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搶床遊戲

  簡直無計可施,之前睡覺時的那種安排完全不管用。每個週末,特麗娜回家後,我們家就會開始一場漫長的夜間搶床遊戲。週五用過晚餐後,父母會讓出他們的床,他們會安慰特麗娜,說他們一點兒也不覺得辛苦,說托馬斯在一個他熟悉的房間會睡得多麼安心,特麗娜會接受這樣的安排。他們說,這樣一來,每個人都能睡個好覺。

  但是母親睡在樓下時,需要自己的被子、自己的枕頭甚至被縟,因為除非床像母親喜歡的那樣佈置,她才睡得好。所以晚飯後,她和特麗娜會取走父母那張床上的被縟,換上新床單,還要裝上床墊套,以免托馬斯出事。父母的被縟會疊放在起居室的角落,托馬斯會跳進去,踩在上面,把床單扎到餐椅上,變成一個帳篷。

  外祖父要讓出自己的房間,沒人接受。那裡充滿發黃的《賽馬郵報》和老霍本香菸的味道,要花上整個週末才能清理乾淨。我不時感到愧疚——畢竟這都是我的錯——但我不會回到那間儲藏室,那間悶熱的沒有窗的小屋子讓我恐懼。一想到要再睡在那兒,我就胸悶。我二十七歲了,我是這個家主要掙工資的人,我可不能睡在一間壁櫥一樣的房間裡。

  有個週末我說要去帕特里克家睡覺,每個人看上去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但我不在時,托馬斯黏糊糊的手指在我的新百葉窗上四處留下了痕跡,還用油性記號筆在我的羽絨被上畫畫。父母覺得最好還是他們睡在我房間,特麗娜和托馬斯去他們房間,那兒沾上一點點油墨顯然沒有關係。

  一想到要取走床上的被縟,還要做些清洗工作,母親承認,我週五和週六晚上待在帕特里克那裡,並沒有真正管什麼用。

  還有帕特里克那邊的問題。帕特里克現在著了魔,他吃飯、喝水、生活、呼吸,無一不以極限鐵人三項為出發點。他的公寓,平常都沒放什麼東西,很乾淨,如今掛滿了訓練規劃和飲食表。門廳放了一輛嶄新的輕型自行車。他不准我碰,怕我干擾了它良好的均衡輕便的賽車性能。

  他很少在家,即使是週五週六的晚上。他要訓練,我要工作,我們越來越少有空在一起。我會跟隨他去跑道,看他一圈又一圈地跑,直到跑完了必須的英里數。或者我待在家裡,自己看電視,蜷縮在他巨大皮椅的一角。冰箱裡沒有食物,除了火雞胸脯肉片和討厭的運動飲料綠藻汁。特麗娜和我以前喝過一次,馬上吐了出來,像孩子一樣誇張地嘔吐。

  其實我不喜歡帕特里克的公寓。他終於覺得他母親一個人過沒有問題時,才在一年前買了這套公寓。他生意做得不錯,他說我們中必須有一個人買房。我本來以為會有一場我們是否應該住在一起的談話,但並沒有。我們兩人都不會提起讓人尷尬的話題。因此,即使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公寓裡仍沒有任何我的痕跡。我從來沒能告訴他,我情願住在自己家裡,雖然周圍都是噪聲和吵鬧聲,也不願意住在那棟沒有生氣、毫無特色的單身公寓,哪怕那裡有分配好的停車位,看得到城堡的風景。

  除此之外,這套公寓還讓人有點孤獨。

  「我得遵守時間表,寶貝,」他會這麼說,「要是現階段我沒有跑到二十三英里,我就趕不上進度了。」然後他會告訴我他最新版的脛部夾板的情況,讓我把壯陽噴液遞給他。

  不訓練時,他與隊友有無盡的會要開,對比各種裝備,定下旅遊安排。坐在他們之間,就像跟一群講韓語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也沒有想融入他們的願望。

