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圖的,是你。
是你……
你……
奚玉棠猛地睜開眼睛,汗水悄然從鬢間流下,腦子裡無數畫面閃過,全是昨日驚鴻院內她與越清風驚心動魄的一場所謂的攤牌。
她頭痛欲裂,心境破損,真氣紊亂,隱隱有走火入魔之兆,臉色忽青忽白,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原本從驚鴻院回來後的首要之事便是穩定心境,可她思緒太過混亂,練功不夠靜心,險些釀成大錯。
窗外天光乍破,打更之聲遙遙傳來,整個觀瀾院寂靜無聲,她試著喚了兩聲呂正的名字,下一秒,房門立刻被人撞開,呂正和司離慌慌張張地出現在她面前。
沒等奚玉棠開口,呂正首先發現了不對,「教主,練功出岔子了?」
奚玉棠無力解釋,強忍著全身經脈撕裂般的劇痛,啞聲道,「過來幫我一把……」
呂正和司離對視一眼,紛紛上前,盤膝而坐,一前一後,將真氣送進奚玉棠體內。司離年輕,功力不足,很快額頭便見了汗,倒是呂正雖心驚於自家教主體內混亂的狀態,卻依然耐著性子一點點幫著梳理,生怕急功近利下造成二次傷害。
兩人合力才勉強將奚玉棠的狀況穩定,見她神色恢復平靜,這才緩緩收手,悄然退至門口掠陣,並吩咐手下死守觀瀾院,等閒不得出入。
奚玉棠聽到他們的安排,暗自鬆了口氣,腦內卻再次出現了昨日的一幕幕。
————
「我的所圖,是你。」
越清風如是說。
有那麼一瞬間,奚玉棠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大腦短暫地停止了運轉,只能保持著目瞪口呆的蠢樣看著越清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第一反應是越清風果真要殺她,但很快又覺得不對,腦子裡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竟有些糊塗了……總不能是在表白示愛吧?
他是不是瘋了?
見奚玉棠久久沒有反應,越清風淡淡道,「秋遠,去重新沏壺茶來。」
秋遠知趣地行禮退下,接著周圍防備的視線逐一消失,越家暗衛撤退,整個驚鴻院外圍被守成一個鐵桶,連一隻鳥都飛不進來。
「……把話說清楚。」奚玉棠抽嘴角。
越清風咳嗽了兩聲,前所未有地沉默了極長的時間,久到奚玉棠幾乎以為她不會再聽到他的聲音,這才緩慢而虛弱地開口。
「放心,不是要殺你……我圖的是你這個人。」
奚玉棠:……???
對面人臉上因劇烈的咳嗽而浮起淡淡的病態紅暈,雙眼也被浸濕,從奚玉棠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長如小扇子的睫毛上掛著亮晶晶的水珠。夕陽斜照下,他半個身子隱在陰影中,表情似笑非笑,但再看過去,又變成了空白一片。
他沒有解釋這句話,而是沉默許久,突兀地問了個問題。
「奚教主,你可知……越某師從何人?」
奚玉棠怔了怔,完全被他吊起的胃口得不到滿足,心裡像是有無數小爪子抓撓,沒想到卻等來這樣一個問句。
「不是令尊?」
「當然不。」越清風笑了一聲,停頓片刻,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不知奚教主可曾聽過一個名號——寒崖老人?」
越清風居然師從寒崖老人?一丈峰那位不世出的武林泰斗?
奚小教主心神微震,陡升強烈的嫉妒之情。
……簡直人生贏家啊這貨!
寒崖老人,那可是比她爹輩分還要高出許多的高手中的高手,這世間站於武學巔峰的少數幾人之一,真真正正的正道巨擎!誰都不知他活了多久,幾乎成了一個傳說,就連她爹似乎都只是聽過名號而從未見過真人,更不用說她這個小輩了。
「寒崖老人一生收了三個徒弟。大徒弟是上一任武林盟主卓正陽,二徒弟無人可知,關門弟子便是越某。」越清風語調平緩,少見地沒有咳嗽。
被措不及防地秀了一臉優越,奚玉棠僵著臉答,「世人只知卓正陽。」
越清風嘴角笑容一閃而逝,「奚教主可知寒崖老人二弟子是誰?」
奚玉棠搖頭。
「是當年真正的魔教少主。」他抬眼,直直望進她眼眸深處,「奚玉嵐。」
「……」
奚玉棠瞳孔猛地一縮,險些失態地站起來。
這不可能!
「越清風……」
她聲調變低,語調裡是從未有過的刺骨冰寒,一字一句,像是要將眼前人拆骨剝皮拆吞入腹,「話可不要亂說!」
越清風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眼眸深深地盯著奚玉棠面具後的眼睛,在那裡,彷彿醞釀著一場驚心的風暴,徹骨冰寒,殺意奔騰。
「不信?」他輕聲問。
「他早就死了。」體內殺意澎湃,奚玉棠面若冰霜,戒備全開,腦中開始演算無數種殺死眼前人的方法,出口的話卻在自己未發覺的情況下換了稱謂。
「本座……才是真正的少!主!」
越清風笑了,一字一句道,「你不是。」
話音未落,幾乎是眨眼間,奚玉棠已至越清風身側,削鐵如泥的紅線幾乎在電光火石間纏上了他的脖頸,同時左手一翻,數根銀針直抵對方眉間竅門!
