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搬家

  做護理最糟糕的事情並不如你所想的,不是挪動身體和清潔,不是用藥和擦洗,不是稀薄但總感覺得到的消毒劑味道,也不是大多數人所認為的一個人成為護理,是因為太笨,做不了別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是,當你整天都與某人親密接觸時,你沒法不被他們或你自己的心情所影響。

  自從我告訴威爾我的計畫後,他一整個早上對我都很冷淡。外人或許注意不到,但他很少講笑話,隨意的談話也少了。他也沒有問今天的報紙說了些什麼。

  「那是……你想做的事情?」他的眼睛眨動著,但他的臉上沒有洩露任何感情。

  我聳了聳肩,然後使勁點了點頭。我感覺我的回應有些孩子似的不明朗。「主要是時間到了,真的,」我說,「我二十七歲了。」

  他端詳起我的臉。他的下巴收緊了。

  我突然感到難以忍受的疲倦,我感覺有很奇怪的衝動想要說對不起,但我不知道為啥。

  他點了點頭,笑了起來。「真高興你都整理好了。」他說,轉動輪椅進了廚房。

  我真的有點生他的氣了。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被人評判過,似乎我決定跟男朋友住在一起,讓我變得對他不再那麼有趣,好像我不再是他得意的實驗對象。當然,我不能跟他說這些,但我也像他對我一樣對他冷淡。

  老實說,這樣讓人疲憊不堪。

  下午,有人敲後門。我趕緊跑過走廊,剛剛在洗衣服,手還是濕的。我打開門,一個穿深色西服的人站在那兒,手裡拿著個公文包。

  「噢,不。我們是佛教徒。」我態度堅決地說,要關上門,那個男人開始抗議。

  兩週前,耶和華見證會的兩個教徒在後門堵了威爾快十五分鐘,威爾掙紮著在門口接合墊上把輪椅倒退回來。我關上門時,他們打開信箱,叫道「他比任何人」都應該瞭解來生有些什麼可以期待。

  「嗯……我來這兒見特雷納先生。」那個男人說。我小心地打開了門。我在格蘭塔屋的時間裡,沒人通過後門來見過威爾。

  「讓他進來,」威爾出現在我身後,說道,「我請他來的。」見我仍然站在那兒,他補充道,「沒關係的,克拉克……他是我的朋友。」

  那個男人跨過門檻,跟我握手。「邁克爾·勞勒。」他說。

  他本來想說點別的,不過威爾把輪椅移到了我們之間,有效地阻斷了我們進一步的交談。

  「我們去起居室談,你能幫我們煮點咖啡嗎?然後讓我們兩人好好談一會兒。」

  「嗯……沒問題。」

  勞勒先生有點尷尬地衝我微笑,跟隨威爾去了起居室。幾分鐘後,我端著咖啡進去時,他們正在談論板球。有關腿和擊球跑動得分的話題一直持續,我沒有理由待在那裡。

  我擦了擦裙子上看不見的灰塵,挺了挺身,說:「好了,我出去了。」

  「謝謝,露易莎。」

  「你確定不要別的東西了嗎?餅乾?」

  「謝謝了,露易莎。」

  威爾從沒叫過我露易莎,他也從沒把我趕出去過。

  勞勒先生待了近一個小時。我幹家務活兒,然後在廚房裡徘徊,想著我是不是該去偷聽。我不敢。我坐下來,吃了兩塊波旁奶油夾心餅乾,舔了舔指甲,聽著他們談話時低低的嗯嗯聲,第十五次琢磨為什麼威爾不讓這個人走前門。

  他看起來不像個醫生,也不像個會診醫師。他可能是位財政顧問,但是不知怎的,跟他的氣場不合。他看來一點也不像是個理療師、職業治療師或是營養學家——或是地方當局僱用來判定威爾不斷變化的需求的人。這些人一英里之外就能看出來,他們總是看上去極其疲憊,但是精神抖擻,相當樂觀。他們穿著色彩柔和的毛織品,舒適的便鞋,開著淺灰色的旅行車,裡面滿是文件夾和工具箱。勞勒先生開著一輛海軍藍的寶馬車,鋥亮的5系不像是地方當局的那種車。

