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姑蘇越家

  在杭州城休整一天後,奚玉嵐終於在除夕之前趕了回來,帶著整整一馬車的年禮,說是兄妹倆去姑蘇越家做客怎麼也得聊表心意。奚玉棠聽在耳裡,險些出一身冷汗……她完全忘了!

  這種時候就體現出有個哥哥,哥哥還有錢的好處了。

  奚玉棠幾乎是一路羞愧到越家的。具體表現便是從杭州城到姑蘇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沒跟越清風說過一句話,對視過一眼,從頭到尾獨自躲在另一輛馬車里拉著玄天眾人說是商議正事,死活不進那師兄弟倆的馬車。

  ……那麼正事是什麼?

  大約就是集體反省他們丟下了迎秋和鄒青待在冰天雪地的雪山,自己跑來江南逍遙吧。

  ……

  姑蘇越家作為大晉第一世家,在奚玉棠的印象裡一直是有錢任性皇帝老子都不放在心上的形象,和越清風打交道也多年,心中早就有了對越家本家的腦補。原以為姑蘇越家會是個金碧輝煌極盡奢華如皇宮般的地方,可等真到了門口,才發現,不過是個佔地面積極大的莊園而已。

  姑蘇城原本不大,越家搬入之後才開始被不著痕跡地推動變化,從一個小城逐漸發展到如今的江南重鎮,比起杭州城來也不逞多讓,且這裡貿易來往極為頻繁,可以說是整個大晉真正能稱得上全民小康的富庶之地。

  越家自然功勞極大。

  這個傳承了近千年的大家族,到越清風上一代,旁支極多,根根系系幾乎遍佈整個大晉尤其是東部,就連朝堂上如今的文臣之首也姓越。然嫡系隨著時代變遷,如今卻只剩一支。自古嫡庶旁支矛盾多,越家自然也逃不了這一現象,值得稱道的是,越家如今的家主,越清風的父親越瑄年輕時候也是個殺伐果斷的人物,又恰好趕上朝代更迭,便趁著亂世以及隨後司氏地位不穩之時,大刀闊斧地對越家進行了一番鐵血改變。

  那年頭,生逢亂世,越家不知死了多少旁系庶支,就連嫡系裡也有人被越瑄褫奪全部一捋到底,終究是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情況下,將所有能危害到這個古老世家的內部因素盡數剷除,只留了點渣滓給自己兒子練手,壯士斷腕之舉的背後是滔天的魄力,不知令多少人心驚膽寒又欽佩不已。

  那時候的越家可不像現在這麼不可撼動,然而經越瑄大手筆洗牌後,雖實力大減,卻極為團結,真真應了那句『一家人寫不出兩個越字』。大家世族能像越家這般齊心協力的簡直鳳毛麟角,就算是如今式微的京城謝家也做不到。而這也給越清風發發展壯大越家留下了豐厚的底子。好在越少主雖有個不爭氣的身子,卻有個爭氣的腦子,從越家斷肢自救到如今龐然無懼,也不過才十幾年。

  雖然對於世家來說,就算你沒錢,只要有那個底蘊和名聲在,也無人敢低看半分。

  可越清風是能委屈自己的人麼?

  如今的越瑄幾乎不管事,若非擔憂越清風的病,想著若是自己不管他,憑著任性去地下尋媳婦,到時候可能會被媳婦打,恐怕早就將家主之職移交,逍遙自在地追隨媳婦腳步了——所有越家人都毫不懷疑,這事他絕對能做得出來。

  作為這一代的獨子,越家嫡系一根獨苗,含著金湯匙長大的越家少主,遠比奚玉棠想像的尊貴。

  這樣的尊貴體現在當他們來到姑蘇城越家老宅後,越清風整個人周身的氣勢都有了些微改變,變得更加出塵、冷漠,也更威嚴。

  奚玉棠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越清風了……尤其是在他每日每時撒嬌賣蠢(?)裝可憐地往自己身邊湊了這麼久以後。

  ……有點懷念呢。

  以前大打出手的日子。

  年節不比其他節日,越家家主對自家兒子居然會帶好友回家過年這件事報以了極大的熱情和好奇心,還沒等他們安頓下來就已經屁顛顛地跑到了主院正廳,一邊心不在焉地喝著茶,一邊翹首期盼,心中不斷地猜著來客的身份。

  他還是瞭解兒子的。

  作為一個某種程度上極其冷漠之人,這個天下能被稱之為『越少主的至交好友』的,越瑄這麼多年也不過只知道一個林淵。

  他是有些看不上林淵的,但也明白肅兮為何會選這樣一個好友。撇開小時候的交情,林淵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真正能被稱為【俠】的江湖人,雖然他師父蠢,但架不住他出淤泥而不染啊!

