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堡。
向銷戈知道,這是自己種下的因果。兩千多年,時間悄然無聲,擦肩而過。他又鑄造了法寶無數。然而那些心血成果,有許多他都已不再記得。
只有這柄劍,帶過他尊榮與地位的聖劍,他一直記憶猶新。甚至有時於魂夢之中,彷彿還在熔鑄。
他遞上赦世蓮燈:「拿去吧。」聲音疲憊而沙啞。這十日,他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頊嫿一直神態悠然,直到看到他遞過來的法寶。
赦世蓮燈。她接過來,玉色的燈柄握在手中,熟悉的觸感層層湧動。她站起身來,問:「天衢子帶回來的?」
這並不難猜,畢竟當初畫城之下,只有天衢子曾在場。向銷戈點頭道:「嗯。」
頊嫿指腹緩緩撫過燈上花瓣,赦世蓮燈再逢舊主,光芒滴流。她點點頭,輕聲說了句:「很好。」
話落,轉身要走,向銷戈忙問:「向盲身上的劍氣,幾時與他解開?」
「解開?」頊嫿好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反問:「姐姐贈給弟弟之物,為何解開?」
向銷戈怒道:「他與此事毫無關聯,無論你想做什麼,都衝我來,先放了他!」
頊嫿提著蓮燈,心情大好,連眼睛裡都是笑意:「這話真是有趣,您是我父親,我怎麼能對您無禮呢?那豈非不孝?!」說完,哼著歌離開了向家堡。
整個向家堡的門人弟子乃至防禦法陣,未能察覺其一絲一毫。
這地方,她來去自如。向銷戈坐在劍廬前,舊事糾纏他,翻來覆去,如惡夢重現,不肯停歇。
畫城,贏墀還在準備魔傀,但是已經有不少族人忍不住,開始四處打聽這次交換的一萬魔傀中有無自己親人。魔傀一族總共也沒多少人,一萬人,那可是很大一部分人口。
大祭司太史長令卻沒有思考如何安置——他最近往藥坊跑得很勤。而成果也是很明顯的,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修為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
天衢子僅一具化身在此,然而每日裡藥坊滿滿噹噹,全是來自畫城各處的醫修。
整個祭司神殿的人,誰不明白這是天大的機緣?
人人擠破頭往藥坊裡鑽,連農桑之事都懈怠了。好在頊嫿沒有過問——畫城醫修甚少,天衢子不知道會在這裡待多久,他們多學一點是好事。
十幾日下來,畫城人人都發現這位奚掌院性情溫和,只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他基本不會發怒。而他的底線,就是藥坊夜間不見客,更不允許任何人闖入。
太史長令也知道這些日子,頊嫿夜間大多不在星辰海。她去了哪裡,當然沒人知道。
可太史長令也顧不上計較這許多——自己個人利益就在眼前,而且如寶藏一般可遇可不求。他忙著挖掘裡面的財寶,如何有閒睱顧及其他?!
畫城這些年,功法大多靠偷。因著魔傀體質,頊嫿想讓他們喬裝打扮、投入其他門派偷師也做不到——萬一暴露體質,豈非得不償失?
是以除了陣修因有她指點還算強大以外,其他功法,其實十分薄弱。
而醫修搶手,資質不錯的大多都能投個不錯的師門,畫城想要培養,極為不易。
天衢子倒好,輕輕鬆鬆解決了難題。大家貪他博學,有時候甚至有人暗自向大祭司太史長令建議:「其實一萬族人,比及奚掌院之才學,並不是划算的買賣。」
太史長令惱怒,將提議的人狠狠訓斥了一頓——這言論,誰敢在族人面前當眾提出?那可是他們的至親好友!
雖然還挺有道理。
頊嫿提著赦世蓮燈回城,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藥坊走走。
然而及至到了藥坊,才發現她根本擠不進去——白日裡的藥坊,真真是人滿為患。最開始前來聽課的只有藥師,後來祭司神殿全來了。這兩日更誇張——其他魔傀突然想起來,這奚掌院可是雜家。除了醫修,其他門類的功法,他可也是懂的啊!
一時之間,人人瘋湧而至。藥坊裡揮汗成雨,水洩不通。連奚雲清都站到了小院外面。
頊嫿:「……」
擠不進去……實在擠不進去。
融天山,器宗和陣宗都在為向家堡鑄造新的聖劍而勞心勞力。
可最熱鬧的卻是刀宗無疑。
木狂陽簡直抓狂,付醇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暴起,將她暴打一頓。雖然靈力被封禁,可是他能找武器啊!有時候九脈掌院正議事呢,他跳起來就發病。
因為沒有兵器,他對著木狂陽就是一頓亂捶。面對師尊的捶打,木掌院簡直是不勝其煩。他這發病毫無規律可言,想什麼時候發作就什麼時候發作。
若是關起來吧,木掌院的性格,同她議事能議出什麼結果來?
載霜歸說:「長此以往,不是辦法。」
木狂陽正在被付醇風捶打,他仍是痴痴呆呆地念:「殺木狂陽。」
然而因為不能使用靈力,那點拳腳功夫能對木狂陽造成什麼傷害?木狂陽都不想理他,頂著他的亂拳說:「這不廢話嗎?難道我不知道不是辦法?我能不能叛師,另外再拜一個啊?」
其他八脈掌院、三十幾位長老都憋著笑。載霜歸都不由莞爾。
沒人正經地為她想辦法,她被捶得不耐煩了,雙手握住付醇風的手,將他按在自己懷裡。失了靈力的付醇風哪有反抗餘地?登時只剩掙扎之力。
一直等到議完事,木狂陽將他拖回刀宗,卻又不放心安置在別處。
她左右想想,終於還是把他帶回自己房間。上次付醇風對她的「捆豬大法」極為不滿,木狂陽無奈,只得將他按在榻上,四肢分開,分別捆在床柱上。
連君遷子進來為付醇風試藥的時候,都忍不住搖頭——刀宗大長老,真是多災多難啊!
