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番外貳

  他們很近,我們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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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段時間,陸元才又找到我。他比前一陣竟又消瘦了,看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才好。有些事情,除了自己誰也解不開。

  陸元從甘南拿回了點東西,還拍了不少照片。他從包裡把那些東西掏出來時,眼睛紅彤彤的。他先遞給我幾張照片,那上面是破舊的牆壁,但是卻用木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指著那些字輕輕地說:「你信嗎蘇彤?如畫出不去屋子,就在牆上寫了幾年這些東西,都是她以前和魏如風的事,好多好多都重複了,一行壓著一行,但是她寫得很認真,只要是魏如風說過的話,就都是一樣的內容,可見她自己默默想了多少遍。這些年來,她根本就是在重複和魏如風在一起的回憶……夏天可以變成冬天,春天可以變成秋天,今天可以變成十二歲,明天可以變成二十歲,只是,誰都不可以成為魏如風。魏如風只有一個,一直一直在她心裡,她一直一直在等……」

  後來我已經分不清他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誰說,那天的陸元很不安靜,他從包裡拿出每一樣東西、每一張照片就會講很多話,一遍一遍細細的解說夏如畫的生活。一會兒說她平時在這裡睡覺,一會兒說她曾經被綁在這裡,一會兒說她從來不穿自己的衣服只是套著魏如風的襯衫,一會兒說她吃的藥太多,瓶瓶罐罐看著都讓人心疼……最後陸元拿出了一盤磁帶,他放在隨身聽裡,遞給了我一隻耳機。磁帶因為時間的久遠而發出了嘈雜的雜音,在歌劇的末尾,我聽到了掩埋在我內心深處的久違的聲音。

  「喂?」

  ……

  「你還真會挑時候,好啊,你找我來吧,我在海平劇院裡呢,正好離你家近。」

  ……

  「什麼事?晚上回來嗎?」

  「放心,只是見個朋友,晚上……不好說。」

  「回來吧!我還有事跟你說呢!」

  「行。」

  「那我先走了!你可一定要回來啊!」

  「噯。」

  聽見他答應一定要回來的那一聲溫柔的「噯」,我終於悄無聲息地哭了出來。

  陸元按下停止鍵,摘掉耳機說:「這是我們看歌劇那次偶然錄下的,我沒想到如畫會一直留著,葉向榮審訊阿九的時候才知道她還留下了這樣一盤磁帶,你難以想像她聽了多少遍,就是魏如風的這個承諾,讓她執拗地等著。這麼多年,她一直認為魏如風還活著,她太愛他了。」

  的確,她太愛他了,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都輸給了他們。回想起當初那些困擾我的情緒,現在看來其實我一直在珍視著,無論是魏如風的冷漠,還是夏如畫的怯弱,我都是喜歡的,只是到了現在,我已經來不及告訴他們了……

  後來陸元把那盤磁帶轉錄給了我一份,他托葉向榮的關係,最終買下了甘南的那處房子,而夏如畫留下那些大量手稿的牆壁照片,則由我保管了。我想好好地整理一下,畢竟這些文字就相當於那兩個人的一生,而他們的生命中還有長長的一部分是我沒參與的。我想從頭看看,看看我究竟錯過了什麼,看看他們是怎麼走向了末路。我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把那些照片大概的按序排好,陸元說的沒錯,這裡面有太多太多的重複了。我無法想像夏如畫是在怎樣的一種混沌狀態下寫下這些的,竟然一寫就是很多年,而且寫的還是這麼讓人心疼的東西。

  從頭到尾地看完,我發現,我的確有很多都不很清楚。比如夏如畫十七歲時那次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強暴,比如魏如風是為什麼走人東歌夜總會,比如程豪是多麼的殘忍陰險……

  隔著重重光陰,我有些可憐時光那頭小小的他們。

  夏如畫的奶奶撿來如風的時候可能只想著小男孩的處境可悲吧,她會想到這個男孩會帶給自己孫女怎樣的人生嗎?

  如果魏如風的親生父母還活在世上,他們會知道自己的孩子度過了怎樣的歲月,怎樣的不甘心的死去嗎?

  如果那個人販子有點良知,他會把這麼小的孩子帶離家鄉,讓他最終陷人難以抽身的泥潭嗎?

  如果林珊能友善一些,而不是惡毒地排擠夏如畫,那麼夏如畫會喪失對光明的渴望嗎?

  如果阿福知道自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知道很多人的人生都會因為自己的一時的淫慾而萬劫不復,他還會對初戀的女孩犯下如此罪行嗎?

  如果當初魏如風冷靜一點,沒有拿起刀,如果他報警,如果那之後不管是警察還是社會上活得好好的其他什麼人,向他們伸出援手,幫一幫他們,他與夏如畫是不是還能慢慢地過上正常的生活?如果程豪放過他們,為那個和她女兒幾乎一樣大的女孩子做件善事,把對她的興致變成一種保護而不是一場殘酷的戲弄,那麼夏如畫是不是會真心地衝他微笑一次?

  如果魏如風救了程豪之後就毅然退出,如果程秀秀沒有自私地留下他,而去說服了父親,那麼是不是他們就可以不一起死而一起活著?

  如果葉向榮能打開夏如畫的心扉,能說服魏如風,能更早地發現程豪的陰謀,是不是就不會有西街大爆炸?

  如果胡永濱在得到證據之前拉住魏如風,勸說他去自首,是不是他就能留下一條命?

  如果阿九好好地想一想,想想貪慾後面要背負的重罪,想想他和魏如風間的情誼,那麼他會不會放棄?還會不會劫走夏如畫?如果程豪在程秀秀死後能放下屠刀,能放過夏如畫,那麼他還會不會逃亡?會不會最終暴屍街頭?