  多難得啊……有一個歐陽玄那種智商永遠不上線的拖後腿師父,居然還能長成這樣,也是不容易。

  至於還有沒有別人……

  唔,玄天教教主算不算一個?

  哎呀,小輩的事真是麻煩。越瑄已經多年不涉江湖,對自家看似弱不禁風的兒子在外面都做了什麼也懶得管,誰知道現在的小輩們都在想什麼?以前宿敵是個多正常的詞兒啊,如今硬是被許多奇奇怪怪的話本歪到了相愛相殺上……

  嗯,越家主絕不承認自己看過【奚玉棠X越清風】、【少主X教主】這等悄然流傳在坊間的小冊子!

  越家可就這一根獨苗苗了……真斷了袖,他這個做父親的,不得在祠堂跪一輩子?

  終於,在越瑄老爺左等右等下,越少主終於帶著安頓好的奚家兄妹踏進了偌大的主院。一路來到正廳,奚玉棠一眼便瞧見了坐在主位上那個姿容清癯,閒適淡然的老者。說是老者,其實有沒有過知天命之年還說不準,放在上輩子,也就是個中年人,還是保養的極好的中年人。

  身量高瘦,仙風道骨,風姿俊逸,那張臉和越清風有七分像,明明是冬日也不改廣袖長袍的魏晉之風,一頭灰白的長髮被束在腦後,只簡單地用木簪固定,舉手投足間,都彷彿從骨子裡透著世家風骨,從容優雅,端方輕曼,尊貴卻也落拓,睿智卻也不羈。

  越瑄的臉上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的皺紋,只是那雙眼,當它們看過來時,從內透出來的那種好似能包容一切的廣褒和深邃,以及閱盡千帆後沉澱如斯的歲月厚重,瞬間就滯住了兄妹兩人。

  你很難想像這是一個年輕時會對自家人大開殺戒之人。

  從他身上,甚至很難想像能有殺氣的存在。

  奚玉棠是玄天教主,從小殺人無數,奚玉嵐是殺手組織一把手,殺過的人也不計其數,這兩人同越清風最根本的不同就在於,無論他們看起來多麼瀟灑或溫和,身上始終都帶著一股肅殺之氣,哪怕偽裝得再好,敏銳之人照樣可以聞到那從骨子裡滲出來的血腥味。

  比如此時此刻的越家家主越瑄。

  這種血腥,不同於戰場上橫刀立馬的將軍,也不同於朝堂上暗箭難防的沒有硝煙,而是一種,從死亡深淵裡爬出來、又摸爬滾打於江湖,無數次行走在危險和死亡邊緣的血腥。

  尤其是那個玄衣黑髮的小子,甚至比銀發紅衣的小子還要危險幾分。

  ……真是了不得啊,肅兮這兩個『朋友』。

  「父親。」

  越清風一改煙雨台裡的懶散,端端正正地行禮,舉止分毫不差,多年的禮儀教養單憑這一禮便可窺出全貌。

  「嗯。」越瑄端著架子淡淡應了一聲,「這兩位便是你信中提到的朋友了?」

  「是。」越清風居然罕見地沒有咳,直起腰看向斜後方的兩人。

  奚玉嵐接到了自家師弟的眼色,面帶微笑地恭敬拱手,「冒昧來訪多有失禮,見過前輩,在下奚玉嵐。」

  聽到名字,越瑄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

  「在下奚玉棠。」奚小教主緊隨兄長之後,「見過越前輩。」

  ……越瑄的手也抖了。

  他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自家兒子,目光對上那兄妹倆,著重打量了一番奚玉棠,好一番沉默。被打量的兩人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避不閃,只是沒多久奚玉嵐額上便見了薄汗,畢竟是多年大病初癒,實力比不得巔峰時期,越瑄的壓迫性太強,他撐得有點累。

  就在他臉色開始發白時,奚玉棠忽然出手悄悄扣住了他的手腕,接著一縷溫和的真氣度了進去,堪堪撐住了他。

  奚玉棠也不好受。面對越瑄,她甚至有一種面對卓正陽時才會有的壓力,全身內力都在瘋狂運轉,悄然抵抗,能做到面不改色已是她的極限了。

  良久,壓力忽然如潮水般退去,越瑄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讚賞地望著兩人,溫和地開口,「不錯,不愧是奚之邈的一雙兒女,龍章鳳姿,好!只是女孩子家還是要穿得鮮亮些嘛,總是這樣沉悶,可是會失去很多樂趣的,瞧你兄長就做的不錯,有年輕人的活力。」

  這後半句,倒是直接對奚玉棠說的。

  兄妹倆:「……」

  等會,啥?

