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衛寒是聽雨閣副閣主時,奚玉棠心裡並沒有震驚。或者說,當她意識到副閣主可能是自己認識之人時,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衛寒不也是她認識之人麼?
她和衛寒有借劍的交情,之後又當著他的面殺了韓文彥,再見面,也不知是敵是友。
唯一讓人心頭一寒的,大約也只有衛寒的錦衣司身份了。
這個人,到底是哪邊的?
如果是個純粹的朝廷走狗,那是不是表示聽雨閣也是朝廷的?
若說江湖最大的殺手組織有皇室背景,其實也說得過去。聽雨閣發跡於前朝末期,正是司氏起兵的前後階段,手裡握著江湖勢力無可厚非。
但聽雨閣立場飄忽,這麼多年來都沒人懷疑過對方有朝堂背景,哪怕如今手眼通天的越清風在得知衛寒的副閣主身份時也露出了驚訝之色,顯然是沒想到。
印證了心裡最大的疑點後,奚玉棠反而不急了。
如今江南武林動盪,所有人都還處於一個懵逼狀態,忙著收拾殘局、爭名奪、趁機撈好處,反倒是始作俑者的奚越二人徹底清閒下來。
這一局雖然互有傷亡,但歸根結底是他們贏了。距離奚玉棠為自己定下的去聽雨閣青山谷的日子還有一個月,這一個月足矣讓她養好傷,順便將長隱劍法融會貫通,至於其他的事情則交給薛陽等人忙活。
江千彤被秘密送回了秋雨山莊,墨錦的命也被沈七救了下來,鄭家奪位仍在繼續,但據說鄭家二少爺向越家示了好,衛寒林淵還在不斷擴大搜捕範圍,韶光依舊在避風頭,司離也終於到了杭州,此戰,奚越兩人大獲全勝。
城東的宅子被毀,暫時沒辦法回去住,在闊別了煙雨台十多天后,奚玉棠重新和越清風住在了一個別院裡。
越家少主面上不顯,心裡已經樂開了花。
別人不知,斯年卻是知道的,他家主子以公謀私,暗殺之夜派他去幫薛陽的忙時,就順手把城東玄天江南堂的宅子破壞了個七七八八,否則奚小教主為什麼不回去住而要住到他們別院來?
但奚小教主住進來,真的是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至少少主不會再去拔草,秋遠不必整日唉聲嘆氣,他也有對手可練劍……所以儘管斯年在心裡鄙視了自家主子一會,卻還是開開心心地迎接了玄天一眾的回歸。
少主不發神經病,他們全體都像升職加薪。
奚小教主終於可以安心地養傷練劍了。
越家少主也終於可以每天搬著小凳子圍觀心上人練劍了。
煙雨台全體成員表示,韓文彥,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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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了幾個月,司離也終於到了杭州,除此之外,還帶來了一個幫手——冷一。
冷一追蹤桑念幾個月,足足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在最後追到了江南,且在半路遇到了司離。彼時愛操心的呂正堂主還在和迎秋一起頭疼調派誰到教主身邊,知道冷一也到了江南後,立刻歡天喜地地表示,冷堂主請留在教主身邊吧,沒事別回來了。
至此,除了迎秋,奚玉棠昔日留下的四個暗衛,三個都到了她身邊。
韶光、薛陽、迎秋、冷一,四人裡冷一武功最高,有他在教主身邊,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畢竟薛陽和韶光就算再厲害,也不過兩個人,一旦都出門做事,教主自己身的安全無法保證。在他們心裡,越少主畢竟是外人,總不能將這麼大的賭注放在他身上不是?
於是當冷一出現在煙雨台時,薛陽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這個木訥的男人幾乎要給冷堂主一個擁抱了——畢竟有冷一操心教主安全,他也可以有更多時間陪心上人不是?
