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也不回地離開安靜如死的離雪宮,耳邊似乎還迴響著江千彤錐心泣血般的哭聲,奚玉棠幾乎是倉皇地下了山,和薛陽會合後,縱馬飛馳,星夜離開了曲寧城。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當走進煙雨台時,她險些腿軟。
放了薛陽去休息,她抬步走向奚玉嵐的雲燕園。時間緩緩走過申時,雲燕園內一片寂靜,無論是奚玉嵐還是長歌都還沒回來。定定地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奚玉棠稍稍收拾了心情,這才轉身離去。
來到主院,秋遠剛巧端著水盆從裡面出來,陡然見到她,怔了怔,「奚教主……」
眼前人風塵僕僕,看起來疲憊極了,眉眼之間沒有往日的神采飛揚,死氣沉沉的,整個人也深沉了許多,看得秋遠心驚膽顫,就這麼站在原地不敢動。
「你去哪兒?」奚玉棠看向他。
「打水……」秋遠條件反射地回答。
眨了眨眼,她輕聲道,「我跟你去,一會你去找韶光,讓她給我翻件衣裳出來換上,再通知小美我回來了,讓他莫要擔憂。」
「啊?」秋遠一頭霧水,「您要梳洗?那,那您進去歇著,我去給您準備。」
「不用,我先換身衣裳再說。」奚玉棠堅持不進主廳。
「……」
大約明白了她的意圖,秋遠不敢再反駁,但也怕她真跟著去,只好先將人帶到偏廳客房,而後迅速備好了一切。奚玉棠簡單地沐浴了一番,洗去塵土,穿著中衣直接裹上厚厚的大氅走進主廳內室。
越清風清醒地靠在床頭,散著發,手上拿著本書,頭也不抬道,「回來了?」
「嗯。」
奚玉棠抬眼看他,發現臉色比她走之前好上不少,心下微安。她剛剛梳洗過,全身都還在冒濕氣,然周身揮之不去的疲憊卻像籠子一般將她包圍,「幾時醒的?」
「你走沒多久。」越清風動作優雅地翻了一頁書,「不是不願進來?」
「……」你誤會了,我是想先沐浴,不然怕你罵我……
清絕出塵的一個人,說話做事舉手投足都帶著清越的貴氣和雅緻,哪怕奚玉棠明知他在生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在見到這副永遠都淡然自若模樣的越家少主時,心裡不可抑制地也跟著平靜了下來。
她立在原地走神,直到越清風抬頭對上她,輕描淡寫道,「站在那裡幹什麼……」
一句話沒說完,就發現了她的異狀。動作緩慢地放下書,將眼前人那不對勁的情緒收進眼底,還沒等發問,奚玉棠忽然抬手解開大氅準確地扔在椅背上,接著動作麻利地爬上了床,繞過人來到裡側,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借你這裡睡一下,兄長回來記得叫醒我。」
越清風被她這一連串不帶停頓的動作徹底驚呆,竟是連反應時間都沒有,就這麼愣愣地見她在自己身邊躺下,好一會才後知後覺,被她這一直球直擊心臟,砰砰砰如擂鼓般的心跳徹響耳邊。
他眨了眨眼,徹底回過神,低頭去尋她,「雖然我也很想你在這裡睡下,但我病著呢,會過了病氣給你。」
「沒事。」奚玉棠將衾被掀過頭頂,整個人悶進去,只留一頭烏黑的長髮鋪散在柔軟的枕頭上。
「……」
越清風終於感覺到了不對,克制地咳了一聲,問,「怎麼了?這幾日去哪兒了?」
奚玉棠悶聲不語。
伸手將她頭頂的被子扯下來,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越少主微微一怔,徹底慌了神,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氣早就不知煙消雲散到了哪兒,醒來後連續兩天沒見到人的不安和煩躁也倏然不見,整個人坐起來緊張地看她,「怎麼哭了?棠棠,你別嚇我……」
奚玉棠揮手打掉了他幾乎伸到自己臉上的手,冷淡道,「我沒哭。還讓不讓人睡了?我快三天沒闔眼,特別困,再吵,你就給我滾下去。」
「……」
這到底是誰的床啊……
越清風抿了抿唇,委屈地將手收回來,見她分明就是有事卻什麼也不願說,只好嘆著氣乖乖躺了回去,盤算著待她醒來再問。可下一秒,一隻手臂忽然從被子裡打橫伸過來,正正好好壓在他腰上,緊接著,奚玉棠整個人都貼了過來,緊緊抱住他,頭深深埋在他身體和枕頭之間的空隙裡,猶如霜打的茄子,渾身上下都透著股令人心顫的脆弱和疲憊。
從她胳膊壓上來開始,越少主就整個僵在了那裡,一動不敢動,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身邊緊貼著的觸感卻又那麼分明,不禁又是欣喜又是擔憂,手都不知該怎麼擺,就這麼保持著古怪的姿勢成了尊雕塑。
「……棠棠?」他輕聲試探。
「借我抱一會。」奚玉棠聲音悶悶,「……等我睡著,你把我踹過去就行。」
