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婚禮

  「迪士尼樂園不錯。」

  「我告訴過你,不要主題樂園。」

  「我知道你說過,但並不只是過山車和旋轉茶杯。在佛羅里達還有電影工作室和科學館,實際上非常有教育意義。」

  「我不覺得一個三十五歲的前公司領導需要教育。」

  「每個角落都有無障礙洗手間,工作人員極其友愛,不會有什麼麻煩事。」

  「接下去你是不是要說那兒還有專門提供給殘疾人的過山車?」

  「他們考慮到了每個人的需求。為什麼你不去佛羅里達試試,克拉克小姐?要是你不喜歡迪士尼樂園,你可以去海洋世界,天氣又這麼晴朗。」

  「在威爾跟虎鯨的對抗中,我認為我清楚誰會大吃苦頭。」

  他似乎沒有在聽我說話。「況且在處理殘疾人方面,他們是一流的公司。知道嗎?他們為快死的人設立了許願基金會。」

  「他不會死的。」威爾進門來時,我放下了旅遊代理的電話。我毛手毛腳地把聽筒放回支架上,「啪」的一聲關上記事簿。

  「你沒事吧,克拉克?」

  「沒事。」我燦爛地笑著。

  「那就行。有漂亮裙子嗎?」

  「什麼?」

  「星期六你有事嗎?」

  他期待地等著我的答覆。我的大腦仍然陷在虎鯨跟旅遊代理的對抗上。

  「嗯……沒事。帕特里克一整天都在外面訓練。怎麼了?」

  似乎給我一個驚喜,讓他很高興,過了幾秒,他說道:

  「我們要去參加一個婚禮。」

  我一直沒搞懂為什麼威爾改變了主意,要參加艾麗西婭和魯珀特的婚禮。我懷疑他的決定中有很大成分是自然的逆反心理——沒人希望他去,尤其是艾麗西婭和魯珀特。也或許是他想要來一個徹底的結束,但我覺得在最近幾個月中,她已經沒有傷害他的能力了。

  我們覺得我們兩人可以搞定,不需要內森的幫忙。我打電話去確定威爾的輪椅可以進入大帳篷,艾麗西婭意識到我們沒有拒絕邀請時,聽起來有些緊張不安,讓我覺得她那壓印有凸飾的邀請函真的只是走走過場罷了。

  「嗯……是這樣……進入到大帳篷裡有一個小台階要登,不過我認為佈置場地的人確實說過他們可以提供一個無障礙坡道……」她的嗓門越來越低。

  「那太好了,謝謝你,」我說,「婚禮上見。」

  我們在網上選了結婚禮物。威爾花120英鎊買了一個銀相框,又花60英鎊買了一個他覺得「非常糟糕」的花瓶。對於一個他並不真正喜歡的人,他花這麼多錢,讓我很震驚。不過在特雷納家工作了這麼長時間,我已經知道他們對錢有著不同的觀念。他們想也不想就會開出四位數的支票,有一次威爾的銀行對賬單放在廚房餐桌上以便他查看時,我見過。裡面包含足夠買兩個我們家房子的錢——那還只是他的活期存款賬戶。

  我決定穿我的紅裙子——部分原因是我知道威爾喜歡這件裙子(我估計今天他會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微小激勵)——另外也因為我沒有能在這種聚會上穿的其他裙子。想到要參加一個上層社會的婚禮,我很恐懼,威爾對此一點概念也沒有,更不用說「幫忙」。每次我想到刺耳的尖叫,看向我們的評判的目光,我都想那天還是看帕特里克跑步好了。也許在乎這個是因為我太膚淺,但是我沒辦法不這樣。想起那些客人看向我們的目光就已經讓我的胃打結了。

  我什麼都沒有對威爾說,我替他感到害怕。參加前女友的婚禮在情況最好的時候似乎都是自我虐待,而參加一個公眾的聚會,一個滿是他的老朋友和舊同事出席的聚會,看她嫁給自己以前的朋友,肯定會引發抑鬱。我們出發的前一天,我一直暗示著這些,但是他毫不理會。