……只有越少主,很是鬱悶了幾天。
走了韶光江千彤,來了司離冷堂主,這四個人隨便挑出來一個都黏奚小教主黏得緊,撇開其他人不提,越清風清晰地記得,自己當初武山上第一次見冷一時,這位堂主大人可是毫不客氣地讓他遠離他家教主呢。
憑什麼嘛!
他的心上人,為什麼要離遠一點!
越少主心塞死了。
可奚玉棠哪會管他,歡天喜地地迎接了司離和冷一。三人甫一見面,司離就一個虎撲,眼看要撲進自家教主懷裡,忽然就被人拽住了衣領子。司離憤怒地回頭,正好對上一個面無表情的殭屍臉。
司離:「……你誰啊?快放手!」
斯年:「奚教主有傷。」
司離:「哦是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再不放手你的手就別要了!」
斯年:「……」
面無表情地望著不知何時發黑髮青的手,斯年的表情更冷了。一旁的秋遠險些笑出來,憋得小臉漲紅,而越清風無奈地嘆了一聲,想起了自己和司離的初見。
這位司右護法還真是不遺餘力地要毒死每個接近他家教主的外人啊……
最終斯年還是鬆了手,右護法大人成功地撲進了奚玉棠懷裡,看似莽莽撞撞,實則小心翼翼,看得奚玉棠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小臉,命令他去給斯年解毒。
司離一臉不爽地丟了個藥丸子過去,斯年在奚小教主面帶笑意的注視下,毫不猶豫地將藥吃進去了。
一旁秋遠目瞪口呆,越清風也多看了斯年兩眼,突然覺得……好像自己身邊的人都很喜歡奚玉棠啊……
再看院子中央被包圍的那個臉色蒼白卻言笑晏晏的人,越家少主委屈極了——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爺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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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見到自家教主,司離拉著奚玉棠便嘰嘰喳喳敘起了思念之情,順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匯報著他覺得重要的事情。倒是冷一除了給主子請安以外就沒再多說什麼,直到奚玉棠穩下司離,才看向他。
冷堂主生得英俊堅毅,一雙丹鳳眼裡永遠閃著冷光,薄唇緊抿,話比薛陽還少,和秦軒秦堂主性格截然相反,算是玄天教內最不好打交道的人之一。
司離跟冷一沒什麼交情,一路上和個冰塊同行快憋死他了。在雪山眾人心裡,只有自家教主才能和冷一聊到一起,而這也是司離見到奚玉棠大鬆一口氣的原因之一。
「辛苦了。」奚玉棠笑看冷一。
後者搖搖頭,從袖子裡抽出一疊資料遞了過去,是他近幾個月追蹤桑念的總結和順路調查的結果。
奚玉棠接過去,卻沒看,催著兩人去沐浴休息,有事第二天再說。
司離乖乖應了,倒是冷一目光凜冽地盯著越少主看了幾眼,這才一言不發地走了。
越少主莫名其妙地被瞪,一頭霧水,只好委屈地看奚玉棠。後者翻了個白眼,抱出棋盤,招呼他坐了下來。
下棋。
自然不是下圍棋。
雪山上除了秦軒,沒一個人會下圍棋。
越少主自然也陪著奚玉棠下他們玄天人人擅長的五子棋。
雖然已是初秋,然江南卻還是熱得像蒸籠。兩個體虛有傷不怕熱的人下棋,喝熱茶而不喝涼茶,置涼水而不置冰塊,苦了旁邊伺候的秋遠。
見這小子熱得滿頭大汗,奚玉棠一邊羨慕他身體好,一邊不忍地擺手,「秋遠去歇著吧。」
