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聊天室

  「嗨,克拉克,今晚準備幹些什麼好玩的事情?」

  我們在花園裡。內森在給威爾做理療,他輕輕地把威爾的膝蓋朝胸部上下移動,威爾躺在一張毯子上,臉朝向太陽,手臂伸展開,就像在日光浴。我坐在旁邊的草地上吃著三明治,現在午餐時間我很少出去。

  「怎麼了?」

  「好奇。你不在這兒時,如何消磨時間,我對這個感興趣。」

  「嗯……今晚先是高級武術快速較量賽,接著一架直升機會載我去蒙特卡洛吃晚餐。回來的路上,我會在戛納參加一場雞尾酒會。要是你在——呵——凌晨兩點左右抬頭看看,我會過來朝你擺擺手的。」我說。我剝去了三明治的包裝紙,查看裡面的餡料。「我可能會繼續看那本書。」

  威爾看了內森一眼。「10英鎊。」他說,咧開嘴笑了。

  內森把手伸進口袋。「每一次。」他說。

  我盯著他們。「每一次什麼?」我問道。內森把錢放在威爾的手裡。

  「他說你會讀書,我說你會看電視,他總是贏。」

  三明治還在我嘴邊。「總是?你們在打賭看我的生活有多無聊?」

  「我們沒用那個詞。」威爾說,他眼神中些微的愧疚出賣了他。

  我坐直身體。「我來確定一下,你們倆真賭錢,看我週五晚上是在家看書還是看電視?」

  「不是的,」威爾說,「我賭你會去田徑場見跑步男。」

  內森鬆開了威爾的腿。他把威爾的胳膊拉直,開始按摩手腕以上的部位。

  「要是我說我實際上會做完全不同的事情呢?」

  「但是你從沒那樣。」內森說。

  「事實上,我會去做。」我把10英鎊從威爾手中拿過來。「因為今晚你猜錯了。」

  「你剛剛說你要讀書!」他抗議道。

  「現在這個在我手上了,」我說,揮舞著10英鎊的鈔票,「我要去電影院,就去那兒。這就是意外後果法則,或者你會用別的說法。」

  我站起身,把錢揣進口袋,把剩下的午餐塞進棕色紙袋。我笑著從他們身邊走開,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淚水刺痛著我的眼睛。

  那天早上來格蘭塔屋之前,我在日曆上消磨了一個小時。有時候,我就坐在床上盯著日曆,手裡拿著神奇的記號筆,想著我可以帶威爾去幹什麼。我還不確信自己可以帶威爾去遠離市鎮的地方,即使有內森的幫助,想到一整夜的旅行也讓我畏懼。

  我瀏覽了一下本地報紙,掃了眼足球比賽和村民遊樂會。自從那次在賽馬場威爾的輪椅陷入草地事件發生後,我還是有點害怕。據我所知,人群會讓他覺得孤立無助。我不得不排除掉所有與馬相關的活動,在我們這個地方,這些佔據著戶外活動的很大一部分。我知道他也不想看帕特里克跑步,板球和橄欖球會讓他覺得冷。有時候,想不出新的點子讓我覺得自己無能。

  也許威爾和內森是對的,也許我很無聊,也許對於要想出點子來激起威爾對生活的熱情,我是世界上最不具備條件的人。

  看書,或是看電視。

  就像那樣,很難相信會有不同的事情。

  內森走後,威爾在廚房找到了我。我坐在小桌子旁邊,為他的晚餐削著土豆,當他的輪椅到門口時,我沒有抬頭。他看了我很長時間,直到我的耳朵在他的目光下變得粉紅。

  「知道嗎?」末了我說道,「我本來應該對你更凶的,我本來應該指出你也什麼都沒做的。」

  「我不確定內森會給我提供特別好的機會讓我出去參加舞會。」威爾說。

  「我知道這是開玩笑,」我繼續說,扔掉長長的土豆皮。「你剛剛讓我覺得非常討厭。如果你們要以我無聊的生活打賭,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你和內森就不能把它當做一個私密的笑話嗎?」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我抬起頭來時,他看著我。「對不起。」他說。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道歉的樣子。」

  「好吧……也許我想要你聽到,想要你想想你在做的事情。」

  「什麼,我怎麼讓我的人生就這麼逝去……」

  「是的,的確。」

  「天哪,威爾。請不要再告訴我應該做什麼。要是我就喜歡看電視呢?要是我除了看書,什麼也不想做呢?」我的聲音變得尖刻,「要是我回家就感覺很累了呢?要是我不需要瘋狂的活動來填滿每一天呢?」