紅線逼入肉中,一行殷紅的血順著越清風如玉的皮膚流下,飛快地沒入了他的衣襟深處。
與此同時,先前奚玉棠所坐之處,只聽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刺耳聲響起,石凳應聲而裂。
「咳……」越清風痛苦地咳出了聲,聲帶振動下,脖頸傷口更深,「奚玉棠,你兄長是我師兄……」
「他早就死了!」奚玉棠手指驀然收緊,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一般,「在很多年前,奚家就被滅門了!」
越清風嘴角溢出了鮮血,他驟然抬手抓住了眼前人執線的右手,力道之大,幾乎要捏斷那脆弱的手骨,「你兄長曾對我說過許多他的事,其中便包括他,咳,極為疼愛的小妹……」
他臉色白的嚇人,嘴唇都沒了血色,卻仍艱難地將話說完。
「奚家被滅滿門而無後之事雖秘而不宣,在頂尖世家門派卻不是秘密……十年前你突然出現,以魔教少主自稱,眾人只當你是玄天高層為了不斷傳承而找來的私生子……」
他眼前模糊,劇烈地咳了一聲,強打精神。
「你有恃無恐……是因為無人知你活著,可對?」
奚玉棠呼吸一滯,瞳孔幾乎縮至成針,心房一顫,真氣剎那間險些逆行。
破綻一出,越清風當即抓住機會,周身內力砰然爆發,頸上紅線寸寸斷裂。
兩人於毫釐之間交手數次,終於,越清風抓住機會,手上巧勁發出,將奚玉棠整個人往後逼退數步,接著一指連點胸前,肩膀一滯,一口淤血吐了出來。
乍見他吐血,奚玉棠身形踉蹌停下,理智徹底回籠。
怔怔望著越清風,她甚至忘了呼吸。
打從決定要走這條路開始,她就有了被拆穿的覺悟,只不過當年想的只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拖到玄天緩過氣,拖到她武功大成——畢竟,她真正的身份一旦曝光,容易引來強敵,而她太弱,玄天太弱,保不住。
她以為這世上已經無人能猜到她的身份了。已知的仇人都被她借各種名目殺得差不多,血殺殿那個被鄒青幹掉的殿主、聽雨閣王牌、唐家旁支、玄天叛徒……如今蕭承一死,就只剩下寥寥一兩人和主謀了。
「你……」奚玉棠聲帶髮顫,「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你懂我在說什麼。」越清風道。
十六年前,雪山一戰,奚家莫名其妙被一夜之間滅了滿門。
先是奚之邈和唐芷嫣夫妻出門辦事卻傳來死訊,接著有人攻上雪山,裡應外合。當家人不在,沒人知道對方目的為何,上來就殺,整整一夜,玄天上下雞犬不留,包括少主奚玉嵐,以及只有五歲、連個正經大名都沒起的奚家小小姐。
據聞,雪山出事後,幾大門派世家掌教聯合上門探查,先於大殿內見到少主奚玉嵐和幾大護法的屍體,隨後循著蹤跡,在後山深處挖出已經凍青的奚家小小姐和隨身家僕,少林淨空方丈親自確認後宣佈其死亡,奚家一脈已斷。
後來又過五六年,玄天覆滅之事平息後,雪山上傳出奚之邈寄養在外的私生子被千里尋回,成為新少主。事雖稀奇,但想來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可能是私生,也可能毫無血緣關係,徒惹笑談。
玄天教名存實亡,實難構成威脅,頂尖門派世家又自持身份,不願落井下石以留罵名,畢竟魔頭已死,奚家絕後,該分割的利益也分割完畢。若不是少林方丈放話眾生有德,第一個作出表率之姿,表示只要不危害武林,不墮入邪魔外道,玄天可重建,恐怕還會引來更多貪心之人。
不過事情倒也不順利。奚玉棠這個新少主從公佈身份開始,就持續地經歷著花樣百出的暗殺,著實過了多年死裡求生的生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兄長奚玉嵐自父母死訊傳來後,便帶著其中一個護法秘密下山調查死因,留下替身待在總壇,之後便再沒了消息。雪山一戰的屍體是替身,她知道,她不知有多慶幸當時他不在。
但多年無蹤,潛意識裡,她已經當他死了。
庭院裡靜得嚇人,夏風掃過樹葉的聲音,昆蟲輕鳴的聲音,風吹起石桌上書頁翻動的聲音,統統不見,天邊殷紅的夕陽籠罩下,耳邊只剩下兩人微弱的呼吸聲。
空氣中飄蕩著血氣,映得此時的沉默更加沉重不堪。
許久,對方開口了。
「我告訴你這件事……」
只說了半句,他便忽然爆發了劇烈的咳嗽,好似要將肺咳出來一般,一縷縷鮮血再次順著他的指縫流出,連帶著還因用力而崩裂了脖子上的傷口,整個人看起來慘兮兮的。
……要不要趁機滅口?
奚玉棠垂在身側的手指僵硬地動了動,殺機再現。
「……我告訴你這件事,只是想讓你知道,師兄的親妹妹,我是不會去害的。我對你知之甚深,比你想的還要深……」越清風被奚玉棠重傷,胸膛每一次的起伏都好似用盡了全身力氣,「我所圖是你,是因為我想要你這個人……我承認結盟的目的不純,但這無礙於我的誠意,原本我來洛陽,就是為了見你。」
「所以我將把柄交還給你,要不要滅口,由你決定。」
他聲音低下來,喘了幾口氣,抬起頭,因咳嗽而略顯濕潤的眼睛對上了奚玉棠冰涼的視線,用氣音吐出最後幾個字。
「動手嗎?」
奚玉棠微微睜大了眼睛。
動手嗎?
殺了這個人,她秘密得保。不殺,恐生變。
殺,還是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