  「要是我都不擔心,克拉克,我覺得你更沒必要擔心。」他說。

  我給特麗娜打電話告訴了她。

  「檢查他的輪椅,看有沒有炭疽和彈藥。」她就說了這個。

  「這是第一次我帶他離開家去一個有相當距離的地方,而這將是一場可怕的災難。」

  「也許他只是想提醒自己,有很多事情比死亡更糟糕。」

  「真滑稽。」

  她的心思只有一半放在電話上,她在準備為「未來潛在的商業領袖」開設的一個為期一週的寄宿課程,需要母親和我照看托馬斯。她說,這個課程超級棒,行業內的不少頂尖人物都會到場。她導師推薦了她,她將成為整個課程中唯一不需要付學費的人。她跟我講話的時候,我猜得到,她還在電腦前忙活著,我能聽到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

  「對你來說真是不錯。」我說。

  「在牛津的一個學院。不是之前的工藝專科學院,是真正的『夢幻尖塔』牛津。」

  「真了不起。」

  她停頓了一會兒。「他沒有想自殺吧,是嗎?」

  「威爾?沒什麼不尋常的。」

  「那太好了。」我聽見「丁丁」發送郵件的聲音。

  「我得走了,特麗娜。」

  「好的。玩得開心!對了,別穿那件紅裙子,露太多乳溝了。」

  婚禮那天早上陽光明媚,溫暖愜意,我早就知道,像艾麗西婭這樣的女孩總是能得償所願,有人或許給主管天氣的神靈獻過美言。

  「你太刻薄了,克拉克。」我告訴威爾時,他說。

  「是啊,名師出高徒嘛。」

  內森早就到了,把威爾收拾利落,以便我們能在九點之前出發。開車需要兩個小時,我已經定好休息站,仔細排好路線,確保我們擁有最好的設施。我在浴室整理,長襪蓋住新刮過的腿,抹上化妝品,又把它擦掉,怕那些上流社會的客人認為我像個應召女郎。我不敢在脖子上圍圍巾,但是我帶了個披肩,要是我覺得過分暴露的話可以用得上。

  「不錯嘛。」內森往後退了一步,威爾在那裡,身著深色西服和矢車菊藍的襯衣,繫著領結。臉上刮得乾乾淨淨,有一點點黑。這件襯衣襯托得他的眼睛尤其有神采,它們看起來彷彿突然閃耀著太陽般的光芒。

  「不錯。」我說——古怪的是,我都不想稱讚他實際上看起來有多麼英俊。「無論如何,她肯定會為嫁給那個粗聲粗氣的肥豬後悔。」

  威爾朝天空看了一眼。「內森,所有東西都放進包裡了嗎?」

  「是的。都搞定了,可以走了。」他轉身面向威爾,「現在不時興吻伴娘了。」

  「好像他想吻一樣,」我說,「她們的衣領會是餡餅皮做的,聞起來像馬。」

  威爾的父母走出來送他,我懷疑他們剛剛吵過架,不然特雷納夫人不會站得離她丈夫遠遠的,好像他們真的在不同的郡。即便我把車倒過來讓威爾進去,她的雙臂也緊緊交叉著,一眼都沒有看我。

  「別讓他喝得太醉了,露易莎。」她說,從威爾肩頭擦去想像中的絨毛。

  「為什麼?」威爾說道,「我又不開車。」

  「沒錯,威爾,」他父親說,「參加婚禮時,我就常常喝一兩杯烈酒。」

  「即便是你自己的婚禮。」特雷納夫人喃喃道,又提高了音量補充道,「你看起來非常帥氣,親愛的。」她跪下來,調整了一下威爾的褲邊。「真的,非常帥氣。」

  「你也很漂亮。」我從駕駛席上出來,特雷納先生讚許地看著我。「非常引人注目。來轉個圈,露易莎。」

  威爾把輪椅轉過去。「她沒有時間,爸爸。我們上路吧,克拉克。我猜搖著輪椅跟在新娘後面比較失禮吧。」

  我欣慰地回到車裡,威爾的輪椅穩妥地弄到了後面,他漂亮的夾克利落地放在了客座,不會被弄皺,然後我們出發了。

  在我到達之前,我本來應該告訴你們艾麗西婭父母家是什麼樣子。事實上,它跟我想像中的非常接近,把車子慢下來時我笑個不停,威爾還在一旁問我原因。一棟寬敞的喬治王朝時期的住宅,淺色的紫藤瀑布遮蓋了部分高高的窗戶,車道是焦糖色的豆粒砂石路,對一個上校來說,這棟房子再理想不過了。我幾乎能想像她在裡面長大的情景,以及她梳著兩根整齊的金色辮子,在草地上跨騎在她的第一頭小肥馬上的情景。

