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衢子有意要留住一個人,無論是什麼修士,都很難抵禦。何況是區區一個太史長令?
他對丹道娓娓道來,陰陽院雜家的魅力,在他身上展露無疑。
太史長令只恨自己沒有帶紙筆,半晌脫了外袍,以爐中碳為筆。他帶來的祭司,幾時見過自家大祭司這般不顧禮儀?!然而太史長令多年疑惑,今日一一解開,心中激動,哪還顧得上什麼儀態?
天衢子握住一粒珠子,終於感覺整串腰鏈都顫抖起來。鏈中絲線甚至扭曲著想要逃離他的指間。他如何允許?
旁邊有清理丹藥表面浮粉的小刷子,毛柔軟細密,他順手拿過來,慢慢騷撓。頊嫿只覺得癢,癢到了極點,竟生出一種莫名渴望。她先時還意圖閃躲,到後來整串珠子都盤在他手上,蜷縮著發抖。
她對男女之事,雖覺歡愉,卻並沒有過多留戀。先時贏墀的激進偏執,更令她反感不已。然而現在,在自己並不討厭、甚至還頗有幾分親近的人手中,她只覺得那種癢一直滲進心裡。
太史長令當然有注意到天衢子手上的珠串,那明珠粒粒翠色慾滴,鮮亮飽滿。而這位奚掌院明顯愛惜得緊,連他多看一眼,都會眉頭微皺,十分不悅。
太史長令當然不想在此時激怒他——太史太令歲數不小了,如九淵仙宗的長老們一樣,面臨身敗神衰之尷尬局面。而他的修為不可能比得上九淵長老,現在不過九百多歲,已經到了人生暮年。
如果修為不能更上一個台階,他顯然已經餘日無多。可是修為要更上一層境界,豈是那般容易的?那需要怎樣的契機因緣?!
而今日,他的契機似乎現了一點苗頭。如果天衢子可以相助,他再添五百年的壽數,恐怕一點難度沒有。
只是身為九淵仙宗陰陽院掌院,不過是化身不慎淪落畫城,為什麼要相助於他一個魔傀祭司神殿的大祭司呢?!
太史長令心中狐疑不定。
天衢子何許人也?他任陰陽掌掌院數百年,座下弟子內門、外門一共多少人?他只須一眼便已看出太史長令如今的境界修為。
而這個境界修為,再加上他的資質,會因為什麼問題而受困,遲遲不能突破境界,他心知肚明。
月漸中天,天衢子突然停止了授課,說:「今夜,你毀了本院一爐丹。」
太史長令一愣,他也是老奸巨滑的人物,明白天衢子這是讓自己看到好處之後,要秋後算賬了。
但是他拋出的誘餌實在太過香甜,他不得不上勾。他說:「所有藥材,我隨後著人雙倍送來藥坊便是。」反正天衢子煉的那爐丹,也不是什麼絶世上品。
天衢子卻是道:「這樣的態度,可並不符合求學之道。」
太史長令眉頭微皺,問:「你待如何?」
天衢子愛惜地撫弄手中珠串,說:「接下來的事,恐怕旁人不宜傾聽。」
太史長令回身,對身後祭司一揮手,屏退了左右。等到諸人退出,他這才問:「什麼事,奚掌院現在可以說了吧?」
天衢子說:「本院座下弟子求學問道,可不是大祭司這般態度。」
太史長令明白他有意刁難了,問:「你待如何?」
天衢子說:「畫城規矩,本院並不瞭解。但是本院座下,弟子入門,三拜九叩、焚香奉茶,拜師之禮可是斷斷不能缺少的。」
太史長令怒道:「我堂堂畫城大祭司,豈能拜你為師?!你別忘了,你如今可是畫城階下之囚!」
天衢子說:「原來如此。那麼天衢子恭送大祭司。另,大祭司今日擅闖煉丹房,私開煉爐,藥材也不必賠償了。本院自會向傀首討要。」
「你!」太史長令頭頂怒火熊熊燃燒,但是卻無可奈何。私擅煉丹房倒是無所謂,頊嫿頂多罰他禁足思過,再不濟,當面道歉也就完事。
可丹道機緣卻是天大的事,憑生可遇不可求。以畫城魔傀的微小勢力,天衢子這樣的名師,他一生有幾次機會求得?!
