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王和丞相之間曖昧不清的傳聞漸漸傳開,皇帝也有了耳聞。
他當然對此抱有懷疑,以武陵王的為人,怎麼可能會喜歡男人呢?一定是丞相因為失勢想要攀附他,奸佞啊!
想起謝殊那絕色姿容,皇帝頗為憂慮,叫來九皇子,讓他去和衛屹之走動走動,順便探探他的口風。
哪知衛屹之竟閉門不見。
司馬霆回到宮中,對皇帝道:「仲卿哥哥一定是覺得自己受侮辱了,父皇不要再懷疑他了。」
皇帝一想也是,人家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哪容忍的了這種傳言啊?他也不好意思再探尋了,還賞賜了不少東西以作寬慰。
衛屹之仍舊趴在榻上無聊地翻兵書,對苻玄道:「繼續擋著門,千萬不要讓其他人瞧見本王這模樣。」
苻玄謹記在心,但一看見遠處施施然走來的人便退開了:「丞相到了。」
窗外寒風料峭,室內炭火融融。
謝殊坐在衛屹之榻前,將已充去徐州軍營的軍餉數目給他過目:「我加了一些銀兩,數目不多,但也能讓你用來添些軍資。」
衛屹之知道她的心思,拋開感情成分,她絲毫不想欠他什麼,所以他也就點點頭,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謝殊揭開他外衫看了一眼傷處:「好了不少。」
衛屹之故意道:「還需多敷幾日藥才行。」
謝殊笑出聲來:「一定是我的手藝太好了。」
「確實,比大夫還要好。」
開春之後,皇家開始籌備太子大婚事宜。
襄夫人大概是見王絡秀嫁人又受了打擊,開始盯緊衛屹之,謝殊很長時間沒再去衛家舊宅看過他。
剛好她也有事要忙,為自己洗白的過程十分艱難,但就算是砸銀子也硬是給砸通了條道出來,畢竟那些事她都真做過,作偽證遮掩可不容易。
然而皇帝仍然不肯鬆口,看樣子錄尚書事的頭銜是不想還給她了。
謝殊看出苗頭,趁熱打鐵,早朝時叫手下官員輪流為自己叫屈。
桓培聖今日打的是迂回感情牌:「想當初謝老丞相為國鞠躬盡瘁,操勞半生,膝下只有丞相這個獨孫,如今卻含冤蒙屈,就是看在他的面子,陛下也該相信丞相的清白啊。丞相為官清廉,先父生前亦多有讚譽,他老人家的品行陛下總該相信啊。」
桓老太傅的品行當然是可信的,可謝銘光的名號出現就太刺激人了。
皇帝聽得眼角直抽。世家門閥是不會容忍大權被皇帝一人獨掌的,錄尚書事的位子遲早要交出去。只是謝家雖然剛剛大換血,卻分外團結,謝殊一旦重掌大權,可就不是以前那個啃老本的新丞相了。
衛屹之這幾日告假不朝,不過皇帝知道就算問他,他還是會支持謝殊。
不是因為那個傳聞,而是因為他已執掌全國兵馬,其他世家不會容忍他得到丞相之位。所以謝殊不做丞相也輪不到他,而一旦換了別人,就必然會讓其他世家崛起。
衛家怎麼可能再給自己樹立一個對手呢?
皇帝看了一眼王敬之,這一家也虎視眈眈,他還不打算重用他們,免得給太子添了雙翼,以後他的九兒就再沒機會了。
權衡再三,皇帝有了結論:「此事朕已有了計較,丞相既然的確是蒙了冤屈,那是該恢復錄尚書事的頭銜。」
桓培聖連呼「陛下英明」,其他臣子跟著齊齊山呼「陛下英明」。
皇帝叫出謝殊,下旨道:「待太子大婚後,丞相便官復原職吧。」
謝殊行禮稱是,心中卻很疑惑,為何都到了這一步,還偏偏要等到太子大婚之後呢?