  終於,勞勒先生出現了。他合上公文包,外套搭在胳膊上,看起來不再尷尬了。

  幾秒內我就到了門廳。

  「啊。能麻煩告訴我一下洗手間在哪兒嗎?」

  我告訴了他。我沉默地站在那兒,煩躁不安,直到他又出現。

  「好的。現在結束了。」

  「謝謝你,邁克爾。」威爾沒有看我。「我會等你的消息。」

  「這周晚些時候我會聯繫你。」勞勒先生說。

  「郵件會比信件更好些——至少,目前是這樣。」

  「好的,當然。」

  我打開後門,送他出去。威爾又回到了起居室。我跟隨勞勒先生到了庭院,輕聲說:「您要趕遠路嗎?」

  他的衣服剪裁得體,它們承載著城市的鋒芒,每一線都是一大筆錢。

  「倫敦,真遺憾。希望現在這個點交通不是太糟糕。」

  我在他身後邁著步。太陽高掛在天空,我得眯眼看他。「那麼……嗯……您住在倫敦哪裡呢?」

  「攝政街。」

  「攝政街?挺好。」

  「是的,不是一個壞地方。好了,謝謝你的咖啡,啊……」

  「克拉克。露易莎·克拉克。」

  他停下來,看了我一會兒。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我不適當的舉動是想搞清他的真面目。

  「啊,克拉克小姐,」他說,很快掛上了職業性的微笑,「無論如何,謝謝你。」

  他小心地把公文包放在後座上,上車走了。

  那晚,我在回帕特里克家的路上在圖書館逗留了一會兒。我可以用帕特里克的電腦,但我仍然覺得我要先跟他打招呼,用圖書館的電腦更方便些。我在電腦前坐下,在搜索引擎上打出了「邁克爾·勞勒」和「攝政街,倫敦」。知識就是力量,威爾。我默默地對他說。

  有3290條結果,最前面的三條顯示「邁克爾·勞勒,律師,遺囑、遺囑驗證及委任書專家」,這個人就在那條街上。我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又打了一遍他的名字,這次通過圖像搜索引擎尋找,我看見了他,在同樣的圓桌會議上,身著深色西服——邁克爾·勞勒,遺囑及遺囑驗證專家,和威爾待過一小時的那個男人。

  那晚我搬進了帕特里克家,就在我下班後、他又沒有去運動場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除了床和新百葉窗,我什麼都帶上了。他開著車來,我們把我的東西放進袋子裡。跑了兩趟就搬完了——只剩下把我在學校的課本放進他的閣樓了。

  母親哭了,她覺得是她把我逼走的。

  「老天在上,親愛的。她該往前走了,她二十七歲了。」父親告訴她。

  「她還是我的孩子。」她說,把兩盒水果蛋糕和一袋清潔用品塞到我手裡。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水果蛋糕。

  把我的東西放進帕特里克的公寓,非常地簡單。反正他幾乎沒什麼東西,我在儲藏室住了那麼多年,也幾乎沒什麼東西。我們唯一起爭執的東西是我收藏的CD,顯然只有我在CD封套後面貼上標籤,按字母順序排列後才能跟他的放在一起。

  「別拘束,就當在家一樣。」他一直這麼說,好像我是個客人。我們都比較緊張,彼此有些彆扭,就像第一次約會。我打開包裹,整理衣物,他給我遞來一杯茶,說道:「我想你可以用這個杯子喝茶。」他給我看了廚房裡每樣物品擺放的位置,說了好幾次,「當然,你的東西想放在哪兒就放在哪兒。我不介意。」

  他清理出了兩個抽屜和備用房裡的衣櫃,另外兩個抽屜裡裝滿了他的健身服,竟然有這麼多款萊卡羊毛衣。我五顏六色的衣服掛進衣櫃後,衣櫃裡還有幾英吋的空間,金屬衣架淒慘地碰撞個不停。

  「我要買很多的東西把衣櫃填滿。」我看著衣櫃,說道。

  他緊張地笑了起來。「那是什麼?」

  他看著我的日曆,釘在了備用房間的牆上,綠色的筆跡標著想法,黑色的筆跡標著真正計畫的事情。有些活動比較有效果時(音樂,品酒),我會在旁邊畫上一個笑臉。要是失敗了(賽馬,美術館),旁邊就是空白的。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很少有標記——威爾厭倦了附近的地方,我又沒能說服他去更遠的地方。我看了一眼帕特里克,他正盯著8月12日,下面畫著黑色的驚嘆號。

  「嗯……只是提醒我的工作。」

  「你覺得他們不會續簽合同嗎?」

  「我不知道,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從夾子上取下筆,看了看下個月,在第28周的地方塗寫著:「開始找工作的時間。」

  「這樣會發生的事情都囊括了。」他說。他親吻了我,然後離開了。

  我小心地把乳霜放進浴室,把剃刀、潤膚霜和月經棉條妥善地塞進他的鏡門櫥櫃。我把書排成整齊的一排,放在窗下的地板上,包括威爾從亞馬遜為我訂購的幾本新書。帕特里克承諾說有時間他會做幾個架子。

