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美妙之地

  五月是個奇怪的月份。報紙和電視上有關「死亡權利」的新聞鋪天蓋地。一個飽受退行性疾病折磨的女人說如果她承受不住痛苦要求丈夫陪同前往「尊嚴」的話,希望法律能夠保護她丈夫。一個年輕的足球運動員勸說父母帶他去「尊嚴」,然後自殺了。警方也捲入了進來。上議院將會舉行一場辯論。

  我看新聞報導,聽來自反對安樂死的人們和有名望的倫理學家的司法論證。我不太清楚我站在哪一邊,因為論證看起來跟威爾毫不相關。

  與此同時,我們漸漸增加了威爾的外出活動,也去到了更遠的地方。我們去過劇院,跑到路上看莫里斯舞(威爾一本正經地看他們的鈴鐺和手帕,因為吃力,他臉色稍微有些發紅),有天晚上我們還開車去了附近一所豪華住宅聽露天音樂會(他聽得比我更起勁),我們還去了電影院,但由於之前我沒有做充分的調查,後來看了一場以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孩為主人公的電影。

  我知道他也看到了新聞。自從裝上了新軟件,他用電腦的次數比以前多了,他還知道如何在觸摸板拖動大拇指來移動鼠標。這項辛苦的運動讓他可以在網上閱讀當天的新聞。有天早上,我給他端來一杯茶,發現他正在讀那個年輕足球運動員的新聞——有關他是如何一步步奪取自己生命的詳細報導。意識到我在身後時,他把屏幕關上了。這個小小的動作讓我胸中塊壘鬱結,整整半小時後才消散。

  我在圖書館查找同一篇新聞報導。我已經開始讀報紙了。我知道哪些會寫得更深入些——那方面的信息並不總是歸結於刻板和簡明的事實。

  那個足球運動員的父母受到了小報的苛評。標題赫然幾個大字:「他們怎麼能讓他死?」我也是這麼想的。利奧·麥金納尼二十四歲,受病痛折磨差不多三年,並不比威爾長。毫無疑問,他太年輕,他怎麼知道沒有活下去的價值?我讀了威爾讀過的那篇報導——不是一篇觀點文章,而是對這個年輕人的生活中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進行詳細調查後寫的專題文章。作者似乎採訪過他父母。

  利奧,他們說,三歲就開始踢足球。他整個的人生就是足球。有一次阻截動作失誤,他在所謂的「百萬分之一可能性」的事故中受傷。為了鼓勵他,他們用盡了所有方法,告訴他他的人生還有價值。可是他陷入了抑鬱。他是一名運動員,不僅沒有了運動能力,連偶爾動一動的能力都沒有,呼吸都需要幫助。他看不到任何樂趣。他的人生痛苦難耐,被感染擾亂,需要他人一直照料。他想念他的朋友,卻拒絕見他們。他告訴他的女朋友他不會見她。他每天都告訴他的父母他不想活了,他告訴他們看見他人過著他之前為自己計畫的後半生,是一種折磨。

  他兩次嘗試自殺,把自己餓到入院治療,回到家後他請求父母在他睡著時把他悶死。讀到這一段時,我坐在圖書館,拿手捂著眼睛,直到我不再啜泣。

  我父親丟掉了工作。對此,他表現得相當鎮定。那天下午他回到家,換上了一件襯衣,打起領帶,然後搭下一班公交回到鎮裡,去職業介紹所登記。

  他告訴母親,他早就決定,任何工作他都會申請,即便他是一個有著多年經驗的熟練技工。「眼下我們不能太挑剔。」他說,毫不理會母親的抗議。

  但如果對我來說找工作都很困難,那麼對一個五十五歲的老男人,以前只做過一份工作的人來說,前景更加黯淡。又一輪面試結束,他回到家後絕望地說,他連倉庫員和保安的工作都找不到。他們寧願要些靠不住的乳臭未乾的十七歲毛頭小夥(因為政府會補貼他們的工資),也不願意僱用一個有著可信工作記錄的成熟男人。吃了兩個星期的閉門羹後,他和母親決定申請救濟金來渡過難關。晚上他們認真研讀了長達五十頁的晦澀難懂的表格,表格上問有多少人用他們的洗衣機,他們最後一次出國是什麼時候(父親說可能是1988年)。我把威爾生日給我的錢放進廚房碗櫥的錢罐裡,我覺得要是他們知道還有一點積蓄他們會好受一些。

