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的奚玉棠也沒有真正逛過所謂的燈會,算來,這也算是她兩輩子以來的第一次了。她看得起勁,玩心四起,滿眼都是驚奇,忽然發現,偶爾拋開爾虞我詐生死之憂,忘掉大仇未報壯志未酬,好像也是件挺享受的事,混在人群裡,就彷彿泯滅在了平凡中,有那麼一瞬間,居然還升起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衝動。
很羨慕。
「你以前逛過這些燈會嗎?」她側頭,在五光十色的燈暈下仰頭看著身邊人。
越清風偏頭思索,「唔……江南多廟會燈會,小時候好動,經常會求著長輩出來玩。」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他淺淺地牽起了嘴角,「還走丟過好幾回,鬧得家裡人仰馬翻……不過生病之後,就很少出門了。」
奚玉棠豔羨地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又很快被雜耍攤子吸引,三兩步走過去,站在人群裡看完了整段的表演,還跟著歡呼叫好了兩聲,直到餘興未了地擠出來,這才對上越清風無奈又帶著一絲寵溺的眼神。
「你比我強。」奚玉棠迅速別開眼,又接著先前的話題繼續道,「我一次都沒來過。這裡真熱鬧,可惜司離和小美不在,他們定也會喜歡的。」
眼見她又要獨自往前跑,越清風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她,把人拖回身邊,哭笑不得,「慢慢來,這裡人多,容易走散。」
奚玉棠撇撇嘴,拿眼瞧他,「我又不是孩子。」
卻也沒再亂跑,乖乖放慢了腳步。
越清風拉住了人就不想鬆手,見她沒掙脫,便也若無其事地牽著她往前走,廣袖遮蓋下,也看不出他的小動作。這裡人多,接踵摩肩,還真沒多少人注意,只覺這兩位天人之姿的公子交情極好,一路被悄悄打量,也是一派坦然,卓卓之貌,君子之風,端的是氣質出塵。
他們都是習慣活在人們關注之下的人,一位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玄天教主,一位是大晉第一世家少主,從來到哪裡都是焦點,早就練就了一身『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厚臉皮功夫。
當然,在這一點上,明顯越少主更有發言權。
「我想買幾個燈回去給司離,怎麼樣?」奚玉棠發現了不遠處被裡三層外三層圍著的賣燈攤子,一陣一陣的歡呼叫好聲吸引了許多人側目,眺望一眼,那些燈果真極為好看。
越清風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望過去,見她興致勃勃,不由點頭,「好。」
奚玉棠回頭尋奚玉嵐,卻沒尋到人,就連一直跟著他們的秋遠都不見了蹤影,只好暫時不管他們,拉著越清風朝著那個攤子走去。
四兩撥千斤地施展了點小技巧擠到最前面,站定,目光在那些琳瑯滿目造型各異的燈上掃了一圈,奚玉棠立刻圈定了幾樣,掙脫越清風的手上前和攤主交易,很快便拿回了兩盞燈,邀功似的挑了挑眉,「攤主給我便宜了十文。」
越清風搖頭輕笑,接過她手中的燈,喊了一聲流年,那妹子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剛準備應聲,手裡便被塞了兩盞燈,「拿回車裡放好。」
流年:「……」
奚玉棠拍了拍流年的肩,後者任命地跑腿去了。
「那盞琉璃蓮花燈如何?」越清風忽然抬手指了指被掛在最上面的那盞畫著滿池荷花的琉璃花燈。
奚玉棠仔細瞧了瞧,眼中一亮,「好看。」
「送你可好?」
「嗯?」
奚玉棠微微一怔,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見越清風已經上前和攤主交涉起來。過一會,他回來,表情有些古怪,「攤主說那盞燈需文武雙全者得,想要就得闖他的關……他說我不合格。」
奚玉棠怔了怔,一個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見越清風眉眼間更為憋屈,乾脆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越肅兮你是不是被人嫌棄太文弱了?連闖關資格都沒有?」
越清風木然,「你行你上。」
「上就上。」奚玉棠二話不說挽袖上前報名。
結果很快也陰著臉回來了。
越清風不用問就從她臉上看到了答案,噗地一聲破功。奚玉棠被他笑得整個人都不好,只好憤恨道,「沒眼光的老闆!我怎麼看也比你強啊!」
越少主被逗得開懷大笑,但很快又從笑聲轉為了咳嗽,好一會才停下來,臉上笑意濃濃,久不消散,「嗯,我們棠棠很好,是老闆以貌取人。」
奚玉棠:「……」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奚小教主也來了脾氣,「我今兒就不信了,你等著,本座定贏了那燈送你。」
越清風目光閃了閃,笑起來,「好,我等你。」
說著,居然真不再嘗試,就這麼悠然地站在原地,目送她再次去和攤主交涉起來。