  他們要我七周後跟他們一道去挪威。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跟帕特里克說,我還沒有向特雷納家請假。我怎麼能請假呢?極限鐵人三項比賽開始的時候,離我的合同終止期不到一個星期。我有些孩子氣地拒絕處理這些事情,不過說實話,我所看到的只有威爾和一個滴答的時鐘,其他的都不想操心。

  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在帕特里克的公寓,我睡不好覺。我不知道為什麼,從那兒去上班讓我感覺在透過一個玻璃杯講話,兩隻眼看上去都被打腫了。我開始給黑眼圈胡亂塗上遮瑕膏,就像在給眼睛裝修。

  「發生什麼事了,克拉克?」威爾問道。

  我睜開雙眼。他就在我旁邊,頭歪向一邊,看著我,他在這兒應該有一段時間了。我的手不自覺地伸向嘴邊,怕自己在流口水。

  我本來要看的電影在放一系列慢動作的片尾字幕。

  「沒什麼。對不起,這裡太暖和了。」我坐直身體。

  「三天內這是你第二次睡著。」他端詳著我的臉,「你看起來臉色差極了。」

  因此我告訴了他,有關我妹妹,我們睡覺的安排。我不想計較,因為每次看到父親的臉時,都看到他很少顯露出的絕望神情,他甚至不能給他的家庭提供一所房子,讓我們都有位置睡覺。

  「他還是沒找到事做?」

  「嗯。我覺得他的年紀是個問題。我們不談論這個。」我聳了聳肩,「這讓每個人都不舒服。」

  我們等待著電影結束,然後我走到播放機旁,彈出DVD光盤,把它放回套子裡。跟威爾說我的問題,讓人感覺有點不對勁。跟他的相比,那些問題似乎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會適應的,」我說,「一切都會好的。真的。」

  下午剩下的時間裡,威爾似乎心事重重。我刷鍋洗碗,接著幫他裝好電腦。當我給他拿來一杯飲料時,他把輪椅轉過來面對我。

  「很簡單,」他說,好像我們一直在說話似的,「週末時你可以睡在這裡。有一個房間馬上要空出來了——可以發揮一點用處。」

  我停了下來,手上還握著燒杯。「我不能那麼做。」

  「為什麼?你在這兒的額外時間,我不會付你錢的。」

  我把燒杯放進他的杯托。「可你媽媽會怎麼想?」

  「我不知道。」

  我看起來一定很困擾,因為他加了一句:「沒關係的,我很安全。」

  「什麼?」

  「要是你擔心我有什麼引誘你的陰險的秘密計畫,你大可以拔掉我的插頭。」

  「真逗。」

  「我是說真的,考慮考慮吧,可以把它作為你的備選項。事情會比你想像的變化得快,也許你妹妹決定週末不在家裡過了,也許她會遇上什麼人。有一百萬種可能。」

  也許兩個月後你就不在這裡了,我默默地告訴他,想到這裡我很痛恨自己。

  「說說,」他要離開房間時說,「為什麼跑步男不讓你住他那裡?」

  「噢,他給我提供了位置。」

  他看著我,似乎要繼續這個話題。

  但他又似乎改變了主意。「如我所說,」他聳了聳肩,「考慮一下那個建議。」

  以下是威爾喜歡做的事情:

  1.看電影,尤其是帶字幕的外國電影。偶爾他也會在別人的建議下看一部動作片,甚至史詩般的愛情故事,但是決不看浪漫喜劇。即使我斗膽租一張浪漫喜劇電影的碟,他也會在整整120分鐘的時間裡,不時發出嘲笑的「啐」聲,批評極其老套的情節,直到我覺得樂趣全無。

  2.聽古典音樂。對此,他瞭解非常多。他也喜歡現代音樂,但說爵士樂純粹是胡謅。有天下午他看到了我MP3上的歌曲,他大笑,差點把身上的管子弄掉。

  3.在花園坐坐。現在天氣宜人,有時我站在窗邊看著他,他的頭後仰,臉上的陽光讓他陶醉。當我評論到他有靜下心來享受當下的能力時——我從來做不到,他指出如果你的手腳都不能動,你就沒有太多選擇。