  一早醒來,我發現錢被信封裝著退回到了我的門下邊。

  遊客們到來了,小鎮開始擁擠。我越來越少見到特雷納先生了。隨著來城堡觀光的客人的增加,他的工作時間也就延長了。一個週四下午,我繞過乾洗店回家,在鎮上看到了他。這本身沒什麼不尋常,不過他正摟著一個紅頭髮的女人,顯然不是特雷納夫人。他看到我時,像扔燙手山芋一樣甩掉了她。

  我轉過臉,假裝看向商店櫥窗,不想讓他知道我看見他們了,我也儘量不再想起這件事。

  我父親丟掉工作後的那個週五,威爾收到了一張請帖——艾麗西婭和魯珀特的結婚請帖。嚴格說來,這張請帖來自上校和提莫西·杜瓦夫人,艾麗西婭的父母邀請威爾去參加他們的女兒和魯珀特·費裡希維的結婚典禮。請帖是放在一個厚實的羊皮紙信封裡的,還附上了婚禮當天的時間表,以及一個厚厚的摺疊起來的物品清單,清單上寫明人們可以從店裡買來送給新人的東西,那些店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她有點緊張兮兮的,」我說道,看著燙金字體和金邊厚卡片,「要我扔了它嗎?」

  「隨你便。」威爾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看了看物品清單。「到底什麼是蒸粗麥粉罐子?」

  也許是因為他快速地扭過頭,在電腦鍵盤上忙活起來;也許是因為他說話的腔調,我沒有把請帖扔掉。我小心地把它放在廚房他的文件夾裡。

  威爾又給了我一本短篇小說集,他從亞馬遜網站訂購的,《紅皇后》。我知道這肯定不是我喜歡的那類書。看了一會兒封底後,我說:「這都沒有什麼情節。」

  「那又怎樣?」威爾回答道,「挑戰挑戰自己吧。」

  我試著讀了讀——不是因為我對遺傳學有興趣——只是如果我不讀,威爾肯定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說我。他就是那樣,真的有點霸道。並且,煩人的是,他還要測試我,看我是不是真的讀了。

  「你又不是我的老師。」我會發牢騷。

  「謝天謝地。」他會充滿感情地這樣答覆。

  這本書——居然很好讀——有關一場生存之戰。書中聲稱女人挑選男人絕不是因為愛情。書中說女人總會投入最強壯的男人的懷抱,為的是給她的後代創造最好的條件。她沒法控制自己,這是自然之道。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我也不喜歡這段論述。對於作者試圖勸說我相信的東西,我有一股潛在的不舒服情緒。在作者看來,威爾身體弱,朽壞不堪。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他沒什麼用了。他的生命也毫無價值。

  大半個下午他一直在說這些,我插嘴道:「這個叫麥特·裡德雷的傢伙有一點沒有分析到。」

  威爾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來。「噢,是嗎?」

  「要是這個遺傳上優等的男人是個笨蛋呢?」

  五月的第三個星期六,特麗娜和托馬斯回家了。他們才走到街道的半路時,母親就飛奔出門來到了花園小路。她叫著托馬斯,緊抓住他。托馬斯在這段時間長高了好幾英吋。他變了,長大了些,看起來像個小男子漢了。特麗娜剪了頭髮,看上去很幹練。她穿著一件我沒見過的外套,腳上是一雙搭扣便鞋。我有些不懷好意地想著,她從哪兒搞來的錢呢。

  「過得怎麼樣?」我問道。媽媽正領著托馬斯逛花園,指給他看小池塘裡的青蛙。父親正跟外祖父一起看足球比賽,有些沮喪地叫嚷著:唉,又錯失了一球!

