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生日晚餐

  帕特里克站在跑道邊,原地慢跑,他的新耐克T恤和短褲微貼著出汗的身體。我過去跟他打招呼,告訴他今晚我沒法參加鐵人三項運動的聚會。內森不在,我要接手處理晚上的一些事務。

  「你錯過三次了。」

  「是嗎?」我用手指倒數,「我想是的。」

  「下個星期你一定要來,有關極限三項的旅遊計畫,並且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生日時想做些什麼。」他開始做伸展運動,抬腿屈膝。「去看場電影怎麼樣?我不想吃大餐,因為現在還在訓練。」

  「啊。爸媽計畫做一頓特別的晚餐。」

  他抓著腳後跟,屈膝。

  我發現他的腿變得極其結實。

  「那晚不太能在外玩樂,是嗎?」

  「嗯,不能去看電影。總之,我覺得我應該那麼做,帕特里克。媽媽情緒有些低落。」

  前一週特麗娜搬走了(沒能帶走我的檸檬手袋——她走的前一晚我拿回來了)。母親整個垮掉了,情況比特麗娜第一次上大學時還要糟糕。她想念托馬斯,就像想念被截斷的肢體。他的玩具——自從嬰兒期就亂扔在起居室地板上——被裝入盒內收放好,食櫥裡不再有巧克力棒和小盒飲料。下午三點十五分時,她不再有理由走去學校,回來的那段短途也沒人可以聊天,這是母親每天在外的唯一時段。現在她哪兒也不去了,除了每週和父親一塊兒去趟超市。

  她若有所失地在屋子裡遊蕩了三天,然後開始大掃除,那陣勢把外祖父都嚇住了。她給他正坐著的椅子下面除塵,或者用撢子在他肩頭輕拂時,他會含含糊糊地表示抗議。特麗娜說過開頭的幾個星期不會回家,想好好安頓一下托馬斯。每天晚上她打電話來時,母親會跟他們說話,然後在臥室哭上整整半個小時。

  「最近你都工作得好晚,我感覺很難見到你。」

  「哎,你總是在訓練嘛。不管怎麼說,報酬很好,帕特里克,我很難拒絕加班。」

  這一點他無法辯駁。

  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掙過這麼多錢。我給父母的錢翻了番,每月還能往儲蓄賬戶裡存點錢,剩下的錢應付我自己的開銷後還有結餘。部分原因在於,我每天工作很長時間,商店開門時,我很少離開格蘭塔屋。另一個原因很簡單,我確實沒什麼消費的慾望。一有空閒時間,我就去圖書館,在網上查資料。

  從那台個人電腦裡,我獲得了一整個世界,它一層又一層向我展現,並且向我施展魔力。

  事情從感謝信開始。音樂會後幾天,我告訴威爾我們應該寫一封信感謝他的朋友,那個小提琴家。

  「來的路上我買了張精緻的卡片,」我說,「告訴我你想說什麼,我寫上去。我還帶來了一支好筆。」

  「我可不這麼想。」威爾說。

  「什麼?」

  「你沒聽錯。」

  「你不這麼想嗎?那個人給了我們前排的座位。你自己說過音樂會好極了,你至少要感謝感謝他。」

  威爾緊閉牙關,不為所動。

  我放下筆。「這麼說你早就習慣別人給你東西,你從不覺得要表示感謝?」

  「你不明白,克拉克。依賴別人幫自己寫下要說的話,多麼的讓人沮喪。『代書』讓人……深感恥辱。」

  「是嗎?那也比什麼都不做好,」我抱怨道,「總之,我要感謝他。我不會提你的名字,要是你真的不想找這個麻煩的話。」

  我寫好卡片寄了出去,對此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不過那晚,威爾的話仍然迴蕩在我腦海中,我繞到圖書館,找到了一台沒人用的電腦,登錄網絡,我尋找著可以讓威爾自己書寫的設備。不到一小時,我找到了三個——一個語音識別軟件,一種依賴眼睛眨動的軟件,以及像我妹妹提到的,威爾可以戴在頭上的竊聽器。