  然後,他出去跑步了。我坐了下來,透過工業園區看向城堡,默默地低聲練習說「家」這個詞。

  保守秘密我相當不在行,特麗娜說我一想到撒謊就會摸鼻子,這是直截了當地暴露真相。父母仍然取笑著我在蹺課後自己寫的假條:「親愛的特羅布里奇小姐,」他們讀道,「請原諒露易莎·克拉克今天沒有去上課,因為我來了例假,身體不舒服。」父親竭力繃著臉,儘管他應該剝掉我一層皮。

  讓我的家人不知道威爾的計畫就是這樣一件事情——我可以很好地對我父母保守秘密(畢竟這是我們長大的過程中就會學會的事情)——不過自己克服這種焦慮又完全是另一件事了。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一直在思考威爾要做的事情,以及我能做什麼來阻止他,就算帕特里克跟我聊天,和我在小廚房做飯時(我確實瞭解到了有關他的一些新的事情——比如,他真的知道一百種火雞胸脯的不同做法),我的腦子也在急速翻騰。晚上我們做愛——現階段似乎是一種義務,充分利用我們的自由。由於我一直跟威爾保持著那麼近的距離,帕特里克像是覺得我虧欠他。不過一旦他睡著,我又迷失在我的思緒中。

  只有七個星期多了。

  威爾在制訂他的計畫,即使我沒有。

  接著的一週,要是威爾注意到我在想心事,他什麼都不會說。表面上我們走著日常生活的程序——我駕車帶他去不遠的鄉村,給他做飯,照料著他。他不再開跑步男的玩笑了。

  我提起他最近推薦給我的書:我們看完了《英國病人》(我喜歡這本小說)和一本瑞典恐怖小說(我不喜歡這本)。我們互相關心,有些過於客氣。我想念他的冒犯、他的壞脾氣——它們的缺席加重了隱隱浮現在我心頭的沉重感。

  內森看著我們倆,像是在觀察新的物種。

  「你們倆吵架了?」有天我在廚房整理雜物,他問我。

  「你最好問他。」我說。

  「他就是那麼說的。」

  他斜眼看著我,然後去浴室,打開了威爾的醫用櫥櫃。

  邁克爾·勞勒來訪三天後,我才給特雷納夫人打了電話。我問她我們能否在她家以外的地方見面,最後我們決定在城堡開設的一家小茶館見面。諷刺的是,同樣的茶館讓我丟了飯碗。

  比「黃油麵包」店要漂亮——全是抹灰橡木的漂白木桌椅,供應家常蔬菜湯和精美蛋糕。你買不到一杯普通的咖啡,只有拿鐵、卡布其諾和瑪奇朵。沒有學徒,或是從理髮店來的女孩。我慢慢地喝著茶,想起了「蒲公英女士」,不知道一早上坐在這兒看報紙,她會不會感到舒適。

  「露易莎,對不起我來晚了。」卡米拉·特雷納風風火火地進來了,手提包夾在胳膊下,穿著灰色的絲綢襯衣和海軍藍牛仔褲。

  我忍住起身的衝動。沒有一次跟她說話時,我不感覺是在進行面試。

  「我在法院耽擱了一會兒。」

  「不好意思,把您從工作中叫出來。只是……哎,我覺得這件事沒法再等。」

  她舉起一隻手,對服務生說了些什麼,然後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她的注視似乎穿透了我。