  兩個男人,穿著閃閃發亮的無袖制服,指引著車輛到房子和旁邊的教堂之間的場地。我搖下車窗問:「教堂旁邊有停車場嗎?」

  「女士,客人請走這邊。」

  「拜託,我們有一個輪椅,會陷進這兒的草地,」我說,「我們要剛好在教堂旁邊。看,我要去那兒。」

  他們看著彼此,小聲說著什麼。在他們說其他話之前,我往前開,把車停在了教堂旁邊的隱蔽角落。從這兒開始,我告訴自己。關掉點火裝置時,我在鏡子裡剛巧看到了威爾。

  「放鬆點,克拉克。一切都會順利的。」他說。

  「我完完全全放鬆了。為什麼你覺得我沒有呢?」

  「別人一眼就能把你看穿。況且你開車的時候,已經咬掉了四片指甲了。」

  我停好車,從車裡鑽了出來,理了理披肩,然後點擊了一下可以放低坡道的操縱器。「好了。」威爾的車輪落地時,我說。場地對面,人們正從巨大的德國車裡出來,穿著紫紅色禮服的女人們踏到草地上,跟她們的丈夫嘀咕著什麼。她們全都雙腿修長,身材苗條,皮膚如瓷。我撥弄了一下頭髮,想著自己是不是塗了太多口紅。我懷疑自己像從番茄醬中擠出來的番茄。

  「嗯……我們今天怎麼玩?」

  威爾跟隨著我的視線。「說實話?」

  「是的,我得知道。別說『震懾行動』。你在計畫可怕的事情嗎?」

  威爾的目光觸碰到我的。藍色的,深不可測。我心裡七上八下。

  「我們會表現得非常正常,克拉克。」

  我的胃裡開始翻江倒海。我想說話,但他打斷了我。

  「聽著,我們只不過會做些好玩的事。」他說。

  好玩?好像參加前女友的婚禮沒有牙根管手術那麼疼。但這是威爾的選擇,威爾的重大日子。我深吸了一口氣,儘量打起精神。

  「有件事除外。」我說,一邊第十四次調整著我的披肩。

  「什麼?」

  「不要學克里斯蒂·布朗,你要是學克里斯蒂·布朗那樣搞怪,我會直接把車開回家,把你扔在這些尖頭人中間。」

  威爾轉過身朝教堂移動輪椅,我聽見他在喃喃地說:「掃興的人。」

  我們耐著性子參加完典禮,一切安然無事。艾麗西婭看上去美極了,跟我之前料想的一樣。淺褐色的皮膚光彩亮麗,斜裁的米白色絲綢滑過她苗條的身體,就像未經允許不敢在那兒停歇。我盯著她飄下通道,思忖著長得又高腿又長,還是大多數人只在美化過的海報上見過的那種形象,該是什麼感覺呢?我琢磨著要是一些專業人士做了她這個髮型,化了她這個妝會怎樣。不知道她是不是穿著緊身褲。當然沒有,她應該穿著淺色的蕾絲——為那些並不需要真正塑身的緊身內衣的女人提供的內衣,價格比我的週薪還高。

  牧師侃侃而談時,穿著芭蕾舞鞋的小伴娘在教堂包廂裡動來動去。我看了看四周其他客人,沒有一個女人看上去不像是出現在時尚雜誌中的人物。她們的鞋,以精準的色調搭配她們的服裝,看起來像從來沒有穿過。年輕些的女人腳蹬四或五英吋高的鞋跟優雅地站在一旁,有著精心護理過的趾甲。年紀大些的女人,穿著中跟鞋,套裝筆挺,肩頭繫著鮮豔斑斕的絲巾,戴著似乎不下垂的帽子。