  「但是有天你會希望你做過,」他平靜地說,「你知道如果我是你,我會做些什麼嗎?」

  我放下削皮器。「你會告訴我吧。」

  「是的。告訴你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難為情。我會上夜校。我會接受訓練成為一名裁縫或是時裝設計師,或是任何將我領進我熱愛的東西的事情。」他指了指我的超短連衣裙,受六十年代的服裝啟發而做的普奇牌樣式的裙子,是拿外祖父用過的窗簾布做的。

  父親第一次看見這件衣服時,他指著我嚷道:「嘿,露,把衣服拉平。」他足足笑了五分鐘。

  「我會一直尋找我能做的並且花費不多的事情——健身課程、游泳、志願活動,諸如此類。我會自學音樂,帶別人的狗長距離散步,或者——」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我惱怒地說,「但是我不是你,威爾。」

  「幸好你不是我。」

  我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威爾把輪椅轉進來,提高了輪椅的高度,我們隔著餐桌注視著對方。

  「好啦,」我說,「下班後你都做些什麼?很有價值嗎?」

  「嗯,下班後就沒有多少時間了,但我每天都會儘量做點事情。我在一個室內活動中心攀岩,打壁球。我去聽音樂會,嘗試新的餐館——」

  「有錢的話,做這些事情很容易。」我抗議道。

  「我也去跑步,真的。」他說。我揚起了眉毛。

  「我會為我想去參觀的地方學習新的語言。我見朋友——或者我認為是朋友的人……」他猶豫了一會兒,「我為旅行做計畫。我查找沒去過的地方,會嚇著我的事情,挑戰我極限的事情。有一次我游過了英吉利海峽,我去滑翔,我走上山然後滑雪下來。是的——」見我想要打斷他,他繼續說,「這裡的很多活動都需要錢,但是也有很多並不需要錢。除此之外,你認為我怎麼掙錢?」

  「在城裡搶劫?」

  「我先弄明白怎樣能讓自己高興,再搞清楚我想要做的事情,接著訓練自己做能讓兩者兼而有之的工作。」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特別簡單。」

  「很簡單,」他說,「也需要做很多艱辛的工作。人們都不想做太多工作。」

  我削好了土豆,把皮扔進垃圾箱,把平底鍋放在爐子上為待會兒做準備。我轉過來,支起身,這樣我可以面對他,我的腿晃來晃去。

  「你有過很有意義的人生,是吧?」

  「是的,我有過。」他移動得近了些,輪椅現在的高度讓他幾乎可以平視我。「那就是為什麼你讓我生氣。因為我看到所有這些天賦,所有……」他聳了聳肩,「活力、智慧,還有——」

  「別說潛力。」

  「……潛力。是的,潛力。我怎麼也想不通你怎能如此滿足於這麼卑微的生活,幾乎全在方圓五英里以內進行。沒有任何會讓你驚訝的人,沒有任何人來推動你,或是展示給你看會讓你頭暈和晚上睡不著覺的事情。」

  「你是在告訴我應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削你的土豆。」

  「我是在告訴你外面有一整個世界。不過要是你能先削些土豆,我會感激不盡。」他對我笑了笑,我也不禁對他笑了笑。

  「你不認為——」我開口道,突然又住了口。

  「繼續。」

  「你不認為實際上對你來說……適應起來會很困難?因為你之前做過那麼多事。」

  「你是在問我,是否我希望從沒做過?」

  「我只是覺得那樣的話,會更容易些。如果你過著更為平淡的生活,就像這樣。」

  「對於我做過的事情,我絕不後悔。大多數時候,要是你想起這些,記憶中都是你能去的地方。」他笑著說。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要耗費不少力氣。「如果你是在問我是不是寧願回想從便利店看到的城堡景色,或者環形交叉口那邊那排可愛的商店。不。我的人生很好,謝謝。」

  我從桌子上滑了下來。我不大知道為什麼,但是我覺得,我又一次陷入了理屈詞窮的境地。我伸手去拿濾乾器上的切菜板。

  「露,我很抱歉,關於打賭的事情。」

  「啊,沒什麼。」我轉過身,在洗滌槽裡沖洗切菜板。「你可別想從我手裡要回那10英鎊。」

  兩天後威爾因為感染住進了醫院。據說是做預防措施,儘管每個人都知道他經歷著很大的痛苦。有些四肢癱瘓的人沒有任何知覺,雖然威爾對溫度沒感覺,但他能感覺得到胸部以下的疼痛和觸摸。我去看了他兩次,給他帶去了音樂和好吃的東西,我提出來要陪伴他,但是我很快察覺出威爾實際上並不想在那兒得到額外的關注。他讓我回家,享受一些自己的時間。