  「威爾請一位律師來過家裡,」我說,「我發現他是遺囑及遺囑驗證方面的專家。」我想不出更平和的方式來開始這場談話。

  她看起來像是我扇了她一耳光。我遲鈍地意識到,她或許原本是想來聽好消息的。

  「律師?你確定?」

  「我在網上查過了,他住在倫敦攝政街。」我補充道,「他的名字是邁克爾·勞勒。」

  她艱難地眨了眨眼,盡力理解我說的話。「威爾告訴你的嗎?」

  「不是的。我覺得他不想讓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名字,自己去查的。」

  她的咖啡來了。服務生把咖啡放在了她前面,但是特雷納夫人似乎沒有注意到。

  「您還要點別的嗎?」女孩說。

  「不用,謝謝了。」

  「今天胡蘿蔔蛋糕特價,我們自己做的,上面有可愛的奶油乳酪——」

  「不用。」特雷納夫人高聲說道,「謝謝。」

  女孩在那兒站了很久,讓我們知道她被冒犯了,然後昂首闊步地走開了,她的記事簿在手上惹人注目地晃來晃去。

  「對不起。」我說,「您之前告訴過我,有重要的事情發生時要讓您知道。我晚上一直睡不著覺,一直想是否要告訴您。」

  她的臉看上去似乎沒了顏色。

  我瞭解她的感受。

  「他自己怎麼樣了?你……你有沒有想出別的主意?外出?」

  「他不熱心。」我說起巴黎的事情,以及我編好的計畫單。

  在我說話的期間,我能看出她在思考和評估著什麼。

  「任何地方,」最後她說道,「我提供經費,任何你想去的旅途。我會支付你的費用,支付內森的費用。就看——你能不能讓他同意。」

  我點了點頭。

  「要是你能想出什麼方法……幫我們再爭取一點時間,我會付給你超過六個月的工資,顯然。」

  「那……那真的不是問題。」

  我們默默地喝完咖啡,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我偷偷觀察她,發現她完美的髮型裡有縷縷銀絲,眼睛和我一樣有黑眼圈。告訴她,把我加劇的焦慮傳遞給她後,我並沒有覺得好受些——但是我有選擇嗎?每過去一天,利害關係就越來越大。鐘敲著兩點,似乎讓她從停滯狀態中甦醒。

  「我得回去上班了。想出來任何主意,都請告訴我,露易莎。在遠離配樓的地方我們多談談話,會很有好處。」

  我站起身。「對了,」我說,「我換了新號碼。我剛搬了家。」她從手提包裡拿出筆。我補充道:「我搬到了帕特里克……我男朋友家。」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消息會讓她如此吃驚。她嚇了一跳,把筆遞給我。

  「我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我覺得沒必要告訴您。」

  她站起來,一隻手搭在桌子上。「有天威爾提到說你……他覺得你會搬進配樓,在週末的時候。」

  我寫下了帕特里克家的電話號碼。

  「說實話,我覺得對每個人來說,我搬到帕特里克那兒去都更方便些。」我把紙條遞給她。「不過我現在住得不遠,就在工業園,這不會影響到我的上班時間,我還是會很準時的。」

  我們站在那兒,特雷納太太似乎有點焦躁,她拉了拉頭髮,手又去摸脖子上的金鏈。最後——似乎控制不住自己——她脫口而出:「等一等會傷害到你嗎?就幾個星期。」

  「我不太明白。」

  「威爾……我覺得威爾很喜歡你。」她咬了咬唇,「我沒看出……我沒看出這樣會有幫助。」

  「等一等。您是說我不應該搬去和我男朋友住?」

  「我只是說這個時機不合適。威爾現在很敏感,我們都在做著一切來讓他樂觀起來……但是你——」

  「我怎麼了?」我看見那個服務生看著我們,手上還拿著記事簿。「我怎麼了?膽敢在工作之外還有生活?」

  她放低了聲音。「我在做一切能做的,露易莎,來阻止這件……事情。你知道我們面臨的任務。我只是說我希望——鑑於他非常喜歡你——你能在你當著他的面抓取自己的幸福之前,稍微等一段時間。」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我感覺臉發紅,深吸了一口氣才講話。

  「你怎麼敢說我在傷害威爾的感情,我做了一切,」我嘶聲說道,「我做了一切能想到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辦法,我帶他出門,跟他講話,讀書給他聽,照顧他。」我最後的話語從胸腔中爆發了出來,「我給他清洗身體,我給他換該死的導尿管,我讓他笑。我做的遠多過你們那個該死的家庭所做的。」

  特雷納夫人靜靜地站著,她挺直身子,把手提包塞進胳膊下面。「我覺得這場談話到此為止吧,克拉克小姐。」

  「是的,是的。特雷納夫人,我也這麼覺得。」

  她轉過身,快速走出了茶館。

  門「砰」地關上時,我意識到我在顫抖。

  和特雷納夫人的這場談話讓我接下來的幾天極度煩躁,耳邊一直迴響著她的話,尤其是她說的當著他的面抓取自己的幸福,我原以為威爾不會為我做的事情所影響。當他似乎反對我跟帕特里克住在一起時,我覺得那是因為他不喜歡帕特里克,而不是因為他對我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我覺得我沒顯出很高興的樣子。

  在家裡,這種焦躁也沒能減弱,像流經我體內的一股細細的水流,影響了我做的一切事情。我問帕特里克:「如果我家裡有足夠的房間,我們還會住在一起嗎?」

  他像看傻子一般看著我,俯身把我拉向他,親吻我的頭頂。然後他低頭瞥了我一眼,「你非得穿睡衣嗎?我討厭你穿睡衣。」

  「它們穿起來舒服。」

  「它們看起來像是我媽媽會穿的衣服。」

  「我不能為了讓你高興就每天晚上穿緊身胸衣和吊帶,況且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知道。也許,是的。」