秋遠頓時眼睛一亮,充滿希冀地望著自家主子,後者涼涼掃他一眼,秋遠頓時乖乖低頭。
好一會,才聽越清風慢悠悠道,「還不走?」
……秋遠立刻撒丫子跑遠了,邊跑邊喊,「我去給二位煎藥!」
往日奚越兩人下棋,總是邊下邊討論陰謀詭計,唯有此次,該討論的討論完了,不該討論的一句不說,單純地邊下棋邊閒聊,氣氛倒好。
越清風很想知道冷一遞上來的報告上寫了什麼,但一想起當初奚玉棠說『不是拉你入局的時候』,便有些洩氣,又見她心情頗好,只好看碟下菜,撿輕鬆的說。
……畢竟五子棋真沒什麼技術難度。
「八月十五那日,我回了一趟蘇州老宅。」越清風淡淡道,「離火草已經給了沈七。」
「多謝。」奚玉棠啪地一聲放下了一顆圓潤的冷玉棋子,「八月十五那日我在幹什麼?」
越清風頭也不抬道,「城東養傷。」
「……哦。」
奚玉棠思索著在白棋旁邊放下了顆棋子,輕描淡寫道,「我都忘了八月十五這回事……該讓薛陽和韶光出去逛逛的。」
他們玄天的人都沒什麼過節的概念。一群光棍,沒家沒爹沒娘沒兄弟,四個暗衛都是孤兒,兩個護法,鄒青家裡人死光了,司離身世不明,一個高層沈七還早就脫離了沈家與藥王谷……想想,身世都這麼統一,也是不容易。
「下次有機會可以帶他們一起去西湖放花燈。」越清風唇邊噙著淡淡笑意,「夜裡非常熱鬧,倒是個消遣的好去處。」
奚玉棠挑眉抬眸看他一眼,又放了顆子,「明年又明年……誰知道明年你我活沒活著。」
越清風落棋的手頓了頓,緩了緩才慢慢放下,「贏了。」
奚玉棠瞪眼望去,頓時撇嘴,「真煩跟你下棋,還不如打麻將,至少能贏點零花錢。」
「……」那是什麼玩意,還有你缺零花錢找我要啊!
越清風話還沒問出口,奚玉棠便歸好了棋子,自顧自地在棋盤中央放了顆黑棋。
「怎麼會沒有明年?」他跟著落子,「事情沒做完,你甘心?」
「當然不。」奚玉棠慢吞吞地把玩棋子,「但也可能發生不是麼?你有病,我入魔,兩個短命鬼居然還肖想未來,這才是滑稽。」
越清風手中的棋子久久沒有落下,好一會,直接將白子投了壺,人往後面軟墊上一靠,半支著上身,又氣又笑地看她,「能不能好好下棋?」
奚玉棠也知自己的話敗了興致,討好地對他咧咧嘴,乾脆歸攏了棋子,往棋盤上懶懶一趴,「好嘛,不下了,反正也贏不了。」
上次曲水之宴那一吻,讓兩人的關係一度跌到了冰點。但隨著韓文彥死,奚越再次聯手,兩人都聰明地不再提及那件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但,又不是真沒發生過。
「肅兮……」奚玉棠額頭壓著手背趴在棋盤上,聲音悶悶傳來,「你真的不好好考慮一下醉花樓未央居那晚我說的話麼?」
越清風怔了怔,沒有說話。
「你不說話我當你默認?」奚玉棠頭一抬,只露出一雙眼睛。
「你敢。」越清風面無表情。
兩人對視片刻,越清風首先垂下了眼,「奚玉棠,為什麼一定要黑是黑,白是白?既然都不知明年是否安在,為什麼不能往前走走看?一定要現在就分出個你死我活?是不是我現在明確地說出一個答案你才善罷甘休?你……」
話沒說完,他忍不住咳了起來。
奚玉棠聽出了他話裡的怒,連忙坐直,「好好不說了,你彆氣著自己……給,茶。」
越清風頭都沒抬地將遞到面前的茶推了回去。
默默看了一眼被拒的茶盞,奚玉棠無奈,「我也不是逼你放棄或者什麼的,就是……哎算了不說了。」
解釋不清,又無法說出更好的話,她自己也來了脾氣,索性茶盞一放,重新埋頭趴回了棋盤上。
好一會,才聽她悶聲道,「我沒想過我能長壽,只想在有限的時間裡做完該做的事,一生很長,壽命卻短……不然我試著去找找解決入魔的法子?」