  一年以前,我會浪費掉這些自由的日子。我會逛逛商店,也許去找帕特里克共進午餐。也許會看點日間電視節目,胡亂整理整理我的衣服,拿大把時間來睡大覺。

  現在,我感到焦躁不安,一片混亂。我想念有理由早起的日子,每天都有一個目標的日子。

  花了半個早晨,我才合計出這段時間可以利用起來。我去了圖書館,開始搜查。我查找了所有能找到的有關四肢癱瘓者的每個網站,找出威爾身體好一些時可以做的事情。我列出單子,每一項都註明活動所需的設備和其他注意事項。

  我發現了脊柱損傷患者的聊天室,那兒有上千名跟威爾一樣的人,男女都有——他們在倫敦、悉尼、溫哥華甚至就在這條街上,過著隱居的生活——受家人朋友的幫助,或者有時令人心碎地獨自一人應付。

  我不是對這些網站感興趣的唯一護理。有脊柱損傷患者的戀人,詢問怎樣能幫助他們的伴侶重獲自信再次外出;有他們的丈夫或妻子,尋求關於最新醫療設備的建議;也有可以在沙地或是越野地上使用的輪椅、靈巧的升降機,以及可膨脹的沐浴方法的廣告。

  他們的討論中有一些代號。我查出SCI就是「脊髓損傷」,AB指「健全」,UTI指「感染」。我瞭解到C4/5的脊髓損傷比C11/12嚴重得多,後者中的大多數似乎都能使用他們的胳膊或軀體。有愛與失的故事,一方努力照顧殘疾的配偶和他們年幼的孩子。有些妻子感到羞愧,祈禱他們的丈夫不再打她們——然後發現他們再也打不了了。有些丈夫想離開身患殘疾的妻子,但是懼怕所在社區的反應。有疲憊與絕望,以及很多的黑色幽默——導尿管袋子爆炸的笑話,別人好意的愚蠢行為,酒醉帶來的災難。從輪椅上跌下來似乎是一個常見的主題。也有一些有關自殺的鏈式消息——有些人想自殺,有些人鼓勵他們給自己更多時間,學會換一種方式看待自己的生活。每一條信息我都讀了,我感覺這些信息讓我獲得了一個秘密洞悉威爾大腦中的思緒的渠道。

  午飯時間我離開圖書館,繞著小鎮轉了轉,清醒清醒頭腦。我坐在城牆上,吃了一個明蝦三明治,看城堡下面湖中的天鵝。天氣暖和,我脫下了外套,臉斜對著太陽。看著周圍的事物各司其職,讓人有一種奇怪的安寧感。一整個早上都陷在臥病者的世界中,能夠出來走走,在太陽底下吃午餐簡直就是一種無上的自由。

  休息好了,我走回圖書館,重新打開電腦。我深吸了一口氣,打出了一條消息。

  嘿——我現在護理著一位35歲的C5/6四肢癱瘓病人。他此前的生活非常成功,活力充沛,現在適應起新的生活很困難。事實上,我知道他不想活下去,我一直在想辦法改變他的主意。有人能告訴我該怎麼做嗎?有能讓他開心的事情,或是改變他想法的方法嗎?所有的建議我都會感激不盡。

  我稱呼自己「忙碌的小蜜蜂」,然後我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咬了一會兒大拇指,最後按了「發送」鍵。

  第二天一早我又坐在電腦面前時,收到了十四條回覆。我登錄聊天室,看到那一列名字時,眨了眨眼。答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不分晝夜都有人回應。第一條這樣說:

  親愛的忙碌的小蜜蜂:

  歡迎來到本版。我相信有人這麼關心他,你的朋友肯定能感到莫大的安慰。

  這一點我不太確定,我覺得。

  大部分人在人生中的某個時候都會遇到障礙,也許你的朋友碰到了他的那座山。別讓他推開你,保持積極。提醒他我們進入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間不由他來決定,那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決定改變你朋友的命運,那是神的智慧,神肯定希望他從中學會——