  「但我們不會談到這上面來,是吧?」

  「露,大部分人住到一起,是因為這樣做合情合理。你可以愛著某人,同時享受到財政和其他方面實際的好處。」

  「我只是……不想你認為是我讓這件事發生的,我不想覺得是我讓這件事發生。」

  他嘆了一口氣,翻滾到一旁:「為什麼女人們總要翻來覆去地說一個事情,直到它成為一個問題?我愛你,你愛我,我們在一起快七年了,並且你父母家沒有房間了,就這麼簡單。」

  但我沒覺得簡單。

  我感覺我現在過著我沒有權利期待的一種生活。

  週五下了一整天雨——溫熱、沉重的瓢潑大雨,彷彿我們處在熱帶地區,雨水汩汩流過陰溝,打彎花木的枝幹,讓花木做出祈禱的姿態。威爾盯著窗外,像一隻不願遛彎兒的狗。內森來了又走,頭上頂著一隻塑料袋。威爾看了一部有關企鵝的紀錄片,之後,他登錄了自己的電腦。我忙東忙西,因此我們不需要跟彼此說話。我敏銳地感覺到我們之間的這種不暢快,一直與他待在同一個房間會更糟糕。

  我終於開始瞭解到清潔工作帶來的慰藉。我拖地,擦窗戶,更換羽絨被套。我一刻不停地運轉著,沒有灰塵能逃過我的眼睛,沒有茶水能擾亂我法醫般的注意力。我正拿用醋浸泡過的廚房紙巾清除浴室管道上的水垢(我母親的心得)時,聽到身後威爾輪椅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

  我蹲在浴室裡,沒有回頭。「我在清除管子上的水垢。」

  我能感覺到他在看著我。

  「再說一遍。」過了一會兒,他說。

  「什麼?」

  「再說一遍。」

  我站起身來。「為什麼,你聽不清楚嗎?我在清除管子上的水垢。」

  「不,我只是想聽聽你說話。沒必要清除管子上的水垢,克拉克。我媽媽不會注意到,我也不在乎,弄這個會讓浴室像炸魚薯條店一樣臭。另外,我想出去。」

  我把一縷頭髮從臉旁抹開。沒錯,空氣中確實飄蕩著黑線鱈的濃重味道。

  「走吧,雨停了。我剛剛跟我爸爸聊了一下,他說五點後,等遊客們離開了,可以給我們城堡的鑰匙。」

  我並不覺得我們倆在四周邊散步邊客氣地談話有什麼可高興的,但是想到可以離開配樓,還是很吸引人。

  「好的,給我五分鐘,我要把手上的醋味弄掉。」

  像我那樣長大和像威爾那樣長大的區別在於,威爾有些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我覺得,如果你像他那般長大,有有錢的父母,住好房子,理所當然地進好學校和在合宜的餐館吃飯,你也會有這種優越感,美好的事情會一一就位,你也會自然地覺得高人一等。

  威爾說,整個童年時期,他老是逃到城堡空曠的院落。他父親允許他在城堡漫步,相信他不會碰任何東西。下午五點半以後,最後一撥遊客已經離開,園丁開始修剪整理,清潔工人清空著垃圾箱,掃走空飲料盒和用作紀念的太妃軟糖,那裡就成了他的私人遊樂場。他告訴我這些時,我思忖著要是特麗娜和我能自由自在地在城堡玩,我們肯定會得意忘形,四處轉得頭暈眼花。

  「我就是在吊橋前面第一次親吻女孩。」他說,在砂礫路上慢了下來,看向它。

  「你告訴她這是你的地盤了嗎?」

  「沒有。也許我應該告訴她。為了在便利店工作的一個男孩,她一週後把我甩了。」

  我轉過身,震驚地看著他。「不是特裡·羅蘭茲吧?向後梳著光滑的深色頭髮,手肘上有文身的那個男人?」

  他揚了一下眉毛。「正是他。」

  「他仍然在那兒工作,知道嗎?在便利店。要是這讓你好受一些的話。」

  「我不確定他會羨慕我,得到這個下場。」威爾說。他不再說話。

  這樣觀看城堡有點奇怪,四周寂靜無聲,除了遠處那個怪異的園丁外,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再盯著遊客,為他們的口音和陌生的生活分心,我發現自己也許是第一次觀察著城堡,感受到它的歷史氣息。燧石城牆在那兒挺立了八百多年。人們在那兒出生又死去,心靈完整又破碎。現在,在寂靜中,你幾乎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在小徑上的腳步聲。