心中的擔憂終究還是壓過了竊喜,越清風側過身,將人整個抱進懷裡,察覺到她身體正在極其輕微地發著抖,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下一下安撫般地輕輕拍著她的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可好?」
內室裡一片寂靜。
良久,奚玉棠的聲音透過衾被傳了出來,「……我去離雪宮了。」
「……」
「我當著千彤的面,廢了柳曼雲的武功。」
拍著她後背的手微微一頓,越清風驚訝地挑起眉梢。少傾,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感覺到奚玉棠正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襟,心中嘆息,語氣緩了下來,「心中有愧?」
「沒有。」
「覺得遺憾?」
「有一點。」各種方面的。
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越清風帶著一絲笑意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睡吧。」
大喜大悲後人總會感到從骨子裡滲出來的疲憊,奚玉棠短短幾句話,道盡了她這幾日的全部。她本想在第一時間告訴兄長有關父母慘死的真相,可奚玉嵐仍在青山谷未歸,而她已提不起任何精神去處理收尾,幸好還有越清風。
她有些撐不住。
不僅是疲憊,還有父母死亡真相帶來的巨大衝擊,以及最後江千彤的哀腸欲絕,都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句『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輕而易舉讓她放下了心中大石,道不盡的委屈和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疲憊瞬間滅頂般淹沒了她的四肢百骸,聞著身邊傳來的令人安心的藥香,奚玉棠整個人迅速陷入了沉睡。
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後背,直到身邊人傳來平穩的呼吸,越清風停下動作,靜靜抱著人思索著什麼。秋遠從外面躡手躡腳地進來,令他立刻回神,迅速阻止了秋遠開口,傳音入密交代起接下來的事情。
……
奚玉棠睡得天昏地暗,夢裡奚之邈和唐芷嫣臨死前的情形一直反覆在她腦內演繹,一會是他們被圍攻致死,一會是雪山上的衝天大火,一會是江千彤的痛不欲生,一會又是她跪在父母衣冠冢前發誓報仇的場景,來來回回,混亂不堪。
醒來時,她頭痛欲裂,四肢酸沉,整個人不知今夕何夕,疲憊得彷彿根本就沒有睡著。
越清風早已不在身邊,整個主院內室裡寂靜無聲。窗外天光大亮,刺得她眼皮子生疼。好一會才適應了光線,掙紮著從床上坐起,奚玉棠揉著昏沉脹痛的太陽穴醒神,想開口,卻發現嗓子火辣辣一片乾涸。
翻身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茶,溫茶下肚,令她終於清醒了幾分。這種彷彿宿醉一般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受,難得起了惰性,她猶豫了一下,又重新爬回床上,抱著被子靠在床頭發呆。
沒過一會,有人推門而入。越清風穿得厚厚實實,手裡抱著湯婆子,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見她睡醒,眼底頓時帶上了笑意。
「喝水?」他開口。
奚玉棠搖搖頭。
「可餓?」
繼續搖頭。
越清風來到床前坐下,探手貼了貼她的額,溫度正常,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幾分,「不管怎樣也得吃點東西,我讓秋遠將飯菜端來,若是你不願下床,就在這裡梳洗,在床上吃。」
「好。」奚玉棠點點頭,「幾時了?」
「辰時一刻。」越清風偏頭咳了兩聲,「你睡了一日兩夜。」
……這麼久?
奚玉棠詫異地看他,但很快便又恢復了平靜,連一句話都懶得多說。
見她居然反常地沒跟自己提起正事,越清風也心下驚訝。沒多說,只吩咐了候在外面的秋遠和韶光,自己則坐到了一旁的書桌前,繼續處理手邊之事。為了陪奚玉棠,他將事務從書房帶回了這裡,累就回頭看一眼她的睡顏,倒也愜意。
用了膳,奚玉棠的精神回覆不少,卻依然賴在床上不起來,撐著頭看著不遠處的越清風。後者被她盯得整個人都不太好,筆落了又停,反覆兩次,索性放下,轉身對上她,「有事?」
床上人慢吞吞地搖頭。
越清風抽了抽嘴角,道,「離雪宮那邊,柳曼雲對外聲稱練功出了岔子,需要靜養,已將宮主之位傳給了江千彤。年後元宵節便是繼位大典,去不去?」
「不去。」奚玉棠這次倒是答得飛快,「你去就行。」
「我是病人。」越清風睨她一眼,「差人送去賀禮,全了禮數便好。」
……玄天跟離雪宮如今都徹底撕破臉了,還送禮?