他正心下搖擺不定,但見左右無人,終於一咬牙,下定決心:「我可以拜你為師,但是有條件。」
天衢子微笑,手中珠鏈的輕顫纏捲,令他心中愉悅。他說:「講來。」
太史長令道:「你我關係,只於人後。人前我絶不稱你為師。」
天衢子輕笑,奚掌院在不受某人美色影響的時候,可是智商絶頂的人物。他說:「可。」
話落,他自墟鼎中取出茶盞,還帶了自己慣飲的茶葉。
——準備得這麼周全,你這是到畫城養老來了啊!太史長令咬牙,卻終是親自倒了茶,雙膝跪地,叩拜奉茶。一句話在喉間百轉千回,最後終於一字一頓地說出口:「請師尊……指點迷津。」
天衢子單手接過茶,只往唇邊略湊了湊,隨即擱到一邊:「為師心中有數,你且退下吧。」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明日酉時過來。」
太史長令雖然覺得這師尊拜得十分憋屈,但是一想到自己得了這樣大的機緣,心中欣喜卻是高過了自尊受辱。他又磕了一個,這才出門,將一眾祭司都帶了回去。
當了弟子,總算是有禮貌了許多。他出門時也沒忘記替天衢子關上煉丹房的門,還順便又將關閉的防禦法陣也一一打開。
他前腳離開,後腳頊嫿就自珠鏈中脫離出來。奚掌院剛要調侃幾句畫城大祭司的骨節,但見她滿面堆霞,氣息雜亂,不由收起玩笑之意,慢慢湊過去,唇如點水,輕吻她的鬢角。
頊嫿心中的渴盼壓過了惱怒,幾乎是粗暴地去扯他的衣物。他握住她的手,聲音亦沙啞不堪:「今夜還長,傀首不必這般急切。」
夜確實漫長,頊嫿死去活來好幾遍,心上的癢總算是剎住了。奚掌院亦覺得今夜她主動非常,一時失態,幾乎往死裡弄她。
二人瘋了整整一宿,小小美人榻一片狼藉。丹爐的火焰已經熄了,其實就算太史長令不來,這爐丹也是毀定了。丹氣素來講究清正高潔,他倆這般丹房胡來,丹氣能清正才奇了怪了!
眼見天色將明,頊嫿將猶不滿足的奚掌院踹下去——這等縱慾之徒,還是交易給魔尊贏墀算了吧!然而當奚掌院百般撩撥,再接再厲的時候,她又覺得還是應該留下來享用幾天。
……
太史長令因著拜了個便宜師父,這幾日修為還算是突飛猛進。一時之間,喜不自勝,哪裡還敢來攪擾天衢子?
他手裡掌管著整個畫城的農桑之事,好東西還不少。每日裡各種桑蠶衣物變著法子往天衢子這裡送。只以為這般諂媚之態,外人無從知曉。
但他送也就罷了,還專門挑夜深人靜的時候送。連帶奚雲清這個「師姐」都得了不少好處。
頊嫿哪天不看在眼裡?只得搖頭嘆息——這世道,人心都餿了。
太史長令不來打擾,這二人難免放肆了許多。
幾日下來,傀首覺得腰痛,枕著他的胸膛,終於忍不住問:「奚掌院化身在此,九淵仙宗為何還不開價來贖?!」
奚掌院面色微紅,說:「不敢相瞞傀首,陰陽院供養弟子頗多,一直以來,開支便頗為緊張。實在是無力商談贖回條件。」
這他媽哄鬼呢?!頊嫿再次一腳將他抖下了美人榻。
如此胡混著,十日之期漸漸接近。
向家堡中,向銷戈聚集了門下所有弟子,終於做好了赦世蓮燈最後的花瓣鑲嵌。他提燈在手,正要感嘆,突然嗅到一陣桂花香氣。他轉過頭,就看見頊嫿站在他身後,滿面含笑。
向銷戈立刻揮退門下弟子,沉聲說:「我希望你進入向堡家,能經由守門弟子通傳。」
頊嫿絲毫不以為意:「哈,向盲回來,也要經過通傳嗎?」
向銷戈怒道:「那如何一樣?他是我的親生兒子!」
頊嫿在他對面坐下來,倒是不客氣,自己給自己倒了茶水:「我由父親一手鑄造,父親因我被尊為器聖。我帶給父親的榮耀,遠超向盲。親生兒子與心血力作,有何不同?」
向銷戈怒道:「至少他對我毫無隱瞞,你這個騙子!」
「噫,」頊嫿臉上笑容更加明顯,「怎麼可以這麼說?」
向銷戈怒道:「你身為隕鐵之時便已開靈智,但卻一直閉口不言,假作頑鐵!哄得整個玄門不惜傾盡天材地寶,為你融鑄加持!而你吸收了寶物,獲得驚世神力,如今卻逃出弱水河口!言而無信之徒,不准稱我為父!!」