  「好吧,懺悔時間到,」我說,「你有沒有在這兒轉悠時,偷偷假裝自己是勇士王子?」

  威爾斜眼看我。「說實話嗎?」

  「當然。」

  「是的。我甚至去城牆那邊的大禮堂借了一把劍,劍彷彿有一千斤重。我記得我被嚇壞了,因為我都沒法把它舉起來。」

  我們來到了山峰處,從這兒,護城河前面,可以看到下面連綿一片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標誌著邊界的被毀壞的城牆。小鎮坐落在城牆外面,霓虹燈和排成長隊的車輛,那種喧嘩標誌著這是小鎮交通高峰時間。而在城堡上面,寂靜無聲,除了鳥兒的偶爾鳴叫和威爾輪椅柔和的嗡嗡聲。

  他把輪椅停了下來,轉過來好俯視城堡。「真奇怪我們以前從沒見過,」他說,「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我們的道路肯定交叉過。」

  「為什麼?我們是不同圈子的人。我可能剛好是你在舞劍時經過的嬰兒車中的那個小孩。」

  「啊。我忘記了——跟你比起來,我是個古董了。」

  「有八年的差距,你當然會被看做是一個『老男人』,」我說,「我是一個少女時,我爸爸就不讓我跟大些的男孩出去。」

  「即使他擁有自己的城堡?」

  「那樣的話,顯然,就另當別論了。」

  我們在城堡漫步,青草的甜香在身邊飄蕩,威爾的輪椅穿過小路清澈的水坑時嘶嘶作響。我感覺鬆了一口氣。我們的談話不太像以前那樣,但也能理解。特雷納夫人是對的——讓威爾看著他人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總會有些艱難。我牢記在心,要仔細斟酌自己的行為可能會對他的生活造成的影響。我不想再生氣了。

  「我們去迷宮玩吧,我好久沒去迷宮了。」

  我從思緒中被拉了回來。「啊,不,謝謝。」我瞥了一眼四周,才注意到我們所在的地方。

  「為什麼,你怕迷路?來吧,克拉克,對你會是個挑戰。看你能不能記住進入的道路,再從相反的路回來。我給你計時。我過去常玩這個。」

  我回頭看了一眼房子。「我真的不想。」想到它都會讓我胸中鬱結。

  「怎麼了,又不敢冒險了?」

  「不是這麼回事。」

  「沒問題。我們就繼續枯燥地散步,然後走回單調的小配樓吧。」

  他知道他在開玩笑,但他語氣中的某種東西真的觸動了我。我想起在公車上見到迪爾德麗的那次,她說有個女孩能留下來是多麼好啊。我注定要過卑微的生活,理想也都很渺小。

  我瞥了一眼迷宮黑暗濃密的樹籬,我太可笑了,也許我就是這樣荒唐可笑地過了這麼多年。畢竟都結束了,我要繼續向前。

  「只要記住你在哪兒轉彎,向相反方向走就能出來了。並不像看上去那麼難。真的。」

  我沒再想,把他留在了小路上。我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經過了「兒童無成人帶領不得入內」的警示牌,快步穿梭在黑暗潮濕的樹籬中,樹籬上還閃爍著雨水的光芒。

  沒那麼糟糕,沒那麼糟糕,我低聲告訴自己,就是一堆舊樹籬。我向右轉了個彎,又向左穿過樹籬中的一個缺口。我又向右轉了個彎,又向左,前進的時候我在腦中掉轉著方向。右,左,缺口,右,左。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耳中能聽到血液沸騰的聲音。我強迫自己去想在樹籬另一邊的威爾,他肯定看著表。這只是一個愚蠢的測試。我不再是那個幼稚的年輕女孩了,我二十七歲了,我和男朋友住在一起,我有一份責任重大的工作。我是一個不同的人了。

  我轉彎,直走,然後再轉彎。

  過了一會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恐慌像膽汁一樣在我體內升起,我看到了一個男人在樹籬盡頭飛奔。即使我告訴自己這只是我的想像,但忙著寬慰自己卻讓我忘記了逆反的指示。右,左,缺口,右,右?我走錯路了嗎?我感到無法呼吸。我強迫自己向前,結果還是發現自己完全迷路了。我停了下來,朝影子的方向看了看,努力思考哪個方向是西。

  站在那兒,我明白我做不到。我不能待在那兒,我猛然轉過身,朝我認為的南方走。我會出去的,我二十七了,沒問題的。接著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噓聲、嘲笑聲。我看見他們在樹籬缺口竄進竄出,我穿著高跟鞋的腳醉醺醺地擺動,我摔倒到樹籬上,樹籬無情的荊棘拉住了我。

  「我現在要出去。」我告訴他們,我的聲音含含糊糊,顫抖著,「我受夠了,各位。」

  他們都消失了。迷宮陷入了寂靜,只有遠處的低語,或許他們在樹籬的另一邊——或許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我現在要出去。」我說,這句話在我聽來都靠不住。我仰望天空,廣袤無垠,繁星點點,讓我一時有些恍惚。然後我跳了起來,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腰——黑頭髮的那位,去過非洲的那位。