  4.讓我閱讀書或雜誌,然後說出感想。「知識就是力量,克拉克。」他這麼說。起初我很討厭,好像在學校一樣,要考查我的記憶力。但過了一陣後我意識到,在威爾看來,沒有錯誤的答案。他就是喜歡我跟他爭辯。他問我對於報紙上的新聞和對於書中的人物的看法,他的觀點總是與我有分歧。每樣事情他似乎都有自己的立場——政府正在做的事情,一家企業是否要兼併另一家企業,某人是否應該被送進監獄。要是他發現我沒有動腦筋,重複我父母或是帕特里克的觀點,他就會直截了當地說:「不,還不夠好。」要是我說我對此一無所知,他會非常失望。我變得期待他的提問,來上班的公車上我都會看報紙,做好準備。「很好的觀點,克拉克。」他會這麼說,我會眉開眼笑,然後踢自己一腳,又讓威爾當了一回老師。

  5.刮鬍鬚。現在每兩天刮一次,我在他的下巴上涂皂沫,把他弄體面。如果他那天狀況並不糟糕,他會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我覺得最有肌膚相親快感的事情就是給他刮臉。也許這是我自創的,也許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東西。但是我拿刀片輕柔地在他下巴上來回剃掉鬍鬚並且刮平時,他總是默不作聲。他睜開眼睛時,表情變得柔和,像是剛從一個美夢中醒來。由於我們現在經常外出,他的臉上也有了一些光彩,他的皮膚是那種很容易曬黑的類型。我把剃刀放在浴室貯藏櫥的上方,塞在一大瓶護髮素的後面。

  6.沉溺於男性活動,尤其跟內森在一起時。有時,在傍晚的例行工作之前,他們會坐在花園盡頭,內森撬開幾瓶啤酒。有時我聽到他們在討論橄欖球,或就在電視上看到的某個女人開玩笑。這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威爾。但是我理解他需要這些,他需要有這樣一個人跟他一起,那時他是一個男人,能做些男性做的事情。在他奇怪而獨立的生活中,這是一小部分「正常」的生活。

  7.點評我的衣著。實際上是對我的衣服皺起眉頭,除了黑黃的連襪褲。只有兩次威爾沒有對我的衣著說什麼,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那時我覺得宛如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美好了。

  「那天你在鎮上看到了我爸爸。」

  「啊,是的。」我正把衣服晾在繩子上。繩子隱藏在特雷納太太所謂的花園裡,我覺得她不想有像洗乾淨的衣服這類世俗的東西來污染她花園的景色。我自己的母親會用衣夾把床單夾在晾衣繩上,在她,這是榮譽的象徵,是對她鄰居的挑戰:勝過我,女士們!只有父親可以阻止她把第二個正在轉動的烘乾機擺到門外。

  「他問我你有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啊。」我刻意保持著面無表情。考慮到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我說,「當然沒有。」

  「他跟別人在一起嗎?」

  我把最後的衣夾放回袋子裡,把袋子收攏,放進空洗衣籃,然後轉向他。

  「是的。」

  「一個女人。」

  「是的。」

  「紅頭髮?」

  「是的。」

  威爾想了一會兒。

  「對不起,要是你覺得我早該告訴你,」我說,「但是……似乎不關我的事。」

  「何況這也不是個輕鬆的話題。」

  「是的。」

  「克拉克,這不是第一次,不知對你來說這算不算一點安慰。」他說著,回到了房間裡。

  迪爾德麗·貝洛斯叫了我兩次,我才抬起頭來。我在筆記本上塗寫,標上名字和問號——利弊。我都忘了我是在公交車上,正在思考讓威爾去戲院的方法。車程兩個小時以內的只有一個戲院,正在演出《俄克拉荷馬》。很難想像威爾會點頭稱讚「啊,多美麗的早晨啊」,但是演出嚴肅戲劇的劇院在倫敦,那裡仍然看來不大可能。