  不出所料,他對頭上的那個裝備嗤之以鼻,不過他承認那個語音識別軟件會比較有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在內森的幫助下,我們把軟件裝上了他的電腦,把主機架固定在他的輪椅上,威爾不再需要別人幫他打字。起初他有點難為情,後來我告訴他每樣事物的操作方法,「記錄口授函件,克拉克小姐。」他不再需要這樣了。

  就算是特雷納夫人也沒什麼可抱怨的。「要是有其他你覺得會有用的設備,」她說,她的嘴唇依然撅起,彷彿她不能十分相信這完完全全是件好事,「一定要告訴我們。」她緊張地看著威爾,彷彿他就要用下巴把設備拔掉。

  三天後,我正要動身去上班,郵差遞給我一封信。我在公共汽車上打開了信,以為是某個遠方表親提前寄來的生日卡片。這封信是打印出來的:

  親愛的克拉克:

  這封信是向你表明我不是個十分自私的傻瓜,非常感謝你的努力。

  謝謝你。

  威爾

  我放聲大笑,司機問我是不是彩票中獎了。

  *

  在那間儲藏室待了這麼多年,我的衣服一直放在過道外面的欄杆上,特麗娜的臥室感覺像是宮殿。待在那兒的第一晚,我張開雙臂在裡面旋轉,再也不用同時碰到兩邊的牆壁,這讓我心情無比暢快。我去自助商店買了油漆和新窗簾,一盞新的床頭燈和要自己組裝的一些架子。我並不擅長做這些,我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能做。

  我著手重新裝修,每晚下班回來後油漆一小時,到週末時連父親也承認我幹得棒極了。他看著我幹了會兒活兒,指了指我剛掛上的窗簾,然後把一隻手放在我肩頭。「露,真是傑作!」

  我買了一床新的羽絨被,一條小地毯和一些大號的墊子——以免有人過來拜訪時想躺在上面。沒人這麼做過。我把日曆釘在了新門的背後,除了我,沒人看見過它。不過別人也不知道它的意思。

  把托馬斯的行軍床放在儲藏室特麗娜的床旁邊時,我確實有些不好受。那兒的確沒地兒了,但是我又自我辯解——他們又不真住在這兒了,他們只是在這兒睡覺,一連幾個星期讓那個大些的房間空著可沒意義。

  我每天上班,想著我能帶威爾去的其他地方。我沒有什麼整體方案,我只是每天都想讓他出門,儘量讓他開心。有一些日子——他的四肢被燒傷、感染,他可憐兮兮,發著燒躺在床上——會比其他日子更艱難些。但是在他身體好些的日子,我成功地讓他出去享受春日的陽光。現在威爾最討厭的一件事情就是陌生人的同情,所以我開車帶他去附近的風景區,那兒大約一整個小時裡都只有我們兩個。我做好野餐,擺在田野的邊緣,享受著和風和離開配樓帶來的愉悅。