  「你現在還不能走,」他說,「你會把事情搞砸。」

  他的手觸碰到我的腰時,我意識到有些平衡被打破,行為上的一些限制開始消散。我笑了,推攘著他的手,就好像那是個笑話,不願意讓他知道我理解。我聽見他大聲呼喚他的朋友,我掙脫他,跑了起來,努力尋找去出口的路,我的腳陷進濕潤的草地裡。我聽見他們包圍著我,他們提高的嗓門,看不見的身體,我的喉嚨因為恐懼堵得厲害。我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高高的樹籬不停地搖曳,向我壓過來。我一直跑,從拐角擠過去,跌倒,躲進缺口,竭力想擺脫他們的聲音,但總是找不到出口。每轉一個彎,那兒又是一大片樹籬,又是一聲嘲笑。

  我跌進一處缺口,有些歡欣鼓舞,覺得我快自由了。然後我發現我又回到了中心,回到了我開始的地方。我看到他們都站在那兒,就像他們一直在等我,我一陣眩暈。

  「你又來了,」其中一人說道,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說過她會來的。好啦,露,給我一個吻,我告訴你出去的路。」他拉長調子,溫柔地說。

  「給我們每人一個吻,我們會告訴你出去的路。」

  他們的臉模糊不清。

  「我只是……我只是想讓你——」

  「拜託,露。你喜歡我,不是嗎?你整個晚上都坐在我的腿上。一個吻,有什麼難的呢?」

  我聽見了一聲竊笑。

  「你會告訴我怎麼出去?」我的聲音在我聽來都可憐無比。

  「就一個吻。」他離我更近了些。

  我感覺他的嘴湊了過來,一隻手壓著我的大腿。

  他走開了,我聽見了他喘氣的聲音。「現在該傑克了。」

  我不知道當時我說了什麼,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聽見了笑聲,感覺有隻手在摸我的頭髮,有一張嘴湊了過來,急切地侵入,然後——

  「威爾……」

  我蹲下身來哭泣。「威爾,」我叫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的聲音斷斷續續,從胸腔發出來。我聽見他在很遠的地方,樹籬那邊。

  「露易莎?露易莎,你在哪兒?出什麼事了?」

  我在角落裡,在樹籬下方儘可能遠的地方。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緊抱住胳膊。我出不去了,我會永遠困在這裡,沒人能找到我。

  「威爾……」

  「你在哪兒?」

  他就在那裡,在我面前。

  「對不起,」我抬起頭說道,我的臉扭曲著,「對不起,我辦不到。」

  他把胳膊舉起了幾英吋——他能舉的最高距離。「哦,天哪,這是——來這兒,克拉克。」他往前移動,並沮喪地低頭看了看他的胳膊。「沒用的廢物……沒事啦,呼吸,來這兒。呼吸,慢慢地。」

  我擦了擦眼睛,看到他,恐慌就開始消退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調整好表情。「對不起。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有幽閉恐懼症嗎?」他的臉離我很近,滿是憂慮。「我看得出來你不想進去。我還以為你是——」

  我閉上眼睛。「我當時想進去。」

  「抓住我的手,我們出去。」

  幾分鐘後,他就帶我出去了。我們一邊走,他一邊告訴我他對迷宮瞭如指掌,他的語氣平靜,讓人釋然。像一個男孩那樣穿過樹籬對他是一種挑戰。我把手指纏繞在他手中,他的手的溫度讓我感到一種安慰。意識到我一直離入口那麼近時,我覺得自己笨死了。

  我們在外面的一把長椅邊停了下來,我在他輪椅後面翻找著紙巾。我們靜靜地坐在那兒,我坐在長椅邊緣,在他旁邊,我們兩人都等待著我的打嗝聲消退。

  他坐著,偷偷斜眼看我。

  「那麼……」當我看起來不像會再崩潰時,他說,「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我絞著手中的紙巾。「我不能。」

  他閉上了嘴。

  我嚥了一口唾沫。「不是你的問題,」我趕忙說,「我從沒跟任何人說起……太蠢了。發生在很久以前。我不想……」

  我感覺他注視著我,真希望他沒有看我。我的手不再顫抖,心裡卻像是有千千結。

  我搖搖頭,試著告訴他有些事我不能說。我想再去抓他的手,但是我覺得我不能。我注意到了他的注視,幾乎能聽到他沒說出口的問題。

  我們下面,兩輛車在門口停了下來。兩個人走了出來——從這兒很難看清是誰——他們互相擁抱。他們在那兒站了幾分鐘,也許在談話,然後又回到車裡,朝相反的方向開走了。我看著他們,但是腦子裡一團糟,感覺腦子被凍住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好吧。告訴你一件事。」他終於說道。我轉過頭,但他沒有看我。「我告訴你一件我從沒告訴過別人的事,好嗎?」

