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卒爾鼻衄

  神魔之息的瘋狂吐槽,頊嫿並不知道——她的神識很虛弱,如今與凡人區別不大。

  樊瓊枝在家裡綉一幅仕女游春圖,頊嫿提了籃子出來買菜。鎮子對她來講還算陌生,周圍攤販林立。她正彎腰看一個香囊,突然身後有人喊:「嫿嫿?」

  頊嫿回過頭,身後的人她認識——竟然是紀寒章!

  頊嫿莫名其妙,這個人難道想趁機打她?她問:「什麼事?」

  紀寒章親切地道:「都到鎮上來了,怎麼不進家門呢?」

  頊嫿更摸不著頭腦了:「家門?哪裡?」

  紀寒章伸手就來拉她的手,項嫿當然避開。紀寒章有點尷尬,卻還是說:「爹的家,當然就是你的家啊。走,我們回去,你奶奶也一直唸著你。上次要不是她過度思念你們母女,也不至於發生那樣的事……」

  頊嫿面上笑意軟柔,雙瞳卻幽暗深邃。天衢子隱約覺得不妥,卻聽她道:「爹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到底是爹的親生女兒,回去看看奶奶也是應該的。」

  紀寒章頓時鬆了一口氣,親熱道:「正是這個道理。你書讀得少,須知自古身為女子,當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你我父女之間,難道還有隔夜仇嗎?」

  頊嫿低眉順眼,說:「父親教訓得是。」

  紀寒章帶著她一路來到紀家,先將她領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似乎早知她會來,這時候臉上竟也帶了幾分笑模樣,拉著她道:「我孫女這幾日清瘦了不少,看著人也精神了。」

  頊嫿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的手,說:「奶奶和爹叫我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紀老太太笑容越發慈祥,說:「當然有事了。嫿嫿,你母親從小就帶著你離開紀家,她滿腹怨懟,定是說了我和你爹不少閒話。但你只要回來呀,就會知道這些都是婦道人家的怨言罷了。信不得。你身為我紀家女兒,早晚是還是得認祖歸宗。不然就憑外頭閒言碎語,如何能找得到個好婆家?你歲數已不小,可要為自己考慮。別被無知婦人誤了終身大事。」

  頊嫿眼珠一轉,說:「只是叫我認祖歸宗?」

  紀老太太目中精明之色一閃,說:「這是自然的。不過嫿嫿,你看這麼多年,家裡全靠你爹教點書維持生計。這麼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樣樣都要銀子。嫿嫿,你如今回到我們膝下,奶奶真是又欣慰,又為難。怕你跟著我們,過不慣這苦日子。」

  頊嫿立時明白她要說什麼,果然她接著道:「你娘的『神仙刺繡』一事,你們母女朝夕相處,定是知道原由吧?」

  頊嫿輕笑,說:「我當然知道原由,不僅知道,還可以將方法教給爹爹。」

  紀老太太兩眼放光:「我的好孫女,奶奶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真是老天有眼啊,不枉我日夜吃齋唸佛、行善積德……」

  頊嫿臉上帶笑,眸子裡卻蒙著一層冷光:「爹不擅刺繡,卻通書畫。不如就改為畫作可好?」

  紀寒章當然更為滿意,立刻道:「好女兒,爹已備好筆墨,我們這就開始吧。」

  他可比樊瓊枝知道這針法的寶貴——若是拿到京中,獻給皇上,那自己這後半生,還愁功名利祿嗎?

  頊嫿真的教了他口訣,天衢子眉頭緊皺——樊瓊枝也就罷了,她懷胎三年,育孕頊嫿,身體自然也被靈氣浸透。頊嫿又以自身靈力為她鑄體。一點飛針坊入門針法,所耗靈力對她影響不大。

  但是紀寒章這樣的肉體凡胎,這些年又早已不再攻書,身上靈氣本就可憐,經得住這樣的消耗?!