  「我男朋友想見見你。」有天下午我告訴他,一邊把奶酪弄碎,一邊為他醃製三明治。

  我駛離小鎮好幾英里,來到了一座山上,我們可以看見城堡,穿越對面的山谷,曠野上的大片小羊將它與我們隔開。

  「為什麼?」

  「他想知道這些個夜晚是誰和我在一起。」

  說也奇怪,聽到這裡,他相當振奮。

  「跑步男。」

  「我爸媽也想見你。」

  「當一個女孩說想讓我去見她父母時,我都會緊張。不過,你媽媽現在怎樣?」

  「還是一樣。」

  「你爸爸的工作呢?有新消息了嗎?」

  「沒有。下周,他們是這麼告訴他的。總之,他們希望我邀請你參加我星期五的生日聚會。都非常放鬆。就是家人,真的。不過要是我說你不想去也是可以的。」

  「誰說我不想去?」

  「你討厭陌生人,你不喜歡在人前吃東西,你不會喜歡我男朋友的聲音。對我來說,倒是不用費神。」

  我想出了搞定他的方法。讓威爾做任何事的最好方法就是告訴他你知道他不想做,那個固執、乖戾的他會沒法承受。

  威爾咀嚼了一會兒,「不,你生日那天我會去,這會讓你媽媽轉移一下注意力。」

  「真的?噢,天哪,要是我告訴她,她今晚就會開始擦洗除塵。」

  「你確定她真是你的生母?不是應該有些基因相似嗎?請給我三明治,克拉克。下一片多放點醃菜。」

  我只是在半開玩笑。想到要招待一個四肢癱瘓的人,母親完全混亂了。她雙手摀住臉,然後重新整理起餐具櫃裡的東西,彷彿他馬上就要到來。

  「要是他要去洗手間呢?我們樓下沒有洗手間,我覺得爸爸沒辦法把他抬上樓。我可以幫忙……但是我不知道手應該放在哪裡。帕特里克可以幫忙嗎?」

  「您沒必要擔心那方面的事情,真的。」

  「還有他吃些什麼?他的那份要煮爛嗎?有什麼東西他不能吃嗎?」

  「沒有,他只是需要有人餵。」

  「誰餵他呢?」

  「我。放鬆點,媽媽。他很好,你會喜歡他的。」

  一切安排好了。內森會送威爾過來,兩小時後再過來接他回家,然後進行晚間的例行工作。我提出讓我來做,但是他們倆都堅持生日那天我應該「輕鬆一下」,他們以前顯然從沒見過我父母。

  七點半剛到,我打開門,發現威爾和內森在前廊。威爾穿著時髦的襯衣和夾克。我不知道是應該為他付出了努力而高興,還是為我母親擔心,今晚的頭兩個小時她肯定一直懊悔沒有穿得足夠時髦。

  「嘿,你們好。」

  父親出現在我身後。「啊哈!坡道還可以吧,小夥子們?」他整個下午都在為外面的路鋪碎木板坡道。

  內森小心地把威爾的輪椅調高進入我們窄窄的門廳。「不錯,」我關上他身後的門時,他說,「非常好。有些醫院裡的可比這糟多了。」

  「巴納德·克拉克。」父親握了握內森的手,他有些尷尬地把手伸向威爾。「巴納德,不好意思,嗯……我不知道怎樣……我不能握你的……」他有些結巴起來。

  「屈膝禮就可以。」

  父親盯著他,意識到威爾在開玩笑時,他鬆了一口氣,大笑起來。「哈!」他說,拍了拍威爾的肩,「是的,屈膝禮。很好,哈!」

  這打破了僵局。內森揮了揮手,使了個眼色離開了。我推著威爾進廚房。母親剛好端著一盤燉葷素什錦砂鍋,這免除了她的無所適從。

  「媽媽,這是威爾。威爾,她叫約瑟芬。」

  「叫我約瑟就可以。」她微笑著看著他,耐高溫手套一直到手肘。「真高興終於見到你了,威爾。」

  「很高興見到您,」他說,「打攪了。」

  她放下盤子,摸了摸頭髮,在我母親那裡這是個好信號。讓人羞愧的是,她都不記得先脫下耐高溫手套。

  「不好意思,」她說,「晚餐是燒烤。你知道的,全靠火候。」

  「不一定,」威爾說,「我不是廚師,但是我喜歡可口的食物,這也是為什麼我很期待今晚。」

  「那麼……」父親打開冰箱,「這個怎麼辦?你有特別的啤酒杯嗎,威爾?」

  如果是父親,我告訴威爾,他會在有輪椅之前先弄一個改裝的啤酒杯。

  「得要分清主次。」父親說。我在威爾的包裡一通亂翻,找到了他的杯子。

  「啤酒很不錯,謝謝。」

  他抿了一口。我站在廚房,突然意識到我們這個房子的窄小破舊,用的還是20世紀80年代的牆紙和凹陷的碗碟櫃。威爾的家裝飾雅緻,東西少而漂亮。我們的家看上去百分之九十的東西來自附近的一英鎊商店,托馬斯的卷邊畫覆蓋了每一寸空餘的牆面。不過就算威爾注意到了,他也什麼都沒有說。他和父親很快找到了一個共同話題,那就是我的無用。我不介意,讓他們兩個開心就好。