千彤會要麼?
會不會被扔出來?
「幫我轉告薛陽,備一份禮送去,平常些,不出挑就好。」奚玉棠懶洋洋地開口。
越清風點點頭,轉身又拿起了筆。
他先挑起的話頭,如今又不說了,奚玉棠剛被勾起些勤奮勁就被撂在了半空,不上不下地令人好生不爽,「沒了?」
「你還想聽什麼?」越清風筆鋒不停地隨口反問。
「……」
不說算了。
無聊的奚小教主翻了個身望著床頂發呆,過一會,又閒不住地看向不遠處的青年,「你……」
「睡不著就起來。」越清風頭也不抬地開口。
「……」
不起,就不起!
今兒什麼都不想做!別想拿正事煩我!
奚玉棠鼓著臉瞪他。
然而沒過一盞茶,她就忍不住開口,「你說我哥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怎的這幾日都不見回?」
越清風一個沒繃住險些寫錯字,又無奈又好笑地放下筆,「咳咳,臨近年底,能有什麼事,師兄好不容易痊癒,自然要做一番打算。太子殿下也要等年後初五才會下嶺南,沈七來瞧過你以後去歇著了,韶光在外面候著,冷一被薛陽拉去做事,離雪宮那邊我在收尾,也差不多了……咳,你還想問什麼?」
「……沒了。」話都被你說完了好嗎?
見她沒精打采地重新窩回去,越少主好笑地搖了搖頭,重新伏案而坐。
「你在寫什麼?」奚玉棠看了一會,好奇地問。
「……」
再次被迫無奈放下筆,青年盯著自己寫了一半的東西長長出了口氣,吹乾墨,拿給她,「自己看。」
奚玉棠掃了一眼就移不開眼,「禮單啊……給離雪宮的?千彤用劍,不會彈琴,你送琴幹什麼?天啊還給百年老參……冰魄琉璃是什麼?聽著就很貴,哎,這個老氣橫秋的玉器換掉,千彤喜歡漂亮的首飾和新奇玩意,加上點飾品怎麼樣?」
沒好氣地將禮單收回去,越清風涼涼道,「給離雪宮的禮還用我親自寫?這是給師父的年禮。」
「……」
「再說……就算是繼位禮,也不是給她一人的,咳……讓我送離雪宮掌門首飾?你確定?」
奚玉棠大囧,順著他的話一想,頓時有些不爽,「那別送了。」
根本不會有那種東西出現在禮單裡好嗎?!
越少主氣得肝疼,涼颼颼地拿眼斜她。
被這一眼撩得頭皮發麻,奚玉棠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有些不著調,乾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越清風心知肚明她想幹什麼,慢悠悠言道,「聽說杭州城剛開了一家酒樓,招牌菜大受歡迎……」
話音未落,奚玉棠二話不說翻身下床,亮如繁星的眼眨巴眨巴望過來,「肅兮,我們中午出去吃?」
……總算是起床了。
明明就閒不住,偏要自己困著自己,還不讓他做事,講不講理了……越清風掃她一眼,慢條斯理地起身收拾東西。
臨近中午,一身大紅色男裝、唇紅齒白容光煥發的奚小教主拖著大病初癒清癯瘦弱的越家少主出門了。韶光和秋遠隨行,滿眼都寫滿了對越少主的擔憂,總覺得他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奚教主不小心拉他一把都能把人拉得摔進她懷裡……
新開的酒樓叫迎客居,生意極好,奚越兩人找了個二樓臨街的地方坐下,沒進包廂也沒坐大堂,能聽得見動靜的同時也不失清淨。兩人都是外表極其優異之人,氣質出眾,一個瀟灑落拓,一個從容優雅,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人悄悄打量。
沒過多久,樓下一桌江湖人說起了近日的流言,聽到熟悉的字眼,奚玉棠豎起了耳朵。
「……要說這離雪宮也是古怪,柳宮主好好的突然退位讓賢,在京城時某遠遠觀她還是好的,怎麼突然就走火入魔了?」
「習武之道曲折凶險,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不過萬萬沒想到居然是第一美人江千彤繼位,原還以為是首徒陸靖柔女俠……」