  「說吧。」我把紙巾揉成一個球,等待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真的,真的很憂慮我將何去何從。」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低聲繼續說,「我知道很多人都覺得像我這樣生活是最可怕的事情,但它其實能變得更糟。可能最後我自己不能呼吸,不能說話。血液循環上會出現問題,那意味著我的四肢要被截除,我將無限期地住院。這沒多苦,克拉克。但是一想到以後會變得多麼糟糕——有時晚上我躺在床上,真的沒法呼吸。」

  他嚥了一口唾沫。「你知道嗎?沒人想聽這個,沒人想聽你說很害怕,很痛苦,怕由於愚蠢隨便的感染就死去。沒人想知道再不能做愛是什麼感受,再也吃不到自己做的飯,再也沒法擁抱自己的孩子。沒人想知道有時我覺得多麼的幽閉恐懼,困在這張輪椅上,想到又要再過一天這樣的生活,我就想像個瘋子一樣尖叫。我母親瀕臨崩潰,她沒法原諒我還愛著我父親。我妹妹恨我,因為我又一次給她蒙上了陰影——並且因為我受了傷,她沒法正常恨我,像從我們還是孩提以來的那樣。我父親就想遠離一切。最後,他們想看到光明的那一面,他們需要我去看光明的那一面。」

  他頓了頓:「他們需要相信存在著光明面。」

  我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我也是那樣嗎?」我輕聲說。

  「你,克拉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從我困在該死的輪椅裡,你是唯一讓我有說話慾望的人。」

  然後我告訴他了。

  我抓住他的手,帶我走出迷宮的那隻手。我直視我的腳,吸了一口氣,告訴他整個晚上的事情。他們怎麼嘲笑我,拿我的醉酒和呆板開玩笑,我怎樣失去知覺,之後我妹妹說這或許是件好事,讓我不記得他們做過的事情,但是那半個小時的無知無覺從此一直縈繞在我腦際。我一直記著那些,你看到了。我一直想著他們的嘲笑,他們的身體和他們的話語。我一直記掛著我受到的羞辱。我告訴他我每次去鎮外的地方,都會看到他們的臉。帕特里克、母親、父親和我平淡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即使他們有缺陷有不足。他們讓我感到安全。

  結束談話時,天已經黑了,我手機上有十四條短信問我們在哪裡。

  「你用不著我來告訴你這不是你的錯。」他平靜地說。

  我們頭頂上的天空變得無邊無際。

  我絞著手帕。「是的,不過,我仍然覺得我要負責任。我喝了太多酒,太招搖了。我是個可怕的調情女。我——」

  「不,是他們的責任。」

  沒人對我說過這些話。就算特麗娜同情的表情中也帶著一絲指責。這麼說吧,要是你喝醉了,跟你不認識的男人傻混在一起……

  他的手握住我的。一個輕微的舉動,但是他確實做了。

  「露易莎,這不是你的過錯。」

  我哭了。這次不是啜泣。眼淚靜靜地流下來,告訴我有一些東西正在離開我。悔恨,恐懼,還有一些我不知道怎麼用言語表達的東西。我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他斜著頭靠在我的頭上。

  「好啦。你在聽我說話嗎?」

  我喃喃地說了一句「是的」。

  「我告訴你一點好消息,」他說,他等待著,像是在確認我在聽他說話。「有一些錯誤比另一些錯誤後果更嚴重,但是你不用拿那晚來定義你。」

  我感覺到他的頭斜靠著我的頭。

  「克拉克,你可以讓那不發生。」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身體一陣顫動。我們靜靜地坐著,我思考著他的話。我可以一整晚待在那兒,周圍的一切都在沉睡,手中感覺到威爾手的溫暖,感覺到最糟糕的那個我漸漸消退。

  「我們得回去了,」他最後說道,「在他們出動搜救組之前。」

  我放開了他的手,有點勉強地站了起來。一陣冷風吹來,我愜意地伸展雙臂並高舉過頭頂,在晚上的空氣中伸直手指,數星期、數月,或許是數年以來的緊張,緩解了一些,我長出了一口氣。

  我們下面,小鎮的燈光閃亮,黑暗的鄉村中間出現了一道光。我回過頭面向他。「威爾?」

  「嗯?」

  在暗淡的燈光中,我都看不清他,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謝謝你。謝謝你來找我。」

  他搖了搖頭,然後往後轉動他的輪椅,走上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