  「你知道嗎?有一回她把車子倒上了一個路樁,還信誓旦旦說是路樁的問題……」

  「你想看她怎麼放低坡道嗎?有時就像週日滑雪一樣從車裡出來……」

  父親大笑起來。

  我隨他們去。母親跟隨我出來了,煩躁不安。她把一托盤玻璃杯放在餐桌上,看了一眼鐘。「帕特里克在哪兒?」

  「訓練一結束他就直接過來,」我說,「或許有什麼事耽擱了。」

  「他不能為你的生日把事情往後推一推嗎?要是等的時候太長,這隻雞就壞了。」

  「媽媽,沒關係的。」

  等她把托盤放下,我摟住她,給了她一個擁抱。因為焦慮,她渾身僵硬。我突然非常同情她,做我的母親可不容易。

  「別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她放開我,親了親我的額頭,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真希望你妹妹在這兒,過生日沒有她似乎是個錯誤。」

  我卻不這麼想。頭一次,我非常享受成為關注的焦點。聽起來有些孩子氣,但是感受是真切的。我喜歡威爾和父親一起嘲笑我,我喜歡晚餐的每個元素——從烤雞到巧克力奶油凍——都是我最喜歡的。我很高興能成為我想成為的人,不用我妹妹在旁邊提醒我是誰。

  門鈴響了,母親拍了拍手。「他來了。露,開始吃飯吧?」

  因為在跑道上的勞累,帕特里克臉還是紅的。「生日快樂,寶貝。」他說道,俯身吻我。他身上有須後水和除臭劑的味道,很溫暖,看得出他剛剛洗過澡。

  「直走就好。」我朝起居室點了點頭。「媽媽都快擔心得崩潰了。」

  「噢。」他看了看表,「對不起,我忘記時間了。」

  「不是你的問題,好嗎?」

  「什麼?」

  「沒什麼。」

  父親把那張大摺疊桌搬到了起居室。在我的指示下,他還把一張沙發挪到了另一邊牆,這樣威爾進來時不會有阻礙。威爾操縱著輪椅到了我指定的地方,然後抬起了自己一點,這樣他和其他人就在同一高度。我坐在他左邊,帕特里克坐在對面。他和威爾還有外祖父點頭問好,我已經警告過帕特里克不要去握他的手。即便我坐了下來,我也能感覺到威爾在打量帕特里克,我不知道他對我男朋友來說是否像對我父母那樣有魅力。