  「很好,真的不錯。雖然沒人幫忙帶托馬斯有些辛苦,讓他在托兒所安頓下來也花了一段時間。」她探身向前說道,「你別告訴媽媽——我剛告訴她托馬斯很好。」

  「但是你喜歡那個課程。」

  特麗娜露出甜蜜的笑容。「那是最好的課程。我簡直沒法形容,露,再次用腦的喜悅。我感覺那個部分的我走失了很久……又被我找回來了。聽起來是不是有點討厭?」

  我搖了搖頭。我真為她高興。我想告訴她有關圖書館、電腦以及我為威爾做的一切事情。但我覺得現在是屬於她的時刻。頭上是斑駁的遮陽傘,我們坐在摺疊椅上小口地抿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都塗上了顏色。

  「她想念你。」我說。

  「從現在開始,大部分週末我們都會回來。我只是需要……露,不僅僅是要把托馬斯安頓好。我需要一些時間來避開喧囂,我需要時間來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

  她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真怪。才離開家幾週,就把那份熟悉感剝離掉了。我感覺她正在成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自己被甩在後面了。

  「媽媽告訴我你那個殘疾的傢伙來家裡吃飯了。」

  「他不是我那個殘疾的傢伙。他的名字是威爾。」

  「對不起,威爾。這麼說一切進展順利,那個老套的偽人生目標清單?」

  「一般般。有些經歷比其他的更成功。」我告訴她賽馬場的那場災難,小提琴音樂會出乎意料的成功。我給她講述我們的野餐經歷,當我告訴她我生日晚餐那天的情形時,她笑了起來。

  「你覺得……」看得出來,她在尋找最合適的詞,「你覺得你的勝算大嗎?」

  好像這是一場比賽。

  我從忍冬上拔了一根捲鬚,扯掉葉子。「我不知道。我覺得我要快速行動。」我告訴她特雷納夫人說的有關出國的事情。

  「我不敢相信你去聽了小提琴音樂會。那麼多人中,偏偏是你。」

  「我喜歡那場音樂會。」

  她揚起眉毛。

  「真的,我喜歡。非常有感染力。」

  她仔細看著我。「媽媽說他人真的很好。」

  「他人真的很好。」

  「並且帥氣。」

  「脊柱受傷又不意味著會把人變成加西莫多。」我暗示道,請別說這是悲劇般的浪費。

  不過我妹妹比我更聰明。「無論如何,她肯定很驚訝。我覺得她本來準備迎接一個加西莫多的。」

  「問題就在這裡,特麗娜,」我說,把剩下的茶倒進花圃。「人們都這樣。」

  那天晚餐時母親很興奮。她做了意大利千層麵,特麗娜的最愛。托馬斯也被允許熬夜。我們吃著談著笑著,我們談論著不會出岔子的事情,像足球隊,我的工作,以及特麗娜的同學。母親問了特麗娜一百遍她自己是不是應付得過來,托馬斯是不是還需要點什麼——好像他們攢著什麼東西可以給她。還好我提醒過特麗娜他們現在一個子兒也沒有,她優雅而確定地說不需要,事後我才想起應該問問她是不是實情。

  午夜時我被哭聲驚醒,是托馬斯在儲藏室哭。我能聽見特麗娜在安慰他,聽見燈開開關關的聲音,床被重新佈置的聲響。我躺在黑暗中,看著光透過百葉窗漏進新漆的天花板,等待著它熄滅。兩點鐘時又傳來了微弱的哭泣聲和小聲的談話聲。最終,托馬斯安靜了下來。

  四點鐘時,門嘎吱一下被打開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睏倦地眨了眨眼,打開燈。托馬斯的側影出現在門口,過大的睡褲穿在他腿上有點寬鬆,他舒服的毛毯有一半拖到了地板上。我看不見他的臉,他不安地站在那兒,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

  「來這兒,托馬斯。」我悄聲說。他朝我移過來,猶自睡眼惺忪。他的腳步蹣跚,大拇指塞進嘴裡,心愛的毛毯搭在身上。我掀開羽絨被,他爬到我邊上來,毛絨絨的頭貼在另一個枕頭上,像胎兒一樣蜷曲起四肢。我幫他蓋上羽絨被,躺著瞧他,他立刻就進入了夢鄉。

  「晚安,晚安,寶貝兒。」我輕聲說,親吻他的前額,一隻胖乎乎的小手伸出來抓住了我的T恤,似乎不想讓我離開,好讓自己放心。

  *

  「你曾去過的最美妙的地方是哪裡?」

  我們坐在隱蔽處,等待突起的狂風停歇,好去城堡的後花園走一走。威爾不想去主要景區——太多人會無禮地瞪視他。但是菜園是城堡的一個寶藏,很少有人去到那裡。蜂蜜色的小粒砂石路將僻靜的果園隔開,威爾的輪椅可以在那條路上順利開過。