「這你們就不知了吧,在下聽說,之所以是江美人繼位,是因為江美人和咱們越少主交情極好。柳宮主積威多年,突然出事,這江湖上不知多少人盯著離雪宮這塊肥肉,如今有越少主的面子在,那些想分一杯羹的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越少主?!」
「原來江女俠和越少主……」
「……不對,你這小子胡謅的吧,老子怎麼聽說這江美人跟玄天教主不清不楚呢?」
「等等,玄天教主?!真的假的,呵,這江宮主還真是有背景有手段啊。」
「怎的又冒出奚教主了?這離雪宮都跟玄天教鬧翻了你們不知?前日,陸靖柔帶人在嶺南跟玄天一個堂口開戰,死傷無數呢。」
「這位兄台此話當真?可有確切消息來源?」
「那是當然,老子的兄弟就是玄天教江南堂的,千真萬確。不過誰知是不是江美人對奚教主因愛生恨?」
「老弟這話可莫亂說,在咱們江南地界,誰不知玄天教如今勢大?若非越少主坐鎮,這江南幫都要落入玄天手裡了,兄台小心禍從口出。」
「嘖,那便不說吧,反正正月十五離雪宮繼位大典,我等去瞧瞧便是,到時便知分曉。」
「……要我說,這柳宮主也沒必要如此倉促地退位讓賢,練功出岔身體有恙是習武之人常有之事,實在不行也能去請沈神醫啊,瞧著各位說的,若江美人真與奚教主或越少主有交情,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沈神醫是玄天之人不假,但也給越少主治病多年,自家教主的宿敵都敢治,更何況柳宮主了?」
「唔,這位兄台說的倒是中肯,看來其中必有隱情了。」
「唉……還是那句話,正月十五即位大典,諸位一同前往看看便是。」
「……」
信息量略大啊。
奚玉棠木然地抬頭看越清風,後者一臉無辜,表示自己並非想隱瞞,只是你沒問。前者抽了抽嘴角,目光瞥向一旁的韶光,韶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離雪宮和玄天開戰?」奚玉棠涼涼掃向越清風。
「且死傷慘重。」後者慢悠悠地把話幫她補完。
「怎麼不說?」
「你不是打定主意今兒不談正事?」
「……那也得告訴我啊。」
「有何用?事已發生,薛陽都平息完了。」
「……」
你們真夠膽。
奚小教主啪地一下捏碎了茶盞,鬆開手,一縷細沫隨之落下,被風一吹全數灑向窗外。
越清風見怪不怪,淡定自若地看她一眼,「陸靖柔帶人行動沒通知江千彤,離雪宮現在分成了兩派,柳曼雲閉關不見任何人,江千彤拿不住她師姐。你這次一點不遮掩,這個結果也該想到。」
是想的到,但以為是江千彤出的手。
奚玉棠壓下心中的煩躁,撇嘴,「別說一半留一半。」
對面人笑了一聲,轉而又咳,好一會才平下氣來,奚玉棠看他一眼,抬手將窗戶掩上,只留下一個小出風口。越清風眼底染上笑意,頓了頓,將自己所知的消息說了出來,「離雪宮鎮派之寶被盜,柳曼雲閉關不見任何人,江千彤雖接了掌門令,但威信不足以服眾。陸靖柔將此事算在了玄天頭上,於江千彤意見相左,前日帶人與玄天起了衝突,由於措不及防,玄天未佔上風。事後陸靖柔回去求見柳曼雲,後者避而不見,還訓斥一番,被關了禁閉。」
他咳了一聲,緩口氣繼續道,「至於武山那邊,消息傳得慢,如今恰逢嶺南雪災,等接到消息,大約也得年後三五日。」說著,抬眼看向奚玉棠,「離雪宮長老置疑柳曼雲的決定,江千彤處境堪危,要不要推一把,看你。」
奚玉棠沉默不語。
飯菜很快上齊,幾人安靜用膳。只是奚小教主心裡裝著事,可口的飯菜吃到嘴裡也味同嚼蠟。良久,她突然頭也不抬道,「你什麼意見?」
越清風掀了掀眼皮看她一眼,答得輕曼優雅,「等。」
「嗯。」奚玉棠淡淡應聲,「那便等吧。」
她放下筷子,擦擦嘴,轉而看向韶光,「去告訴薛陽,陸靖柔殺我玄天弟子,本座要她一隻手,是廢是砍,讓他自己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