  越清風你這個叛徒!你爹認識我們父親的事你怎麼不說!

  奚玉棠忽然覺得,一身男裝沒戴面具這麼站在越瑄面前的自己,好蠢……

  「哈哈哈哈……你們也別瞪清風啦,這蠢小子什麼都沒說過,我也是初次見你們嘛。」越瑄被這兩人的模樣逗笑,招呼他們看座上茶,同時無比揶揄地掃了一眼自家的蠢兒子。後者低頭咳了一聲,一臉無辜地眼觀鼻鼻觀心,完全不理他。

  嘖,無趣。

  不過自家兒子不是斷袖,他真是大鬆了一口氣啊……

  面對一臉懵逼的奚家兄妹倆,越瑄唇邊的笑容深了幾分,主動為兩人解起了惑,「也不用如此驚訝,你們父親那等人物,名聲如雷貫耳,不知才是奇怪。我與蒼玄有幾分交情,來往通信時他提到過你們兄妹,字裡行間都是炫耀,討厭得緊。」

  想到了往事,越家家主笑容微斂,口吻中也透出了幾分歉意,「只不過……當年事發突然,而我越家也恰處於水深火熱,無法出手相助,實在遺憾。」

  那時,越清風的病正處於極度危險時期,他全副的心神都用在了如何讓兒子活下來上,那段日子,著實令人想起就膽寒。

  兄妹倆怔了怔,奚玉嵐釋然笑道,「前輩無需介懷,世事皆有緣法,我與妹妹能活著已是萬幸。」

  越瑄搖搖頭,「我事後曾打探過,只是你們二人也確實非池中物,竟連我也瞞了過去。若非今日你們一起出現,恐怕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原來玄天教主竟是蒼玄的親女。看到你們如此,蒼玄和芷嫣當泉下有慰。」

  正廳裡,因為這不可避免的話題而一時安靜了下來。

  「……前輩,晚輩有一事想證。」奚玉棠突然開口,引來了越清風和奚玉嵐同時側目,「當年玄天重建,少林出面壓下反對之聲,這當中,是否有您一份功勞?」

  越瑄略微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起來,「功勞不敢當,既是蒼玄的基業,幫一把也無妨。」

  ……果然如此。

  奚玉棠垂眸沉思。她就說,不可能這麼容易就壓下來的,當年那種群狼環飼的處境,少林面子再大,玄天重建也不可能那麼容易。從未有人提過此事,她也只當自己否極泰來有了點運氣,加上交出去的那份被動手腳的太初心經上部……沒想到……

  「你這丫頭瞞得太好,那件事後整個雪山的話事人誰都不信,我也只當是蒼玄義子出面,還曾疑過真假……」越瑄無奈地拿手虛空點了點奚玉棠,「不過你做的很好。」

  奚玉棠毫不謙虛地受了。

  她的確做的很好,就算重來一次……也會那樣做。

  從沒後悔過。

  如願以償地見了自家兒子的朋友,又措不及防地見到了故人之子,越瑄的心情可謂複雜之極。幾人聊了幾句後,他便放人去休息,自己回了梅花園,坐在廊下看著庭院裡的雪,難得回憶起了往事。

  越清風將兩人分別安置在自己所住的紫竹園附近,之後換了件衣服,去梅園找父親。

  見他來,越瑄拍了拍身邊示意他坐下,越清風掃了一眼明顯是為他準備的酒杯,拿過梅酒給自己倒了一杯,也跟著父親看雪。

  「清風,你喜歡奚玉棠?」越瑄突兀地開口。

  越清風面不改色地應了一聲,「是。」

  「……知道了。」越瑄沉默了片刻,「需要為父幫什麼?」

  「父親既然猜到了,便無需多此一問。」越清風淡淡道。

  越瑄回頭掃了他一眼,想到初見時那小丫頭跟自己硬碰硬的那番功力,嘴角扯了扯,「你小子,帶她回來就是這個打算吧?惦記老子的好東西不說,還惦記老子的功力。」

  「父親,注意用詞。您是個有風骨的世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