  我瀏覽到了下一條。

  親愛的小蜜蜂:

  沒有解決的辦法,成為一個四肢癱瘓的人讓人鬱悶。如果你朋友過去比較喜歡運動,會尤其覺得困難。有些事情幫助了我。同伴,即使過去我不喜歡他們。美味的食物、技術精湛的醫生、管用的藥,用得上的抗抑鬱藥。你沒有提你在哪裡,要是你能讓他與脊髓損傷團體裡的人聊一聊,應該會幫得上忙。起初我很不情願(我覺得某個部分的我一直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四肢癱瘓的人),但是知道你不是孤單一人確實有所幫助。

  對了,別讓他看《潛水鐘與蝴蝶》這類電影。太讓人沮喪了!

  請讓我們知悉事情的進展。

  祝一切好!

  裡奇

  我查找了一下《潛水鐘與蝴蝶》這部電影,網上說「講述了一個全身中風後的男子,試圖與外在世界交流的故事」。我在本子上寫下了這個名字,不知道是為了不讓威爾看這部電影,還是記下來自己去看一看。

  接下來的兩條答覆來自一位基督復臨安息日會教友和另一位朋友。後者認為的鼓舞威爾的方式完全不在我工作的合約之內。我臉頰緋紅,慌忙往下翻,生怕有人會從身後看到屏幕。接著我停在了下一條回覆上。

  嘿,忙碌的小蜜蜂:

  為什麼你覺得你的朋友需要改變主意?要是我能想出一個有尊嚴的死去的方法,並且不會摧毀我的家庭,我會去實施。我在輪椅上困了八年了,我的人生是無休止的屈辱和沮喪。你真的能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嗎?你知道連大便都要人幫忙是什麼感覺嗎?知道永遠都要困在床上,離開了別人的幫助就沒法吃飯穿衣,沒法與外在世界交流,是什麼感覺嗎?知道再也不能做愛,面對無盡的疼痛,每況愈下的身體,甚至呼吸不暢的困境,又是什麼感覺嗎?看起來你是個好人,我相信你是一片好心,但也許下周就不是你在照看他了,也許是一個讓他抑鬱,不怎麼喜歡他的人。像其他事情一樣,這個是他沒法控制的。我們這些脊髓損傷的人知道,只有極少的東西在我們的掌握之中——誰餵我們吃飯,誰給我們穿衣,誰幫我們洗澡,誰給我們開藥。知悉了這一切,活著是艱難的。

  所以我覺得你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為什麼要由健全的人來決定我們的生活?如果你覺得他不應該過這種生活,你的問題難道不應該是:我怎樣幫他結束掉?

  祝好!

  傑佛思,密蘇里州,美國

  我盯著這條信息,手指在鍵盤上一動不動。然後我向下拉動頁面,後面幾條信息來自其他四肢癱瘓的人,他們批評了傑佛思冷酷的話語,抗議說他們找到了把生活向前推進的方法,說他們的生活值得過。似乎進行了一場簡短的辯論,看上去跟威爾一點關係也沒有。

  然後又是回覆我要求的信息。關於抗抑鬱劑和按摩的建議,神奇的康復經歷,以及自己的生活如何被賦予了新的價值的故事。也有一些很實際的提議:品酒、音樂、藝術、特別改裝過的鍵盤。

  「一個伴侶。」來自伯明翰的「格雷斯31」說,「如果他有愛情,他會覺得能支持得下去。沒有愛,我早就完了。」

  離開圖書館好久,這句話還一直在我腦中迴蕩。

  星期四威爾出院了,我用改裝過的車接他回家。他臉色蒼白,精疲力竭,一路沒精打采地望著窗外。

  「在這些地方都沒法睡覺,」我問他身體是否還好時,他解釋道,「鄰床總是有人哀號。」

  我告訴他這週末他可以好好補補覺,之後我計畫了一系列的外出。我告訴他我接受了他的建議,我在嘗試新的事情,不過他得跟我一起。我只是在說法上換了側重點,這是唯一能讓他陪伴我的方法。

  事實上,為接下來的兩週我制訂了一個詳細的計畫,每一項活動我都用黑筆在日曆上仔細標出來了,用紅筆列出了注意事項,用綠筆寫著我要帶的東西。每次看著門後時,我都感到一絲興奮,我計畫得如此周密,說不定其中一項活動真的會改變威爾的世界觀。

