頊嫿上了一天課,淨無泥給了她好幾杯靈飲,也沒能救回她的精神狀態。而更可怕的是,就在她接靈飲的時候,淨無泥不期然看見她腕上愛痕——作為一個跟道侶十分恩愛的過來人,他雖然嚴肅保守,可也是見多識廣。
不對啊,聽說昨夜痴君過來了,難道他二人……噫……
不過知道畫城的規矩,淨無泥倒是也沒太吃驚。
下午的實踐課,頊嫿佈置了任務,卻沒參加。但有淨無泥在,她確實也沒必要留守。她終於還是去了客苑。
奚雲清見她進來,心裡極為詫異——連衡就這麼放她進來了?
可連衡還真是一聲沒吭,就這麼默默地放她進了客苑。
頊嫿見到她手中托盤裡還殘留丹藥,倒是微笑著施禮道:「雲清小友辛苦了。」
奚雲清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其實頊嫿不是一個會輕易惹人忌恨的人。相反她待誰都隨和客氣,身為女神級別的人物,卻並不高冷。
她雖比奚雲清大不了多少,但玄門大多以修為區分實力。她叫雲清一聲小友,還真是恰當。
只是頊嫿其實沒想那麼多——畢竟把人家師尊都給睡了,和人家徒弟平輩論交,恐怕不太妥當。
奚雲清自然未覺其中關竅,趕緊回禮:「傀首客氣了,痴君乃九淵貴客,家師嚴令好生照看,我等自應盡心……自應盡心。」後面一句有點心虛。
頊嫿聽出來了,面上卻也仍然含笑:「有勞。」
說完,逕自入內。奚雲清頗為懷疑——客苑的法陣別是壞了吧?需要找陣宗的人來看看嗎?
房間裡,藥味甚重。頊嫿皺了皺眉頭——昨日初見時,痴的傷處已經收口,為何此時又有淡淡腥氣?
她走到床前,痴已經起身,單膝半跪於地:「痴見過傀首。」
頊嫿伸手把他扶起來,見他衣衫滲血,不由問:「這是怎麼了?」
痴一個大男人,總不好學著小孩子告狀,只是道:「一點小傷罷了。不敢勞傀首掛心。」
頊嫿知他性子倔強,也不多說,扶他到床上,手心相抵,自以靈力為他療傷。
痴任由她的靈氣在自己體內遊走,衝開那些滯澀的經脈。他外傷雖然沉重,倒是無甚內傷。頊嫿放了心,問:「畫城情勢如何?」
痴道:「回傀首,自十八年前,傀首……走後,畫城有靈脈加持,法陣守護,倒是沒有大的戰事。但是……如今無論玄門還是魔族,販賣魔傀成風。族人被分作三六九等,明碼標價,大祭司卻束手無策。不少人都心懷不滿,日夜期盼您重回畫城。」
頊嫿說:「意料之中。本座離城十八年,這老頭真是毫無驚喜啊。」
痴問:「不知傀首如今功體恢復如何?幾時能返回畫城?」
頊嫿說:「隨時可以動身。只是……」只是如今跟天衢子這邊,水渾成這樣,若是自己執意離開,他是挽留還是如何?
老匹夫實力不弱,他若是強留,又當如何應對?
見她猶豫,痴問:「傀首可是擔心九淵不肯放人?」
頊嫿說:「九淵若真是如此,又當如何?」
痴握緊手中刀:「痴定護傀首,殺下融天山。」
頊嫿腦殼痛:「痴,你出門的時候能不能帶二兩腦花!!九淵若是不肯,九脈掌院,你能敵得過誰?」
痴慨然道:「痴當拚死一戰!」
算了,你還是好好養傷吧。頊嫿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真是白長了這麼英俊的皮囊。
然而她剛一摸頭,外面就有人進來——天衢子。彼時她跟痴同坐在榻上,而她正伸手撫摸痴的頭。
天衢子立刻就由春江水暖的溫和掌院變成了硬梆梆的奚老匹夫。他沉聲道:「傀首身在陰陽院,卻未得主人允許,擅自行走,恐怕不是為客之道。」
什麼意思?頊嫿莫名其妙——二人現在就算不是至交好友,也當得起親密二字了吧?他這是發了什麼瘋?