  男人們看上去要無趣些,不過身上都有那種我有時能從威爾身上察覺到的氣息——財富和權力,一種生活的一切都將如意的感覺。我遐想他們開設的公司、居住的世界。不知道他們是否注意過我這樣的人,以及那些照看他們孩子的保姆和在餐館給他們服務的人,或者為他們的生意夥伴跳著鋼管舞的人,我想著,記起我在職業中心的談話。

  我參加的婚禮通常會將新郎與新娘的家庭分開,以免有人違背誓言。

  威爾和我坐在教堂後面,威爾的輪椅就在我的座位右邊。他抬頭看了會兒艾利西婭走通道,除了直視前方以外,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四十八個唱詩班男童(我數過)用拉丁語唱著歌。企鵝裝的魯珀特渾身是汗,揚起一條眉毛,似乎他又高興又有點犯傻。神父宣佈他們結為夫妻時,沒人鼓掌歡呼。魯珀特看上去有些尷尬,朝新娘那邊移動了一下,就像有人在叼蘋果,微微偏離了他的嘴。不知道上流社會的人會不會覺得在聖壇出醜有點不堪。

  然後一切結束了。威爾已經朝教堂出口出發了。我看著他的後腦,垂直而極有尊嚴,想問他來這兒是不是個錯誤。我想問他對她是否還有感情,我想告訴他他對那個愚蠢的褐色女人太好了,不論外表能代表什麼……我不知道還想說什麼。

  我只是想讓事情更好一點。

  「你還好吧?」我趕上前去,問道。

  最主要的是,新郎本來應該是他。

  他眨了眨眼。「很好。」他說。他輕輕呼了一口氣,似乎一直都忍著,然後他抬頭看我。「走吧。我們出去喝一杯。」

  大帳篷搭建在一個封閉的花園裡,熟鐵門上纏繞著淺紫色的花環。酒吧在盡頭處,已經擠滿了人,因此我建議威爾在外面等候,我進去給他拿點喝的。我迂迴穿過覆蓋著亞麻布的桌子,桌上擺的餐具和玻璃器皿比我以往見過的都多。椅子有金邊的靠背,像是在時裝展會上見到的椅子。白色的燈懸掛在餐桌中央的小蒼蘭和百合頂上。空氣中花香沁人,讓我覺得快窒息了。

  「飄仙酒?」當我到前台時,酒吧男招待問道。「嗯……」我四處看了看,發現那是供應的唯一一種酒。「噢,好的。請給我兩杯。」

  他對我笑了笑。顯然,過一會兒有其他酒。不過杜瓦夫人希望每個人先喝點飄仙酒。他看我的眼神有點詭秘,加上那輕微的皺眉,暗示我他是怎麼想的。

  我盯著粉紅的檸檬水,我父親說越有錢的人就越小氣,讓我驚訝的是,他們一開始居然連真正的酒都不提供。「我猜必須這樣。」我說著,從他手中拿過杯子。

  我找到威爾時,有個男的正跟他說話。年輕,戴眼鏡,半蹲著,一隻手搭在威爾輪椅的扶手上。太陽現在高掛半空,我得眯起眼才能看清楚他們。我突然認識到了戴圓邊帽的意義。

  「見到你出來真的太好了,威爾。」他說,「辦公室沒有你,一切都不一樣了。我不能說太多……但是很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他看起來像個年輕的會計師——那種只有穿上西服才會舒服的人。

  「謝謝你這麼說。」

  「只是太出人意料了!就像從懸崖上跌落。前一天你還在那兒,指揮著一切,第二天我們就……」

  注意到我站在那兒,他抬頭看了一眼。「噢,」他說,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胸部上,「你好。」

  「露易莎·克拉克,這位是弗雷迪·德文特。」

  我把威爾的飄仙酒放進他的杯托,然後握了一下年輕男人的手。

  他調整了視線。「噢,」他又說道,「你——」

  「我是威爾的朋友。」我說。接著,不知為何,我把手輕輕地放在威爾的肩頭。

  「生活還不算太糟嘛。」弗雷迪·德文特說。他笑了笑,聽上去有點像咳嗽。他說話時臉有些發紅。「不過……我得去和其他客人聊聊。你知道這些事情——顯然,婚禮是一個很好的建立人脈的機會。見到你很高興,威爾,真的。也很高興見到你,克拉克小姐。」