  「從哪方面來說?」

  我從瓶子裡倒出了一點湯遞到他的唇邊。「西紅柿。」

  「好的。天哪,真燙。稍等一下。」他眯眼看向遠處。「剛到三十歲時我爬過乞力馬扎羅山,真是一次讓人歎為觀止的經歷。」

  「有多高?」

  「自由峰大約一萬九千英呎多一點。我幾乎爬上了最後一千英呎。那個海拔給人的衝擊很大。」

  「冷嗎?」

  「不……」他笑著對我說,「那座山不像珠穆朗瑪峰。總之,我去的那個時候不冷。」他出神地凝視著遠方,沉浸在回憶中。「非常美,被稱作非洲最高峰。登上山頂,會讓你覺得真的可以看到世界盡頭。」

  威爾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著他,不知他現在神遊到了何處。我們談論這些時,他變成了我班上的那個男孩,那個通過冒險旅程疏離我們的男孩。

  「你還喜歡別的什麼地方?」

  「模里西斯的特魯德杜絲海灣。可愛的人,美麗的海灘,超棒的潛水體驗。嗯……肯尼亞察沃國家公園,紅色的土地,野生的動物。加州的約塞米蒂國家公園,極高的岩石,大得離譜。」

  他告訴我有天晚上他去攀岩,後來在岩脊上歇腳,他怎樣把自己固定在睡袋裡,又把睡袋系在岩石上,因為他要是在睡夢中翻滾,後果不堪設想。

  「你剛剛描述了我最恐怖的噩夢。」

  「我更喜歡大都市。我喜歡悉尼、愛爾蘭北部地區。後者是離機場不遠的一個地方,人們可以在火山泉洗澡。我還喜歡非常新奇的核景觀。噢,還有騎馬穿越中國中部。我從四川的省會騎了兩天才到達那裡,當地人朝我身上吐唾沫,因為他們從沒見過白人。」

  「有你沒去過的地方嗎?」

  他又喝了一小口湯。「朝鮮?」他沉思了一會兒,「唉,我從沒有去過迪士尼樂園。這算嗎?連歐洲的迪士尼都沒有去過。」

  「我訂過一張去澳大利亞的票,但沒有去。」

  他驚訝地看著我。

  「發生了一點事。沒事,也許有天我會去的。」

  「不要『也許』。你應該離開這裡,克拉克。答應我,你不會讓你生命剩下的時光都困在這個該死的彈丸之地。」

  「答應你?為什麼?」我儘量小聲說道,「你要去哪裡?」

  「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一輩子都在這裡打轉。」他嚥了一口唾沫,「你太聰明,太有趣了。」他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你只有一次生命,應該儘量活得充實。」

  「那好,」我認真地說道,「告訴我可以去哪裡。如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會去哪裡?」

  「現在?」

  「現在。不准說乞力馬扎羅,要是想像中我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威爾心情放鬆時,看起來像另一個人。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眼睛都笑彎了。「巴黎。我會坐在瑪萊區的一個咖啡館外面,喝咖啡,吃一盤溫熱的淡奶油羊角麵包,蘸上草莓醬。」

  「瑪萊區?」

  「巴黎中心的一個小地方。那裡到處都是鵝卵石街道,搖搖欲墜的公寓樓,男同性戀,正統猶太人,和曾經看起來像碧姬·芭杜[43]的中年婦人。那是唯一可以停留的地方。」

  我轉過臉面對著他,放低聲音說道:「我們可以去,我們可以乘『歐洲之星』去,肯定很容易。我覺得我們都不用問內森去不去,我從沒去過巴黎。我很想去,超級想去,尤其跟一個認識路的人一起。你覺得呢,威爾?」

  我看見自己在咖啡館,在那張桌子旁,也許正在欣賞一雙法國鞋,在一個時髦的小商店購物,或者用巴黎風的紅色指甲挑著油酥糕點吃。我品嚐咖啡,聞到隔壁桌的高盧牌香菸的味道。