對面,越清風好不容易停下咳嗽,陡然聽到這麼神來一句,整個人都僵了一下,驚訝地看向眼前慵懶趴著的人,「……你說什麼?」
奚玉棠乾脆腦袋一轉,一聲不吭地望向庭院。
蟬鳴蟲語,熱風習習,午後的煙雨台彷彿整個陷入了沉睡。越清風盯著眼前刻意沉默的人,良久都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麼。
他下意識挺直了脊背,「你剛才說……」
「主子主子,藥煎好了!」秋遠抱著食盒一路輕功衝進了庭院,「您跟奚教主的藥都在呢,快趁熱喝!」
越清風:「……」
見秋遠送藥,奚玉棠慢吞吞地從棋盤上起身,淡笑著望過去,「秋遠,有拿蜜餞嗎?」
……神情自然得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拿了,您放心!」秋遠笑嘻嘻地湊了過來,先收棋盤,接著打開食盒小心翼翼地端出兩碗黑乎乎的藥汁,「上面這個是我家主子的,下面這個是您的,沈大夫說了,藥必須趁熱喝,而且得喝完,不能喝一半倒一半,讓我監督著呢。」
活潑開朗的小少年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最後又從食盒裡變出一小碟蜜餞放在兩人中間,「好了!」
說著,便回頭看向越清風,「主子您……」
話說一半,突然消音,秋遠怔愣地對上了越清風冰冷無情的目光,見自家主子臉色極差,顯然是怒到極點,不知為何,大熱天的居然渾身發冷起來。
少年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刷地扭頭避開了自家主子的視線,激靈地打了個寒顫,用眼角餘光向奚玉棠求救。
奚玉棠看看秋遠,又看看黑臉的越清風,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整個人倒在了軟墊上,邊笑邊捂傷口喊著哎喲好痛……
「秋遠……」
越清風的聲音涼颼颼地傳來,秋遠頓時抖了抖,僵硬地咧嘴,「……啊?」
「三年。」
「……」
「哎喲,別別別,」奚玉棠笑得傷口疼,「快別罰月錢了,再罰這小子都快一輩子幹白工了,還怎麼娶媳婦哈哈哈……」
秋遠欲哭無淚。
越清風深呼吸,見對面人笑成那副模樣,臉色更差。奚玉棠順勢踢了秋遠一腳,「本座都給你求情了,還不見好就跑?」
……秋遠當即跟受驚的兔子一般猛地一躍,轉身就往外跑。
好一會,奚玉棠笑夠了,見對面人還是那副繃著臉生氣的模樣,忍不住拿手指敲了敲碗,「行了啊。」
越清風一臉委屈地看她。
奚玉棠端起藥碗,這次的藥太苦了,必須一口乾,沈七的憤怒可不是開玩笑的。
「來,乾了這碗藥,咱不氣了啊。」
「……」
「快點。」她催促道。
越少主無奈地端起碗,輕輕碰了碰她的碗沿。
「願我身邊的人都有很多個明年。」奚玉棠一本正經。
越清風盯著她看了半天,這才嘆了一聲,破罐破摔道,「願明年此時,仍在此地,不用喝藥,年復一年。」
奚玉棠頓時喜笑顏開,「說得好。」
說著,咕咚咕咚仰頭喝乾了藥。
對面人亦然。
兩人同時放下空碗,被沈七換了藥方的藥苦得說不出話來,都伸手去拿蜜餞,好一會才沖散了嘴裡的苦味,對視片刻,噗嗤笑了出來。
不曾想,喝個藥竟也喝出了豪氣。
靜靜望著眼前一身紅衣卻臉色蒼白的奚玉棠,見她想偷偷將蜜餞全部拖到她自己那邊,越清風頓時忍不住笑了一聲,突然覺得,或許方才她那句話,將成為自己接下來很長時間支撐下去的動力和念想。
願你得償所願,再無煩憂。
願你我,紅顏壯志,不息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