  「他看上去不錯。」我們走開時,我說。我從威爾肩頭拿開手,喝了一大口飄仙酒。它比看上去更可口,不過黃瓜的存在讓我有些驚慌。

  「是的,是的,他是個很好的小孩。」

  「不太笨。」

  「是的。」威爾的視線觸碰到我的視線。「是的,克拉克,一點也不笨。」

  似乎是被弗雷迪·德文特過來打招呼的景象所鼓舞,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好幾個人到威爾身邊來跟他問好。有幾個站得離他有點距離,似乎這樣就免除了握手的尷尬。另外幾個提了提褲子,幾乎蹲伏在他腳邊。我站在威爾旁邊,很少說話。有兩個人靠近時,我發現他有些不自然。

  其中一個身材高大,大大咧咧,叼著一根雪茄,站在威爾面前時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勉強開口道,「真不錯的婚禮,是嗎?新娘真漂亮。」我猜想他不知道艾麗西婭的羅曼史。

  另外一個,看上去像是威爾的業務對手,話說得更冠冕堂皇,但是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有關威爾情形的直截了當的提問,讓威爾緊張。他們像兜著圈子的兩條狗,在考慮是否齜牙。

  「我舊公司的新總裁。」那個人終於揮了揮手離開後,威爾說,「我想他就是想確認一下我會不會再接管事業。」

  陽光更為毒辣,花園滿溢芳香,人們在斑駁的樹下歇息。我帶威爾進了大帳篷的門口,憂慮著他的體溫。大帳篷內,巨大的電扇在我們的頭頂懶散地轉動。遠處,一棟避暑別墅遮蔽處下,絃樂四重奏樂隊彈著樂曲。像是電影中的場景。

  艾麗西婭,在花園四處飄蕩——飄逸的精靈,用飛吻問候著他人,大叫大嚷——沒有到我們這邊來。

  威爾乾了兩杯飄仙酒,我隱隱有些高興。

  午餐下午四點開始供應。我覺得就午餐來說,這是個非常奇怪的時間,不過正如威爾指出的,這是一場婚禮。時間似乎被拉長了,變得毫無意義。人們在過道裡沒完沒了地喝著飲料,漫無邊際地聊天。我不知道是由於太熱,或是整個的氛圍,等我們在餐桌邊坐定時,我感覺快醉了。發現我自己對左邊的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喋喋不休時,我真覺得有這個可能。

  「飄仙酒裡含有酒精嗎?」我問威爾,在我灑了點鹽瓶裡的鹽到我腿上後。

  「和一杯酒的含量差不多吧,每一杯裡都有。」

  我驚駭地盯住他。兩個他。「你在開玩笑吧!裡面有水果,我覺得那就意味著沒有酒精。我這個樣子怎麼能開車送你回家?」

  「你算什麼護理啊,」他說,揚起了一條眉毛,「不那樣告訴我媽媽的話,我能有什麼好處?」

  這一整天威爾的反應讓我目瞪口呆,我原以為會出現不苟言笑的威爾,冷嘲熱諷的威爾。至少,會是沉默寡言的威爾。但是他對每個人都很友好。湯上來時也沒有困擾到他。他只是客氣地問有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麵包換他的湯,桌子那頭的兩個女孩——聲稱自己「對小麥過敏」——幾乎把她們的麵包捲向他扔過來。

  我越是擔心自己怎樣能清醒些,威爾就變得越發活潑和輕鬆。坐在他右邊的那位老婦人是位前議員,發起過為殘疾人爭取權益的活動。我覺得她是少數幾個能輕鬆跟威爾談話的人。一度,我看到她餵給他一片肉卷。她短暫起身離開餐桌時,他小聲對我說:「她以前爬過乞力馬扎羅山。」「我喜歡她這樣的老鳥,」他說,「我可以想像她騎著騾子,帶著一包三明治的情形,做事堅韌不拔。」

  我跟我左邊的那個男人就沒這麼幸運,他花了四分鐘——迅速地拷問了我是誰,住在哪兒,在那兒我認識誰——發現我說的話沒有任何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後,他把臉轉向他左邊的那個女人,讓我一個人默默地消滅剩下的午餐。我一度覺得彆扭,我感覺威爾的胳膊從輪椅上滑落到我旁邊,他的手落到我胳膊上。我抬起頭,他向我使著眼色。我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很感激他能注意到我的情緒。然後他把輪椅往後退了幾英吋,讓我也加入到與瑪麗·羅林森的談話中來。