退朝出殿時,她叫過謝冉,小聲吩咐了句:「你在東宮多注意些,看陛下言行,似乎有什麼安排。」
謝冉點點頭。
元和二十八年元月,太子大婚。
一大清早建康城便人聲鼎沸,十里長街,灑掃一淨,皇家禁軍沿途把守,貴胄車馬往來不息。
迎親隊伍聲勢浩蕩,儀仗豪華。禮樂聲聲,禁軍手持斧鉞在前開道,太子妃的車輿巍巍駛入宮城,百姓們引頸觀望,無不驚歎。
只有武陵王的擁躉們感覺輕鬆,終於啊,王家貴女嫁入宮廷去了,再也無法染指咱們的郡王了。
謝殊朝服整潔如新,率領百官道賀,看到太子喜氣洋溢的臉,心裡也生出了些高興。
沒幾個人能對自己的人生做主,但接受這人生後至少還可以經營。太子對王絡秀真心真意,以後她在宮中的日子應該不會難過。
她沒有多留,提早出了宮。行出大司馬門,沐白停了車,她揭簾一看,原來有人溜得比她還要早。
衛屹之不知何時已經換下朝服,褒衣博帶,繫了件黑色披風,騎在馬上:「本王想請謝相同遊,不知謝相可有閒暇?」
謝殊上下打量他兩眼:「你的傷好了?還能騎馬?」
「差不多了。」
謝殊下了車,接過苻玄手裡的韁繩:「你我就這樣打馬過街,不太好吧?」
「放心,今日太子大婚,沒人注意你我。」衛屹之調轉了馬頭,怕她不放心,又補充道:「本王安排了護衛跟隨。」
謝殊翻身上馬,朝沐白看了一眼:「本相新訓練的一支衛隊也在。」
衛屹之看了看周圍,並沒見到人,笑道:「看來謝相將這些人放在了暗處。」
「放在暗處才防不勝防啊。」
這支衛隊其實早在謝殊於石頭城遇刺後就訓練了,但禦道行走對衛隊人數有限制,她上下朝就沒用過他們。直到這次被同族所傷,她乾脆命令這些人喬裝起來躲於暗處,隨時護衛。
二人打馬緩行,卻是直往烏衣巷的方向,謝殊問道:「你到底要去哪兒?」
「同游就是一路遊賞啊。」
馬在衛家舊宅前停下,衛屹之下了馬,示意她近前。
謝殊跟過去,他指著府門外豎著的一塊石頭道:「我幼年體弱多病,走路都小心翼翼,有次回府,一下馬車就被這塊石頭絆著摔倒了,丟臉的很,之後我便將這石頭立在了這裡。」
謝殊嘖嘖搖頭:「一塊石頭而已,你至於這麼小氣麼?」
衛屹之好笑:「我是要提醒自己,以後每次看到這塊石頭,就會警告自己不要走太急。」
謝殊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你小時候可真是個小大人,可怕。」
衛屹之笑了兩聲,牽著馬繼續朝前走,又指著寬闊的石板路道:「我曾在那裡揍過恩平一頓。」
謝殊一愣:「好好地你揍他幹什麼?」
衛屹之臉色不佳:「那時他頂多三四歲吧,話還說不清楚,隨父來衛家,見到我張口就喚阿姊,我就忍不住動了手。」
謝殊撲哧一聲笑起來:「那說明你長得貌美,有什麼好生氣的?」
衛屹之歎氣:「如今想來仍覺難堪。」
不多時到了秦淮河邊,夕陽將隱,對岸炊煙嫋嫋。
衛屹之指著河面道:「我六歲隨父登船游湖,靠近對岸時,有人投擲瓜果到船上,不慎砸在我肩上,我身子一歪就翻下河去了。」
謝殊捧腹大笑。
衛屹之蹙眉:「誰小時候沒丟過臉?」
她只好忍回去:「……好吧。」
對岸有百姓看見二人,紛紛翹首觀望,衛屹之叫上謝殊趕緊走人。
到了青溪大橋附近就遠離了平民百姓居住的範圍了,一直到覆舟山腳下,天色漸晚,衛屹之卻還沒有回頭的意思,將馬繫在山下,帶謝殊上山。
「你可知我為何常來這山中?」
謝殊想了想:「求清靜?」
衛屹之搖搖頭,將她帶到山腰處,拐入了林中,指著地上道:「為了這個。」