頊嫿笑得連手中茶盞都端不穩:「父親這麼說就過分了啊,從父親發現我之時開始,我幾時說過我未開靈智?玄門是曾傾力加持,但又是否有人問過我是否靈智已開?是否願意鎮守弱水?從始至終,我從未承諾。相反,欺騙玄門的人是您,父親。」
向銷戈鬚髮皆抖,頊嫿悠悠道:「是您在聖劍已成,攜我渡劫時便發覺我靈智已開。但卻從未向玄門提及。於是您成為整個玄門共尊的器聖,而我也確實鎮守了弱水河口兩千年。您的功名成就,皆與我密不可分。」
向銷戈胸膛劇烈起伏,三千年前,向銷戈無疑是整個玄門最有天份的鑄劍師。只是年歲太輕,總被長輩壓制。
心高氣傲的鑄劍天才從小就知道,要想蓋過師長鋒芒,只有鑄造一把驚世駭俗的聖器。而機會還真的來了。
弱水河口法陣減弱,九淵仙過陰陽院掌院大弟子水空鏽前來找他,二人志向大抵相同——兩個天資驚世的年輕人,都需要一個天下矚目的契機,以求更進一步。
於是經過商量,二人竟然共同做出一個決定——向銷戈融鑄一柄聖劍,水空鏽親自持劍,重新鎮壓十萬大山的弱水河口。
年輕人總是目光一切、驕傲輕狂的。兩個人共同踏遍九洲,竟然真的尋到一塊天外隕鐵。向銷戈如獲至寶,立刻著手煉製。但無論什麼樣的力量,都無法煉化這塊不開口的頑鐵。
直到最後,水空鏽尋來了不朽神木。月中不朽樹作柴,輔以雷火為焰,終於,這頑鐵漸漸被煉化。一路當然波折不斷,所受冷眼更是數不勝數。
但隨著材料齊備,整個玄門都開始意識到,這兩個輕狂小子的想法,或許是可能的。
九淵仙宗首先對此事表示了關心,送來了不少珍貴材料。連魔族也送來了神魔之息,用以吸收劍中魔氣,以令神劍在弱水河流之中,不被魔氣所侵。
而水空鏽和向銷戈的名字,也漸漸在玄門、魔族中傳揚開來。
尤其是那一天,當神劍即將功成之時,天空風雲匯聚。玄門大能雲集而觀,連魔族也越過九殛天網而來。然而水火不容的兩派勢力沒有顧得上交手,大家都盯著向家堡的劍廬。
黑雲壓在向家堡上,正午的堡中伸手不見五指。不朽神木之焰也熄滅了,只剩下末端一點點未燃盡的木頭。
劍廬中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突然一道驚雷猛然炸響,撕破了千重黑雲,劈在劍廬之上。
整個玄門和魔族都突然意識到——這把劍,久不出廬,竟是在渡劫!!
驚雷三道,道道撕天裂地。向銷戈擔心自己千年心血方才凝鑄的寶劍,不得不飛身上去。水空鏽當然隨後,二人撲到劍廬前,向家堡已經在雷聲中化為廢墟。四處都是火與煙。向銷戈在第四重驚雷滾滾而來時,一把握住了廬中劍柄。
然而那一瞬間,一重心法出現在他腦海,他幾乎下意識舉劍一橫,心法一出,竟然擋住了這一重雷劫!
那一瞬間,他心中突然有一種近乎驚恐的想法——這劍,或者說這塊天外隕鐵,是有神智的!!
如果說在這之前,大家發現這一點,那還可以挽救——只要抹去它的神識,讓他變回一塊萬世難覓的稀有材料便可。但是現在,經過各種法寶加持、不朽之木燃火煉化的它,甫一出廬,立刻引動天雷之劫的它,還能消滅嗎?
無論能或不能,那也鐵定將是一場惡戰。
以它如今神識之強大,若是將之毀去,則劍也不存。
而他與水空鏽耗時千餘年,畢生心血皆在其中,如今眼看大功將成,難道又要前功盡棄不可?若當真如此,師門乃至整個玄門、魔族,又將如何看待他和水空鏽?
再說,他現在手握此劍,而天空雷劫未停。
他受此劍指引,生生與其一共挨過了九道雷劫。玄門與魔族盡皆驚嘆,當場共尊其為器聖。千年心血,一朝功成,要就此毀去不成?!
他選擇了沉默。
隨後,水空鏽更是親自持劍入到遠古法陣中,以此劍作陣魂,插,在陣心。搖搖欲墜的法陣重新趨於穩定,一場浩劫就此化解。
此劍被尊為聖劍,水空鏽更是立刻被指定為九淵仙宗下一任宗主。
少年功成名就,一時之間,忘記了隱患。
兩千年後,隱患坐在向銷戈面前,談笑飲茶。而當年意氣凌雲的兩個少年,注定要自行吞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