  大致說來,我現在可以帶威爾出門,方圓一小時的車程內,能參加的活動都參加了,我不知道怎樣帶他去更遠的地方。

  「又沉浸在你的小世界了,嗯,露易莎?」

  「噢,您好,迪爾德麗。」我在座位上挪了挪,給她讓出了一個位置。

  還是女孩時,迪爾德麗就跟母親是朋友了。她擁有一家軟裝飾店,離過三次婚。她的頭髮很厚,看起來像假髮,一張肥胖而悲傷的臉,像是仍然貪戀地幻想著白馬王子會來把她接走。

  「我一般不乘公交,不過今天我的車有人在用。你怎麼樣?你工作上的事情,你媽媽都告訴我了。聽上去非常有趣。」

  這就是你在一個小鎮長大會遇到的事情,你生活中的每一部分很快盡人皆知,沒有什麼秘密——不論是我十四歲時在鎮外的超市抽菸被人逮住,還是我父母重新鋪了樓下洗手間的瓷磚。日常生活中的細枝末節是迪爾德麗這樣的女人街頭巷尾閒聊的絕好話題。

  「很好,是的。」

  「並且報酬不錯。」

  「是的。」

  「這我就放心了。『黃油麵包』茶館事件後,我還懸著心呢。他們把茶館關了,真是恥辱。鎮上沒幾家頂用的店了。我記得街上以前有個雜貨店,一家麵包店和一家肉鋪,現在只有一家做燭台的!」

  「嗯。」她瞅了瞅我的計畫單,我合上了筆記本,對她笑了笑,「還好我們有地方買窗簾。店子怎樣?」

  「噢,很好……是的……這是什麼?跟工作有關?」

  「我一直在思考威爾想做的事情。」

  「你那個殘疾的男人?」

  「是的。我的老闆。」

  「你的老闆。這麼稱呼挺有意思。」她輕推了我一下。「你那個聰明的老妹在大學過得如何?」

  「她很好,托馬斯也不錯。」

  「總有一天她會管理國家。但我不得不說,露易莎,你沒有在她之前離開一直讓我很驚訝,我們一直覺得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小孩。當然,跟我們不一樣。」

  我客氣地笑了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不過仍然有人要去做這個,嗯?對你媽媽來說,有一個孩子願意離家這麼近,也是好事。」

  我想反駁她,但我意識到最近的七年中,我都沒有做過什麼事情表明我有自己的理想,或是想要搬得離這條街遠些。我坐在那兒,公共汽車老舊的發動機在我們身後咆哮震顫,我突然有一種時間飛逝的感覺,所有時間都丟失在了在這同一段短路上的來來回回、繞著城堡一遍又一遍、看帕特里克跑一圈又一圈,同樣微不足道的關心,同樣的路線。

  「噢,好了,我到站了。」迪爾德麗一屁股從我身邊起身,她的漆皮手袋舉過了我肩頭。「代我向你媽媽問好,告訴她明天我會過去。」

  我抬起頭,眨了眨眼。「我刺了個文身,」我突然說,「一隻蜜蜂。」

  她愣了一下,扶住椅子一側。

  「在我的臀部。一個真正的文身,永久的。」我補充道。

  迪爾德麗瞅了一眼車門,她看起來有些困惑,給了我一個她認為的寬慰的笑容。

  「啊,那很好,露易莎。如我所說,告訴你媽媽明天我會過去。」

  每天,威爾在看電視,或忙別的事情時,我就坐在他的電腦前面,查找可以讓他高興的神奇事情。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發現單子上不能做的事情、不能去的地方,開始超過那些能做的事情、能去的地方。當第一個數字第一次超過第二個數字時,我回到聊天室網站,詢問別人的建議。