謝殊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圈小土包,大大小小共有九個。
「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我和大哥一起為枉死的祖輩立的衣冠塚。」他席地坐下,笑了一下:「其實是空的,他們的墳都在洛陽,我們只是用這法子寄託哀思罷了。」
謝殊也跟著坐了下來:「聽聞衛家南下到建康時只有寥寥數人,後來再有起色,還是令尊的功勞。」
衛屹之點頭:「家父當初努力振興衛家,憑藉才名和皇室顧及的那點情分做到了中書令,但終究門庭凋零,當時各大家族挑選女婿,竟沒一個人看得上他,只有家母主動要求嫁他為妻。」
謝殊聽得欽佩:「襄夫人真是性情中人。」
衛屹之投過樹木望著山下波光瀲灩的玄武湖:「襄家也是家道中落,但父母恩愛非常,大哥年少英武,我們起初的生活倒也無憂。只可惜好景不長,父親去世後,衛家孤兒寡母,又沒落下去。大哥那時已跟隨荀馮將軍習武多年,覺得靠戰功興家最快,便辭別我們入營去了。」
謝殊看著他的側臉,默默無言。
「我幼年體弱多病,也跟隨大哥勤練武藝,但從沒想過要真上戰場。如今回想,那段時日簡直不堪回首。家母因為年輕貌美,常有世家子弟騷擾,但她是功臣之後,那些人也不敢強逼。她自此養成暴烈脾氣,那些人再也不敢登門了,可她的脾氣也改不掉了。我親眼看她受苦卻無能無力,只能暗下決心一生孝順,永不忤逆她,不想還是叫她失望了。」
謝殊聽得悵惘:「原來你們當初的日子竟這般艱難。」
衛屹之搖頭:「艱難不算什麼,沒有尊嚴才是最可怕的。」他站起身來,拉謝殊起來:「走吧。」
謝殊跟著他走了幾步,終究沒忍住:「你今日與我說這些,是有什麼事嗎?」
衛屹之停下腳步:「我可能要回封地一段時間。」
謝殊一怔:「為何?」
「家母這次盛怒難消,以死相逼,要我暫回封地。」
「原來如此……」
衛家能有今日實在不易,唯一的支柱喜歡上男子,襄夫人不動怒才怪。
兩人沒再說話,謝殊盯著腳下枯葉慢慢前行,無奈道:「襄夫人的脾氣果然可怕,真不知道以後該如何相處才好。」
衛屹之聽得笑了一聲,忽然一愣,倏然轉身:「你說什麼?」
謝殊抬頭看他,微微帶笑:「我說什麼了麼?」
衛屹之幾步走到她身前,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都聽到了,身為丞相,不可言而無信。」
山風寒冷,謝殊的臉頰凍得有些泛紅,他伸手替她捂了捂,就勢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了上去。
雙唇微寒,但頃刻火熱。謝殊背抵著樹幹,伸手環住他的腰,衛屹之順勢用披風裹住她,含著她的唇瓣,輕舔著她的牙關。
她沒了上次盛氣淩人的棱角,柔若春水的女兒姿態,長睫輕掩,臉頰微紅,伸出舌尖觸碰到他,如大火燎原,纏綿悱惻,難以分割。
良久才退開,衛屹之抵著她的額頭輕輕喘息:「早知說點悲慘身世你就肯點頭,我又何必等到現在。」
「嗤,比你慘的人多得是。」
他閉了閉眼,神情滿足:「我曾覺得喜歡上你是我的痛苦,但若叫你喜歡上我,那就是我的成就了。」
謝殊撫了撫他的臉頰:「你的成就又何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