這次發病時間極長,到了入夜時分,付醇風還是沒有甦醒。
木狂陽能有什麼辦法?也不放心把他單獨扔房裡——他不能使用靈力,這要隨便來個人輕輕鬆鬆把他宰了,也是個事兒。
她喃喃念:「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念了半天,終於彎腰替付醇風脫了鞋襪。這回學乖了,知道拿塊乾淨的手帕塞住他的嘴,免他碎碎念,也免得咬到舌頭。
她扯了被子替他蓋上,以往這個時候,她是最愛下山喝酒的。現在就算了吧,她搖搖頭,摸到付醇風身邊躺下。床被他占了大半,她是只能小小地縮在他腰間的空地兒了。
最近真是累,她閉上眼睛,本是小憇,然不知不覺,竟是真的睡了過去。
付醇風醒來的時候,見自己四肢大張被綁在一間床上。先是大吃一驚,隨後一低頭,就看見依偎著自己睡得正香的木狂陽。
最近他動不動就發病,木狂陽哪怕銅澆鐵鑄,也是身心俱疲了。天色已晚,室內只有一點零星月光。付醇風心中一點柔軟滋生,竟然也沒打擾她,連嘴裡的手帕也沒呸出來,就任由她這麼依靠著,慢慢地入了夢。
天衢子和君遷子都嘗試了許多方法,然而付醇風身上魔咒卻始終未能解開。
而魔族拒不肯以高價贖回大族長厲空梟。九脈掌院當然是抓住機會,在厲空梟面前不時挑撥。厲空梟最近倒是很老實,讓吃吃、讓喝喝,連人也不罵。
偶爾被九脈掌院冷嘲熱諷幾句,也只是哼一聲,不搭理。這大族長,還挺懂禮貌。
從掌院到長老,大家都覺得怪異。
而厲空梟大族長的要求很簡單——只要不讓天衢子單獨審問他,任何事都可以商量。所有人都目露探究之色,只有奚掌院本人,平素是真不往他這間囚室來的。
畫城。日落西山,藥坊裡的各路人馬終於紛紛散了。
奚雲清一整天也沒能擠進來,這時候終於能見到自己師尊一面。她忙端了藥膳進來:「師尊,您一整天沒顧得上吃口東西,快喝點粥吧。」雖然早已辟榖,但是這樣毫不間斷地授課,是個人也吃不消。
天衢子喝了小半碗粥,指指旁邊堆成小山一般的禮盒,說:「拿出去挑一挑,有用得著的便拿去吧。」
奚雲清目瞪口呆,答應了一聲,來來回回,把各路來客所獻的禮物搬到自己的下人房裡。
天衢子夜裡仍宿在丹房,奚雲清其實不是很明白——這幾天師尊壓根就沒煉什麼丹藥。為什麼還整夜宿在煉丹房裡呢?
天衢子當然不會為她解惑了——這樣夜夜胡來,丹氣壓根不正,開爐有什麼用?不過倒也不可惜,畢竟丹是死物,哪有美人在懷真實……
頊嫿也覺得這未免太荒唐了。
有心不來,然而夜裡難以成眠,鬼使神差地,總忍不住往藥坊跑。太史長令最近撥了些靈石下來,特地將藥坊重新修葺了一番。
如今藥坊煥然一新,院子裡不知是誰移種了幾叢苦竹過來,竟然開始有了一點苦竹林的意思。
馬屁精啊。頊嫿頗為詫異——自己麾下還有這等精英?!
而最近奚掌院頗受供奉,藥坊裡自然諸物齊備。無論頊嫿多晚前來,這裡總是掌燈溫酒相候。
外界皆傳言,奚掌院喜好美食好酒。於是整日裡都有人收羅各色吃食送來。頊嫿開始喜歡這兒了,就是這些東西吧……在這裡吃完之後,總讓人腰痛……
奚雲清覺得很奇怪,她雖然天真,然而卻並不愚笨。
師尊在融天山,可是從不好酒的。而且他其實不喜人間煙火,哪裡會好美食?可偏偏傳言就是如此,而且各色美食他都收下了,煉丹房裡也經常有一股莫名酒香。
奚雲清覺得很可疑——難道化身和本尊的愛好會有區別?
這天夜裡,奚雲清被吵起來——這些前來求教的魔傀都知道天衢子的禁忌,不敢夜裡擾他。只得勞煩奚雲清這個嫡傳弟子了。
奚雲清收完對方獻上的謝禮,卻見丹房裡還亮著燈。見獻禮中有美酒,她燙了一壺,正準備給師尊送去。然側耳一聽,卻聞房中有聲音。
!!奚雲清大吃一驚,那聲音竟不是天衢子,而是個女子!
她哪裡還敢聽下去,忙不迭回了自己房裡。
屋中,頊嫿輕聲問:「沒事吧?」
天衢子按她在枕上,唇瓣滾燙,聞言輕輕搖頭,聲音低而粗重:「親傳弟子,無妨。」
頊嫿於是懶得理會了,藥坊真是不錯,有酒有肉,還有一個可以對飲的人。
唉,就是每次過夜之後,腰痛有點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