  威爾朝我偏了偏頭。「看看輪椅後面,我為晚餐準備了一點小東西。」

  我往後靠了靠,伸手到他的包裡拉出了一瓶羅蘭百悅香檳。

  「生日晚餐當然少不了香檳酒。」他說。

  「噢,看看那個,」母親說著,拿出碟子,「真好!可是我們沒有香檳玻璃杯。」

  「這些就可以。」威爾說。

  「我來打開它。」帕特里克拿起香檳,解開線,拇指放在瓶塞下。他一直看著威爾,似乎威爾一點也不是他期待中的樣子。

  「要是那麼做,」威爾說道,「酒會灑得到處都是。」他把胳膊往上舉了約一英吋,含糊地打著手勢。「我覺得抓住瓶塞,轉動酒瓶會更安全些。」

  「他瞭解他的香檳,」父親說,「照他說的辦吧,帕特里克。轉動瓶子,好嗎?嗯,誰知道呢?」

  「我明白,」帕特里克說,「我正要這麼做。」

  「噗」的一聲,香檳酒安全地被打開,倒進各位的杯裡,大家舉杯祝賀我的生日。

  外祖父似乎在說:「聽啊,聽。」

  我站起身鞠了個躬。我穿著一件20世紀60年代的黃色A字超短連衣裙。這是我從舊貨店淘來的,店主覺得這是彼芭牌的,雖然商標早被人剪掉了。

  「希望這一年我們的露能真正長大,」父親說,「我本來想說『做點有價值的事』,不過似乎她已經在做。我得說,威爾,自從她開始做這份工作,她——嗯,她真的活出了自我。」

  「我們為她驕傲,」母親說,「也很感激。謝謝你,僱用她。」

  「應該是我感激才對。」威爾說。他斜眼看了看我。

  「祝露,」父親說,「獲得持續的成功。」

  「也祝願缺席的家人。」母親說。

  「天哪,」我說,「我應該經常過生日,平時你們都只會罵我。」

  他們開始交談,父親又說了些我的壞話,讓他和母親笑出了聲。看到他們大笑我很開心。最近幾週父親消瘦了不少,母親的眼睛也凹陷了下去,她總是心不在焉,似乎真正的她總在別處。我想要珍藏這段時光,他們暫時忘卻了煩惱,分享笑話和家庭喜好。突然間,我覺得我並不介意托馬斯或是特麗娜在這兒。

  我太沉迷於自己的思緒中,花了一分鐘才留意到帕特里克的表情。我一邊跟外祖父說著什麼,一邊給威爾餵飯,在手中折了折一小片燻製鮭魚,遞到威爾唇邊。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這再自然不過。當我看到帕特里克臉上的震驚時,才意識到這一手勢的親密。

  威爾跟父親說了些什麼,我盯著帕特里克,示意他停止。他左邊,外祖父貪婪地扒著盤子裡的食物,發出我們所謂的「吃東西的噪聲」——輕聲的咕噥和滿足的喃喃自語。

  「鮭魚味道真好,」威爾對母親說,「真正的美味!」

  「呵呵,這可不是我們每天都吃得到的,」她笑著說,「不過我們確實希望今天成為一個特殊的日子。」

  別盯著看。我默默告訴帕特里克。

  他終於捕捉到了我的眼神,把目光移開了。他看上去火冒三丈。

  我又給威爾餵了一片,當他看向麵包時,我又給他餵了些麵包。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對威爾的需求一清二楚,幾乎不用看他,就知道他想要什麼。對面的帕特里克,低頭吃著,把燻製鮭魚切成小片,用叉子叉起來吃。他剩下了麵包。

  「那麼,帕特里克,」可能感覺到了我的不自在,威爾說道,「露易莎告訴我你是一位私人教練。你主要是做些什麼呢?」

  我多麼希望他沒有問啊,帕特里克大談起他的銷售經,全都是關於個人的動機以及一個健康的身體會造就健全人格的事情。然後他轉入對極限三項訓練規劃的描述——北海的溫度,馬拉松賽跑所需的身體脂肪比例,他完成每一項的最短時間。通常這種時候我都不怎麼理會他,但現在威爾在我旁邊,我想的全都是這些話對威爾說是多麼的不恰當。為什麼他不模棱兩可地提一下就算了呢?

  「事實上,露說你要來時,我還覺得我應該看看我的書,看有沒有可以推薦的理療方法。」

  我被香檳噎得透不過氣來。「這個非常專業,帕特里克,我不確定你能做。」

  「我就是專業人士。我處理運動創傷,我接受過醫療培訓。」

  「這不是腳踝扭傷,帕特。真的。」

  「幾年前我的一個同事有個客戶下肢癱瘓,他說這個人現在幾乎完全康復了,能做三項全能運動,等等。」

  「真想不到。」母親說。

  「他給我看了在加拿大的這項新研究,說是能訓練肌肉記起先前的活動。如果你每天讓它們保持足夠的運動,就像大腦突觸一樣——能夠復原。我敢說如果我們給你制訂出一套良好的常規強化訓練課程,你肯定能在肌肉記憶上看到變化。畢竟,露告訴我以前你是個硬漢。」