  「哈!」裡奇說道,「歡迎來到我們的世界,小蜜蜂。」

  接下來的談話讓我瞭解到在輪椅裡喝醉的話會有危害,包括導尿管災難、從路邊跌出來以及被其他醉漢指引到錯誤的方向。我瞭解到沒有一個地方,那兒四肢沒有癱瘓的人會比別的地方的人多多少少熱心些,巴黎被認為是地球上對坐輪椅的人最不友好的地方。這讓人很沮喪,因為某個樂觀的小部分的我,仍然希望能去那兒。

  我開始編寫新的單子——和一個四肢癱瘓的人在一起時,不能做的事情。

  1.乘坐地鐵(大部分的地下車站都沒有電梯),因此排除了倫敦半數的活動,除非打車。

  2.在沒有別人幫助的情況下去游泳,除非溫度適宜,幾分鐘內不出現無意識的顫抖。如果沒有泳池升降機,即使有專為殘疾人所設的更衣室也沒法用。威爾也不會進泳池升降機。

  3.去電影院,除非能保證前排有座位,或者威爾那天的痙攣不厲害。那次去看《後窗》時,我至少有二十分鐘的時間都必須用手和膝蓋接住爆米花,威爾意外的膝反射把它們都彈到了空中。

  4.去海灘,除非給輪椅裝上特殊的「肥輪子」,威爾的輪椅沒有。

  5.坐飛機,殘疾人「配額」已經被用完。

  6.購物,除非所有商店法定的坡道都就位。城堡周圍很多商店都聲稱是歷史建築,不適合設置輪椅使用的坡道。

  7.去太熱或太冷的地方(溫度問題)。

  8.心血來潮去某地(要先收拾好行李,反覆檢查好可行的路線)。

  9.外出就餐,因為被餵食覺得難為情,或者——取決於導尿管的情況——要是餐廳的洗手間在一段樓梯下面。

  10.乘火車長途旅行(讓人疲憊,何況在沒有他人幫助的情況下,把沉重的機動輪椅弄上火車很困難)。

  11.下雨的時候剪髮(所有的頭髮都會沾到威爾的輪椅上。怪異的是,這讓我們兩人都覺得噁心)。

  12.去朋友家,除非他們家有輪椅坡道。大部分房子裡有樓梯,而不是坡道。我們家是個例外。不過,威爾說他誰都不想見。

  13.下大雨時從城堡下山(剎車不總靈,我一個人也搬不動沉重的輪椅)。

  14.去任何有醉漢的地方。醉漢喜歡觀察威爾,他們會蹲下身,把酒氣噴得他滿身都是,眼睛睜得大大的,同情地看著他。有時他們真的把他的輪椅推來推去。

  15.去有人群的地方。這意味著,隨著夏季的來臨,在城堡附近玩越來越難,半數我之前認為可以去的地方——商品展覽會、露天劇場、音樂會——都被排除在外。

  想點子的時候,我問在線的四肢癱瘓網友這個世界上他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答案几乎總是「做愛」。他們還主動提供了很多細節。

  不過本質來說,這沒什麼大的幫助。只剩下八個星期,我的點子已經用完了。

  在晾衣繩下面的討論過去幾天後,有天我回到家發現父親站在門廳,這件事有些不尋常(最近的幾個星期,他似乎白天都躲在沙發裡,據說是給外祖父做伴)。他穿著一件熨好的襯衣,鬍子也刮過了,門廳裡充滿「古風」須後水的味道。我相當肯定,自從1974年他就有那瓶須後水了。

  「你回來了。」

  我關上身後的門。「回來了。」

  我感覺疲憊而煩惱。回來的公車上,我一路上都跟一個旅遊代理手機通話討論可以帶威爾去的地方,但我們兩人都被難住了。我想帶他去離家遠些的地方,但是城堡外五英里半徑內,似乎沒有一個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今晚你自己泡茶可以嗎?」