  可紀寒章得到口訣之後,哪裡還肯耽擱?他立刻轉身去了書房,紀老太太這才把孫兒叫出來——先前一直覺得頊嫿不祥,沒打算讓她見自己的寶貝孫子來著。此時一狂喜,覺得自己也該大方一回,就把這寶貝少爺給請了出來。

  紀風臨常聽母親說起這位姐姐,當然無甚好感。此時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刻低哼了一聲:「肥豬。」

  紀老太太當然聽見了,只是咳了一聲,壓住他的話。然後說:「風臨,還不快叫姐姐。」

  紀風臨哪裡肯叫,頊嫿也不稀得聽。但老太太卻給寶貝孫兒遞了塊糕點,道:「乖寶貝,等你拜了仙人,學了仙法之後,我們紀家可就有了依靠了。」

  頊嫿這才抬頭,問:「什麼仙人?」

  紀老太太心情不錯,聞言答道:「每年七月十五,會有仙人前來遴選弟子。根骨上佳的孩子都可以參加。我家風臨這氣質,一看便知是靈氣充沛的。肯定能入仙人法眼。只要他入了仙宗,我們紀家就是神仙門庭,到了那個時候……」

  她絮絮叨叨說個沒完,頊嫿打斷她:「哪個宗門的仙人?」

  紀老太太趕緊道:「沒規矩,仙人來歷,我等凡人豈敢探問?」

  頊嫿問:「在何處遴選?」

  紀老太太說:「就在靈泉山上。」

  頊嫿聞言起身,也不多說,徑直離開紀家。紀老太太一臉不滿:「到底是野門野戶教養出來的丫頭,目無尊長,不知禮數。」但是口訣她已經教了,只要自己兒子學會了「神仙刺繡」,何必理會她?

  一想到這裡,她又開懷,忙去書房找紀寒章。

  紀寒章原還擔心頊嫿騙他,他匆匆提筆,也畫了一幅牡丹圖。因為趕時間,落筆潦草。畫作完成之後,可惜未到夜間,一時也看不出效果。他捧著畫捲出去,正要再找頊嫿,迎面卻碰上紀老太太。

  「娘。」他趕緊展開手中畫卷,「那丫頭呢,快讓她來看看。」

  然而面前的紀老太太見他卻如見惡鬼,後退好幾步:「你……你是誰?!」

  紀寒章莫名其妙:「娘,我是寒章啊。你怎麼了?」

  紀老太太一臉駭然,紀寒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他慢慢呆住——他滿臉皺紋,明明三十幾歲,正值盛年,然而此時卻如同七十老朽!

  這……怎麼會?!他慘然道:「娘!那個賤婢害我!她一定是妖怪,一定是妖怪!!」

  可是他實在是太老了,僅僅是這樣驚聲慘叫,已經氣喘吁吁,心中再度驚恐,半晌往後一仰,昏了過去。

  頊嫿回到家裡,督促樊瓊枝完成了那幅仕女游春圖。隨後教她勾勒最後的描邊,樊瓊枝依照她的心法口訣綉完。

  並無異樣啊,她有些擔心:「嫿嫿,娘哪裡出了錯嗎?」

  頊嫿拿水輕輕噴在畫上,樊瓊枝隨後發現,畫中仕女的油紙傘,晴收雨綻。

  她捂著胸口,喃喃道:「嫿嫿。」

  頊嫿輕按她的肩:「這樣的畫,總要付出一些代價。娘要記得,一年之內,不要作第二幅,否則百害加身,無法挽回。」

  樊瓊枝連連點頭:「嫿嫿,娘是不是身在夢中。我總覺得這一切……」

  頊嫿抬手止住了她的話:「娘,鎮上週老爺,人不壞。你遇事可與他商量。紀家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要再管。」

