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雖說她已經決定了將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知奚玉嵐,可事到臨頭,望著眼前風流肆意的銀發青年,奚玉棠發現,她依然說不出口。

  這一日,她早早便拉著奚玉嵐出門,兩人閒庭信步般往後山走,走著走著,便來到了那個玄冰坑。

  這是一個絕壁,他們站在高處,稀疏的樹木下,有著一個天然洞穴一般的存在。在那個洞穴裡,是萬年不化的玄冰。

  兩人停住腳步,奚玉嵐回頭看妹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下面便是那玄冰坑?」

  奚玉棠點頭,「看起來很隱蔽,但裡面很大,你想下去看看麼?我跟你一起。」

  銀發青年笑著搖頭,「你寒毒方除,在這裡等著,我走一趟。」

  不等她反應,人便一躍而下消失在了視線中。

  半晌,奚玉嵐返回,整個人凍得瑟瑟發抖,眼睫上都凝了一層薄薄的白霜,看起來又滑稽又可笑。他長長吐了口氣,望著自家妹妹的目光裡閃爍著莫名的光芒,「棠棠,好冷。」

  說著人便撲了過來,抱著她好久不鬆手。

  奚玉棠哭笑不得,「不過是走一遭,怎麼凍成這樣?」

  「……」奚玉嵐不敢說自己試著躺了一會,結果險些真氣阻塞,如今指尖還是一片僵硬。

  見他凍得不行,奚玉棠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拉著人往另一個方向走,「從前,爹娘帶我們來後山,卻從不走這邊,我總覺得他們大約知道這個地方。」

  奚玉嵐勉強笑了笑,沒說話。

  「我當年被孟十三和紫薇樓的人追到這裡,走投無路,不小心摔下去……」奚玉棠終於說起了往事,語氣平靜而沒有一絲漣漪,「唐家的表姐,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叫唐惜雪,就是在這裡死的。她衝出去引開敵人,被當成是我。」

  「我知道。」提到舊人,奚玉嵐的口吻有些沉重。

  「你當然得知道。」奚玉棠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那是你小媳婦。」

  奚玉嵐哭笑不得,「又沒訂親,娘與舅母只是有這個意思,你這樣說,對惜雪不好。」

  ……可她喜歡你呢。

  想到表姐死前的情形,奚玉棠動了動唇,沒說話。

  七八歲的孩子,即便不懂愛情,也知命運。爹娘中意唐惜雪當他們的兒媳,從小她就知自己長大會嫁給奚玉嵐,死前也牢記著保護他的妹妹,不曾想,命運就是如此殘忍而無情。

  要是當年她在玄冰坑裡睡一覺,醒來發現是夢就好了。

  兩人離開玄冰坑,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個小山頭,入眼是一排排的衣冠冢,石碑林立,最前面的石碑上刻著奚之邈和唐芷嫣的名字,左右兩邊是兩個空碑,顯然是事先留好的。

  「你我的?」奚玉嵐意有所指地看向那兩個空空如也的石碑。

  奚玉棠點頭,「左邊你,右邊我。」

  兩人將事先備好的香燭黃紙和貢品擺好,上香,燒紙,撒酒,最後再一人三個響頭。做完一切,奚玉棠拉著兄長就地坐了下來。這裡是雪山難得幾處沒有被雪覆蓋的地方之一,堅冷的土地硬如石,背風的坳,除了冷些,倒是個難得的聊天之處。

  「我死後也要葬到這裡來。」奚玉嵐盯著這些衣冠冢,「到時記得給我寫好聽的墓誌銘,知道嗎?」

  「這個要你自己操心,我不管。」身邊人半真半假地笑,「怎麼不想我會比你先死呢?」

  話音未落,後腦勺就被來了一下。

  奚玉棠控制不住地往前傾身,吃痛地捂著頭瞪人,「好痛啊!說動手就動手,你這個偷襲的小人!」

  銀發青年涼涼掃她一眼,「肅兮說你不管什麼時候都說不出好話,我原還不信。」

  「……」

  越清風你夠了!