她起身下榻,說:「痴乃魔傀四君之一,他有傷在身,我前來看望,有何不妥?」
天衢子說:「同坐一榻探望?傀首與下屬當真是親密無間。」
痴一臉莫名其妙。這個奚掌院,先是沒頭沒腦地將他胖揍了一頓,如今又過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他一時之間,搞不清頊嫿在陰陽院的處境。
正不明狀況,卻聽頊嫿說:「畫城規矩,想必不能入奚掌院法眼。但奚掌院未免也反應過度了。」
天衢子怒道:「畫城規矩,便是傀首與四君相處時,需要同榻愛撫嗎?!」身在客苑尚且如此,若是在畫城,豈非更加「坦蕩」?他越腦補,越是怒火中燒。
所以我到底是哪裡愛撫了啊?!頊嫿不想當著痴同他爭吵,畢竟大家都有頭有臉的……像什麼樣子。她出了客苑,天衢子自然也跟出來。
頊嫿說:「奚玄舟。」
她直呼其名,天衢子頓時止住腳步。頊嫿說:「如果我不回畫城,想必便能事事稱你心意。」天衢子心中一寒,果然她接著道:「奚掌院要留我在融天山嗎?」
留她在融天山。當然想啊,想到心裡肝裡肺裡都穿了孔,難怪用情至深的人,都容易偏執成魔。
他低下頭,許久,慢慢說:「我是想。但是我不會。你知道。」
頊嫿愣住,她當然想好對策,眼下的融天山,如果天衢子強留,她不可能逃出去。唯一的機會,便是將消息透露給魔族。
小惡魔雖然年幼,但十分機靈。他身上有魔傀血統,可以進出天魔聖域。若用他來傳遞消息,再恰當不過。
如果說動贏墀來趟雷,她說不定有機會逃走。
天衢子說她知道,可其實她並不確定。直到現在,他這般承諾,她仍不信。
似他這般的上位者,處心積慮者甚多,有耐性的更多。無非是一場博弈,她會拼盡全力去贏。可他偏偏在她暗暗布棋的最初,就投子棄局。
他說他不會。
頊嫿說:「就算我即刻告辭,奚掌院也是這般言語嗎?」
天衢子已經收斂了先前怒意,他一如當年,穿梭陰陽去到畫城之下,和她商談條件的奚掌院。冷靜、理智,完美得無懈可擊——若是不去看他緊握的雙手。
他說:「我說過,傀首乃天衢子貴客,無論如何,沒有強留的道理。」
明明是一直以來的心意,然說出口時,卻是字字刺心。
頊嫿不知道他話中真假,但是以兵戈對擁抱,總是顯得殘忍。她更寧願較技鬥勇,那樣至少戰得痛快,斷得乾脆。
可這個人,偏偏就是一團絞纏打結的絲線,越解越複雜。
她居然又嘆氣,自從來自人間,她其實一直樂觀。也就是遇到了這個人,蜘蛛絲一樣。她說:「奚掌院此言真心嗎?」
天衢子問:「傀首準備何時返回畫城?」
頊嫿說:「撿日不如撞日,因總覺得每一刻都很珍貴,我不喜歡挑選日子。」
現在嗎?
天衢子有些惱悔,其實不應來客苑,如果不是此時爭執,她不會匆忙離開。
可是她終究會離開,而他一直知道。
苦竹林可以種下千頃梧桐,可他的凰卻意在九天。
從不敢想分別的時候,可痛還是比想像中劇烈得多。他的心因痛而顫抖,聲音卻冷靜如冰,原來收斂情緒,已經變成一種本能:「那麼,就請傀首收拾一下。院中旁人我自當知會,傀首不必相告。」
幾乎不用多說,頊嫿便明白他的意思——九淵仙宗,恐怕沒有人願意她就這樣離開吧。
特別是載霜歸。他若知情,事情倒是會往她意想之中發展。不動刀兵,難以逃離。頊嫿問:「我若這般離開,掌院師門不會怪責嗎?」
天衢子幾乎是面無表情地重申了一句:「傀首乃天衢子貴客,無論個人還是師門,沒有強留的道理。」
所以無論擅用禁術,還是摘取月髓,始終都是他個人付出。從始至終,他未動用過師門之力,頊嫿便不欠九淵什麼。九淵又如何能夠責難?