  「當然。我等會兒要去酒吧找帕特里克。怎麼了?」我把大衣掛在空餘的衣夾上。

  特麗娜和托馬斯的衣服沒有了,架子空了好多。

  「我要帶你媽媽去吃晚餐。」

  我迅速地在腦中思量了一下。「我錯過她生日了嗎?」

  「沒有,我們要慶祝一下。」他壓低了聲音,似乎這是一個秘密。「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不是吧!」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他整個人都煥發了光彩,也挺得更直了,臉上堆著笑,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爸爸,太好了。」

  「我知道。你媽媽欣喜若狂。你知道吧,由於特麗娜去大學,還有你外祖父的事情,這幾個月夠她受的了。所以今晚我想帶她出去,好好地慰勞慰勞她。」

  「是什麼工作?」

  「我將成為維修部的頭兒,就在城堡上。」

  我眨了眨眼。「但那是——」

  「特雷納先生,不錯,他給我打電話說在招人,你那個年輕人,威爾,告訴他我可以做。今天下午我去了一躺,展示了一下我能做的事情,試用期一個月,星期六開始。」

  「你要給威爾的爸爸打工?」

  「嗯,他說有一個月的試用期,要經過必需的程序,等等。不過他說他覺得我完全能勝任這份工作。」

  「那——挺好的。」我說。這個消息讓我有些神經錯亂。

  「我都不知道他們在招人。」

  「我也是。不過,這真是太好了。他是個看重品質的人,露。我跟他談到了綠色橡樹,他給我看了之前那個人所做的工作。真讓人難以置信,讓人震驚!他說對我的手藝印象深刻。」

  他很歡快,比幾個月來都歡快。

  母親出現在他旁邊,她塗了口紅,穿上了她那雙最好的高跟鞋。「有輛汽車,他有自己的汽車。報酬不錯,露。比你爸爸在家具廠的工資還高。」

  她看著他,就像他是所向無敵的英雄。她的臉轉向我時,告訴我我也應該那樣。我母親的表情可以包含一百萬條信息,這條信息告訴我現在是父親的重要時刻。

  「真棒,爸爸。真的。」我向前走了幾步,擁抱了他。

  「嗯,你要好好謝謝威爾,多好的傢伙。他能想到我,讓我太感激了。」

  他們離開了,我聽見了母親在大廳照鏡子的聲音,父親反覆勸慰她說她看起來很可愛,她這樣就很好。我聽見他輕拍著口袋,鑰匙、錢包、零錢都備好了,隨後發出一陣笑聲。然後門砰地關上了,我聽見了車開走的聲音,之後就只剩下外祖父房間裡模糊的電視機聲音。我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機撥了威爾的號碼。

  過了一會兒他才接。我想像著他朝向免提裝置,用大拇指按下按紐。

  「你好。」

  「是你做的嗎?」

  一陣短暫的停頓。「克拉克,是你吧?」

  「你給我爸爸找了份工作?」

  他聽上去有點喘不過氣來。我心不在焉地想,不知道他現在坐著身體舒不舒服。

  「我以為你會高興的。」

  「我很高興。我說不上來,感覺很詭異。」

  「你不用這樣。你爸爸需要一份工作,我爸爸需要一個熟練的修理工。」

  「真的嗎?」我的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懷疑。

  「什麼?」

  「這跟你那天問我的話沒有絲毫聯繫,關於他和另一個女人?」

  一陣長長的停頓。我能想像得到他在起居室,看向法式窗戶外面的樣子。

  他的聲音又響起時,語氣很慎重:「你覺得我脅迫我爸爸給你爸爸一份工作?」

  說得好像那很牽強似的。

  我又坐了下來。「對不起,我不知道。只是很詭異。這個時機,有點巧。」

  「那麼高興點,克拉克。這是好消息,你爸爸會幹得很不錯。這意味著……」他猶豫了。

  「這意味著什麼?」

  「……有一天你可以展翅飛翔,不用擔心你父母養不活自己。」

  好像他打了我一拳,我感覺肺部沒有空氣了。

  「露?」

  「嗯?」

  「你太平靜了。」

  「我……」我嚥了一口唾沫,「對不起,想到了一點別的事。外公在叫我。不過是的,謝謝你——幫他說話。」我不得不掛斷了電話,因為我的喉嚨被堵住了,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