  「威爾告訴我現在你照料他。」她說。她有一雙敏銳的藍眼睛,看得出平時不怎麼做日常皮膚護理。

  「我在嘗試。」我說著,瞥了他一眼。

  「你一直在這個行業工作嗎?」

  「不是。我以前……在茶館工作。」我不確定在婚禮上告訴其他人這件事是否合適,但是瑪麗·羅林森讚許地點了點頭。

  「我向來覺得那會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如果你喜歡跟人打交道,並且好管閒事,像我這樣。」她笑著說。

  威爾把他的胳膊移回輪椅上。「我一直在鼓勵露易莎嘗試做點其他事情,開闊一些眼界。」

  「你有什麼主意嗎?」她問我。

  「她不知道,」威爾說道,「露易莎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之一,但是我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的可能性。」

  瑪麗·羅林森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別用那副神氣十足的樣子對她,她完全有能力自己回答。」

  我眨了眨眼。

  「我覺得所有人都應該明白這一點。」她補充道。

  威爾看上去想說點什麼,但是閉上了嘴。他盯著桌子,輕輕搖了搖頭,不過他一直在笑。

  「啊,露易莎,我感覺你現在的工作要花費很多心神。我覺得這個年輕人不會是好對付的客戶。」

  「一點兒不錯。」

  「但是威爾擅於發現可能性。這是我的名片。我現在是一家鼓勵再教育的慈善機構的董事會成員,或許未來你會考慮做點不同的事情。」

  「跟威爾一起工作,我很開心,謝謝您。」

  不管怎樣我接受了她遞過來的名片,這個女人對我的人生要做的事情有那麼一點興趣,讓我驚訝。不過即使我接受了,我也覺得像是個騙子。我不可能放棄工作,即使我知道要學什麼。我不確信我是那種適合再教育的人。除此之外,最優先考慮的事是讓威爾活下去。我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暫時沒有聆聽旁邊兩人的談話。

  「……很高興你熬過了最困難的階段,可以這麼說。我知道圍繞著新的期許如此劇烈地重新調整自己的人生,會讓人受不了。」

  我盯著剩下來的清蒸鮭魚,我從沒聽到有人那麼對威爾說。

  他皺著眉,然後轉過頭面對她。「我不確定我已經熬過了最困難的階段。」他平靜地說。

  她看了他一會兒,又看向我。

  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不是出賣了我。

  「任何事情都需要時間,威爾,」她說,把手短暫地放在他的胳膊上,「這是你們這一代人覺得很難適應的事情。成長的路上,你們一直期待一切事情都能馬上稱心如意。你們都想過上自己選擇的生活,特別是像你這樣的一位年輕的成功男士。但是這需要時間。」

  「羅林森夫人——瑪麗——我並不指望復原。」他說。

  「我並不是指身體上,」她說,「我是說學習擁抱新的生活。」

  就在那時,我正等待著聽威爾接下來的答覆,有人拿湯匙在玻璃杯上重重敲擊了一下,整個房間安靜了下來,進入感言時間。

  我幾乎沒聽清他們說的話。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身著企鵝裝的傲慢男人接著另一個,提及我不知道的人和地方,激起禮貌的笑聲。我坐著,一直咀嚼桌上銀籃裡的黑巧克力軟糖,接連喝了三杯咖啡,我不僅覺得醉了,還覺得驚惶不安。威爾正相反,他非常平靜。他目睹客人們為他的前女友鼓掌喝彩,聽著魯珀特囉唆地講述她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女人。沒人感謝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想繞過他,或是因為他在場會有點尷尬。間或瑪麗·羅林森探身在他耳邊說著什麼,他微微點點頭,似乎是表示同意。

  演講終於結束時,一群人出現了,開始清理房間中心,作為舞池。威爾俯身向我,「瑪麗提醒我說這條路前面有家很棒的旅館,給他們打電話看我們能不能在那待一晚。」

  「什麼?」

  瑪麗遞給我一張餐巾,上面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

  「沒事的,克拉克。」他小聲說,這樣她聽不到。「我來付費。給他們打電話,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你喝得有多醉了。從我的包裡拿出我的信用卡,他們可能要記下卡號。」