頊嫿凝望他,他卻催促道:「時已不早,還請傀首速速準備。」
頊嫿沒什麼要帶走的東西,真要論起來,也不過就是痴和小惡魔而已。而這兩個行李,打包起來都很容易。
小惡魔扶著痴,走在前面。頊嫿和天衢子並肩而行。此時正值午後時分,陽光卻稀薄如水。天衢子一路送他們下山,身邊的人姿容皎皎,傾國傾城。他卻不忍看她。
痛從心口漫延到掌心的經絡,得而復失,與求而不得,哪個才是切膚之痛?
頊嫿先時一直警覺,直到出了飛鏡湖,她終於相信他的承諾。
她轉過身,天衢子目光低垂,始終未曾與她對視。她想要保持微笑,起碼應該客客氣氣地道個謝。可是她不能。臉上無論如何堆不出一個笑,便只得罷了。
她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奚掌院請止步。」
天衢子於是就真的停住腳步了,他輕聲道:「前路艱險,傀首保重。」好像真的是一個朋友,叮囑相送。
頊嫿突然發現,她和他之間,除了一堆欠債之外,似乎真的什麼也沒有。
陰陽院掌院,不可能公開和魔傀結為道侶。而畫城傀首,也不得與外族通婚。更何況十萬大山的弱水河口,恐怕早晚一爭生死。
所謂糾結纏繞,不過是飛鏡湖三十里水域的煙波水霧。看上去迷疊萬重,其實說穿了,一無所有。
她亦拱手:「奚掌院珍重。」
於是道途兩分。
頊嫿沒有再回頭看他。心裡細碎如髮絲的情緒是什麼?難以撿拾,又無法形容。
痴問:「傀首,我們直接返回畫城嗎?」
頊嫿說:「為什麼這麼問?」
痴遲疑道:「如今畫城,只怕……與十八年前不太一樣。」
頊嫿微笑:「有人不希望我回去。連你都看出來了,難得。」
她似乎並不放在心上,倒是小惡魔興緻勃勃:「師尊,十八年前你可是死翹翹了。如果我是壞人,你這樣回去,我肯定把你放進門,然後當騙子關起來,才不承認你是傀首呢。」
頊嫿輕笑,糾正道:「話說得很對,但是『死翹翹』這個詞用得不好。」
「啊?」小惡魔一愣,說:「那……一命嗚呼?」
「去!」頊嫿一腳過去,他兔子一樣躥起來,笑成一團。痴卻顯然還在糾結剛才的問題:「傀首是否先行聯絡念和嗔?」
頊嫿輕笑道:「不必。痴。」痴抬頭看她,她眸光閃動,輝耀星辰:「太史長令並不知道,畫城到底是誰的畫城。」
她就這麼,帶著痴和小惡魔直接進入九殛天網。魔族當然得到傳報,贏墀幾乎立刻帶人趕來。但是魔族小嘍囉擋不住她。在贏墀趕來之前,她一步一陣,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直達畫城。
神佛莫問,擋我者死!
小惡魔坐在痴肩頭,滿眼都只有這個女人:「師尊,你真是好帥,好厲害!!」
頊嫿輕聲一笑,當然啊,上次天衢子與典春衣一戰,受益最大的恐怕就是她了。天衢子……這樣的時刻,居然想起他。
她屏除雜念,畫城就在眼前,彷彿有所感應,天空風起雲湧。
城下的神木不朽已經參天,翠色籠罩了半個畫城,香浸萬里。
頊嫿就這麼帶著懶懶笑意,高聲道:「守城何人?速報太史長令,就說傀首歸來,令他親自出城迎接。」
沒有人敢說話,片刻之後,太史長令匆匆而至,只站在城頭一看,他立刻面色鐵青。這個人,真是狂妄一如往昔!