  忿忿地腹誹半天,奚玉棠老成持重地開口,「我如今最大的願望,就是死前能見你武功徹底恢復,髮色變不變無所謂,然後找個心愛之人成家,有個孩子叫我姑姑。」

  奚玉嵐頓時又抬起了手。

  「誒誒誒,別打人!」奚小教主手忙腳亂地擋,「我說點實話也不行啊!」

  「我看你說的是胡話!」銀發青年咬牙切齒,「給我過來,手放下,我今天不打你我就不是你哥!」

  「爹娘墳前,你毆打親妹妹,奚玉嵐你小心遭報應啊你!」

  「……」

  見他手臂頓時僵在半空,奚玉棠嘿地一聲笑了出來,重新坐回青年身邊,笑嘻嘻地往他懷裡湊,「好啦,你別動手,不然我都沒法子跟你聊天了。」

  無奈地嘆了一聲,奚玉嵐順勢把人抱進懷裡,卻還是氣不過地輕輕擰了她一下。懷裡人頓時誇張地喊疼,先前沉重的氣氛被破壞了個一乾二淨。

  好一會,兩人鬧完,奚玉棠賴在兄長懷裡不起,目光的盡頭是石碑上游龍走鳳的一個奚字。頓了頓,她忽然道,「你猜這字是誰寫的?」

  「猜不出。」奚玉嵐搖頭。

  奚小教主忽然坐直,漂亮的手回指自己,「我。」

  奚玉嵐:「不信。」

  奚玉棠狂抽嘴角。

  沉默著來到左邊的空石碑前,女子左手以指代筆,真氣激盪而出,瞬間便在堅硬的石面上刻下了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奚玉棠。

  奚玉嵐怔在了原地。哪怕沒有筆墨,他也能看出這字顏筋柳骨,鸞翔鳳翥。

  下一秒,他再次一巴掌呼了過來,「奚玉棠!有自己給自己立碑的嗎?!」

  一個不察被拍到石碑上,奚小教主真氣未收,直接將剛刻好的碑撞成了兩截。捂著額頭爬起來,她抱著石碑欲哭無淚,望著自家兄長的目光充滿了怨念。

  奚玉嵐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將碎石碑拿到手裡,定睛看著那三個大字,良久才幽幽道,「原來你真的寫了一手好字……這事我和肅兮都不知吧。」

  「嗯。」奚玉棠揉著磕紅了的額頭,「你是第一個知道的。還有這地方,也只有你知。」

  「你左手……也能拿兵器吧。」

  「左手劍比右手更好。」奚玉棠實話實說,「這個肅兮知道,他見過。」

  奚玉嵐神色複雜地望著眼前的親妹妹,好半晌,輕聲開口,「你還有什麼瞞我?」

  「……」奚玉棠欲言又止,「很多。」

  銀發青年定定望她。

  重新盤腿坐回他對面,奚玉棠默了片刻,「我帶你來這裡,就想當著爹娘的面告訴你一件事。先說好,不准動手。」

  奚玉嵐沉默不語。

  這樣的沉默和肅然讓玄衣女子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忍不住撓臉,「我……的功法,呃,有問題。」

  有些事開了個頭,接下來便好說了。奚玉棠將自己如何記下太初心法,如何去少林,如何又在玄冰坑裡修煉,如今身體狀況又是如何,一股腦倒豆子般說了出來。

  簡略,卻毫無隱瞞。

  奚玉嵐安靜地聽著,從一開始的震驚到後來的沉默,英俊的面容上彷彿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冰霜,直到奚玉棠說完,望著她的目光已經變得冰涼而沉重。他的四肢百骸,隨著奚玉棠的講述,彷彿又回到了適才躺在玄冰坑裡一般,先是刺骨的冷,接著開始僵硬,再後來痛得無法言喻。

  山坳裡無風,死一般的寂靜在兩人中間悄然蔓延。前一刻的打鬧嬉戲海市蜃樓般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死寂和流轉在這一片墓地中的殺意凜然。

  殺意,是的,來自天下第一殺手的血一般的殺意。

  奚玉棠在這濃如血霧般的殺意中安然端坐,心底卻忐忑如海浪翻飛。她緊張地望著銀發青年,生怕他流露出一絲對自己的失望,就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修煉太初心法,她不悔。哪怕對著越清風,她也能安然面對自己有極大可能會死的結局。可換成了奚玉嵐,這些鎮定和不悔忽然就消失不見,心底有個聲音悄悄響起,他會怎麼看待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說出來?他會不會和沈七一般逼著自己自廢功力?