  我走向酒吧。空氣中充滿濃郁的花香味道,街上的行人朝我微笑,我沒能回以致意。我只知道我不能待在屋子裡胡思亂想。鐵人三項的聚會在露天啤酒店,斑駁的角落裡兩張桌子拼在了一起,很多人伸出了肌肉強健的漂亮胳膊和腿。有幾個人禮貌地向我點了點頭(沒有一個是女人),帕特里克站了起來,在他旁邊勻出了一點位置給我。我真希望特麗娜在身邊。

  啤酒店裡人來人往,有粗聲粗氣講話的學生,還有穿著襯衫的退休推銷員,這是英國特有的組合。這家店很受遊客歡迎,好多其他口音混在英國口音之間——意大利、法國和美國。從西牆可以看得到城堡,就像每個夏天那樣,遊客們排隊與遠方的城堡合影。

  「沒想到你會來。要點喝的嗎?」

  「稍等一會兒。」我只想坐在那兒,把頭枕在帕特里克身上。我想要感覺到過去的那種感覺——正常,不受困擾。我不想想到死亡。

  「今天我打破了我的最高紀錄。79.2分鐘就跑了15英里。」

  「了不起。」

  「好極了,嗯,帕特?」有人說道。

  帕特里克握緊雙拳,發出了一聲振奮的聲音。

  「真不錯。」我盡力表現出高興來。

  我喝了杯飲料,又喝了一杯,聽他們談論英里數,擦破皮的膝蓋和低溫游泳比賽。我開了小差,觀察起酒吧裡的其他人,想像他們的生活。每個人的家庭都會發生一些重大的事情——痛失的愛子,陰暗的秘密,重大的喜事和不幸。如果他們能正確地處理這些問題,如果他們能夠在露天啤酒店享受一個美好的傍晚,那麼我也應該可以。

  我告訴帕特里克有關父親工作的事情,他的表情有點像想像中我之前的表情。我不得不重說了一遍,確保他聽到的是對的。

  「那……真好。你們兩個都為他工作。」

  那時我想告訴他,我真心實意地在為他工作;我想告訴他,在這場戰役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讓威爾活下去;我想告訴他,威爾似乎在用錢買取我的自由,這讓我害怕。但是我知道我什麼都不能說。我必須盡力熬過去。

  「嗯……還有一件事情。他說我需要時,可以在他們的備用房間過夜,這樣可以解決家裡的住宿問題。」

  帕特里克看著我。「你要住在他的房子裡?」

  「也許吧。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帕特。你知道家裡的情形,並且你總不在家,我想去你家,但是……說實話,那裡一點家的氛圍都沒有。」

  他仍然盯著我。「那麼讓它成為一個家。」

  「什麼?」

  「搬進來,讓它成為一個家。把你的東西放進去,把你的衣服拿過來。我們現在也應該住在一起了。」

  後來想起這些,我才意識到他說這些時非常不高興。不像那種終於搞清楚,沒有女朋友在旁邊就沒法生活的男人,從而快樂地將兩人的生活連接在一起。他看上去像是要打敗競爭對手。

  「你真的想我搬進去?」

  「是的,當然。」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不是說要馬上結婚。但是這樣也不錯,是吧?」

  「你那迂腐的浪漫。」

  「我是說真的。到時間了,也許早就到時間了,只是我一直忙這忙那。搬進來吧,一切都會很不錯的。」他擁抱了我,「會非常好。」

  我們周圍,鐵人三項的傢伙們又喋喋不休起來。一群日本遊客得到了想要的照片,一小群人歡呼起來。鳥兒在鳴唱,太陽下山了,世界在運轉。我想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不再悶在一間沉默的屋子裡,為一個在輪椅上的人擔心。

  「是的,」我說,「會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