  樊瓊枝聽她話中有異,不由問:「嫿嫿,為什麼突然說這些?」

  頊嫿笑道:「過幾日靈泉山有仙人前來擇徒,我想過去看看。」

  樊瓊枝意外,靈泉山有仙人擇徒的事,鎮子上一直流傳多年。但只是聽說而已,從來沒有誰家的孩子被選中過。

  大家也就只當傳聞了。

  樊瓊枝眼眶微熱,勉強笑道:「我兒非是凡人,娘已經知曉。娘希望你得仙人看中,從此騰雲駕霧、乘龍上天……又希望仙人走眼,我兒能回到我身邊,我們母女二人相依相伴。」

  頊嫿輕攏她的肩,說:「何必不捨,人生於世,如蒼松翠柏,擁有根莖花葉果,本就是為了獨自生活。」

  樊瓊枝淚光盈盈,卻還是咬唇道:「娘明白。」

  傍晚時分,頊嫿帶著樊瓊枝來到鎮上,把樊瓊枝新綉的那幅仕女游春圖獻給周老爺。周老爺上次賣了洛陽牡丹圖,心中本就不捨,這時候真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樊瓊枝不知道頊嫿為什麼要無償送畫,但是她對頊嫿的行為是沒有任何異議的。她本就是個容易滿足的女人,也完全信任自己女兒。

  天色已晚,周老爺留她母女二人在周府歇腳,自然設宴招待。

  頊嫿一直眉眼不展,頗有心事的模樣。周老爺見狀不由問:「紀姑娘可是遇到難事?」

  頊嫿嘆了一口氣,說:「不瞞周老爺,昨夜偶得一夢,有仙人說家父拋妻棄女,又意圖謀奪綉法,惹得神怒。我心有不安。」

  周老爺有些意外,卻還是說:「紀家離此不遠,姑娘既然憂心,我派人前去看看。」

  正要命家丁前往,門外卻已經鬧將起來。

  紀寒章一家人先是趕去了村裡,聽人說頊嫿母女已經到了鎮上,這才又返轉,一路找到周家。

  周老爺一出門,就皺了眉頭,只見紀寒章白髮蒼蒼。若不是先前頊嫿提到神怒,他簡直不敢相信面前這個行就將木的老人會是紀秀才。

  他正要說話,紀老太太已經衝將上來,拉住頊嫿就要撕打。周老爺面色一沉,當即命家丁將她壓倒在地。她撒潑打滾,周老爺心下不耐,直接命人給轟了出去。

  樊瓊枝心下震驚,猶豫著道:「嫿嫿?」

  頊嫿回過頭,樊瓊枝輕聲問:「他怎麼會……」

  頊嫿比她更吃驚,說:「夢裡神仙說的神怒,竟然是這個!真是太可怕了。娘,爹和奶奶上次已經帶人來家裡砸搶了,如今恐怕更不會放過我們了。這可如何是好?」

  她楚楚可憐,周老爺不由道:「樊娘子、紀姑娘,既然家不宜回,就暫住周府吧。」

  頊嫿回過頭:「那就多謝周老爺了。」說來說去,不過就等這一句。

  天衢子展開那幅洛陽牡丹的刺繡,畫卷隱帶甜香,這麼多天未曾消散。

  那個人的容顏實在無害,於是有時候他都快忘了,魔傀一族也是魔。魔的戾氣與狠辣,一直融解在她的血脈之中。

  可是卻並不令人生厭,反而像是發現了她身上其他的光點,他只覺有趣。

  他捲起刺繡,放進書案抽屜最下層。花到底是比不上人生動,他再次喚醒神魔之息的時候,神魔之息一臉警覺:「喂!沒見識的孤寡老男人,你不能在這時候……」

  但是契約的束縛下,它反抗無用。天衢子驟然看見它背後的畫面,頓時愣住——頊嫿住在周府,此時正在沐浴。

  他飛快別過臉去,神魔之息暴怒:「我就知道你不懷好心!你這個變態狂!偷窺怪!!我要被傀首開水沖服了,嗚嗚嗚……」

  天衢子伸手掐斷光影,靜坐良久,卒爾鼻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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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鼻衄:流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