  「不好。」

  「什麼?」花了好一會兒我才把自己從那張路邊的小桌旁拉回來。

  「不好。」

  「但是你剛剛告訴過我——」

  「你沒有聽明白,克拉克。我不想這樣子過去。」他指了指輪椅,聲音低了下去。「我想作為本來的我去巴黎,那個過去的我。我想坐在一張椅子裡,仰起身子,穿著最喜歡的衣服,路過的漂亮法國女孩對我暗送秋波,就像她們對每個坐在那裡的男人一樣。而不是她們意識到我坐在一個過大的該死的嬰兒車裡後,趕緊掉轉視線。」

  「但是我們可以一試,」我冒昧地說,「並不需要——」

  「不,不,我們不能。因為現在我閉上雙眼,就能清楚地知道在自由法蘭克大街上是什麼感覺。香菸在手,裝在冰冷高腳杯裡的克萊門氏小柑橘汁擺在面前,聞得到有人在烹飪牛排和炸土豆條的香味,聽得到遠處電瓶車的聲音。每一種感覺我都知曉。」

  他嚥了一口唾沫。「我要是坐在這玩意兒裡去,所有這些記憶,這些感覺都將會被抹掉,取而代之的是餐桌邊的掙扎,上下巴黎路沿的困難,拒絕載我們的出租車司機,輪椅電源在法國插座上沒法充電。好吧?」

  他的語氣嚴厲起來。我把保溫瓶蓋子擰好。做這個動作時我小心地盯著我的鞋,因為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臉。

  「好的。」

  「好的。」威爾深深吸了口氣。

  在我們下面,城堡門外,一批遊客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我們靜靜地看著他們陸續走出車來,順從地排成一隊進入古老的城堡,迫不及待地想要瞻仰另一個時代的古蹟。

  他可能感覺到我有點悶悶不樂,因為他向我靠近了一點兒。臉色看上去也溫和了一些。「克拉克,雨好像停了。下午我們去哪兒,迷宮?」

  「不。」我毫不猶豫就說出了口,威爾看了我一眼。

  「讓你感到幽閉恐怖?」

  「差不多吧。」我開始收拾我們的東西,「我們乾脆回家吧。」

  第二個週末,我深夜下樓取水喝。我一直睡不好,覺得與其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不如起來。

  我可不想大晚上還醒著睡不著覺。我不禁想到城堡那一邊的威爾是不是也醒著,但我沒法與他感同身受。那是個黑暗的地方。

  事實是:事情沒有任何進展,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勸說不動他去巴黎。他告訴我原因時,我很難跟他爭辯。我建議的每趟長途旅行,他都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我又不能告訴他為什麼我這麼心急,我沒有任何優勢。

  經過起居室時,我聽見了聲音——輕微的一聲咳嗽,也許是一聲驚嘆。我停了下來,往後退了幾步,站在門口。我輕輕地推開門。起居室地板上,沙發墊胡亂排成了一張床,父母躺在上面,身上蓋著給客人準備的羽絨被,他們的頭與取暖器一般高。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我們互相盯著對方。我手握著杯子一動不動。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母親用胳膊肘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噓,小聲點。我們……」她看了一眼父親,「我們想換一換。」

  「什麼?」

  「我們想換一換。」母親看著父親,想尋求一點支持。

  「我們讓特麗娜睡我們的床了。」父親說。他穿著一件破舊的藍襯衣,肩頭有一個裂口,頭髮往一側翹起。「她和托馬斯,他們在儲藏室睡得不太好。我們告訴他們,可以睡我們的床。」

  「但是你們不能睡在這兒呀!這樣你們怎麼睡得舒坦。」

  「我們很好,親愛的,」父親說,「千真萬確。」

  我傻傻地站在那裡,想要理解他的話,他補充道:「只是在週末罷了。你不能睡在那間儲藏室裡,你需要良好的睡眠,況且……」他嚥了一口唾沫,「你是我們中唯一有工作的人。」

  父親,那麼個大個子,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回去睡覺吧,露。回去,我們很好。」母親幾乎在趕我走。

  我走上樓梯,光腳踩在地毯上寂靜無聲,下面傳來簡短的低聲談話。

  我在父母的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聽到了我之前沒能聽到的聲音——托馬斯輕微的鼾聲。然後我緩慢穿過樓梯平台走回我自己的房間,小心地關上身後的門。我躺在大大的床上,盯著窗外街上的微光,直到黎明——謝天謝地——給了我幾個小時的寶貴睡眠。