「咦?表哥?」一個聲音突然自不遠處響起,接著,越清風眼前出現一抹桃紅色身影。謝婉滿目驚喜地對上他的目光,眼神晶亮如星,飛撲而來,一把挽住了他手臂,「真的是你啊表哥!好巧,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清了人,越清風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撥開她的手,又往旁邊挪了挪,拉開兩人的距離,這才開口,「是很巧。」
他越過謝婉往她跑來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了幾個熟面孔,如果沒記錯,應當是離雪宮的幾個弟子。令人驚訝的是,他並未見到江千彤,反而在那一行人裡發現了衛寒和五皇子。
「越少主?」司煜見到越清風,眼睛一亮便走了過來,「這麼巧,你也回京了?」
衛寒跟在他身後,與他的視線在半空相撞,微微頷首後又錯開。他下意識地在越清風周圍環視了一圈,沒有發現自己想看見的那個白色身影,隱隱有些失望。
「殿下是和離雪宮弟子結伴?」越清風溫文爾雅地問司煜,「不知沈大夫可來了?」
「沒有,沈大夫對燈會沒興趣,留在了母妃那裡,本殿下出來逛逛,給母妃帶點小玩意回去。」司煜對越清風的態度極好,不光因為他曾收留了自己幾日,更多的是看中了越家背後的力量,「越少主一人來的?好興致啊。」
「不是。」越清風搖搖頭。
「啊!玄公子?」謝婉驚訝地望向了前方檯子上已經開始闖關的奚玉棠,「表哥和玄公子一起嗎?」
「嗯。」越清風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奚玉棠正在按闖關的要求,動作極為隨意地投著壺。
她幾乎沒有瞄準和停頓,抬手便丟,一丟一准,瞬間便投完了十個,而後接過攤主遞來的弓,試著拉了拉,接著搭弓射箭,羽箭破空而出,刷地穿透了懸掛在半空的銅錢中心,將銅錢直直釘在了背後的木板上。
台下歡呼聲頓時如潮般響起。
「好俊的功夫!」謝婉驚嘆地開口,「玄公子病著都能有如此實力,果然不愧是表哥的師弟!」
師弟?
司煜和衛寒同時看向場間,台上人一身玄衣,目光專注地盯著羽箭箭頭,不斷調整著方向,目光盡頭,一前一後交叉搖晃的兩個懸掛銅錢正隨風搖擺。
她面沉如水,深眸如井,呼吸沉穩而悠長,拉著弓弦的手指輕輕一顫,羽箭倏地激射出去,精準地在兩枚銅錢相交的剎那穿透空心,篤地一聲釘在了板上。
周圍瞬間安靜,攤主上前查看,見那尖銳的箭頭上果然串著兩枚銅錢,驚駭得眼睛瞪大如銅鈴,好一會才顫抖地驚呼一聲『中了』!
「哇!!」人群再次一陣驚嘆。
奚玉棠嘴角一彎,很是滿意,隨手將弓丟給旁邊人,笑臉盈盈地向越清風看去。
後者接到她的視線,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玄公子笑得真好看……」謝婉呆呆地望著奚玉棠,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竟一時別不開眼。
而一旁的衛寒在奚玉棠回過頭時看清了她的臉,眉尖一跳,心中忽然閃過一絲熟悉。
怔了怔,他忽然想到一個人,驚訝地低呼,「……於楊?」
越清風不著痕跡地掃了他一眼,沒有開口反駁。
司煜沒有聽到衛寒的話,望著奚玉棠的眼裡寫滿了激賞,「那位……是越少主師弟?」
「嗯。」越清風淡淡應聲,無視了五皇子的好奇心,懶得多做解釋。
衛寒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目不斜視,眉頭頓時皺得更緊。
「該文題了呢。」謝婉一直關注著台上的情況,見奚玉棠接過了攤主遞來的一張紙,立刻猜到了闖關的進程,「不知玄公子能否應付……」
……肯定應付不了。
越清風抽著嘴角看著台上人拿著那張寫了題的紙毫不猶豫地朝自己走來,心中一陣無語。
「攤主允許我找外援。」奚玉棠走到他面前,毫無愧疚地將題目塞了過去。
謝婉見奚玉棠走近,緊張得挺直了脊背,一直等越清風接過了題目,才紅著臉開口,「玄公子,好久不見。」
奚玉棠早就看見了這幾個人,此時卻又裝作後知後覺,眸中略帶驚訝地對上謝婉,「謝姑娘?」
「嗯……好巧。」謝婉羞澀地低頭,「這是緣分呢。」
「的確有緣。」奚玉棠垂眸看她,「能在這裡見到謝姑娘,玄某著實心喜。」
謝婉臉頰酡紅地點了點頭,偷偷抬眼,卻恰好對上奚玉棠柔中帶笑的目光,頓時眼神一滯,迷濛地忘了低頭。
「答案是『圓』字。」越清風聲音清越地開口,打斷了某人故意撩妹的舉動。
奚玉棠掃他一眼,接過紙轉身朝攤主走去,從頭至尾沒有施捨一個眼神給五皇子和衛寒兩人,對面相逢彷彿全然不識。
三道文題,來來回回全部由越清風搞定,當終於接過攤主遞來的琉璃蓮花燈時,奚玉棠臉上簡直要笑出花來。在眾目睽睽下,她閒庭信步地提著燈走到幾人面前,當著謝婉、五皇子和衛寒的面,將琉璃蓮花燈遞向了越清風。
「送你。」她開口,「可高興?」
三人:「……」
圍觀群眾:「……」
越清風鎮定地接過花燈,牽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嗯。」
謝婉震驚得小臉都褪了紅,目光不停地在奚玉棠和越清風之間轉圈,幾乎是尖叫般地開口,「玄公子你送花燈給我表哥?!!」
奚玉棠挑眉,「不行嗎?」
當然不行!!