  「帕特里克,」我大聲說道,「你什麼都不懂。」

  「我不過想——」

  「哎,別這樣了。拜託。」

  大家沉默了。父親咳了一聲,對大家表示歉意。外祖父警惕地瞥了一眼餐桌。

  母親本想給每個人分點麵包,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帕特里克再次開口時,語氣裡有一絲輕微的痛苦。「我原以為這項研究會有幫助,不過我不會再多說了。」

  威爾抬起頭來,笑了笑,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客氣地說:「我一定記在心上。」

  我站起身收拾盤子,想逃離餐桌。母親制止了我,讓我坐下。

  「你是壽星。」她說——好像她從不曾讓其他人幹活。「巴納德,怎麼不去把雞肉端過來呢?」

  「哈哈。希望它現在不再撲騰了,嗯?」父親咧嘴而笑。

  接下來平安無事。我看得出來,父母完全被威爾迷住了,帕特里克卻沒那麼熱情,他和威爾幾乎沒再說一句話。母親端上了烤土豆——父親跟平常一樣想多拿一點——我不再擔心了。父親問威爾種種問題,他以前的生活,甚至那次事故,威爾相當自如地直接回答他。事實上,我還知道了一些他從沒告訴過我的事情。比如,他的工作用世人的眼光看來很重要,即使他的身體現在弱了許多。他買賣公司,從中賺取利潤。父親費了點勁才探聽到他的利潤高達六七位數。我發現自己盯著威爾,想把我認識的那個男人跟他現在描述的冷酷都市白領聯繫起來。父親告訴他要接手家具廠的那家公司的情況,當他說出名字時,威爾幾乎是有些抱歉地點了點頭,說是的,他知道。是的,他或許也會大膽試一下。他說話的方式,讓人感覺父親的工作前景不樂觀。

  母親只顧一個勁兒地讚賞威爾,盛情款待他。看著她的笑容,我意識到憑藉這頓晚餐,他成為了她餐桌旁的一個時髦的年輕小夥子。難怪帕特里克會生氣。

  「生日蛋糕?」母親開始收拾碟子時,外祖父說道。

  聲音如此清晰,讓人驚訝。父親和我震驚地看著彼此,大家又安靜下來。

  「沒有,」我走過去親吻外祖父,「沒有,外公。對不起。有巧克力奶油凍,你喜歡的。」

  他讚許地點點頭。母親笑容滿面,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

  奶油凍擺上了桌,還有一個大大的方形禮品,電話簿大小,用毛巾包裹著。

  「禮物嗎?」帕特里克說,「這是我的。」他把禮物放在餐桌中間時衝我笑了笑。

  我也對他笑。畢竟,這可不是吵架的時間。

  「來吧,」父親說,「拆開它。」

  我先拆開了他們的禮物,小心地剝去包裝紙,免得撕壞。是一本相冊,每一頁都有一張我人生中某一年的照片。嬰兒時期的我;一本正經,臉蛋圓鼓鼓的我和特麗娜;第一天上中學的我,戴滿髮夾,穿著過大的襯衣;更近一些,有一張我和帕特里克的合照,就是那張我讓他滾開的照片;還有新工作第一天,穿著灰色裙子的我。書頁間有托馬斯拍攝的家人照片,母親自學校郊遊就保留下來的信,我孩子氣的字體訴說著在海邊的歲月,丟掉的冰激凌和喜歡偷竊的海鷗。我翻閱著,只在看到長長的波浪黑鬈髮的女孩那張時,才停了一下。我翻了過去。

  「我能看看嗎?」威爾問。

  「這不是……最好的一年,」我在他面前翻閱相冊時,母親告訴他。「我是說,我們都很好。但是,你知道的,一切還是照常。有天外公在電視上看到了一些東西,有關自己做禮物,我覺得那應該是……你知道的……真的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是的,媽媽,」我的眼裡充滿淚水,「我喜歡這件禮物。謝謝。」