  正如我父親經常說的,我妹妹是我們家的智多星。

  去美術館的路途共二十分鐘,包括繞著街區三圈尋找合適的停車位的時間。我們到了那兒,我還沒有關上他身後的門,他就說所有的作品都太糟糕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要是我看不懂他也沒法解釋。電影院的員工告訴我們,很抱歉,電梯壞了,去電影院的計畫只能擱置。其他,比如去游泳的計畫也失敗了,這個活動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更好的組織——事先要給游泳池的人打電話,預定好內森加班的時間,等我們到那兒時,巧克力在休閒中心停車場無聲無息地化了,威爾堅決拒絕進去。

  接下來的週三晚上,我們去聽了一個歌手的演唱會,他在紐約時見過這個歌手。那是一趟美妙的行程,他全神貫注地聽著音樂。大多數時候,威爾好像並沒有全身心投入,似乎一部分的他正與痛苦、記憶和消極的情緒搏鬥。但是聽音樂時,情況卻有所不同。

  第二天我帶他去品酒。酒莊裡的一個葡萄園舉辦了一個類似促銷的活動,我答應了內森不會讓他喝醉。我把每一杯酒都拿來給威爾聞,他不用品嚐就知道那是什麼酒。威爾把酒吐進燒杯時(看起來非常好玩),我竭力忍住不笑。有個坐輪椅的男人在店裡,店主一開始非常不安,後來他為威爾所折服。隨著下午時間的流逝,他坐下來,打開一瓶又一瓶其他的酒,和威爾討論產地和葡萄。我四處遊蕩,查看標籤,說實話,感覺有點厭煩了。

  「來聽聽吧,克拉克。學點東西。」他說,點頭示意我坐在他旁邊。

  「不行。我媽媽告訴過我把東西吐出來很不禮貌。」

  他們看著對方,好像我是個瘋子。他並不是每次都吐,我看著他。在下午剩餘的時間,他極其健談——經常笑,甚至比平常更好鬥。

  回來的路上,我們開車經過一個不怎麼去的小鎮,坐在車內等紅燈時,我瞥到了一家文身和穿刺店。

  「我一直想刺個文身。」我說。

  事後我才覺得我不應該在威爾面前說這些的。他都不閒聊一下,他馬上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一個文身。

  「哎……我不知道。大概是怕別人說。」

  「為什麼?他們會說什麼?」

  「我爸爸討厭文身。」

  「你多大了?」

  「帕特里克也討厭文身。」

  「他從不做你不喜歡的事情?」

  「或許我會感到難受。刺好後或許我會改變主意。」

  「你可以用激光器弄掉啊,那還不簡單?」

  我從後視鏡裡看向他。他的眼睛充滿神采。

  「走吧,」他說,「你想文什麼?」

  我意識到我在笑。「我不知道。不要蛇,或者別人的名字。」

  「我可不期待刺個心,上面寫著『母親』。」

  「你保證不笑話我?」

  「你知道我不會的。噢,上帝,你不會是要文印度梵文格言吧,是嗎?『那些殺不死我的,會讓我變得更強大』。」

  「不。我想文一隻蜜蜂,一隻黑黃條紋的小蜜蜂。我喜歡它們。」

  他點了點頭,似乎文這個非常合理。「你想把它文在哪裡?斗膽問一下。」

  我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我的肩頭?臀部?」

  「把車駛到路邊。」

  「為什麼,你還好吧?」

  「把車駛到路邊。那兒有個空位。看,在你的左邊。」

  我把車停在路邊,回頭看了他一眼。「去吧,」他說,「我們今天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做。」