  如果,如果……

  可惜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偏偏沒有如果。

  在某個年代的某個城市,某些人注定了某些悲劇……

  就在我深陷於過去種種時,生活把我拉回來了正軌。

  我又懷孕了,算算日子,竟然恰恰是夏如畫死前那幾天。生命逝去的遺憾終究慢慢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新生的憧憬。女兒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會是個小弟弟,這樣的企盼讓我適時地停止哀愁。

  夏如畫的寫在牆上的文字被我抄錄成冊收藏了起來。我選了一個漂亮的箱子,深藍色紙板,上面有銀色印字:BEAUTYFULCOLLEC-TION。我把它放在了儲物櫃最下面一層,遙遙地望了它一眼,拉上櫃門了事。

  想想這個把月總在忙以前的舊事,不管是女兒還是老公好像都有些怠慢。所以我晚上早早地回了家,到超市買了不少東西,打算好好地做幾個菜補償他們一下。

  操弄了大半的時候老公來了電話,說晚上有應酬,不知到幾點,不要等他了。我無奈地看了看那一桌子炒菜,叮囑了兩句也就作罷。女兒不知怎麼的,今天也玩得格外久,眼看天擦黑才磨蹭地進門,她彷彿很沒有精神,招呼都沒打就回了房間。

  我有些生氣,走過去看,她卻竟然在哭。

  「怎麼了?和小朋友吵架了?」我坐在床邊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媽媽!」她撲過來鑽到我懷裡,哭得更大聲了。

  「到底是怎麼了,乖,告訴媽媽。」我擔心起來,女兒膽小又聽話,很少鬧得這樣厲害。

  「媽……叔叔……嗚……叔叔他搬走了。」女兒哽咽地說。

  「哪個叔叔啊?為什麼搬走呢?」我放了點心,柔聲問她。「就是送我糖果的叔叔……如畫叔啊……」

  「如畫……叔……」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心突突地跳了起來,猛然覺得哪裡有什麼不對。

  「就是他,他們老闆不要做五金了,如畫叔說要去外地的……他答應我週末走,會再送給我糖果,可是今天我看他們就不在了……嗚嗚。」

  女兒細細地嗚咽卻讓我一陣陣地發顫,我拉起她,有些激動地問:「乖,那個如畫叔什麼樣子?多大年紀?快告訴媽媽!」

  女兒看我的樣子有些害怕,止了哭,斷斷續續地說:「他個子高高的,頭髮到這裡,比媽媽大……」

  小孩子的描述沒有重點,我焦急地問:「家裡人呢?他有沒有說過他有姐姐什麼的?」

  「沒有聽他說,他腦子不好使的,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啊,對!只記得如畫這個名字,我覺得挺好聽,可他們總笑話他呢。如畫叔眼睛看不太好,耳朵也不好。威叔總罵他笨,說當年在西街碼頭白救了他……但是如畫叔是好人!我喜歡他。媽媽,你認識如畫叔嗎?」

  聽到這裡,我已經失了心思,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裡湧了出來,它堵在我的心口,悶悶的,赫豁的。記憶隨之肆意流淌,把那個名字拉扯出來,然後笑著輕輕地叫,如風,如畫……如畫,如風,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呼喚,越來越清晰,卻又越來越遙遠……我不顧女兒的呼喊,跌跌撞撞地衝下了樓。那個五金店離我家很近,拐過一個街角就是,我顫抖著走進那個屋子,那有些鐵鏽的窗架,我撫摸著那小小的玻璃櫃檯,從裡間到外間,一步一步,走來走去。

  魏如風來這裡多久了呢?他也是每天都這樣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吧,也摸過這些櫃檯,打開過這些窗子吧。

  他有沒有見過我呢?看見我嫁了人、生了子,一本正經地過起了平凡的日子;看見我去買菜、倒垃圾,從小女孩變成女人再變成母親;看見我深夜的時候睡不著覺,站在我為他作的畫前,一直一直地看。

  一定看見過吧!也許哪天曾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可是他都沒有叫住我,任由我為他擔心這麼多年,任由我明明離他這麼近卻不能和他說一句話,任由我在他面前變老變醜,任由我們從開始到最後一直錯過……

  真無情啊。

  他果然把我忘掉了……

  哦,也不對。

  他把自己都忘了呢!

  可是卻記得那個名字,如畫,如畫叔……

  可笑……

  太可笑了……

  女兒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笑。一邊笑一邊流著淚。

  女兒嚇得抱住我,不停地喊媽媽。我蹲下來,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裡。

  天慢慢黑了下來,街上人很少,在空蕩蕩的五金店一角,我抱著小小的女兒放聲大哭。

  很悲哀。

  原來我從未走人過他們的故事。

  從來沒有……

  七個月後,我順利地生下了一個男孩。女兒很開心,天天念他弟弟。

  兩年後,兒子學會叫媽媽,我隨老公搬離了海平,徹底放棄了與這裡相關的一切前緣。

  三年後,女兒上學,我又把那個深藍色的箱子拿了出來。我決定把這些事好好地記下來,老了之後講給我的孩子們聽。故事很長很長。

  從初生到死亡,從年少到蒼老,從善良到凶殘,從忠誠到背叛,從正義到邪惡,從守護到殺戮,從純愛到原罪,從判罰到救贖,從愛到恨……

  也許懷念的人能看見。

  也許忘記的人能看見。

  也許靈魂能看見。

  也許凶手能看見。

  也許經歷的人能看見。

  也許悔恨的人能看見。

  也許那個叫如畫的如風,能看見……

  我回過頭,牆上掛著多年來我不曾離身的畫,在畫裡,曾經的溫柔少年,依舊清淡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