  「有些照片是外公選的。」她說。

  「很漂亮。」威爾說。

  「我喜歡它。」我又說了一遍。

  她和父親交換了終於放下心來的表情,這是我見過的最為悲傷的眼神。

  「接下來是我的禮物了。」帕特里克把小盒子推了過來。我緩慢地拆開它,有點怕是訂婚戒指。我還沒有準備好。最近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擁有自己的臥室。我打開小盒子,深藍色的天鵝絨上,是一條細細的金項鏈,有著心形的墜飾。甜美精緻,但是跟我不搭。我從不戴這類首飾,從沒戴過。

  我注視了它一會兒,思考著該說些什麼。「真可愛。」他傾斜著身體把項鏈戴在我脖子上時,我說。

  「真高興你喜歡。」帕特里克說,親了親我的嘴。我發誓他以前從沒這樣當著我父母的面親我。

  威爾看著我,面無表情。

  「好了,我們現在應該吃布丁了,」父親說,「在它變得太熱之前。」為這句俏皮話他笑出了聲。香檳極大地讓他振奮。

  「我包裡也有東西給你,」威爾平靜地說,「輪椅後面,橙色的包裝紙裝著。」

  我從威爾的背包裡拿出禮物。

  母親停了下來,手上還握著菜匙。「威爾,你給露帶了禮物?你真是太貼心了。是吧,巴納德?」

  「當然了。」

  包裝紙上飾有豔麗的中國漢服圖案。不用想我也知道我會收藏它,也許會在這個基礎之上做件衣服。我解開緞帶,放在一邊。我打開包裝紙,然後是薄紙,再然後看到了裡面很熟悉的黑黃條紋。

  我拉開包裹上的布,兩條黑黃連襪褲出現在我面前。成人大小,不透明,毛料很柔軟,幾乎從我手指間滑了出去。

  「真不敢相信,」我說。我開始大笑——讓人喜出望外的禮物。「噢,天哪!你從哪裡搞到的?」

  「我訂製的。我通過最新的語音識別軟件指導那個女人做的,你肯定很高興知道這一點。」

  「連襪褲?」父親和帕特里克齊聲說。

  「有史以來最好的連襪褲。」

  母親看著它。「知道嗎,露易莎,我確信你很小的時候也有一條這樣的連襪褲。」

  威爾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不由得笑開了花,說:「我現在就想穿上。」

  「哦,上帝,她會像是在蜂箱的馬克斯·沃爾。」父親說,搖了搖頭。

  「啊,巴納德,今天是她的生日。當然,她想穿什麼就可以穿什麼。」

  我跑出去在過道裡換上了連襪褲。我踮起腳,欣賞著穿上它的傻勁,從來沒有一件禮物讓我這麼開心過。

  我走回去。威爾發出了一陣小聲歡呼,外祖父的手在桌上敲擊起來。父母一陣狂笑,帕特里克只是盯著我。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我有多麼喜歡這件禮物,」我說,「謝謝你,謝謝你。」我伸出手碰觸了一下他的背。「非常感謝。」

  「裡面還有一張卡片,」他說,「改天打開看看。」

  威爾離開時,我父母極其慇勤。

  父親已經喝醉了,不停地感謝他僱用我,並且讓他承諾再來。「要是我丟掉了工作,或許哪天我會過去和你一起看足球賽。」他說。

  「榮幸之至。」威爾說,儘管我從沒見他看過足球比賽。

  母親把剩下的奶油凍裝在特百惠盒子裡,硬要他收下。「看你那麼喜歡。」

  他離開了一個小時後,他們肯定還會說,真是位紳士!一位真正的紳士!