謝婉被震得說不出話,「玄公子不知送花燈的含義?!」
「不知。」奚玉棠白目。
「……」
司煜和衛寒也被震得不輕,驚訝地望著眼前的兩人。
謝婉白著臉看向越清風,「……贏來的花燈要送給心儀之人,若是對方收下,就,就表示接受送燈之人的心意……表哥你,也不知這含義嗎?」
「我知道。」越清風斜了她一眼。
謝婉:「……」
……等會,他剛才說什麼?
怎麼剛才一瞬間她好像失聰了???
謝姑娘後知後覺,如遭雷劈,小臉瞬間煞白,好一會才找回理智,見奚玉棠只是微微有些驚訝,很快便又恢復正常,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她大聲哭了出來,捂著臉轉身飛跑而去。
司煜也驚呆了,盯著眼前越清風無比平靜的臉,又忍不住看了看同樣一臉平靜的奚玉棠,深吸一口氣,尷尬地咧了咧嘴,「哈,哈哈……原來越少主……」
……是個斷袖……
……太毀三觀了啊!!!
越清風絲毫不管自己一句話鬧出了多大的動靜,見周圍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蹙了蹙眉,看向奚玉棠,「走吧,時候不早了。」
說著,輕輕向五皇子施了個禮。
奚玉棠被周圍的目光看得如坐針氈,表面一點不顯,實則已經在心裡將越清風罵了個狗血噴頭,墨發掩蓋下,耳朵熱得幾乎要燒起來。聽到他的話,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點頭,剛要抬步,就見越清風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手,不容拒絕地拉著人轉身離開。
奚小教主:「……」
五皇子:「……」
衛寒:「……」
人群不知不覺如退潮般給兩人讓出了一條路,越清風堂而皇之地牽著人離去,奚玉棠默默咬牙掙脫,結果卻被扣得更緊,乾脆用上內力,誰知越某人居然也不要臉地跟她拼起了內力!
兩人表面上不顯,實則私底下已是鬥了個不可開交。
「越肅兮!」奚玉棠咬牙切齒,「你把燈還給我!」
「不給。」越清風頭也不回地拉著她往玄武大街盡頭走去,「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
「……你明明知道那什麼含義!」
「所以才更不會給你。」
「……」
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衛寒深沉的眼底閃過一絲疑惑,接著又轉為心驚,心下忽然有了一個極為不可思議的猜測,驚得他幾乎變了臉色。
一旁的司煜還在感概著沒想到越少主是斷袖云云,剛要跟好友分享一下八卦,便見衛寒腳下生風般朝那兩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可奚玉棠和越清風早就走了。
偌大的玄武大街,花燈四溢,人山人海,衛寒站在街心中央舉目四望,再沒找到熟悉的人影。
而另一邊,奚玉棠被人一路輕功拉到了護城河邊,剛站定,便見越清風眸中帶笑地望著她,「等我一下。」
話音落,他走向岸邊一個算命的攤子,扔了塊碎銀,招呼奚玉棠過來抽了一紙簽,而後將花燈放進了河裡。
「籤文。」越清風看她。
奚玉棠一臉疑惑地將籤文遞過去,「做什麼?」
「先抽籤,再許願,之後將籤文放進燈裡,習俗。」越清風指著河裡漂浮的琉璃燈,催促她,「快點。」
奚玉棠古怪地看他一眼,拗不過,索性閉上眼許了個願。
而越清風則悄然打開了手中的籤文,掃了一眼,目光微凝,五指用力,將籤文不動聲色地握在了掌心。
奚玉棠睜開眼,「簽上說什麼?」
「旌旗雷震,所向披靡。」越清風笑吟吟道。
「倒還不錯。」
「嗯。」
「給我看一眼。」
「看了就不靈了,我扔進了花燈裡。」
「……」
眨了眨眼,奚玉棠順著越清風所指的方向望去,飄入河中央的琉璃燈火光大盛,霎是好看。
「真好。」她忍不住感慨。
越清風腦中閃過那一行字,笑了笑,掌心發力,一縷灰沙悄然落在了腳邊,已看不出任何蹤跡。
——【功名半紙,風雪千山,行路難,渺渺萬重瀾。】
大約說了她也不會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