  「去哪兒?」

  「文身店。」

  我笑了起來。「好的。」

  「為什麼不呢?」

  「你在吞口水,而不是吐。」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轉過身,他是認真的。

  「我不能去弄文身,就是這樣。」

  「為什麼不能?」

  「因為……」

  「因為你男朋友說不行;因為你還得做個乖乖女,即使你都二十七了;因為太嚇人了。去吧,克拉克。學會生活吧!有什麼東西在阻止你?」

  我盯著路邊那家文身店的門面,沾了灰塵的窗口掛著一盞大大的霓虹燈,還有安吉麗娜·朱莉和米基·洛克的相片。

  威爾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來吧,我也去。如果你去的話。」

  我轉過頭看著他。「你也要文身?」

  「如果這樣能勸動你,哪怕就一次,讓你爬出那個小世界。」

  我關掉引擎。我們坐著,直到引擎不再轉動。汽車在我們旁邊的路上排成一列,發出枯燥的聲音。

  「它相當持久。」

  「對此沒有『相當』。」

  「帕特里克會討厭它的。」

  「如果你一直這麼說的話。」

  「骯髒的針會讓我們得肝炎的,然後緩慢、可怕、痛苦地死去。」我轉向威爾,「現在他們也許做不了,不能馬上做。」

  「也許不能。不過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去看看?」

  兩個小時後,我們在文身店興奮不已。我感覺輕了八十磅,臀部做了一個小手術,墨還沒有乾。相對來說尺寸很小,那個文身師說,可以一次性印上橫條和塗色,我也那麼做了。完成了,文了身。帕特里克肯定會說,留下了終生的疤痕。那件白裙子下面蓋著一隻胖胖的小雄蜂,那是從我們進來時文身師遞給我們的壓膜活頁畫中選出來的。我興奮得快歇斯底里了。我一直扭過身瞅它,直到威爾讓我停止,說不然我會脫臼。

  說來實在奇怪,威爾在那兒既放鬆又高興。他們都沒再看他一眼。他們說,他們給好幾個四肢癱瘓的人都文過,這也是他們跟他交流這麼輕鬆的原因。當威爾說他可以感覺到針時,他們很驚訝。六個星期以前,他們給一個下身麻痺的人文過,那個人在整條腿上文了視幻覺圖。

  耳朵上穿著螺栓的文身師把威爾帶到了另一個房間,在我的文身師的幫助下,讓他躺在了一個特別的桌子上,我透過開著的門只能看到他的小腿。我能聽見兩個男人的輕聲低語,笑著談論文身針的嗞嗞聲,殺菌劑刺激著我的鼻子。

  針最初刺進我的皮膚時,我咬住嘴唇,決心不讓威爾聽到我尖叫。我一直在想他在隔壁屋幹什麼,因而盡力偷聽他的談話,尋思著他文了什麼。他最後出現時,我的也已經好了,他拒絕讓我看。我懷疑是跟艾麗西婭有關的東西。

  「你把我帶壞了,威爾·特雷納。」我說。我打開車門,放低坡道,忍不住咧嘴而笑。

  「給我看一下。」

  我看向街道,然後轉過身,把裙子從臀部往上掀了掀。

  「真不錯。我喜歡你的小蜜蜂,真心實意。」

  「剩下的日子,在我父母周圍,我都要穿高腰褲。」我引導他的輪椅上坡道,又把坡道提升上來。「小心,要是你媽媽聽說你也文了身……」

  「我會告訴她窮人家來的那個女孩把我引入了歧途。」

  「好吧,特雷納,讓我看看你的。」

  他平靜地注視著我,勉強笑了笑。「我們到家後,你得換上一件新裙子。」

  「好的,就像那從來沒有發生過。給我看一下,不然我不開車。」

  「那麼把我的襯衣往上拉一點。往右邊,你的右邊。」

  我將身子伸過前座,拉了拉他的襯衣,拉開下面的薄紗。那兒,他蒼白的皮膚上有一個黑白條紋的墨汁長方形,特別小,我看了兩次才明白上面字的意思。

  最好的時光:2007年3月19日之前

  我盯著它,勉強笑了笑,眼睛裡充滿淚水。「那就是——」

  「我出事那天。是的。」他抬頭看向天空。「噢,老天在上,別搞得這麼傷感,克拉克。本來是文著好玩的。」

  「很好玩。很討厭。」

  「內森會喜歡這個。噢,好啦,別這樣。我並沒有在毀壞我完美的身體,不是嗎?」

  我把威爾的襯衣掖好,轉過身,發動車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是在反思自己的生活狀態,還是以另一種方式表示對自己身體的蔑視?

  「嘿,克拉克,幫我個忙,」我正要把車開走,他說,「手伸進我的背包裡。有拉鏈的口袋。」

  我看向後視鏡,又剎好車。我探過前座,把手放進包裡,依據他的指示翻找著。

  「你要止痛藥?」我離他的臉只有幾英吋。從醫院回到家後,現在他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更有光彩。「我有一些,在我的——」

  「不是的,繼續找。」

  我抽出了一張鈔票,坐了回來。這是一張折起來的10英鎊。

  「給你。應急的10英磅。」

  「啊?」

  「這是你的。」

  「為了什麼?」

  「文身。」他咧嘴而笑,「直到你坐進那張椅子,我一直都不相信你真的會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