  無數的不安和惶恐在這一刻佔據了她滿心滿腦,逼迫得她整個人都恍惚起來。

  可奚玉嵐還是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奚玉棠實在忍不住想開口說些什麼時,眼前的銀發青年忽然對上她,口吻極度平靜地開口,彷彿還帶著一絲笑意,「時候不早,棠棠先回罷。」

  奚玉棠怔然,「我……我一個人回?」

  「害怕?」奚玉嵐笑,「那哥哥送你。」

  「……」

  已經摸不清事情走向的奚小教主張了張口,好半晌才艱澀地搖頭,「……我不怕。」

  「那快回,大半天不見你,肅兮那個愛操心的性子還不知會亂想什麼。」奚玉嵐笑得輕如細雨,「我留在這裡跟爹娘說說話。」

  奚玉棠怔怔望他,「你……不生氣?不怪我?不想說,說什麼嗎?」

  ……不生氣麼?

  奚玉嵐沉默了片刻,抬手彈了一下她眉心,「亂想什麼,走吧,我稍後便回。」

  拗不過他,奚玉棠慢吞吞地起身,猶猶豫豫地看了他幾眼,最終還是聽話地先行離開。她一步三回頭地望著身後的青年,見他只是安靜地坐在父母的衣冠冢前,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觀察了好久都沒什麼動靜,只得放棄。

  這一等,就等了整整兩天一夜。

  期間無數次奚玉棠都想上山去尋他,卻都被越清風攔了下來,終於,第三日一早,才見到了總算露面的奚玉嵐。

  三人聚在越清風所住的院子,偌大的前廳裡,一張矮桌前,越家少主優雅地拿雪水泡茶,奚家兄妹則沉默地看他泡茶,桌上放著些許點心,剛用過早膳,點心無人問津。

  茶香四溢,很快,三盞清茶分別放在了几案的三面。

  「嘗嘗,我剛琢磨出的新手法。」越清風恬然悠雅的笑容令安靜的前廳裡多了一分暖意,「雪山上雖冷清,但也有著外頭沒有的優勢。」

  兄妹倆齊刷刷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越少主期待地望著兩人,「怎樣?有沒有覺得茶中有甜?比從前更多一份清冽?」

  奚玉棠:「有吧……」

  奚玉嵐:「……嗯,甜。」

  越少主頓時木然。

  夠了,喝不出來就別裝。

  沒好氣地睨了一眼兄妹倆,越家少主再次不可抑制地有了對牛彈琴和牛嚼牡丹之感。早知玄天出品必然如此,他這是瘋了才請這兩人來品茶……

  極品龍井配萬年玄冰上的浮雪化水,被這兩人牛飲一般當水喝,越少主的心塞,沒人懂。

  自知品不出什麼好茶的兩人這會也不說話了,好一會,奚玉嵐才鎮定道,「說吧,找我們何事?」

  越少主的心塞來的快去的也快,放下茶盞後淡然回道,「商量一下我們何時下雪山。」

  奚玉嵐微微一怔,繼而笑起來,「也好,這事我也恰好要提。不過在此之前先問一句,棠棠接下來有什麼要緊事?」

  「也沒什麼要緊事。」奚玉棠吶吶出聲,「就是……」

  就是什麼,半天也沒見她說出個所以然來。

  越清風平靜接話,「就是她要練太初下半部。」

  奚玉棠:「……」

  「而且還想去玄冰坑。」

  「……」

  越清風你是不是人!你怎麼能告狀呢?!

  奚小教主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腳。

  「我沒有!」奚玉棠義正詞嚴,「我不去了,我隨便找個地方練就行!慢一點就慢一點……也沒什麼嘛……」

  奚玉嵐輕描淡寫一眼掃過去,最後幾個字被她默默吞了。

  沒辦法,她現在正是怵這個兄長的時候。

  眼見她不敢再說話,銀發青年這才慢道,「你確定要練下半部?無論如何?」

  奚玉棠眼觀鼻鼻觀心,看著愧疚,點頭卻毫不猶豫。

  「好,我不攔你。」奚玉嵐沉默半晌才開口,「不過練功的地點換一換,下山後直接去一丈峰吧。」

  話音落,對面兩人同時抬頭。

  奚玉嵐彷彿沒看見他們的神色,「一丈峰是個好去處,清淨,適合閉關,我也許久沒見過師父,該去看一看了。」

  彼時越少主還在忍著方才被踹的疼,這會也顧不上,「師兄,你……」

  「我沒事。」奚玉嵐笑,「老頭子再怎麼說也只剩這兩個弟子,他不會捨得的。」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過前日後山墓地之事。

  奚玉棠也不想再糾結,乾脆利落地起身,「既然說定,事不宜遲,我先去處理些事。」

  說著,她幾乎落荒而逃。

  ……

  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越清風隨手給兩人滿上茶,慢條斯理道,「師兄,你嚇到她了。」