  我拿出了信用卡,伸手去找手機,然後走到花園的偏僻角落。他們還有兩間空房,他們說——一樓的一間單人房和一間雙人房。是的,有殘疾人通道。「好極了。」我說,他們告訴我價格時我含含糊糊地說了聲「好」。我告訴了他們威爾的信用卡賬號,讀著這些數字時我感覺有點想吐。

  「好了?」我又出現時,他問道。

  「訂好了,只是……」我告訴他兩間房間的花費。

  「很好,」他說,「給你那個傢伙打電話告訴他你今晚不回家,然後再喝杯酒。事實上,喝六杯。讓艾麗西婭父親的賬單遭受打擊會讓我高興得沒邊。」

  因此我喝了。

  那晚發生了一些事。燈光黯淡下去,我們那個小桌也不那麼顯眼了,晚風消散了鋪天蓋地的花香,音樂、美酒和舞蹈意味著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我們真的痛快玩起來。威爾呈現出我見過的最為放鬆的樣子,夾在我和瑪麗之間,他跟她說話,對她笑,他看起來很開心,排斥著那些以輕蔑的眼光或是同情的眼光看向他的人。他讓我拿掉披肩,坐直。我脫掉他的外套,解開他的領結。看別人跳舞時,我們都儘量不咯咯笑出聲來。我不能告訴你看了上流社會的人跳舞的樣子讓我感覺有多好,男人們看起來像是觸電了,女人們手指著星星,即便是在旋轉,看起來也非常地不自然。

  瑪麗·羅林森嘟噥了好幾遍「我的天哪」。她看了我一眼,每喝一杯酒,她的話就更為露骨。「你不想下舞池顯顯身手,露易莎?」

  「天哪,不想。」

  「你好理智。我在該死的青年農場主迪斯科俱樂部看到過很棒的舞蹈。」

  九點鐘時,我收到了內森的一條短信。

  一切順利嗎?

  我回覆:

  是的,很好。信不信由你,威爾很開心。

  他確實很開心,瑪麗說了什麼讓他放聲大笑。我內心有種東西變得奇怪而緊張,這告訴我是可以奏效的。如果身邊是合拍的人,如果讓他成為威爾,而不是在輪椅裡的那個男人,那些症狀的主人、同情的對象,他完全可以快樂。

  10點時,慢舞開始。魯珀特帶著艾麗西婭繞著舞池旋轉,旁觀的人禮貌地鼓著掌。她的頭髮下垂,摟著他的脖子,似乎她需要支撐。魯珀特的胳膊環住她的腰。雖然她既美麗又富有,但我還是有些為她感到遺憾。我覺得她或許直到很久後才會意識到她失去了什麼。

  歌曲進行到一半時,其他情侶加入了他們,他們有點被擋住了,瑪麗談論著護理的津貼,讓我分了心。等到猛然抬起頭時,發現她就在那兒,站在我們兩人前面,穿著白色絲綢裙的超級名模。我的心堵在了嗓子眼。

  艾麗西婭朝瑪麗點頭致意,腰往下低了低,讓威爾在音樂聲中也能聽到她講話。她的表情有點緊張,好像她不得不為過來事先做好準備。

  「謝謝你來,威爾。真的。」她斜眼看了我一下,什麼也沒說。

  「我的榮幸,」威爾平靜地說,「你看上去很漂亮,艾麗西婭。真是美好的一天!」

  她的臉上閃現出一絲驚奇,然後又有一絲傷感。「真的?你真這麼想。我還以為……我有很多話想說——」

  「真的,」威爾說道,「沒必要了。你還記得露易莎吧?」

  「我記得。」

  一陣短暫的沉默。

  我可以看見魯珀特在後面徘徊,警惕地看著我們。她朝後看了他一眼,伸出一隻手來招了招。「無論如何,謝謝你,威爾。你是個超級明星,謝謝你送給我……」

  「鏡子。」

  「當然。我非常喜歡那面鏡子。」她站起身,走回到她丈夫身旁。魯珀特挽住她的胳膊,轉過身去。

  我們看著他們穿過舞池。

  「你沒有給她買鏡子。」

  「我知道。」

  他們仍在談話。魯珀特的目光又看向我們,似乎他不敢相信威爾會這麼友善。說真的,我也不相信。

  「這會……讓你困擾嗎?」我問他。

  他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不會。」他笑著對我說。因為喝過酒,他笑時有點撇著嘴,他的眼神既悲傷又像在沉思著什麼。

