好幾人,就覺得氣氛不太對。
謝子元出列上奏,將謝銘賀、謝銘章的罪證交了上去,要替謝殊翻案:「丞相是蒙冤含屈,還請陛下予以昭雪啊。」
桓培聖附議:「請陛下還丞相公道。」
皇帝總算知道哪裡不對了,又開始揉額頭。
衛屹之道:「好在此事水落石出了,徐州軍營的軍餉既然是被司徒大人所貪,那就拿他資產來抵,否則我大晉軍心不穩,豈不是壞了大事?」
徐州與秦國交界,聽到軍心不穩這種話皇帝還是挺緊張的,立即就道:「謝銘賀等人是該嚴辦。至於謝相……除去軍餉的事,其餘的事也足夠問罪了吧?」
謝冉出列道:「回陛下,那日微臣是被謝銘賀等人逼迫才作了偽證陷害丞相,其實丞相一片忠心可對日月啊。」
謝殊自己胳膊上先起了層雞皮疙瘩。
只要不是壓倒性的支持,皇帝覺得自己都還能再掙扎掙扎:「那就等查證之後確定丞相是清白的再說吧。」
謝殊終於在多日沉默後又在朝堂上開了口:「謝陛下恩典,此案得以澄清,謝子元、謝運等人居功至偉,所以微臣請奏,謝銘賀、謝銘章等人的官職,就論功由這幾人替補。」
朝堂上寂靜無聲,一群與寒門無異的遠親用武力制住了近親爬上位,這種手段有些讓人心寒。各家都決定以後打起精神防範著點。
皇帝沉默了許久,再三權衡利弊,覺得這群人要想真正把位子坐穩還需要一段時間,未必不是好事,這才點了點頭:「准奏,著吏部安排吧。」說完再不想看到謝殊,吩咐祥公公喊退朝,要去袁貴妃那裡找安慰。
謝殊出了殿門,剛走到宮道上,有個宦官小跑著過來向她行禮:「奴婢是九殿下跟前的隨侍,這是殿下命御醫給丞相配的藥,說是賞給丞相的。」
謝殊乾笑兩聲:「多謝殿下厚愛。」到底傲脾氣,明明是賠禮說是賞賜。
宦官又道:「殿下說藥裡有東西,請丞相細看。」
謝殊出宮後登上車輿,打開紙包,原來裡面有個小紙條,她一看到上面寫的是什麼就樂了。
司馬霆居然讓她離衛屹之遠點,免得壞了他賢王的名聲。
「他賢?」謝殊將紙條撕成了渣渣。
沐白這時道:「武陵王先前走時說要請您去長干里喝酒,公子去不去?」
「也好,先去道個謝吧。」謝殊說完又微微歎息:「不過這次的事借了他不少力,可不是一杯酒就能還清的啊。」
衛屹之的手邊放著一架古琴,謝殊進來時,他正低頭撥弦。酒家後院如同天井,冬日暖陽從銀杏樹光禿的枝幹間落下來,正照著他半邊側臉,神清骨秀,君子端方。
謝殊在他身旁坐下:「怎麼想起來撫琴了?」
「是你父親作的曲子。」衛屹之看了她一眼,手下卻沒停:「用心聽聽看,聽出什麼了沒有?」
謝殊聽了一會兒:「挺婉轉。」
衛屹之笑了起來:「算是有點長進。」他將曲譜拿過來,翻給她看,「我發現了件趣事,你一定要看看。」
「什麼?」
「這裡,每首曲子最後都有日期,有一首是恨別離,是元和四年所作,還有一首叫賀新生,是元和六年所作,我記得你就是元和六年出生的吧?」
謝殊點點頭。
衛屹之歎息:「我覺得這曲譜是你父親作給你們母女的,他並不是個一心向道的人。」
謝殊扯了扯嘴角:「大約是巧合吧。」
衛屹之搖頭:「許多曲子都寄託了相思,中間還有許多哀歎愁苦之作,期間正是荊州饑荒時。依我看,你的父親分明是個很重情的人,也許只是你不瞭解吧。」
謝殊沉默。
多年過去,想起那一次見面,只記得院子裡有濃重的丹藥味。
婢女通秉過,她卻沒進門,隔著一層竹簾看著臥在榻上的人影,想著離世的母親,張不開口喚一聲父親。
榻上的人忽而側過身看了她一眼,但她還沒看清他長什麼樣子,他就又翻過了身去。
「走吧。」這是他唯一說的話。
她是沒有瞭解過這個父親,因為母親的緣故,也不想瞭解他,但如今再回想,似乎那句話裡還有著重重的歎惋。
「唉,早知道我就不給你曲譜了,你現在連我的家事也挖掘起來了。」
衛屹之含笑睨她一眼:「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
謝殊哼了一聲,分明是他在打自己的主意,九皇子卻偏偏擔心他壞了名聲,毫無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