明知九淵不懷好意,她仍藏身融天山。明知魔族四下設伏,她仍大搖大擺穿越九殛天網。明知畫城有變,她還是公然歸來。
她似乎生來不知低調為何物。
太史長令怒道:「畫城傀首,已於十八年前戰死殉城 是何人,竟敢冒充魔傀至尊?」
頊嫿摸摸小惡魔的頭,問:「聽見沒有,這才是正確的說法。」
小惡魔說:「他好像不打算讓我們進去。」
頊嫿說:「他在等魔尊來收拾我們。」
小惡魔歪了歪頭,問:「那怎麼辦?師尊殺了那麼多人,魔尊說不定會來得很快。」
痴陰沉道:「傀首出事後,太史長令將不朽神木的法陣與他的法寶空喉相連。他若不下令,只怕念和嗔也無法打開神木不朽,放我們入城。」
頊嫿說:「是阿,可若不是如此,又怎麼足夠轟動呢?」
念和嗔可不像痴這樣單純,他們幾乎是立刻就向族人散播了傀首回城的消息。立刻有無數族人趕往畫城城門。
可贏墀還沒有到。太史長令臉色陰沉,說:「你說你是傀首,有何憑證?僅有相似的容貌,就敢前來冒名頂替?你是魔族還是九淵仙宗派來的奸細?」
頊嫿笑著道:「大祭司未得傀神開悟,自然無法識吾。不過畫城與傀神血脈相通,它想必認得本座。」
太史長令一怔,什麼?他冷笑:「畫城磚瓦之地,焉能識你真假?」
頊嫿說:「大祭司只識栽桑務農,對魔傀力量,知之甚少。本座身為傀首,倒是怪責不得。不過今日,且讓大祭司見識一二,也算作本座回歸之禮。」
說罷,她緩步行往畫城城門。太史長令屏住呼吸。
青磚大道上,她白衣黑髮,閒庭信步。與不朽神木相連的法陣空喉明明就在他身上,並未允許此人進入。但是她卻輕易地穿過了法陣,畫城震動,城門自開。
魔傀震驚,半晌之後,有人跪下高呼:「傀首聖安!」
聲浪如潮,漫漫傳揚。太史長令突然反應過來:「你撒謊!什麼傀神認可!你本就是陣修,而畫城法陣是你所布,你留有漏洞,要破陣入城當然輕而易舉!!」
頊嫿嘴角輕揚,太史長令身邊,念君長髮風揚,風華絶代。聞言他朗聲道:「如此說來,大祭司也已經認出城下正是傀首?真是可喜可賀。」
太史長令頓時語塞,雖氣得發抖,卻無法言語。
此時,贏墀卻被人拖住了——九淵仙宗陰陽院突然帶著大批弟子聚集於天魔聖域之外。贏墀猜不透其用意,自然不敢擅離。只命鬼夜來追擊頊嫿。
鬼夜來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頊嫿入城而去。
他站在畫城之下,目露沉思之色——這個人的修為,又進步了太多。他看看翠色滴流、暗香盈盈的不朽神木,只覺得難以理解。法城法陣上竟然留有空門,而她直到此時,方拿出來戲耍太史長令。
可是畫城法陣,十八年以來,魔族陣修研究了何止百遍?她究竟是在哪裡留了空門,以至這麼多陣修,耗時十八年無一人看出?
五百年修為的純血魔傀,強大得有些逆天了。
而天魔聖域之外,天衢子帶著座下內門弟子出來實踐。說是實踐,卻沒什麼課程。他們只是在這裡待了一陣,最後實在無聊,還烤了會兒肉。
然後就離開了。
贏墀:「……」你他媽吃飽撐的,擱這兒玩犢子呢!
天衢子自神魔之息中,看見那個人舉步入城。青灰色的城樓下,她從容而行,衣袂翩翩。正是披羅衣之璀粲,珥瑤碧之華琚。
他又想起融天山的十方世界,在十八歲那一年,他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還悅眼中所見、戀心中所念。於是逼迫陰陽同現、日月相逢,造就了一個不倫不類的世界。
可那畫中仙不願駐留人間,如虛實不能兩全。於是追視凝望的人,注定幻夢成空,諸念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