  帕特里克來到門廳,手深插進口袋裡,似乎是要克制與威爾握手的衝動。這是我更為寬宏大量的結論。

  「見到你很高興,帕特里克,」威爾說,「謝謝你的……建議。」

  「噢,不過是幫我的女朋友更好地做工作,」他說,「就這樣。」他明確地強調了「我的」這個詞。

  「嗯,你是個幸運的傢伙,」威爾說,內森帶他出門。「她肯定給你做了非常好的床上擦浴。」他語速非常快,在帕特里克還沒有搞清他說的話之前,門就關上了。

  「你從沒告訴過我你給他做床上擦浴。」

  我們回到了帕特里克的家——小鎮邊上一座新建的公寓,被標榜為「閣樓生活」,儘管它位於商業區,並且不到三層高。

  「那是什麼意思——你洗他的陰莖?」

  「我不洗他的陰莖。」我拿起潔膚霜——這是帕特里克允許我放在他家裡的少數東西之一——清洗起我的妝。

  「他剛剛說你洗。」

  「他在逗你。鑑於你無休止地談論了半天他過去是個『硬漢』,他這麼說我也不怪他。」

  「那麼你為他做什麼?顯然你對我有所隱瞞。」

  「我確實有時幫他清洗,但只到內褲那裡。」

  帕特里克的瞪視意味深長。最後,他不再看我,脫下他的襪子,扔到洗衣籃。「你的工作不應該是這些。說過沒有醫療方面的事情的,沒有親密接觸。這跟你的職位描述不符。」他突然又想到了一點什麼,「你可以起訴。蓄意解僱,我覺得是。他們是什麼時候改變你的工作條款的?」

  「別犯傻了。我做這個是因為內森不能老在那兒,要是讓隨便什麼地方來的完全陌生的人處理這個,威爾會很難受。另外,我現在已經習慣了,一點兒也不覺得困擾。」

  我該怎樣解釋給他聽——一個身體怎樣對你變得熟悉起來?我可以非常專業靈巧地換威爾的管子,用海綿擦洗他光著的上半身,與此同時,保持與他的談話。現在連威爾的傷疤都不會讓我退縮。過去,我能看到的只是潛在的自殺,現在他只是威爾——讓人惱火、反覆無常、聰明、有趣的威爾——喜歡教訓我,喜歡玩希金斯教授對伊萊莎·杜利特爾那一套。他的身體只是整個組件的一部分,在我們重新談話之前,不時要處理的一件事情。我覺得,身體已經成為他最無趣的一部分。

  「我只是不能相信……畢竟我們經歷了這麼多……單是讓我接近你就花了多長時間……這兒卻有個陌生人在揚揚得意,離你這麼近,這麼私密——」

  「今晚我們能不說這個嗎,帕特里克?今天是我生日。」

  「又不是我提起的床上擦浴和別的那些。」

  「因為他帥氣嗎?」我問道,「是嗎?要是他看起來——你知道的,像個普通的植物人,你心裡是不是就痛快些?」

  「這麼說你確實覺得他很帥氣。」

  我扯掉裙子,小心地脫連襪褲。我的好心情終於被攪和沒了。「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你居然嫉妒他。」

  「我沒有嫉妒他。」他輕蔑地說,「我怎麼會嫉妒一個殘疾人?」

  那晚帕特里克和我做愛了,也許「做愛」有點誇大。我們有了性生活,一次馬拉松式的體驗,他似乎決意要顯示他的強健、力量和活力。一共持續了好幾個小時。要是他能把我懸掛在枝形吊燈上,他肯定也會那麼做。如此被人需要,在數月的心不在焉之後我又成為了帕特里克注意的焦點,讓人感覺很美妙,但是一小部分的我在整個過程中有些游離。我懷疑他這麼做不是因為我。我很快想到,這場小小的表演都是因為威爾。

  「感覺怎樣,嗯?」他抱住我,我們的皮膚因為汗水而有些黏。他吻了我的前額。

  「很好。」我說。

  「我愛你,寶貝。」

  他滿足地翻滾到一邊,一隻手臂重新搭在自己頭上,幾分鐘內就睡著了。

  我還沒有睡意,下床來到樓下找到了包。我翻尋著弗蘭納裡·奧康納的短篇小說集,把書從包裡拉出來時,一個信封掉了出來。

  我注視著它——威爾的卡片。我沒在吃飯時的桌邊打開。現在我打開來,感覺中間有些鬆軟。我從信封裡小心翼翼地抽出卡片,打開它。裡面有十張五十英鎊的鈔票。我數了兩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卡片裡面寫著:

  生日津貼。別大驚小怪,這是法律要求的。

  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