  在下一首曲子開始之前,舞池暫時沒人。我聽見自己說道:「你說什麼,威爾?去跳個舞嗎?」

  「什麼?」

  「來吧。讓我們給這些渾蛋一些談資。」

  「噢,好極了。」瑪麗舉起杯,說道,「太妙啦!」

  「走吧,現在音樂還很緩慢。我覺得你不能原地跳這個。」

  我沒有給他選擇。我小心地坐在威爾腿上,手環住他的脖子,讓自己就位。他直視了我一分鐘,似乎在想是否可以拒絕我。然後,令人驚奇的是,威爾轉動輪椅,我們到了舞池中,在球形水晶燈閃耀的燈光下,一小圈一小圈地轉動。

  我感到一種深刻的不安,又有些激動。我坐著的這個角度讓我的裙子被抬到了大腿中間。

  「別管它。」威爾在我耳邊輕聲說。

  「這……」

  「拜託,克拉克。別讓我不高興。」

  我閉上雙眼,抱住他的脖子,臉貼住他的面頰,呼吸著他須後水的柑橘香味。我可以感覺到他輕聲哼唱著音樂。

  「他們都被嚇住了吧?」他說。我睜開一隻眼睛,朝黯淡的光線那邊瞅了一眼。

  有幾個人微笑著表示鼓勵,但大多數人似乎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瑪麗舉起酒杯向我祝賀。我看見艾麗西婭盯著我們,她的臉色都變了。她發現我在看她時,轉過臉對魯珀特說著話。他搖了搖頭,似乎我們在做什麼丟臉的事。

  一絲頑皮的笑容掠過我的臉。「噢,是的。」我說。

  「哈。再近一點。你聞起來棒極了。」

  「你也是。不過要是你一直向左轉圈,我可能會吐。」

  威爾改變了方向。我的胳膊繞住他的脖子,往後退了一點看著他,我不再感到難為情。他低頭看著我的胸部。平心而論,就我所處的位置來說,他沒法看向其他地方。他把目光從我的乳溝處移開,揚起眉毛。「知道嗎?要是我不是坐在輪椅裡,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你的胸膛離我這麼近。」他小聲說。

  我回過頭平靜地看著他。「要是你不是坐在輪椅裡,你決不會看我的胸?」

  「什麼?我當然會。」

  「不。你會忙著看那些高個子的金髮女郎,她們有著無比修長的腿和蓬鬆隆起的長髮,在四十步以外她們就能聞到支票賬戶的氣息。無論如何,我不會在這兒。我應該是在那兒分發飲料,淹沒在人群中的人之一。」

  他眨了眨眼。

  「怎麼了?我很好,不是嗎?」

  威爾看了看酒吧,又看向我。「是的。不過我得辯解一下,克拉克,我是一個飯桶。」

  我放聲大笑,更多人朝我們看過來。

  我盡力平靜下來。「對不起,」我咕噥道,「我感覺我有點歇斯底里。」

  「你知道嗎?」

  我可以整個晚上看著他的臉。他眼角眨動的方式,他的脖子碰觸到我肩頭的地方。「什麼?」

  「克拉克,有時候,你就是讓我早上想起床的唯一動力。」

  「那麼讓我們去個地方。」我還沒有意識到想說什麼之前,話就脫口而出了。

  「什麼?」

  「讓我們去個地方,好好玩一個星期。你和我,沒有這些……」

  他等待著。「飯桶?」

  「……飯桶。答應我吧,威爾。拜託。」

  他看著我。

  我不知道我在告訴他什麼,我不知道那些話從哪來的。我只知道要是有星星、有小蒼蘭、有笑聲、有瑪麗的今晚不能讓他答應,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拜託了。」

  他回答我之前的這幾秒似乎有一輩子那麼長。

  「好的。」他說。