  日曆上顯示只剩下七十九天。我又發起愁來。

  不只我一個人這樣。

  有天午餐時間,等到內森過來照料威爾時,特雷納夫人讓我和她一起去主屋。她讓我在起居室坐下,問我事情進展得如何。

  「嗯,我們經常外出。」我說道。

  她點點頭,似乎在讚許。

  「他說話也比以前多了。」

  「可能是對你話多了。」她假意笑了笑,實際上根本就不是在笑。「你跟他提過出國嗎?」

  「還沒有,我會的。只是……你知道他現在那種狀況。」

  「我一點兒也不介意,」她說,「如果你想去什麼地方。我知道對於你的主意,我們也許並不是最熱心的支持者,但是我們談論了很多,並且我們都同意……」

  我們靜靜地坐著。她沖了杯咖啡,放在茶托裡遞給我。我抿了一口。腿上放著茶托,總讓我覺得自己有六十歲了。

  「威爾說他去過你家。」

  「是的,我生日那天。我爸媽做了一頓特別的晚餐。」

  「他怎麼樣?」

  「很好,非常好。他跟我媽媽相處得不錯。」回想起這個,我不由笑了起來。「我是說,因為我妹妹和她的兒子搬出去後,媽媽有點沮喪。她很想念他們。我覺得威爾……他是想讓她不再想這件事情。」

  特雷納夫人看上去非常吃驚。「他真……體貼。」

  「我媽媽也這麼覺得。」

  她攪拌著咖啡。「我都記不起來威爾最後一次和我們一起吃晚餐是什麼時候。」

  她想探求更多,但她從不直接問,當然——那不是她的風格。但是我不能給她想要的答案。有時候我覺得威爾更開心了——他跟我出去時不慌不忙,他逗弄我,從心理上刺激我,似乎對配樓外面的那個世界更感興趣——但是我真正知道什麼呢?和威爾在一起時,我感覺存在一個巨大的內在腹地,一個他連看都不讓我看一眼的世界。最近幾週我有種不好的感覺,這個世界在增大。

  「他看起來開心了些。」她說。似乎是在盡力安慰自己。

  「是的。」

  「非常——」她的目光移向我,「讓人欣慰,看到他有點像以前的樣子。我很清楚這些進展都是因為你。」

  「不全是。」

  「我夠不到他,我沒法靠近他。」她把杯子和茶托放在膝上。「他是個特別的人,威爾。從他剛到青春期,我就一直覺得,在他眼中我做錯了什麼。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她勉強笑了笑,但那根本不是笑,她看了看我,又把目光移開了。

  我假裝抿著咖啡,即使杯子裡空空如也。

  「你跟你媽媽相處得好嗎,露易莎?」

  「是的。」我說,又趕緊補充道,「我妹妹老把我逼瘋。」

  特雷納夫人望向窗外,她心愛的花園裡繁花盛開,有潔白的,也有混雜著桃紅、淡紫和藍色的美妙花朵。

  「我們只有兩個半月了。」她說,臉沒有轉過來。

  我把咖啡放在桌上。我小心翼翼,以免發出聲響。「我在盡我的全力,特雷納夫人。」

  「我知道,露易莎。」她點點頭。

  我走了出去。

  利奧·麥金納尼死於5月22日,在瑞士一棟公寓的無名房間,穿著他最喜歡的足球衣,他父母在他身旁。他弟弟拒絕前往,但是發表了一篇聲明,說沒人比他哥哥得到了更多的關愛和支持。利奧在下午3:47喝下了致命的巴比土酸鹽乳液,他父母說幾分鐘後他就呈現出了熟睡的狀態。四點剛過,一個目睹了整個過程的觀察員宣佈他死亡,旁邊還有一台攝像機記錄下全過程。

  「他看上去很安詳,」據稱他母親這麼說,「這是唯一欣慰的事情。」

  警方盤問了她和利奧的父親三次,他們面臨被起訴的威脅。他們家收到了攻擊性郵件。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要老上二十歲,不過她說話的表情中,除了悲傷、憤怒、焦慮和疲憊之外,還有深深的、深深的寬慰。

  「他終於看上去又像利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