  奚玉嵐沒有說話,將眼前的茶一飲而盡,而後整個人趴在了桌面上,抵著頭,半晌才幽幽道,「你提醒我說的那句話,我……沒說出口。時至今日我才意識到你們所有的反常,我……不知如何是好。」

  「很正常。」越清風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抱著手爐望向庭院裡不知何時悄然落下的雪,「你該好好感謝我。若非我點醒她,不然你面對的還是一個懷抱死意的妹妹。」

  在這件事上,奚玉嵐終究還是最幸運的那個。在他知曉此事時,奚玉棠已經解了寒毒,不再心存死志,甚至打算好好活著了。

  從前他便說過,奚玉棠這個人,所有的冷心冷肺全部用在敵人、她自己以及他越清風身上。其他和她相關之人,哪怕就是薛陽韶光,她都能收起自己全部的殘忍,用一顆最包容的心付出最大的善意。

  如果不是因為奚玉嵐是她兄長,隱瞞他就是對他最大的不公,恐怕奚玉棠到死都不會說一句令他難過的話。

  這麼說來……他越肅兮,還真是被區別對待了。

  想他越肅兮,擂台上見過她被暴雨梨花針打成篩子,未央居知曉她修煉魔功,煙雨台被拒絕無數次,京郊別院目睹她寒毒復發……一路忍過來,他都不知自己內心深處豢養的魔鬼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心有戾氣?

  怎麼可能沒有。

  他有一段時間甚至恨不得將奚玉棠親手殺了,自己再陪葬。

  「肅兮。」奚玉嵐的聲音低低在這前廳茶室響起,「多虧有你。」

  越清風輕笑了一聲,「無須謝我。要知我從第二次見她,便對她有勢在必得之心。這不過是我為達成心願做出的必要努力和犧牲。」

  因為她是奚玉棠,所以付出多少都值得,只要最後人是他的,就足夠了。

  良久,銀發青年澀然一笑,「我總算明白你前段時間為何戾氣如此之重……不瞞你,我現在隨時都想殺人。」

  「那就去殺。」越清風淡然道,「將聽雨閣的事盡快擺平,你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妹妹鐵了心要扶太子司離,我自然捨命陪君子,越家的命運已經賭在了太子身上,你不幫我們,就等著給我們收屍。」

  話音落,奚玉嵐深深蹙起眉。不過很快他便勾起唇角,「原來如此,怪不得棠棠要此時對我攤牌。你們壓的寶……說實話,我並不看好。司離成功問鼎的可能性很小,就算最後成功了,這個人太過乖戾,你確定不會被反咬?」

  「那也要他能咬到。」越清風笑得輕描淡寫,「你以為我看不出他的性子?我們這位太子殿下初見我便毫不掩飾對我的敵意,到現在依然如此。若我猜得不錯,等他問鼎那日,第一件事便是要殺我——他對棠棠的佔有慾,比你想像得多,這一點,藥王谷一行後,沈七應該也有所察覺。若是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奚玉棠,司離臨走時給她的字條上寫了什麼。」

  想到太子身邊之人給他的傳信,越清風忍不住收緊手指。

  奚玉嵐蹙眉,「你小心。」

  「自然。」越清風垂眸遮住了眼底的肅殺,「我幫他,是因為棠棠要幫他。但有朝一日若是被反咬……我不介意多費點功夫把他拉下來。」

  頓了頓,他難得嘆了口氣,頭疼地也趴在桌上,賭氣般抱怨起來,「師兄,對你妹妹有所圖真是太累了……司離、衛寒、江千彤,走一個來一個,沒完沒了,偏偏還都不能現在就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清心寡慾善良無害了,簡直想誇讚自己一句慈悲為懷。」

  用可憐兮兮的口吻說著極度可怕的話,這分裂得也是夠。

  奚玉嵐涼涼掃他一眼,事不關己地冷笑,「活該。我讓你看顧棠棠,你卻對她下手,沒找你算賬已是不錯了。你以為我喜歡你當我妹婿?長兄如父,若是我能給妹妹挑選夫婿,那就是選衛寒也不會選你。」

  這話一出,越少主頓時不高興,「衛寒哪裡比得上我?」

  「你比他更危險更表裡不一。」奚玉嵐嗤笑,「非要我說實話是不是?越肅兮,你這種性子,誰栽你手裡誰倒霉。」

  越清風冷笑:「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你妹妹還就栽我手裡了,至於衛寒……」

  奚玉嵐挑眉。

  「看在師兄你和他共事多年的份上,」越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